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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警察

    2012-04-29 00:00:00周建新
    啄木鳥 2012年12期

    曹大彪他們押著逃犯返回時,比逃犯更像逃犯——蓬頭垢面,無精打采,眼光滯澀,警服歪斜。七天七夜,除了問路,警車的轱轆沒歇過。累了,三人輪流掌管方向盤;餓了,香腸面包加礦泉水灌滿肚子;困了,靠在汽車的椅背上囫圇著睡。他們沒時間洗頭洗腳洗臉,更別說是打尖住店,憋足一股勁兒只顧往前趕,哪怕撒泡尿也要速戰(zhàn)速決,恐怕一時松懈,追丟了線索。

    逃犯的行蹤飄忽不定,時東時西,時左時右,沒有一點兒規(guī)律,比紅軍四渡赤水還難揣摩,繞得偵查老手副支隊長曹大彪都找不到北了。曹大彪干了二十幾年刑警,天天面對狡猾的對手,一遇到難啃的骨頭,刑偵支隊總是讓他趁熱打鐵,用鐵嘴鋼牙把案子咬下來。許多犯罪嫌疑人喜歡自以為是,認(rèn)為自己作的案子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曹大彪就像一只蒼蠅,老遠(yuǎn)就能從證據(jù)中聞出血腥味兒,三審兩審就把沒縫的蛋叮出裂紋來。所以,“道上”的那些癟三毛賊稱曹大彪為“曹大魔”,犯到他手沒個好。

    可是,這一次,曹大彪真的遇到了對手,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逃犯,小小年紀(jì)就老奸巨滑,比警察還會反偵查——手機賣給了不相干的人,讓他們白白追了一千里;六親不認(rèn),自打出逃沒和任何人聯(lián)系;一路下來頻繁更換出租車,總讓你抓不到尾巴……實習(xí)警察小路認(rèn)為,這小子肯定成天在網(wǎng)上看美國大片《越獄》,學(xué)得和狐貍一樣精、泥鰍一樣滑。

    曹大彪連看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都沒有,更甭說看網(wǎng)絡(luò)電視了,所以對小路的看法不置可否,只顧刨根問底地打電話,生怕忽略一個細(xì)節(jié),追錯了方向。等到通完電話,他便把手機往兜里一丟,人仰在靠背上,閉上眼睛冥思苦想,好像車轱轆能給他晃出主意來。盡管他們南轅北轍地跑了好幾回冤枉路,可線索也是越來越集中,越來越逼近了。就這樣,他們一行三人一直把弓拉得滿滿的,弦繃得緊緊的,直奔一個主題:抓住逃犯,避免再發(fā)命案。

    七天下來,汗水一遍又一遍漚透了他們的衣服,腥餿臭味兒快把狗鼻子熏得沒知覺了,胡須也長得亂草一樣。他們唯一的享受就是打開車窗,讓風(fēng)淋浴。

    警車沒日沒夜,一路狂奔,快把車轱轆跑丟了,終于將逃犯拿住。沿著高速公路晝夜不停地往回趕,風(fēng)塵仆仆地進了刑警支隊,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心情松懈下來的曹大彪,這才得空仔細(xì)瞅兩眼兩個跟隨他一塊兒辦案的警察,心里一陣酸楚。他們都已經(jīng)面如土色,人疲憊得不成樣子,尤其是那個叫小路的警校實習(xí)生,臨出發(fā)前,臉色紅嫩得像游戲里的小粉豬,純正的奶油小生,現(xiàn)在,也蒙上了一層灰塵,蠟黃得沒了血色。小路才比自己的兒子大幾歲,他真擔(dān)心這個剛出校門的孩子吃不了這樣的苦,半途而廢。沒想到,一路下來,小路真的挺下來了,竟然沒叫一聲苦。就像響鼓不用重錘,好玉不用細(xì)雕,曹大彪認(rèn)定,小路肯定能成為出色的警察。

    下了警車,三個人的腿都成了面條,還沒有逃犯有精神頭。支隊長劉和平迎出警隊的門,一個一個地攙扶他們下車,拍著老伙計曹大彪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道辛苦,說一定向局黨委為他們請功。

    不料,曹大彪?yún)s惱了,大聲嚷著,請個屁功,沒被折騰死就燒高香了。

    劉和平怔住了,破了大案,抓了主犯,從犯也無一漏網(wǎng),滿堂紅了,還發(fā)個屁牢騷?

    同行的另一位警察道出了謎底,他指著逃犯說,這個王八蛋,天底下最沒心肝的人,把殺人當(dāng)游戲,把逃跑當(dāng)旅游,錢花光了,到派出所自首了。

    逃犯突然插話,多余嘛,滿世界追我干啥,我還能跑出地球?

    曹大彪瞪著逃犯,眼睛里冒出了血,要伸手揍他,被劉和平攔住。

    逃犯說話時,滿臉的無所謂,好像他的大片刀砍倒的是木頭人。別看逃犯臉上的孩子氣還沒完全脫掉,卻是心狠手辣的老手了,糾集了十七八個同齡人,組成了片刀隊,挨個兒店鋪收錢,不給就砍,有七八個受害者到醫(yī)院縫合過傷口,卻沒有一個人敢來報案,直至鬧出了人命。

    天下市新任公安局長潘偉銘給曹大彪下了死命令,徹底摧毀片刀隊,所有案犯一周全數(shù)到案,尤其是主犯,跑到月亮上也得抓回來。當(dāng)然,潘局長協(xié)調(diào)了各警種和各部門,全力以赴給曹大彪提供情報和線索,哪怕是攆死了也要把主犯攆上。

    線索是情報大隊捕獲的,逃犯拿著別人的銀行卡上了路。至于線索的來路,曹大彪無須過問,也不想過問,就像自己的情報來源,他誰也不會告訴,包括老婆和上級。曹大彪跟蹤著逃犯銀行卡取錢的路徑一路追捕下去,追遍了大半個中國,直到逃犯把卡里的錢取光了,才追到了逃犯的身影。剛要組織抓捕,誰都料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小子大搖大擺地拐進了當(dāng)?shù)嘏沙鏊?,大聲嚷嚷著投案自首來了,神氣十足地說,走累了,沒錢了,該讓警察免費送他回家了。追進派出所的曹大彪快把肺子氣炸了。

    現(xiàn)在,逃犯還沒意識到他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更不知道受害人的一家,就因為他這一刀家破人亡了。他趾高氣昂地往刑警支隊的辦公大樓里走,嘴里還在嚷著,當(dāng)官的孩子進官路,有錢人的孩子開商鋪,平頭百姓的孩子沒活路,大刀一揮,濟貧殺富。

    曹大彪早就難以承受逃犯的歪理邪說了,自己是當(dāng)警察的,兒子就必須是警察?如今兒子高中畢業(yè),哪一家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都沒盼到,只能呆在家里玩游戲,氣不順的時候還埋怨爹媽幾句沒工夫輔導(dǎo)他念書,沒本事把他送進大學(xué),沒能耐給他找工作。曹大彪脾氣再暴,在兒子面前也沒脾氣了,他欠兒子的太多了,還不清。不過,有一點曹大彪堅信,哪怕兒子到飯店當(dāng)洗碗工,也不會去犯罪。這么想著,曹大彪就更恨這個冥頑不化的壞小子了,居然給自己犯罪找出這么個理由。從把他拎上警車起,曹大彪就有揍他的沖動,現(xiàn)在這個沖動更強烈了,揍他的前奏就是伸手推搡他幾下。

    劉和平看出曹大彪又要犯渾,拍了拍曹大彪的肩頭,制止曹大彪的魯莽,眼睛示意著樓道上方的監(jiān)控探頭,提醒曹大彪別因小失大,對嫌疑人動手動腳,要受處分的。曹大彪把雙拳掄向了墻壁,罵了句,媽了個巴的,這警察當(dāng)?shù)?,憋屈死了?/p>

    這么多年了,曹大彪始終是劉和平最得力的副手,兩個人風(fēng)雨同舟,沒日沒夜又沒命地破案子。抓逃犯,早已是生死兄弟了,遞一個眼神,擊一下手掌,都是心靈的共鳴?,F(xiàn)在,劉和平的動作就像是無形的繩索,捆住了曹大彪揍人的沖動。

    這時,曹大彪手機的信息提示音突然響了,恰到好處地分散了曹大彪的注意力,把他從揍人的思路上岔了過去。發(fā)信息的是礦山街道派出所的刑警“大牢騷”?!按罄悟}”原本是支隊的干將,因為太愛發(fā)牢騷,而且是不分場合,經(jīng)常和領(lǐng)導(dǎo)的講話唱反調(diào)兒,于是被送到基層派出所,減少他牢騷的影響面兒。令曹大彪奇怪的是,“大牢騷”卻從來沒為這件事兒發(fā)過牢騷,反倒認(rèn)為這輩子屁崩大的官兒也輪不到他身上,在哪兒當(dāng)警察都一個味兒,還不如離當(dāng)官的眼睛遠(yuǎn)一點兒。

    “大牢騷”發(fā)給曹大彪的是他自己編的順口溜,內(nèi)容當(dāng)然也是發(fā)牢騷,否則他就不是大牢騷了。曹大彪不由自主地念了出來:穿著警服貌似高貴,鞍前馬后終日疲憊;疑犯投訴照死賠罪,點頭哈腰就差下跪;日不能息夜不能寐,勞動法規(guī)統(tǒng)統(tǒng)作廢;逢年過節(jié)家人難會,弄得家庭支離破碎。

    讀罷信息,曹大彪立刻給“大牢騷”回了條信息: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劉和平看著曹大彪,警告他,別不懂政治,咱們是帶隊伍的人,千萬別讓“大牢騷”帶溝里去。

    曹大彪收起手機,嘲笑地看了眼劉和平,越是當(dāng)官越怕官兒啊,“大牢騷”說的是實話。

    劉和平說,放屁,實話也得分場合。

    辦理完交接手續(xù),逃犯便歸屬于支隊的訊問專家了。這是支隊長劉和平特意安排的,他不是懷疑曹大彪的訊問能力,而是多日的追捕已經(jīng)讓曹大彪身心憔悴了,案子再讓他審,難免會有情緒,更重要的是,曹大彪他們太累了,先讓他們洗個澡,休息一會兒,晚上再搞個慶功宴,把曹大彪灌醉,讓他死狗一樣睡他三天三宿。

    然而,讓曹大彪閑下來,那可是難上加難,他寧可惹是生非也不讓自己閑下來。這不,看到支隊一樓大廳里有人釘牌子,牌子的內(nèi)容是新任局長潘偉銘向全社會公開的手機號碼,他隨手就把“大牢騷”的短信轉(zhuǎn)發(fā)到了局長的公開號碼上。

    潘偉銘正在簽發(fā)兩項整頓命令,一項是打擊刑事犯罪百日攻堅任務(wù),另一項是整頓警風(fēng)警紀(jì)樹立警察新形象活動。有人說天下市沒有人了,只剩下了“狗”——警察是看家守門的惡狗,百姓是見誰咬誰的瘋狗,機關(guān)干部是搖尾乞憐的哈巴狗,當(dāng)官的是見肉就啃的大狼狗,盜賊和小偷呢,則是養(yǎng)肥了的狗,誰的腰包都可以伸手。潘偉銘頒布這兩項命令,其實質(zhì)就是想盡快地恢復(fù)天下市為“人類”社會。

    信息提示音響起的時候,潘偉銘并沒怎么在意,局長的公開電話如此便捷,想說啥直截了當(dāng)說就好了,何苦拐彎抹角地發(fā)信息呢?簽完命令,又接了幾個群眾的上訪電話,分頭差人去辦理,他才想起手機上還有條信息。打開一看,潘偉銘的臉色立刻陰了,陰沉得快要落下雨來,他手下的得力干將曹大彪也開始叫苦不迭了,這種風(fēng)氣蔓延下去,警察隊伍不得成為散兵游勇了?這么想著,潘偉銘喚來局辦公室主任,通知刑警支隊,一個小時后他去調(diào)研,要解決警察士氣的問題。

    潘偉銘是天下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公安局長,調(diào)到天下市之前,已經(jīng)在外地當(dāng)了好幾年局長了。十年前,潘偉銘三十剛出頭的時候,已經(jīng)是省委警衛(wèi)局的處長了,他的干練與精明,省委的那些老常委們歷歷在目,轉(zhuǎn)業(yè)到公安局,連續(xù)破了幾個大要案,就名聲大振了,提拔與重用便是順理成章。當(dāng)然,省里派他到天下市,也是對他的考驗。誰都知道,天下市是東北的工業(yè)重鎮(zhèn),老工業(yè)基地遺留的問題多如牛毛,社會矛盾也是錯綜復(fù)雜,不是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休想當(dāng)好天下市的公安局長。有人勸他不要走這個鋼絲繩了,多少人都說過,天下市的礦山有多高,問題就有多沉重;天下市的海水有多深,人際關(guān)系的水就有多深,體力不夠,水性不好,陷進來就游不出去了。潘偉銘卻提出自己的理論,只要能在天下市當(dāng)好公安局長,以后多么復(fù)雜的局面都能駕馭,既然敢來天下,大不了就是赴湯蹈火。

    接到市局辦公室的通知,劉和平便忙碌起來,支隊的會議室擺滿了鮮花和水果,主座位桌牌上的名字也標(biāo)得清清楚楚,萬事俱備,只等潘局長到來。同是干刑警的,這一點,劉和平和曹大彪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曹大彪腦子里只有案子,劉和平卻會統(tǒng)籌兼顧。多年前,兩個人同是副支隊長時,曹大彪就揚言,他最有資格當(dāng)一把手,可結(jié)果劉和平勝了。任命宣布那天晚上,兩個人喝了一次大酒,醉得死去活來。不過,兩人非但沒生分,反倒更親了。

    曹大彪給潘局長發(fā)完短信,沒事人一樣,鉆進支隊的警官浴池,調(diào)好水溫,往浴缸里一躺就酣然入夢。劉和平心細(xì),派個年輕警員送來一套干凈衣服。年輕警員關(guān)上了水龍頭,拎著曹大彪的臟衣服,捏著鼻子跑出來。曹大彪的衣服太臭了,臭成一股土廁所的味道。

    當(dāng)然,這一切曹大彪都不知道,他已進入深度睡眠,哪怕是刮風(fēng)下雨打雷,甚至把他搬到露天的地方,讓天風(fēng)吹他,讓寒氣凍他,也不會把他弄醒??墒牵X子里有一根弦卻始終沒睡,撥動那根弦的就是他的手機,他手機的鈴聲設(shè)定成《便衣警察》的主題歌,歌聲一響,他睡得多死,也會一蹦而起。誰要想壞他,MP4里放出這段歌,準(zhǔn)會讓他困意全消,可是滿警隊里的人誰也不敢和他開這個玩笑,曹大彪這個壞脾氣,沒準(zhǔn)兒會因此鬧出人命。

    當(dāng)然,誰也不知道,這首過時了的老歌藏著曹大彪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個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把所有線人的電話鈴聲都設(shè)定成這段音樂了。他的線人太多了,這段音樂天天響起,也就沒人留意這段音樂鈴聲有什么特殊含義了。

    現(xiàn)在,鈴聲響了,“幾度風(fēng)雨”還沒刮完,曹大彪就從睡夢中驚醒,伸手抓過了手機。屏幕上的號碼在曹大彪的手機里安眠了十年,十年來,曹大彪無數(shù)次想找到這個號碼的主人,遺憾的是對方很少開機,即使開機了,也不接電話。

    這個號碼的主人叫黃毛,是曹大彪一直盯著的小混混兒,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總是游蕩于罪與非罪之間,抓又抓不得,放又不放心,耳朵比貓還靈,鼻子比狗還嗅得遠(yuǎn),社會上的大事小情沒有他不知道的,嗅到了誰的味兒,誰就得給他花錢免災(zāi)。讓曹大彪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寄生蟲似的人物,為啥平白無故地消失了十年?

    黃毛在電話里的聲音很詭秘,他先是問曹大彪自己還是不是線人,給不給他信息費。直到曹大彪答應(yīng)了給錢,才告訴他一個秘密,說十年前水簾洞坑口礦長失蹤案,實際上是謀殺案,小爺我是目擊證人,今兒個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你報信兒的,半個小時之內(nèi)不來見我,小爺我就變卦了,留著腦袋吃飯去了。

    這樁失蹤案曹大彪搞了十年,盡管一些疑點很明顯,卻苦于沒有充分的證據(jù)?,F(xiàn)在,黃毛說礦長被謀殺了,正符合曹大彪的推斷,他感到要撥開烏云見天日了,困意頓時全消。他穿上年輕警察送來的衣服跑出去,搖醒了睡得正酣的小路,急匆匆往外趕。他要去一家咖啡館秘密會見黃毛,他需要小路做警衛(wèi),這種事兒,得用真空包裝,一絲風(fēng)聲也不能走漏。

    會議室的桌牌已經(jīng)擺好了,支隊班子成員一個都不少,當(dāng)然也不會缺曹大彪的座位,劉和平特別強調(diào)了,班子成員誰也不許缺席。離潘局長到達的時間只剩下二十多分鐘了,劉和平讓辦公室通知大家提前到座位上等,還特別交代一句,不管曹大彪睡得多香,也要把他喚醒。

    不等有人來喚,曹大彪已經(jīng)到了門口,警衛(wèi)攔他,說潘局長就要到了,誰也不許出去。曹大彪?yún)s不管這一套,就差伸手打人了,警衛(wèi)只得給支隊長打電話求援。劉和平循著爭執(zhí)的聲音趕了過去,勸曹大彪,潘局長第一次到咱支隊,還是帶著課題來調(diào)研,指名道姓讓你匯報,這時候你出去,還懂不懂規(guī)矩?

    曹大彪說,規(guī)矩是啥,當(dāng)警察的,案子就是規(guī)矩,誰當(dāng)局長也不能丟下案子。

    劉和平問,多大個案子,拖一拖就不行嗎?

    曹大彪說,人命關(guān)天。

    劉和平愣了下,問,啥時出的命案?我咋不知道?你等著,我給局長打電話,讓他和咱們一塊兒去現(xiàn)場。

    曹大彪說,用不著,十年前的老命案,有你陪著局長就夠了,又是擺花兒又是果盤的,玩什么譜兒,整什么景兒,能當(dāng)案子破嗎?別攔我,線人在等著我呢。

    劉和平惱了,他容忍過許多不懂事的人,包括逃犯和警察,可他無法容忍自己的搭檔和哥們兒這么不懂事,連事情的輕重緩急都分不出來,便大聲嚷起了曹大彪的綽號,曹大驢,你給我站?。?/p>

    曹大彪扭回頭,梗著脖子說,就驢了,你能咋樣?說罷,領(lǐng)著小路揚長而去。

    “大牢騷”把自己編寫的短信群發(fā)了十幾條,只有曹大彪快速地回應(yīng)了,還給了很不錯的評價。“大牢騷”心情很不錯,蹺著二郎腿,很自得地哼著小曲兒?!按罄悟}”很滿意自己的作品,盡管是順口溜,也是傾吐了一肚子苦水,也讓人們知道知道當(dāng)警察的有多苦。

    讓“大牢騷”意想不到的是,短信發(fā)出剛剛半個時辰,轉(zhuǎn)了一圈兒,竟然有人給原作者發(fā)回來了,這讓他很驚喜,心底深處突然有了和破了案子一樣的成就感。沒過多久,派出所警察們手機的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地響起,內(nèi)容全是“大牢騷”的杰作,有人還饒有興致地給“大牢騷”念?!按罄悟}”很開心,傳播速度如此之快,起碼證明了他的順口溜在警察中產(chǎn)生了共鳴。

    正在得意忘形之時,礦山街道派出所的電話響了,報案人歇斯底里地喊,殺人了!“大牢騷”問了好幾句才問清楚,案發(fā)地在礦山街道居民區(qū)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命案大過天,“大牢騷”不敢怠慢,帶上所里的治安民警“小迷糊”往外跑,邊跑邊告訴內(nèi)勤女警官小徐,趕快給袁天剛打電話,讓所長快點兒去現(xiàn)場。

    所里的編外警察“老協(xié)勤”也跟著跑了出去,別看“老協(xié)勤”不是真正的警察,可也是協(xié)了二十幾年,經(jīng)驗告訴他,這個案子有問題。殺人案一般都是110指揮中心轉(zhuǎn)過來的,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保護好現(xiàn)場,保留住線索。老百姓直接給派出所打電話報告命案,實在是罕見。派出所的電話號碼和普通住宅電話沒啥區(qū)別,一串沒啥規(guī)律的號碼,報案人放著最簡單的110不撥,偏偏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本身就說明案子沒那么嚴(yán)重。

    副所長張敬山聞風(fēng)而動,追出了辦公室,追到了所門外,追問著“大牢騷”,報的是啥案子?

    “大牢騷”沒好氣地說,行啦,三哥,看家吧,案子的事兒不用你操心。說罷,“大牢騷”就鉆進警車,鳴起了警笛。“小迷糊”和“老協(xié)勤”也快速上了警車,沒等車門關(guān)上,就呼嘯著奔往現(xiàn)場了。

    張敬山被噎在那兒,滿身心的不舒服。所長袁天剛到社區(qū)處理糾紛去了,所教導(dǎo)員遭嫌疑人襲擊,受傷住院,一年多還沒好,現(xiàn)在所里最高的領(lǐng)導(dǎo)就應(yīng)該是他這個第一副所長了,“大牢騷”居然對他視而不見,真是豈有此理。

    礦山街道派出所里的矛盾由來已久,小矛盾不說了,警校幫和軍轉(zhuǎn)干部幫已經(jīng)形成了水火不相容的兩大派。盡管這里是天下市最大的派出所,卻也是最復(fù)雜的派出所。無論是轄區(qū)里的社會治安,還是派出所的人際關(guān)系,都復(fù)雜得讓人撓頭。就拿所里的這些骨干來說吧,所長袁天剛、刑警“大牢騷”和治安警“小迷糊”還有內(nèi)勤小徐,都是警校的高才生,辦案出警既利索又準(zhǔn)確,是業(yè)務(wù)上的高手,根本瞧不起那群白帽子的軍轉(zhuǎn)干部。副所長張敬山呢,轉(zhuǎn)業(yè)前當(dāng)了好多年副團長,一呼百應(yīng),八面威風(fēng),軍營有警衛(wèi)員,回家有勤務(wù)兵,脫了軍裝換了警裝,副團成了正科級的副科職,便落魄得一錢不值了,甚至一個老協(xié)勤都可以瞧不起他。所里還有個警察叫常老軸,好不容易弄上了副團級,一紙令下就讓他轉(zhuǎn)業(yè)了,到了派出所,啥都沒了,只能當(dāng)社區(qū)的片兒警。可是,軍人畢竟是軍人,這些戰(zhàn)友們很快圍在張敬山和常老軸身邊,抱成了一團兒,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給警校生們一點兒顏色瞧瞧。

    “大牢騷”的目無領(lǐng)導(dǎo)立刻讓張敬山抓到了把柄,他問小徐,是什么案子。

    沒等小徐回答,常老軸就拱上了火,他說,這幫警校生,啥案子也不會告訴你的,他們就想把咱們當(dāng)咸魚,晾起來。

    張敬山繼續(xù)追問小徐,到底是啥案子。

    小徐沒有隱瞞,也沒必要隱瞞。她沒有直接回答張敬山的問題,而是給正在外邊處理糾紛的所長袁天剛打電話,告訴所長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發(fā)生了命案,“大牢騷”等人已經(jīng)去了現(xiàn)場。張敬山聽明白了,既然是命案,不去現(xiàn)場,那是瀆職。

    張敬山的軍人作風(fēng)立刻被激活了,命令全所民警全部出動,趕赴現(xiàn)場。小徐放下電話,對張敬山說,我留下看家。

    張敬山大怒,人命關(guān)天,都去現(xiàn)場!

    小徐沒有動,張敬山又一次動怒了,他緊盯著小徐,考驗著小徐懂不懂規(guī)矩,知道不知道尊重領(lǐng)導(dǎo)。

    小徐畢竟不是“大牢騷”,也不是“小迷糊”,她只得跟著上了警車。

    又是一陣警笛聲。

    派出所里空空如也。

    “大牢騷”趕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時,鼻子差一點兒沒氣歪了。一個賣水果的攤主和顧客因為兩塊錢,誰也不肯相讓,打了起來。顧客拿著一把尖刀,滿市場比畫,說不把多要的兩塊錢還給他,他就把攤主殺了。攤主也不是善茬兒,拿起支遮陽布的棍子和顧客對峙,和顧客叫號,看誰的墳頭先立起來。

    報案的是相鄰的攤主。兩個人打架,影響了她的生意,她拿起警民聯(lián)系卡,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鮮血淋漓地夸大事實,目的就是讓警察快來管管。

    “大牢騷”一到,勒令顧客放下刀。刀是兇器,棍子是自衛(wèi)的武器,刀子放下了,棍子自然就能收回去??墒牵櫩偷牡蹲诱f什么也不肯收回去,目標(biāo)直指那兩塊錢,還讓“大牢騷”幫評理,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大牢騷”哪有心情評這個理,顧客手里拿著刀呢,已經(jīng)涉嫌行兇了,萬一失了手,碰了誰警察都有責(zé)任?!按罄悟}”瞄準(zhǔn)顧客胳膊肘部的麻筋,一拳頭砸過去,刀子應(yīng)聲落地。他本想一個大背跨把持刀人摔倒在地,再讓“小迷糊”給他銬上,你再有理,拿刀嚇唬人也不對。沒想到,刀子落地時脆生生地裂了,原來是件塑料仿真刀,孩子的玩具。

    圍觀的人哄堂大笑,顧客還在為兩塊錢直著脖子喊,連比水果還貴的玩具刀都不在乎了,他說不蒸饅頭也要爭這一口氣。“大牢騷”問明了情況,二話沒說,自己從兜里摸出二十塊錢,塞到顧客的手里,多出的幾塊錢也不要了,拎起水果就走,末了回頭說了句,真沒出息,兩塊錢爭個你死我活,誰再敢吱一聲,我他媽的就揍誰。

    “小迷糊”和“老協(xié)勤”卻笑逐顏開。“大牢騷”摳門兒,一分錢都攥出汗來,從來不給大伙兒買東西。這回,紛爭的雙方比“大牢騷”還摳,你不出血擺平,熬死你,讓全市場的商販都笑話你這個警察無能。兩個人對了對眼神,嬉笑著往后躲,直到“大牢騷”付了錢,兩個人便沖過去,抓過水果大快朵頤。

    張敬山帶著大隊人馬很快趕到了,發(fā)現(xiàn)并沒有所謂的命案現(xiàn)場,也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里的火便壓不住了。這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拿警察耍著玩兒。他立刻把市場當(dāng)課堂,聲色俱厲地批評虛假報案的危害,批評攤主和顧客缺乏起碼的公民道德。市場里的攤販和顧客完全把張敬山的教育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眼睛和耳朵全都關(guān)注著菜和錢還有秤桿子,只顧討價還價,錙銖必較。

    礦山派出所的警察們一邊往回返,一邊為又一次無效出警而憤懣,完全忽略了傾巢而出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事情壞在了一個老頭兒的身上,老頭兒在不該來的時候來到了派出所。老頭兒是拄著龍頭拐杖來的,來派出所找孫子,孫子是老頭兒的掌上明珠,哪怕中午這一陣子見不到孫子,也像是這輩子見不著了似的。這不,中午孫子不在教室,也不在學(xué)校,老頭兒就毛了,迫不及待地來到派出所,讓警察幫他找孫子。

    老頭兒走遍了派出所,除了他留在空曠走廊里的拐杖聲,所里寂靜得死了一樣,無論推哪間辦公室的門,回應(yīng)給他的都是堅決的閉門羹,氣得老頭兒拿拐杖直砸門。老頭“嗒嗒”的拐杖聲最終在所里正門的門廳里停下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牌子,牌子上鮮明地打印著局長潘偉銘的公開電話。老頭兒終于找到說理的地方了。

    潘偉銘從市局出發(fā),直奔刑警支隊。他認(rèn)為警察應(yīng)該是一支理智的隊伍,不應(yīng)該牢騷滿腹,這樣下去,會影響警察的戰(zhàn)斗力。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著到刑警支隊?wèi)?yīng)該講些什么。就在這時,投訴礦山街道派出所的電話打進了他的手機。按常規(guī),他可以派市局的督察去處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親自去一趟吧。礦山地區(qū)在天下市向來最敏感最復(fù)雜,他早就想親眼去看看。于是,他馬上改變行程,先去派出所接待來訪,再去刑警支隊調(diào)研。

    潘偉銘不會想到,行程一改,卻引出了一連串的麻煩,接下來的事情都變味兒了。按照潘偉銘的習(xí)慣,他對時間的概念,可以準(zhǔn)確到秒,比如說通知八點鐘開會,他的第一句“同志們”準(zhǔn)會和八點整的北京時間重合。可是,今天他的時間秩序完全被打亂了。

    麻煩來自于潘偉銘乘坐的轎車。轎車的牌號是天下市警察公務(wù)用車的0001號,連幼兒園的孩子都知道,這輛車?yán)镒簿珠L。

    惹麻煩的是一群老頭兒老太太,這群老頭兒老太太都是國有特大型企業(yè)天下礦業(yè)集團的退休職工,這些職工正想找集團和市領(lǐng)導(dǎo)對話苦于找不到門路呢。現(xiàn)在,潘偉銘繞不開他們了。一方面,他從來沒有想過礦山地區(qū)是來不得的,另一方面,這群老頭兒老太太使用了計策,就像他們愛包的餃子一樣,把潘偉銘包成餡兒了。

    計策是退休老職工中點子最多的老秀才想出來的,組織實施的是老闞頭兒。老闞頭兒是集團的老勞模,當(dāng)初國家開發(fā)這座鉬礦時,礦山上是“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那時,老闞頭兒就來了,自然是礦業(yè)集團的元老。所以,老闞頭兒在工人堆里,說話是很有分量的。

    老闞頭兒派一個眼力好,做事一根筋的老太婆,爬上了一棟高樓的平臺,舉著一架望遠(yuǎn)鏡,一刻也不松懈地盯死路上的車,一旦發(fā)現(xiàn)有集團領(lǐng)導(dǎo)和市級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車路過,立刻吹響哨子。當(dāng)然了,潘偉銘這個公安局長還兼任著天下市的副市長,自然成了這群老頭兒老太太的監(jiān)控對象。

    路邊的小公園里,三三兩兩地聚著曬太陽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樓頂?shù)纳诼暭贝俚仨懫饡r,老頭兒老太太們突然間來了精神,顛兒顛兒地奔出公園,一擁而上截斷了道路,將潘偉銘的轎車團團圍住,還將一幅小型標(biāo)語貼在了轎車的風(fēng)擋玻璃上,上面寫著:反腐敗、反貪污,要活命、要工錢。

    緊急剎車讓潘偉銘睜開了眼睛,四周的車窗外擠滿了一張張老氣橫秋的臉。潘偉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問了句司機。司機答,礦業(yè)集團三個月沒開支了,這幫老頭兒老太太替兒女討薪呢。

    潘偉銘“哦”了一聲,他意識到,又將捧起一個大刺猬了。

    “大牢騷”下了警車,拎著水果,與“小迷糊”、“老協(xié)勤”垂頭喪氣往派出所走。礦山街道的老百姓,有一半的人都成了“事兒媽”,哪怕有個頭疼腦熱也來找派出所,快把派出所的警察折騰死了。他們的腳步還沒邁上派出所的臺階,張敬山乘坐的第二輛警車也駛到了派出所門前。小徐邊下車邊給袁所長打電話,告訴他用不著往市場趕了,又是一次無效出警,回去把那家的糾紛徹底解決了吧。

    張敬山一下車,瞅著“大牢騷”和“小迷糊”就感覺不順眼。軍人出身,總是習(xí)慣行如風(fēng)坐如鐘,風(fēng)紀(jì)扣都不會含糊,而他眼前的兩個警察,吊兒郎當(dāng)?shù)模膩頉]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時候,邊走還邊吃東西,便脫口而出地批評他倆,注意點兒警容。

    “大牢騷”立刻回頭反駁道,你不批評別人要憋死呀?

    “小迷糊”態(tài)度倒是好一些,從“大牢騷”那兒掏出幾個水果,一邊叫著三哥,一邊用水果塞張敬山的嘴。

    “大牢騷”接著發(fā)牢騷,這警察真不是人干的,屁崩點兒事兒也得遛你滿天下跑。

    “小迷糊”附和著說,混到退休,能留著小命,不落下殘疾,就不錯了。你看咱教導(dǎo)員,去年抓嫌犯,被人一腳踢碎了腳脖子,一年多了,做了三次手術(shù),還不能走路。

    小徐接過話茬,哪天咱們看看他去。

    “大牢騷”瞄了眼張敬山,繼續(xù)發(fā)牢騷,教導(dǎo)員要是軍轉(zhuǎn)干部,警衛(wèi)員、勤務(wù)兵都來伺候了,洗腳水都有人端。

    張敬山經(jīng)常炫耀在部隊的輝煌,“大牢騷”拿話噎他呢。

    他們之間斗嘴,惹煩了求警察幫助找孫子的老頭兒。老頭兒用拐杖“啪啪”地戳著地,大聲嚷嚷著,我孫子丟了,你們派出所一個人也沒有,工作時間逛大街,買水果,斗嘴胡鬧,瞅瞅你們還像話嗎?我給你們局長打電話了,把你們都投訴了!

    “大牢騷”怔住了。老頭兒向局長投訴了,派出所可真的麻煩了,起碼得在全市公安系統(tǒng)的電視電話會上通報批評,所長老袁又該把臉夾在褲襠里了。這樣想著,“大牢騷”立刻把矛頭指向張敬山,這一次,他要讓張敬山頂罪。“大牢騷”急赤白臉地說,三哥呀三哥,我說你啥好呢,天塌下來,所里得留人,這是規(guī)矩,一個小小的派出所,能留住多大的案子,這么興師動眾的,有意義嗎?你呀你呀你呀,真以為你在派出所排三把手就是三哥了?你是啥事兒都弄不明白的山炮子。

    張敬山自知理虧,不敢吱聲。常老軸忙過來解釋是怎么一回事兒,拙嘴笨舌的,一時半晌也解釋不明白。倒是小徐伶牙俐齒,岔過話題,轉(zhuǎn)到了老頭兒關(guān)心的孫子,讓老頭兒講找孫子的來龍去脈。

    “小迷糊”歪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耳朵卻豎著,注意著老頭兒的話。他不錯時機地插了句,在網(wǎng)吧呢?!靶∶院钡纳镧姾蛣e人相反,白天眼睛睜不開,夜里卻像夜貓子,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所里的人開玩笑說“小迷糊”是算命先生,閉著眼睛說話最準(zhǔn),也有人說“小迷糊”是烏鴉嘴,閉著眼睛說的都是壞事兒。

    老頭兒一聽,火冒三丈,他說他孫子是天下最好的孩子,不可能進網(wǎng)吧,掄起拐杖就要打“小迷糊”。張敬山到底是野戰(zhàn)部隊出身,這時候就沒有了所謂的軍轉(zhuǎn)幫和警校幫了,一個箭步邁過去,攔下了拐杖。

    小徐把老頭兒請到了警車上,沿著學(xué)校附近的網(wǎng)吧轉(zhuǎn)一圈兒,果真把老頭兒的孫子拎了出來?;氐脚沙鏊项^兒連聲道歉,說我誤會你們了。

    “大牢騷”一揮手,說,沒啥,警察天天被人誤會,玩是孩子的天性,回家不許打他。

    小孫子被爺爺弄得驚魂未定,小徐給孩子剝了個水果,喂到嘴里,算是給孩子壓驚了。

    潘偉銘轎車旁的人越聚越多,退休的老頭兒老太太們似乎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潘偉銘身上,好像潘偉銘欠了他們八百輩子,現(xiàn)在必須償還了。

    司機費力地推著車門,還好,人們還算明事理,往后退了退,讓司機下了車。司機對大家喊,車上是咱市的公安局長,有事情反映,可以打局長公開電話,攔路是違法的。

    大家七嘴八舌,當(dāng)官的貪污了,犯法不,你們誰管了嗎?有點兒小權(quán)的受賄了,你們問了嗎?礦山的鉬精砂都被耗子盜跑了,你們抓了嗎?局長的公開電話我們打過,有用嗎?我們不攔路,上哪兒說理去?

    老闞頭兒見轎車被圍得水泄不通,不可能走掉了,也知道車?yán)镒氖欠峭话愕娜宋铮鸫a能給他們一個答復(fù),便挺身而出,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邊,對司機說,羊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我能代表礦業(yè)集團的退休職工,我要和你們局長談判,他要是男人,給我鉆出來,我要和他當(dāng)面鼓對面鑼。

    潘偉銘早在車?yán)镒蛔×?,遇到群訪事件,最忌諱的是領(lǐng)導(dǎo)當(dāng)縮頭烏龜,越躲老百姓越來勁兒。最好的辦法,直面現(xiàn)實,馬上疏導(dǎo),等到憋成洪水四溢了,就沒有了挽救的余地。聽到人群中有人抻頭了,他立刻下車。

    老闞頭兒當(dāng)然不認(rèn)識潘偉銘,甚至連潘偉銘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他上下打量著潘偉銘,問道,你是公安局長?

    潘偉銘回答道,天下市公安局長潘偉銘。

    老闞頭兒說,好,工資的事兒我們不找你,找你也沒用,礦業(yè)集團快被當(dāng)官的貪污黃了,讓盜賊偷凈了,我就要你一個態(tài)度,今天不把貪官和損賊送到我們面前,別想離開。

    潘偉銘平靜地說,打擊犯罪,這是我們分內(nèi)的事兒,只要有證據(jù),誰也別想逃。

    老秀才拍手打掌地說,我的天爺呀,五十個億都讓他們敗光了,證據(jù)比海里的水還多,公安局順手一撈就是一大把,還讓我們找證據(jù),虧你說得出口!

    老秀才一插嘴,現(xiàn)場馬上就亂了,七嘴八舌地吵個沒完,好像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證據(jù),急不可待地往出掏。老闞頭兒的聲音立刻被淹沒了,誰也不把老闞頭兒當(dāng)頭兒了。老闞頭兒感到地位遭到了置疑,立刻改變了方法,他不再用聲音,而是用行動證明,他是最堅強的上訪者,公安局長不解決問題,堅決不行。

    老闞頭兒屁股往地上一坐,兩腿往車下一伸,干脆躺在了轎車的轱轆底下,雙手抱著肩膀,閉上眼睛,一聲不吭。一個綽號叫“八分熟”的人,看到老闞頭兒躺在車轱轆底下挺好玩兒,也躺了下去?!鞍朔质臁蹦X袋受過工傷,治了好幾年,沒治好,落下毛病,做事兒總是欠幾分火候,有人便給他起了這個綽號。

    兩個人躺在車轱轆下,這事兒就熱鬧了。老秀才不會躺在車轱轆底下。老秀才雖然才初中畢業(yè),但在礦山創(chuàng)業(yè)的初期,能有初中文化,那就很不簡單了,起碼識得出礦石的品位,會計算方程,能知道多少礦石出多少產(chǎn)品。老秀才雖然當(dāng)了一輩子工人,卻不像老闞頭兒那樣,日日拿釘鎬,天天鉆礦洞,總是趴在潮濕的巷道里,弄得渾身是病,連老婆都討不上。老秀才天天拿著筆,不是寫就是算,不下洞也不背礦,養(yǎng)出了個好身板,生下了一大堆孩子??裳巯?,這幫孩子卻讓他操碎了心,都在礦業(yè)集團里上班,開工資時都養(yǎng)不起家口,不開工資了,上下十幾口子都來吃他的退休金。老秀才不愿像老闞頭兒一樣耍無賴,他振振有詞地和潘偉銘講起了黨紀(jì)國法。

    潘偉銘不能否定老秀才講的有道理,卻也不能肯定老秀才的說法,被老秀才一句接一句問得沒有了說話的機會,一時間顯得很尷尬。司機此時顯出了機靈,潘局長之所以難以招架,是因為他一個人的聲音太小了,潘局長需要一個很強勢的聲音。于是,司機接通了車?yán)锏睦?,把手持話筒遞到局長的手中。

    潘偉銘立刻來了精神,對著話筒喊,各位長輩,各位師傅,大家把我留在這里,恰恰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對我的信任,相信我能解決問題。我向大家保證,只要涉及違法犯罪行為,無論是誰,無論是什么職務(wù),我潘偉銘決不姑息。有線索、有證據(jù)提供給公安機關(guān),協(xié)助破案的,我們還要視案情的大小,給予相應(yīng)的獎勵。

    趁著潘偉銘信誓旦旦地向大家作保證的時候,司機給防暴支隊打了電話,讓他們立刻把局長解救出去。

    潘偉銘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聽得上訪的老頭兒老太太們忘了控訴。防暴支隊趕來的時候,圍攏轎車的人群已經(jīng)松懈了,給人的感覺好像潘偉銘就是他們這里的工人子弟,句句說的都是他們的心里話,最初的群情激憤也就淡了。

    防暴支隊的警察走過來的時候,人群自動閃開了一條路,警察看到老闞頭兒和“八分熟”還賴在車轱轆下面,把他倆拎起來,準(zhǔn)備戴上手銬,以涉嫌妨礙公務(wù)對他們行政拘留。潘偉銘擺了擺手,他不想把矛盾引到公安局,從衣兜里摸出幾張警民聯(lián)系卡,遞給老闞頭兒和老秀才等人,邊遞邊說,有什么情況,打電話,我二十四小時開機,號碼向全市人民公開。

    老闞頭兒拍過身上的塵土,接過聯(lián)系卡,撕個粉碎,嘴里嚷著,別跟我來這一套,官官相護,我要這有屁用!

    防暴警察規(guī)矩地站立成兩排,潘偉銘坐進車?yán)铮蜷_車窗,頻頻向那幫老頭兒老太太們揮手。轎車緩緩地開走了,開向了礦山街道派出所。

    老頭兒老太太們見潘偉銘走了,特警也回去了,也準(zhǔn)備各回各家。老闞頭兒忽然拍著自己的腦門,讓大家別走,他似乎明白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讓公安局長給騙了,啥問題也沒解決,咋還讓他走了呢?這么說著,老闞頭兒到處向別人要聯(lián)系卡,他要打電話找局長,答應(yīng)的話要一句話砸出一個坑來,不能是放屁。

    沒人肯把聯(lián)系卡給老闞頭兒,沖誰要誰一扭身,說不準(zhǔn)啥時候有用呢,留下局長的電話沒準(zhǔn)兒會有大用處。到底是老秀才講交情,老秀才多年來形成上衣兜帶筆的習(xí)慣,到老了也沒改,便成全了老闞頭兒。老秀才從路邊撿了一張紙,給老闞頭兒抄了一份電話號碼。

    曹大彪找到了黃毛指定的那家咖啡館??Х瑞^沒在繁華街巷,店面也不是很大,檔次卻很不凡,一看就是城市新貴們商務(wù)談判的好地方。黃毛把他約到這里來,除了不想讓別人看到,還含有另一層意思,他混出了人模樣,你曹大彪別瞧不起我。

    曹大彪沒有讓小路隨他上樓,而是讓小路守在樓梯口,不讓閑雜人等靠近雅間。別看他們說的是悄悄話,卻也是一件天大的秘密,一旦傳出去,等于在天下市的上空投下一枚原子彈,炸得滿街都是破碎的心,接下來會有許多慘不忍睹的事情莫名其妙地發(fā)生,甚至幾十年過后,人們還會談虎色變。而他曹大彪呢,早在爆炸中成了犧牲品,死無葬身之地了。曹大彪不怕粉身碎骨,怕的是粉身碎骨之后,還是默默無聞。

    黃毛在雅間等候多時了,曹大彪進來時,他只用食指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示意曹大彪坐下。曹大彪沒有坐下,繞著雅間走了一圈兒,摸了摸桌上別致的咖啡壺,看了看墻壁上歐洲風(fēng)情的油畫,夸獎著黃毛,行啊,上檔次了。

    黃毛笑了,說,在外邊混了十年,別的沒學(xué)會,就會玩了。

    曹大彪這才坐在黃毛的對面,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十年前水簾洞礦主失蹤案是不是陳多梁干的?

    黃毛哼了聲,畫蛇添足。

    曹大彪也笑了,是無奈的苦笑。那樁失蹤案在天下市已經(jīng)盡人皆知,連三歲的孩子都認(rèn)為是陳多梁干的,因為礦主失蹤了,最大的受益者是陳多梁。水簾洞沒有了礦主,就沒人再敢跟他爭坑口,陳多梁就真的成了“齊天大圣”了。要知道,十年前,國際鉬價高得離了譜兒,水簾洞坑口又發(fā)現(xiàn)了高品位的礦脈,鏟一鍬礦石,比鏟一鍬一元硬幣還要值錢,每天給陳多梁帶來上百萬的利益。如今,陳多梁創(chuàng)辦的大梁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已經(jīng)成了國內(nèi)屈指可數(shù)的民營礦山企業(yè),他本人也早就是省人大代表、全國勞動模范了。沒有省人大的批準(zhǔn),公安機關(guān)都沒有資格去調(diào)查他。

    曹大彪把思路收了回來,盯著黃毛的眼睛,那意思是讓黃毛竹筒倒豆子。黃毛把眼睛一閉,手心往上一伸,用不著說話,按照老習(xí)慣,曹大彪該往人家手心遞“信息費”了。曹大彪掏出錢夾,摸出兩千塊錢,拍進黃毛的手中。

    錢拍到手中的時候,黃毛還覺得挺重,認(rèn)為曹大彪夠意思,等到曹大彪松了手,他才覺出輕飄飄的,睜開眼睛一看,那摞錢薄得可憐,便生氣地說,曹支隊,你以為我是警察呀,有點兒工資就夠了,我還要吸小粉兒、泡小妞、喝小酒呢。

    曹大彪只好將錢夾里所有的錢都掏給了黃毛,還讓黃毛看看,錢夾空了,黃毛這才心滿意足。黃毛剛想把錢往懷里揣,曹大彪突然站起來,一把摟住黃毛的脖子,將他的腦袋按在桌子上,嘴里罵道,媽了個巴的,你要是敢耍我,我讓你一個妞也泡不成,一口酒也喝不到,讓你活得比太監(jiān)還慘,比下油鍋的鬼還難受!

    黃毛忙說,曹支隊,我騙我爹媽也不敢騙你,我對天發(fā)誓,今天我說一句假話,不得好死!

    曹大彪這才松開手,說了句,老天沒長錯眼珠,讓我當(dāng)了警察,要不,我這股狠勁還真沒處發(fā)泄。

    黃毛說,兄弟我只佩服你一個人,你讓我死,我眼睛都不敢眨。

    曹大彪捋了下黃毛的腦袋,少奉承,說正事兒。

    十年前,黃毛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小混混兒,帶著十幾個礦工,游走在陳多梁和水簾洞礦主之間,誰的礦脈好,給的錢多,就給誰干活。一來二去,兩邊的礦脈都讓黃毛摸明白了,悄悄地,他把兩家的礦洞打通了,出了礦石,背給哪家都可以,誰壓他礦石的價格,他就背叛誰。

    黃毛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陳多梁高價雇他,在一個采空區(qū)的掌子頭上鑿巖,鑿出的炮眼能崩出十車礦石,陳多梁還嫌不夠,又增補了幾個巖孔。鑿巖結(jié)束后,陳多梁讓黃毛帶上他們這一班的弟兄到天下市最好的酒店去胡吃海造,不管花多少錢,哪怕把飯店給吃黃了,都由他陳多梁埋單。陳多梁說,這是感謝兄弟們沒有把他當(dāng)外人。黃毛知道,陳多梁這是攆他走呢,一個精明透頂?shù)娜?,放著錢不賺,憑白無故地鑿白眼,又大手大腳地請一幫臭礦工吃飯,這里面一定藏著貓兒膩。黃毛多了個心眼兒,支走了手下的礦工,折身返回礦洞,藏好了,在遠(yuǎn)處監(jiān)視著陳多梁。

    礦洞里只剩下陳多梁一個人。黃毛看到,陳多梁裝填好炸藥,接上了雷管,又裝上了那時最先進的電子引爆裝置。這種裝置,幾年后才用于礦山,那時,黃毛還無法看懂。后來,黃毛看到水簾洞的礦主被陳多梁引了進來,再后來,水簾洞的礦主走進了采空區(qū),自己絆上了引爆裝置,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過后,就永遠(yuǎn)地留在了那里。

    聽著黃毛講完這一切,曹大彪笑了,他說,你小子還能錯過這個機會?老實交代,敲詐了他幾百萬?

    黃毛跳了起來,我還敢敲詐他,腦袋不得搬家?那是他自愿的,是封口費,讓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滾出十年,別在天下市露面。十年過了,我自由了。

    曹大彪盯著黃毛追問,回來找陳多梁要錢,被人家攆出來了吧?

    黃毛雙手抱拳,曹支隊,我算服你了。

    曹大彪站起來,冷笑一聲,陳多梁不進去,你早晚是病,你找我就算找對了,說吧,案發(fā)現(xiàn)場在哪兒?

    黃毛遲疑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從鞋里摳出一只鞋墊。他撕開鞋墊,從夾層里掏出一張白紙,在曹大彪的眼前晃了下。

    曹大彪伸手把白紙奪到手中,看到上面勾勒著礦洞的草圖。

    黃毛輕聲嘆息,曹支隊,從現(xiàn)在起,我的小命就攥在你手里了。

    曹大彪把圖紙揣進兜里,漫不經(jīng)心地說,案子破了,獎勵你十萬。

    黃毛不愿意了,普通命案還懸賞十萬呢,我這是玩命呢,我這條破命再爛,也得值個四五十萬。

    曹大彪沒有和黃毛討價還價,案子八字還沒一撇呢,他不能給予越格的承諾。他拿出手機,翻了幾個號碼,給禁毒支隊的一個鐵哥們兒撥了電話,讓他帶人來咖啡館,把黃毛帶走。

    黃毛傻了,他沒想到曹大彪這么不守信用,罵道,曹大驢,你真不是人。罵罷,他想奪路而逃。

    曹大彪并不攔,冷笑一聲,道上的人誰都知道我主辦水簾洞礦主失蹤案,你敢往外跑,我就敢在后邊追,讓陳多梁的耳目盯上你,我看你還往哪兒跑。反正他殺過人,也不在乎多殺你一個。

    黃毛無奈地垂下頭,就差給曹大彪跪下了,曹大驢,你真驢呀,剛卸完磨你就殺我這頭驢。

    曹大彪坦然一笑,送你強制戒毒,也是對你的保護。

    黃毛哭了,騙你呢,我不吸毒,老媽等了我十年,現(xiàn)在是一天也離不開我,我不回家,還不得把她老人家急死。你這么狠,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曹大彪眼皮一耷拉,哼了一聲,活該!

    潘偉銘趕到礦山街道派出所時,已是偏晌。他跨過門廳,邁上樓梯,聽見樓里的吵鬧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他的腳步慢下來,最終停在走廊,他要把爭吵的原由聽個明白。聽了一會兒,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屋里的聲音不是接待群眾的報案,也不是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更不是對案子是非曲直的爭論,而是警察們在打嘴仗。

    一股怒氣在潘偉銘心中油然而起,公安隊伍應(yīng)該是群眾的楷模,干凈整潔,紀(jì)律嚴(yán)明。如此地混亂,如此地嘈雜,豈不是丟盡了天下警察的臉?難怪老百姓舉報他們,這樣的派出所,早就該嚴(yán)厲整治了。

    派出所的警察們根本沒有想到,一把利劍已經(jīng)懸在他們的頭頂。天下市的警察都稱新來的局長是個砍帽子的局長,支隊、分局還有派出所的頭頭兒,好幾個人的官帽子都被他砍去了。有潘局長在,誰把工作干砸了,就得自己領(lǐng)小鞋穿去,伸脖子讓局長砍掉帽子。

    警察們只顧吵了,局長就立在門外都不知道。上午的無效出警誤了他們的飯時,現(xiàn)在,他們正聚在一起吃盒飯,邊吃嘴里還不閑著,副所長張敬山和“大牢騷”吵成了一團,警校幫為“大牢騷”幫腔,軍轉(zhuǎn)幫替張敬山撐腰,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句,吵個不亦樂乎。

    張敬山之所以怒吼,是因為他懂得了“大牢騷”稱他“三哥”的含義。在此之前,別人叫他三哥,他自得了很久,直到“大牢騷”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他才明白,貌似尊稱的“三哥”,原來是對他不熟悉業(yè)務(wù)的蔑視,是“山炮子”的代名詞。他豈能輕饒“大牢騷”,逼著“大牢騷”寫書面檢討,當(dāng)著全所民警的面道歉。“大牢騷”寸步不讓,咄咄逼人地打出一連串的問號,咱為啥出現(xiàn)空崗?為啥被人舉報?局長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你張敬山是條漢子,就別摟著副所長不放,引咎辭職,省得潘局長揮刀子砍你,也省得給咱所丟臉,更省得別人再叫你“三哥”了,還落下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的好名聲。

    兩個人各說各的理,又無限地上綱上線,口水戰(zhàn)便無休無止,連嘴里的飯粒子都噴出來參戰(zhàn)了。

    門雖然是敞開著的,潘偉銘進來的時候,還是重重地踢了一腳,大家循聲一望,嚇了一大跳,潘局長居然不打招呼,憑空而降地到了派出所。就像樹林的上空盤旋著一只老鷹,唧唧喳喳的鳥叫戛然而止,屋里霎時間鴉雀無聲。

    沒人再咽得下飯,丟下手中的筷子,目光都投到了局長的身上。潘偉銘不想看丟滿餐盒的凌亂的屋子,他轉(zhuǎn)過身去,徑直走到派出所的會議室,居中而坐,面沉似水,一言不發(fā)。大家都跟著進來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不敢說話,只等著挨局長的訓(xùn)。潘偉銘眼光犀利地掃了一圈兒,全市三百多個派出所所長,他面對面接觸的不是很多,可在信息網(wǎng)絡(luò)平臺上,已經(jīng)和他們見過無數(shù)次面了,遺憾的是,他沒有掃到所長袁天剛的面孔。于是,他忍住了憤怒,要把這一切問題弄透徹。

    潘偉銘的第一句話是,你們所長呢?內(nèi)勤小徐忙向局長解釋,所長調(diào)解糾紛去了,兩口子打架,媳婦要自殺,所長怕出人命,一直在勸。小徐的開脫沒有在潘偉銘的臉上找到答案,潘局長把眼光丟在了張敬山身上,大家叫你三哥,你不愛聽,現(xiàn)在,我也叫你一聲三哥,所長不在,教導(dǎo)員又負(fù)傷了,副所長就是頭兒,就是絕對的領(lǐng)導(dǎo)者,今天三哥就是大哥。戰(zhàn)場上指揮員缺了,自然遞補,這是規(guī)矩,難道說沒有頭兒就不打仗了,等著上級任命?

    一語中的,軍人出身的張敬山垂下了頭。潘偉銘依舊把眼睛盯在張敬山身上,接著問,派出所空崗,老百姓投訴,這是怎么回事兒?

    常老軸趕忙接話,投訴的那個老頭兒沒走,我把他找上來。常老軸說罷,忙往外走,趁此機會他給袁所長打了電話。

    袁所長在電話里也是急得不行,那邊兩口子正在氣頭上,媳婦還在尋死覓活,所里這邊又開鍋了,把局長都驚動了,是保住一條命還是留住自己的官兒?

    常老軸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支吾幾句,只是催促所長快點兒回來。

    常老軸下去了,投訴的老頭兒卻沒上來。小徐害怕老頭兒走了,大家將百口難辯,趁著離門最近,也出了會議室。她也是先給所長打電話,袁所長還是那句,被纏住了,出不來。

    小徐火了,不就是那個天天作死的孫大賴嗎?別聽她嚇唬,你快回來,讓她去死吧!

    還好,老頭兒沒走,在樓下的值班室訓(xùn)斥孫子,還拿警察恐嚇孫子,讓孫子“改邪歸正”。直到被常老軸和小徐扶到樓上,老頭兒才明白,潘局長是因為他的投訴來派出所興師問罪的。老頭兒差一點兒給潘偉銘跪下,忙解釋事情的原由,求局長別處分他們,應(yīng)該表揚他們才對,沒有他們,小孫子就誤入歧途了。

    潘偉銘一直板著的臉這才露出笑模樣,說警察是有紀(jì)律的,我會按紀(jì)律辦事,公正處理,不會搞長官意志。

    上午十點,所長袁天剛正在處理所務(wù)事兒,就被人指名道姓地喊走了,到職工住宅區(qū)的孫大賴家調(diào)解糾紛。他知道,這將是趟災(zāi)難之旅,可他不去不行,派出所就是這樣,雞毛蒜皮也得當(dāng)大事辦,潘局長在電視電話會上不厭其煩地說,群眾利益無小事,因為小事被群眾投訴了,在全局通報批評,不值得。

    正像預(yù)料的那樣,自打進了孫大賴的家,袁天剛的兩條腿就陷進了泥潭,想拔都拔不出去。孫大賴是一個女人的綽號,在礦區(qū)里,她的知名度不亞于集團的老總,狗皮膏藥般貼上誰,誰都揭不下去?,F(xiàn)在,她就貼在了袁天剛的身上,磨破了嘴皮子,把天上的日頭都磨走了半圈兒,還粘住袁天剛不肯松開。

    惹下這場禍的是孫大賴的男人。早上,男人正常上班,車間突然宣布放假,男人垂頭喪氣地回家,不巧把孫大賴捉奸在床。奸夫跑了,男人按倒孫大賴,在屁股上扇出了兩朵大蓮花。

    孫大賴不干了,尋死覓活地沒個完,街坊鄰居誰勸也不好使,求救兵搬出了派出所所長袁天剛,仍不見起色。袁天剛說得口干舌燥,一聲聲地叫孫大賴姑奶奶,孫大賴仍然抱著陽臺的窗戶框,威脅著,誰敢靠近她,她就跳下去。

    其實,孫大賴的要求并不高,那就是讓男人賠禮道歉。男人被戴了綠帽子,心里窩的火躥起來能點燃房子,怎肯道歉?不離婚就算燒高香了。兩個人僵持住了,誰也不肯讓誰。

    不管怎么說,孫大賴有錯在先,袁天剛不可能站在孫大賴的立場上,也不可能拿出是非的尺子丈量,只能兩頭抹稀泥,苦口婆心地勸他們好好過日子。轄區(qū)出了命案的電話打進來時,袁天剛本想拔腿就走,孫大賴卻抱住袁天剛的腿,說就算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死在這兒了,你也不許走,那邊的人已經(jīng)死了,這邊你還想添一條人命?報假案的消息傳來后,孫大賴更有恃無恐了,反正你袁所長沒有理由離開了,哭天搶地喊著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孫大賴的哭聲中有無理取鬧的成分,更有真實的內(nèi)心披露。孫大賴本是個一分錢都不掙的家庭婦女,全靠男人養(yǎng)活著,男人的月工資不到八百塊,還經(jīng)常欠著,家里的日子捉襟見肘。孫大賴罵男人的聲音中,不時地夾著幾句小王八頭兒,蔫王八樣兒,根本不以通奸為恥,反倒為自己找出了理由,這個世道就是他媽的笑貧不笑娼,你養(yǎng)活不起老娘,就不許老娘我自力更生?

    袁天剛真是哭笑不得。聽說孫大賴家打架,派出所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若不是自己當(dāng)著這個破所長,也他媽的隔岸觀火了,何苦攪在里面,再沒耐心也得忍著。局長的到來,讓袁天剛的忍耐力一下子就達到了極限。電話里,常老軸急促的語氣,像是天塌地陷了。那一刻,袁天剛的腦袋一片空白。直到小徐的電話補進來,讓他馬上回去,要死要活的孫大賴才重新回到他的視野里。

    盡管小徐替他作出了選擇,袁天剛還是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亂了方寸的袁天剛,同時也亂了分寸,脫口而出地批評孫大賴,要守道德,知廉恥,不要搞婚外戀,更不要管人家要錢,那樣的話,性質(zhì)就變了。

    一句話如同潑進油鍋里的水,孫大賴炸了,一腔怒火全潑給了袁天剛,歇斯底里地喊,我他媽的賣自己,是為了養(yǎng)家,你老婆呢,賣自己只圖舒服。

    袁天剛怔了下,他沒聽懂孫大賴說的是什么,追問一句,你說啥?

    一直死不妥協(xié)的男人突然間躥上前,把孫大賴的嘴捂上了,隨后膝蓋便軟了,給媳婦跪了下來,承認(rèn)自己沒能力養(yǎng)家,媳婦嫁自己虧了,不是媳婦的錯,是他錯了,說罷,啪啪地抽自己的嘴巴。

    男人的雙膝像個電源開關(guān),往地下一挨,就關(guān)閉了孫大賴的嘴。孫大賴突然安靜下來,不再尋死覓活,街坊鄰居趁機送出了袁天剛。

    袁天剛邊走邊滿腹狐疑。

    屋里孫大賴兩口子卻抱在一起,號啕大哭。

    會議室里,局長潘偉銘滔滔不絕地講道理,一方面他在鼓舞士氣,大講警察的工作是如何如何光榮,如何如何神圣,另一方面,對警察的約束他一絲一毫都不敢松懈。他說,戰(zhàn)爭時期是軍人赴湯蹈火,和平時期是警察赴湯蹈火,這就是警察的職責(zé)。只有我們警察犧牲奉獻,才能有國家的穩(wěn)定。

    潘局長一口一個警察地叫著,叫得“老協(xié)勤”心里一陣陣發(fā)疼,一陣陣發(fā)酸,他實在忍不住了,趴在桌上,嗚嗚地哭出了聲,哭得潘偉銘直納悶兒,喊他站起來說話。

    “老協(xié)勤”站起來,沒有立正,也沒有敬禮,他邊擦眼淚邊說,十年前,女兒問我,爸,你是不是警察,我不敢回答。現(xiàn)在我外孫女問我,姥爺,你是不是警察,我還是不敢回答。我當(dāng)了一輩子協(xié)勤,破的案子我自己都數(shù)不清,可一聽到警察這個稱謂,我心里就扎得慌。潘局長,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在退休前當(dāng)上正式警察,穿著警服,給您敬個禮。

    潘偉銘怔住了,他到派出所,就是來接訪的,可該接的沒接成,半路上又撿來個內(nèi)部上訪的。上任之初,他籌劃來一筆資金,給全市三十幾個老協(xié)勤上滿了五險,他知道,這些老協(xié)勤在基層風(fēng)里來雨里去,辛苦了大半輩子,他要保證他們退休后生活無憂。可是,他沒有想到,他們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撫慰,承認(rèn)他們是警察。然而,他們不是公務(wù)員,不可能成為正式警察,這是歷史遺留問題,誰也沒有辦法解決。潘偉銘無法回答,只能請“老協(xié)勤”坐下??伞袄蠀f(xié)勤”不肯坐下,期待的目光依然留戀在潘偉銘的臉上。

    對于無法解決的問題,潘偉銘不能戀戰(zhàn)。他本想等到袁天剛回來后,批評他對派出所管理的軟弱,批評他對敏感地區(qū)的問題反應(yīng)不夠靈敏,批評他對礦業(yè)集團退休職工上訪問題認(rèn)識不夠,根本沒有防范。現(xiàn)在,他不能等了,他要提前切入問題的核心,轉(zhuǎn)移大家的注意力。他單刀直入地說,人民養(yǎng)育了我們,我們對得起人民嗎?我來派出所的路上,礦業(yè)集團有上百退休職工攔路上訪,為什么不見咱們派出所一個警力?身在基層,社情民意,咱們警察要時時關(guān)注,有了問題立刻疏導(dǎo),別等到拱出包來再去硬堵,那樣的話,老百姓麻煩,咱們警察更麻煩。事情發(fā)生在你們管區(qū),都說說吧,為什么不見一個警力?

    會議室里死一般寂靜,沒人回答潘局長的問題。張敬山溜了大家?guī)籽?,大家的眼神都在回避。潘局長的眼光咄咄逼人地盯在了張敬山的臉上,依然不依不饒地讓他這個三哥當(dāng)大哥。張敬山嘟囔了一句,那是企業(yè)內(nèi)部的事兒,派出所怎好干預(yù)?

    “大牢騷”立刻接了句,該堵,誰讓老總們不給工人開工資?

    小徐用腳踢他,示意別說了?!靶∶院北犻_了一直在打架的眼皮,配合著“大牢騷”,沒錯。

    潘偉銘從進入派出所那一刻起就憋著一股氣,只是他一忍再忍,沒有爆發(fā),現(xiàn)在,他忍無可忍了,憤怒地把桌子拍成了爆竹,厲聲痛斥道,你們不是散兵游勇!

    袁天剛開車往所里趕的時候,依然心神不寧。孫大賴的那句話,像雷一樣炸在他耳旁,無風(fēng)不起浪啊,孫大賴憑啥說了那樣一句話?她男人憑啥因為這句話,馬上就給媳婦認(rèn)錯?街坊鄰居為啥那么急地推他走?不管怎么說,袁天剛當(dāng)了這么多年警察,這點兒敏感他不可能沒有。他掏出手機,給妻子齊丹打電話,電話里《愛情買賣》的音樂響了一遍又一遍,妻子就是不肯接電話,這使袁天剛心里一陣陣惶恐。

    心里有事兒,注意力就無法集中,一輛自行車歪栽著騎過來,看到袁天剛正在打電話,故意斜向他的車。若是在平時,他準(zhǔn)能快打方向盤躲閃過去,這次,騎車人找到了機會,順勢趴到了車前蓋上。

    火燒眉毛,又遇到了這樣的倒霉事兒,袁天剛別扭極了。他沒有和賴在車蓋上的人理論,干脆拋下車,坐進了一輛出租車,打電話給交警隊,如實相告,說局長來調(diào)研,急著往回趕,半路被人訛了,來處理一下。

    交警嘲笑袁天剛,真給警察丟臉。

    袁天剛辯解,我沒穿警服,開的又不是警車,誰知道我是警察?

    沒走幾步,袁天剛的電話鈴聲又響了,是老媽打來的。半年前,老媽查出了癌癥,還是晚期。手術(shù)后,他瞞著老媽,也瞞著所有的同事,生怕誰說走了嘴,讓老媽知道了實情。聽到老媽的聲音,袁天剛強裝笑臉,輕聲輕氣地喚著媽。

    老媽在電話里問,我得的是啥病呀,一掛上點滴就惡心,是不是不好的病,沒法治了?

    袁天剛忙說,不是不是,媽,你這么好的人,不可能得上不好的病。

    老媽在電話里哽咽著說,媽已經(jīng)半個月沒看到你了,你就不想媽嗎?

    袁天剛硬下心腸說,媽,派出所太忙了,你身體又沒啥事兒了,我看你干啥?

    老媽說,媽想多看你幾眼。

    袁天剛忙說,好好,我抽空回家看你。撂下電話時,袁天剛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

    出租車終于到了派出所,袁天剛大汗淋漓地跑了上去,急匆匆地推開會議室的門。潘偉銘鐵青著臉站起來,徑直走向袁天剛。袁天剛給潘偉銘敬了個禮,潘偉銘簡單地回了個禮,上下打量他幾眼,嚴(yán)厲地說,寫一份檢討,交到市局政治部。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局長潘偉銘來到刑偵支隊調(diào)研時,已經(jīng)很晚了。來座談的僅僅是刑偵支隊領(lǐng)導(dǎo)層面上的人,潘偉銘終于找到了和基層派出所不一樣的感覺,刑警們個個精神抖擻,人人雷厲風(fēng)行,多少讓他想起了在省委警衛(wèi)局的日子。

    支隊長劉和平首先表態(tài),全力支持潘局長的工作,堅決完成打擊刑事犯罪百日攻堅任務(wù),其他的幾位副支隊長也紛紛表態(tài)。潘偉銘擺了擺手,他不愿意只聽口號,他要的是破案率和抓逃數(shù),他要聽到一線警察的心里話?,F(xiàn)在,他最想見到的就是拿那條信息把他勾來的曹大彪。

    劉和平一笑,那個驢子,掉進案子就出不來了,天王老子都召不回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曹大彪氣喘吁吁趕了回來,還聽到了劉和平叫他驢子。屁股一挨椅子,曹大彪就不管座談會是啥主題,只顧自己說下去,驢子咋了,驢愛尥蹶子這不假,可驢也愛干活兒,干臟活兒,干累活兒,人不愛干的活兒都讓驢去干,可驢得到啥了,人們還是叫它驢,從不把它當(dāng)成人看。

    潘偉銘也笑了,說,好啦好啦,我今天給你轉(zhuǎn)正了,曹驢子是人,不是驢,發(fā)啥牢騷我都愛聽。

    聽到潘偉銘說這番話,座談會才真的像個座談會,氣氛也就輕松了下來。曹大彪說,潘局長,求你別再搞百日攻堅了,警察們沒黑天沒白天地工作,家忘了,老婆嫌了,兒子陌生了,再給加擔(dān)子,就是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警察也是人,不能讓他們崩潰了,要提高警察的待遇,更換監(jiān)控設(shè)備,增加警務(wù)人員。

    劉和平一聽要跑題,別把座談會開成訴苦會,忙打斷曹大彪的話,潘局長什么不知道,你不說能憋死呀?

    潘偉銘制止了劉和平,讓曹大彪把話說完。真的給曹大彪發(fā)言的機會,曹大彪?yún)s不說了,說他就這么點兒牢騷,發(fā)完就沒了。

    潘偉銘又追問一句,真的沒話說了?

    曹大彪肯定地說,沒有了。

    潘偉銘掏出手機,翻到曹大彪發(fā)給他的那條信息,讓曹大彪一字不落地念。

    曹大彪無奈,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艱澀地崩:穿著警服貌似高貴,鞍前馬后終日疲憊……

    大家都收到了這條信息,一邊聽曹大彪念一邊竊笑。曹大彪用余光瞄了眼大家,越念越快,最后還加上一條手機上沒有的信息:有女不嫁警察郎,十日九天守空房,老婆孩子都不管,爹媽親朋全撂荒。

    曹大彪發(fā)完牢騷,會議室一片寂靜。潘偉銘緩緩地站起來,他說,我今天給大家個機會,放松一下心情,可是,大家都給我記住,當(dāng)警察就得是身如鋼、心如鐵,天塌下來,也得給我頂住,別說是一根稻草,就是一車稻草,也不許垮掉,腰桿壓碎了也不許塌下。

    劉和平說,潘局長,你放心,我們刑警都是鐵打的。

    曹大彪慢慢地站起來,說,我有不同意見,中央號召以人為本,我想和潘局長探討一下,應(yīng)不應(yīng)該讓警察無限制地加班?

    潘偉銘分毫不讓地說,公務(wù)員法有規(guī)定,公務(wù)員有加班工作的義務(wù)。

    劉和平說,擱置爭議,曹支隊抓捕命案逃犯歸來,百日攻堅刑警是開門紅,今晚給曹支隊接風(fēng),潘局長參加,咱們在酒量上爭個高低,怎么樣?

    潘局長笑了,我同意。

    曹大彪說,我也同意,但我有個要求,潘局長叫了我的綽號,我也得給他起個綽號。

    大家一塊兒起哄,同意。

    曹大彪說,那就叫潘霸道吧。

    那天晚上,潘偉銘喝得酩酊大醉。

    袁天剛留在辦公室,在燈下寫檢討,寫了幾行字,揉掉,扔了,再寫一遍,扯碎了,又扔掉。他在心里罵,老子沒錯,沒日沒夜地干,老婆老媽和兒子都舍出去了,憑啥寫檢討?老子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機器,世界這么大,人心這么雜,誰能保證萬無一失?

    心里正在煩躁,兒子打來電話,大聲喊著餓了,讓爸爸回家做飯。袁天剛生氣地訓(xùn)兒子,你長手長腳呢,不會自己做嗎?

    兒子告訴老爸,家里沒有米了,冰箱里也沒有菜,我手里又沒有錢,沒辦法解決肚子的問題。

    袁天剛沒好氣地說,找你媽去。

    兒子說,我媽沒在家,又不接電話。

    袁天剛恨得直咬牙,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媳婦,下崗了沒工作,不好好守在家里伺候上高中的兒子,讓累了一天的孩子吃頓飽飯,滿世界亂跑個啥?難怪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告訴兒子,在家等著,老爸給你買吃的。

    這里剛剛撂下電話,弟弟又催響了電話鈴。弟弟說,咱媽下次化療的錢還沒著落呢。

    袁天剛的腦袋嗡地一下子又大了。給老媽治病,前前后后他花了十幾萬,已經(jīng)花得他山窮水盡了。他遲疑了一下,咬咬牙,還是應(yīng)承下來,讓弟弟抽時間到市里來取。

    弟弟在農(nóng)村老家靠幾畝地為生,一年的收入還不及他三個月的工資,袁天剛不忍心讓弟弟掏錢。更何況,當(dāng)初他念警校,舉全家之力把他供了出來,弟弟為此都失學(xué)了。袁天剛哭著向老媽保證過,出息了,要回報全家。盡管媳婦不愿意,那也絲毫影響不了他,既然管了,他就要管到底,老媽的治病錢,他一分錢也不讓別人花。舍不得時間陪老媽,再舍不出錢來,那還叫人嗎?

    打這兩個電話時,袁天剛不停地瞅著門,恐怕別人聽到他家里的秘密。直到撂下電話,他把筆一摔,喊了一聲,“大牢騷”,替我寫檢討!

    “大牢騷”不肯,他說,白天我還替所里搭了十幾塊水果錢,你要是給我一百塊獎金,寫出的檢討準(zhǔn)能在潘局長那兒過關(guān)。

    常老軸看不慣“大牢騷”討價還價,伸手拿過筆,主動替所長寫檢討,趁機埋汰了幾句警校生,書白念了。

    袁天剛端著一小盆豆腐腦,手里拿著兩個饅頭回到了家。也許是餓壞了,兒子吃得特別香,好像這是天下最好的美食,袁天剛看得心里直發(fā)酸,覺得自己對不起兒子。吃完了,兒子抹了下嘴,告訴父親,學(xué)校又要交錢了。

    袁天剛立刻傻了眼。

    這一天,礦業(yè)集團的一二把手可謂是內(nèi)外交困了。上班的途中,總裁莫光遠(yuǎn)被老闞頭兒領(lǐng)著的退休職工圍在了路上,車門都推不開了,縮在車?yán)飫訌棽坏?。他只好搖下車窗,辯解的聲音如同蚊子,淹沒在怒濤般的吼聲中,還招來了雨一般噴射過來的唾沫,他只好閉緊車窗,死守待援了。

    此時,集團的辦公大樓也不消停,常務(wù)副總裁閻春玉剛剛打開辦公室的門,第一選礦廠的廠長韓大創(chuàng)就莽撞地闖了進來,從里面反鎖上了門,桌子拍得開山炮一樣響,一聲接一聲地質(zhì)問,問得閻春玉焦躁不安。

    應(yīng)該說,韓大創(chuàng)是集團的中流砥柱,集團品質(zhì)最高的鉬精礦,都是第一選礦廠浮選出來的??墒牵焯毂疾ㄔ谏a(chǎn)第一線的工人們已經(jīng)三個月沒見到工資了,工人們憋足了勁兒要鬧事,或者是把選礦廠的鐵球子拉出幾車賣掉,換來日常過日子的花銷。韓大創(chuàng)制止了他們,鬧事也好,賣東西變現(xiàn)錢也罷,輕則下崗,重則判刑,他不想給水深火熱中的工人們火上澆油,只能選擇自己去赴湯蹈火。

    聽說老闞頭兒他們圍住了莫老總,韓大創(chuàng)就按捺不住了,討個說法的時機終于到了,他義無反顧地奔向辦公大樓。當(dāng)然,這個說法莫老總不能給。他來礦業(yè)集團還不到一年,一萬多人的大企業(yè),他知道的事情還不及冰山一角,況且來集團赴任都不是心甘情愿,對集團里的眾多矛盾總是三心二意地往后拖,企圖留給下任。從礦石的采購到產(chǎn)品的銷售,從生產(chǎn)的環(huán)節(jié)到財務(wù)的審批,集團的實際權(quán)力都掌握在閻春玉的手里,自然,職工工資的撥付,也都?xì)w屬閻春玉管轄。韓大創(chuàng)不去找他,還能找誰?

    閻春玉辦公室的門幾乎是被韓大創(chuàng)踢開的,這股火在他心里憋了好幾年了,再不發(fā)出去,恐怕就要被憋死了。整個集團,第一選礦廠貢獻最大,工人們付出的辛苦也最多,耳朵聽的是球磨機的噪音,鼻子聞的是煤油等配制的藥水味,嗓子里咽下去的是礦石的粉塵??墒?,工人得到的是什么?別說是普通的勞動保護,就是工資也見不到蹤影,他再不去質(zhì)問閻春玉,還叫一撇一捺的人嗎?

    韓大創(chuàng)掰著手指頭跟閻春玉算賬,你說,礦石是多大的品位買進來的?

    閻春玉翻著眼皮說,你又不瞎,沒看化驗單嗎?

    韓大創(chuàng)冷笑一聲,別說是我,化驗單的結(jié)果鬼都不信。我選礦選了十幾年,千分之一的差距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每次都是零點二個品位?實際上連零點一五都不到。告訴我,這些年,你吃了多少回扣?

    閻春玉也跳起來,拍著桌子大喊,放屁!你沒把鉬精礦浮選出來,反倒怨我了?

    韓大創(chuàng)又冷笑一聲,好好,你有權(quán),你能隨便改數(shù)據(jù),我斗不過你。那么,我再問你,四千多萬的貨款呢,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個蹤影?

    閻春玉說,你憑什么問我?

    韓大創(chuàng)掄起一個茶杯,猛地摔在了地上,就憑你不給工人開工資!

    閻春玉說,就不開支了,誰撐不住了就給我走人,集團啥都缺,就是不缺人。

    韓大創(chuàng)這回掄的不是茶杯了,而是閻春玉的脖領(lǐng)子,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問過了,四千多萬的貨款法院已經(jīng)判給咱們了,憑啥不拿它開工資?

    閻春玉掰著韓大創(chuàng)的手指頭,可是,他卻一絲也掰不動。韓大創(chuàng)畢竟天天在生產(chǎn)第一線,沒間斷過體力勞動。他只好放棄了努力,這筆錢在委托人手里呢,人家死活不給咱,你韓大創(chuàng)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有本事你給我追回來,我樹你為集團的英雄。

    韓大創(chuàng)根本不信閻春玉的話,左右開弓地扇起了閻春玉的大嘴巴,末了,又把他丟在摔碎了的茶杯片上,一腳接一腳地踢下去,踢得滿樓都是鬼哭狼嚎。

    集團辦公室的文書干著急沒辦法,門從里面鎖上了,閻副總又不像別的副總那樣,留給文書一把備用鑰匙,保衛(wèi)處的人只好破門而入。

    大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韓大創(chuàng)踩著閻春玉的胸脯,四千萬哪兒去了?啥時給工人開工資?再不回答,我就踩死你!

    看著滿臉殺氣的韓大創(chuàng)和滿臉是血的閻春玉,大家誰也不敢上前。

    曹大彪正在看小路發(fā)來的信息。小路幾經(jīng)周折,終于把自己找到的差事定格在陳多梁的大梁礦業(yè)有限公司所屬的那座礦井里,他不僅下了礦,還當(dāng)上了班長,天天行走在有疑問的巷道里。小路的信息發(fā)得很長,沒等曹大彪看完,妻子韓靜的電話打了進來,覆蓋住了那條信息。

    電話里,韓靜的聲音特別急迫,她告訴曹大彪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弟弟韓大創(chuàng)把集團副總閻春玉打了,打得渾身是血。

    曹大彪腦袋嗡的一下子。曹大彪啥也不怕,就怕親戚們出事兒。管吧,他是執(zhí)法者,不能枉法;不管吧,親情又在里面,總不能沒有一點兒人情味兒吧。處理這樣的事情,曹大彪真是風(fēng)箱里的耗子,兩頭受氣。

    韓靜在電話里催著,到底咋辦?

    曹大彪清楚得很,閻春玉在天下市是個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不馬上把這件事兒擺平,韓大創(chuàng)將麻煩不斷。他邊往外跑邊告訴妻子,千萬別報警,私了。

    可是,有人不同意私了。

    那人不是閻春玉。閻春玉被韓大創(chuàng)打懵了,沒有了報警的能力。集團辦公樓里圍觀的人都各揣心腹事,有人心里解恨,有人膽小怕事,有人明哲保身,有人漠不關(guān)心,有人給總裁莫光遠(yuǎn)打電話討主意,就是沒人去報警。

    不同意私了的人是陳多梁。表面看,閻春玉挨打似乎和陳多梁沒有任何關(guān)系??墒牵惗嗔簠s從里面捉到了一絲氣息,就像看著巖石追到礦脈一般,他聞到了財富的味道,盡管這個味道離他還很遠(yuǎn),他也要捕捉住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從有人飛奔著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陳多梁的腦袋就高速運轉(zhuǎn)起來,各種利弊分析過后,他得出結(jié)論,不久的將來,他將是這場事件的最大獲益者。

    陳多梁賞了報信人一尊銀馬駒。這是陳多梁多年來的習(xí)慣,誰給他提供了有價值的線索,他肯定不會虧待人家,所以,他的眼線布滿天下市,大事小情沒有他不知道的。當(dāng)然,這些銀馬駒都是鉬礦的附產(chǎn)品,他從來不把它們當(dāng)成商品,而是做成精美的禮品,送給那些有利用價值的人。

    打發(fā)走了報信兒的人,陳多梁平靜地拿起電話,撥通了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杜冷明的號碼,讓他立刻前往礦業(yè)集團解救閻春玉,嚴(yán)懲打人兇手。

    杜冷明在電話里說,這是小案子,找當(dāng)?shù)嘏沙鏊鉀Q。

    陳多梁一字一頓地說,杜支隊,你跟我擺譜是不是?派出所是耗子尾巴長瘡,能擠出多少膿水?我現(xiàn)在要看你的本事。說罷“啪”的一聲撂下電話。

    陳多梁之所以愿意把事情挑大,其醉翁之意在韓大創(chuàng)。礦業(yè)集團是國有特大型企業(yè),經(jīng)歷了六十年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是千瘡百孔了。可瘦死的駱駝終究比馬大,盡管陳多梁控制了礦區(qū)大多數(shù)礦山,但在礦石加工方面,他和國礦相比卻有天壤之別,像韓大創(chuàng)這樣受過專業(yè)培訓(xùn)、技術(shù)全面、經(jīng)驗豐富又會管理的人才,他一個也沒有。

    圍住集團總裁莫光遠(yuǎn)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手挽著手,形成了一圈圈銅墻鐵壁。張敬山帶著派出所的警察趕來時,已經(jīng)無法沖進去了,只能木偶一樣站在外圍,什么事情也干不成。老頭兒老太太們怕啥,哪個警察敢上,就跟誰玩命??傊?,集團的副總閻春玉不派財務(wù)過來送錢,不當(dāng)著老人的面兒把欠孩子們的工資還上,絕不罷休。莫光遠(yuǎn)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工資事件的人質(zhì)。

    袁天剛帶著“大牢騷”和“小迷糊”過來增援時,張敬山才舒了口氣,總算等到了救星。他要看一看,袁天剛到底用啥辦法驅(qū)散人群。

    不知什么原因,圍堵莫光遠(yuǎn)的老頭兒老太太們突然散了,大海退潮一般,散得一個不剩。就連被堵的莫光遠(yuǎn)也莫名其妙,搖下車窗,不斷地擦著臉上的汗,對著警察招了下手表示感謝,緩緩地開走了他那輛毫不顯眼的捷達車。

    實事上,老頭兒老太太們的撤退和派出所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有人跑過來趴在老闞頭兒耳邊說,不好了,韓大創(chuàng)把副總閻春玉打得要死要活,這下可惹大禍了。我看到了,有人好像要去報警,警察來抓他,咱們怎么辦?老闞頭兒遲疑一下,來人接著說,韓大創(chuàng)是為大家要工資才和閻春玉鬧翻的。

    老秀才也把脖子抻過來,聽得個真真切切。他們嘀咕了幾句,不能讓警察抓人,進了看守所那是沒個好,咱們分頭走,趕回集團,保護韓大創(chuàng)。

    韓靜找到曹大彪時,眼淚一對一雙地掉,求曹大彪一定要把韓大創(chuàng)保下來,他們一家三口,就靠大創(chuàng)一個人的工資撐著,他們垮了,會殃及咱們家的。

    曹大彪說,殃及就殃及吧,添一個人添一雙筷子的事兒,咱倆的工資都不低,還養(yǎng)得起他們。

    韓靜哭得更傷心了,埋怨曹大彪,你真是沒良心,這么多年了,家里缺東少西,哪一樣不是大創(chuàng)跑前跑后?家里的電路出了毛病,水暖壞了,這些大事小情哪一樣離得開大創(chuàng)?就連咱兒子上下學(xué),都是孩子他舅接送。人家快成咱家保姆了,你就會當(dāng)甩手掌柜的,啥時幫助過他?咱大創(chuàng)是正牌的大學(xué)畢業(yè),就窩在企業(yè)出不來,你為他想過轍嗎?初中畢業(yè)都有到公安局當(dāng)警察的,你為他使過勁兒嗎?現(xiàn)在,為大伙兒犯了點兒小事就大驚小怪的,干嗎非得把人整死?

    曹大彪無奈地說,我不是不想管,當(dāng)警察的有紀(jì)律。

    韓靜失聲痛哭,紀(jì)律?大創(chuàng)就是紀(jì)律害的,礦業(yè)集團剩下幾個好人了?干部摟,工人偷,誰像大創(chuàng)這樣傻,成天組織生產(chǎn),卻一分錢都不讓碰,對企業(yè)還抱著幻想呢。你當(dāng)警察的不去保護好人,反倒為虎作倀,愧不愧得慌?還紀(jì)律呢,狗屁!

    曹大彪說,好啦好啦,別說啦,我去,只要受害人不追究,我就有辦法。

    曹大彪拎著一大堆營養(yǎng)品,大汗淋漓地爬上市醫(yī)院住院部的大樓。

    別看曹大彪人到中年,歷屆警察大比武,他都名列前茅,體質(zhì)沒的說。這一次買東西,買得又多又沉,又逢醫(yī)院的電梯擁擠不堪,只得爬上樓去,才落下一身臭汗。從進入商場那刻起,曹大彪就沒打算心疼錢,只要是補品,不管多貴,盡管拿來,直至把工資卡里攢下的幾個月工資全部劃光。

    曹大彪深知,礦業(yè)集團在天下市舉足輕重,而閻春玉在礦業(yè)集團又是舉足輕重,這樣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锉蝗舜蛄?,臉面往哪兒撂?韓大創(chuàng)呀韓大創(chuàng),有事你就去說事,沒事別去惹事,你只圖一時痛快,就沒想想后果?你讓人家受了這么大的委屈,人家怎肯放過你?

    究竟把閻春玉打成啥樣子,曹大彪心里還沒有譜兒,傷害的程度決定著案件的定性,重傷害、輕傷害,以及輕微傷害,處理的結(jié)果是不同的。好在曹大彪辦案子的時候經(jīng)常跑醫(yī)院,和醫(yī)生混得都很熟,可以向醫(yī)生詢問。

    醫(yī)生躲躲閃閃地不肯談,曹大彪生氣了,搶過病歷一頁一頁地翻。病歷里記錄得很含糊,多數(shù)是軟組織受傷,關(guān)鍵器官只留下觀察和待查這兩個詞兒。干這么多年刑警了,曹大彪啥不清楚,這兩個詞兒就是醫(yī)生留給自己的余地,一旦來了無法抗拒的外力,兩個詞兒里就有了內(nèi)容。

    曹大彪翻閱下去,B超和CT等檢查結(jié)果都附在了后面。傷害的案子辦得多了,曹大彪自己都成醫(yī)生了,盡管醫(yī)生沒寫結(jié)論,他自己還能看明白,沒有發(fā)現(xiàn)閻春玉有器官性的損傷。至于外表的傷害,他可以一目了然,準(zhǔn)確定性。于是,曹大彪便放心了,直接奔向了閻春玉的病房。

    拎著沉重的禮物,曹大彪騰不出手來,他用胳膊肘敲響了病房的門。躺在病床上的閻春玉看到曹大彪進來,把臉背了過去。不用問他就知道,曹大彪給小舅子說情來了。他決定不給曹大彪面子,別說他只是刑偵支隊的副支隊長,就算是公安局長也不行。

    曹大彪將那些禮品一件接一件地擺在對面空著的病床上,幾乎快要擺滿了。他一邊擺一邊說,閻總,我替韓大創(chuàng)給你賠罪來了。

    閻春玉側(cè)回身,乜斜著眼睛看著曹大彪,口氣十分強硬,別貓哭耗子假慈悲,趕快讓你小舅子歸案,小心我告你窩藏罪,扒了你的警服。

    曹大彪心里的火“騰”地一下拱上來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是求人家來了。他壓住了火氣,畢竟閻春玉的態(tài)度決定著韓大創(chuàng)是否有牢獄之災(zāi),便賠著小心說,兩座山碰不上,兩個人卻常碰面,哪有舌頭不碰牙的?韓大創(chuàng)做了蠢事,我們愿替他賠償,只要你說個數(shù),我曹大彪有一點兒含糊就不算他媽的爺們兒。

    閻春玉咬著牙說,我不缺錢,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同意,我要的是尊嚴(yán)!

    曹大彪睜大眼睛,明知故問,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閻春玉說,我不缺錢……

    曹大彪打斷了閻春玉的話,好,我聽到了,你不缺錢,可是,你的一線工人,你最普通的勞動者,連米都買不起,褲子都穿不上,你如何解釋?

    閻春玉說,用不著解釋,我是企業(yè)的高管。

    曹大彪實在忍不住了,擰著眉頭說,請你記住我是啥身份,別以為你干凈。

    閻春玉說,你威脅我?

    曹大彪說,用不著,我拿證據(jù)說話。

    閻春玉嗤之以鼻,恐怕你沒這個機會。

    第二天一早,曹大彪窩囊著。這輩子,他沒有因為私事求過人,第一次張嘴,就讓閻春玉弄個燒雞大窩脖??墒?,別扭的事總是往一塊兒趕,局辦公室主任打來電話,讓他十分鐘之內(nèi)趕到潘局長的辦公室,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wù)。曹大彪氣喘吁吁地趕過去了,誰知局長給他的任務(wù)居然是抓捕韓大創(chuàng)。

    曹大彪心里“咯噔”一下子,閻春玉這王八蛋把局長都搬動了,還讓他親自去抓。他當(dāng)時就翻臉了,以親屬回避為由,拒絕執(zhí)行命令。

    潘偉銘一字一板地說,案件不大,性質(zhì)嚴(yán)重,這涉及礦業(yè)集團的穩(wěn)定。韓大創(chuàng)不歸案,問題就無法弄清楚。

    曹大彪異常憤怒,他說,別說打了他,就是抓進來也不屈。你當(dāng)局長的可要擦亮眼睛,千萬別和這幫蛀蟲蛇鼠一窩!

    潘偉銘拍著桌子,大聲說,破案抓逃、維護社會穩(wěn)定是警察的天職,在我的任上,必須改掉你這個驢脾氣,執(zhí)行命令不?

    曹大彪閉上了眼睛。

    潘偉銘說,好,你不服,有種,有骨氣,我佩服你,像個警察的樣兒!但我也告訴你,我永遠(yuǎn)不是蛇鼠之類。你不是叫我潘霸道嗎?沒錯,我就是獅子,就是老虎,做了壞事兒,別想從我身旁溜過去。

    曹大彪的眼睛睜開了,聲音也軟下來,只是依然堅持請求回避,這是警察法規(guī)定的。他堅持的是道理,你再霸道,也不能把道理吃了。

    潘偉銘說,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除了你,沒人知道韓大創(chuàng)躲在哪兒,不把他抓回來,我決不放過你。

    曹大彪搖搖頭說,潘局長,你真不講理呀,叫你潘霸道,一點兒都沒錯。我服了,我去找韓大創(chuàng),讓他回來自首。

    潘偉銘依然沉著臉,帶上兩個警察,自首不自首,拿事實說話。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警察,你面對的不是親屬,是疑犯。

    曹大彪提出了最后一個條件,他不相信市醫(yī)院,要求公安醫(yī)院給閻春玉做傷殘鑒定。

    潘偉銘同意了,他說,這是正當(dāng)要求。

    袁天剛回家時,連路燈都困了,昏昏噩噩地陪著行單影孤的他。他覺得,每一天都是心驚肉跳的一天,都是他一道生命的坎兒,他要拼死邁過去。如果哪一天轄區(qū)無事,家里無事,簡直就是燒高香求來的。他已經(jīng)活得身心疲憊了。

    妻子齊丹依舊不在家,家里已經(jīng)落下了一層灰塵。自從上次兒子回家吃不到飯,袁天剛求爺告奶,總算讓兒子住上了免費的宿舍。又去處理了一次糾紛,耽誤了回派出所的時間,晚餐已經(jīng)被大伙兒吃光了。這怨不了所里的那些警察,他舍不得花錢買米買菜,廚師自然也不會做出多余的飯菜來。他怨的是礦山街道這些居民,為了幾個錢兒天天打架,他更怨礦業(yè)集團,干嗎不給大家開工資,弄得家家雞飛狗跳的。

    袁天剛打開冰箱,里面的燈卻沒有亮,更沒有吃的。妻子怕費電,冰箱的電源都拔了下來。這么晚了,去哪兒弄口吃的?袁天剛想到了大姨子齊彤。齊彤開了一家康樂中心,專門給夜生活的人群提供服務(wù),他便去了那里。

    大姨子齊彤對袁天剛很冷淡,把熱情全都送給了源源不斷的顧客,半夜來訪的顧客雖說是群酒鬼,卻都不在乎一擲千金。相比而言,派出所長袁天剛就是個典型的窮鬼了。大姨子齊彤選擇了錢,忽略了袁天剛,甚至都沒怎么在乎袁天剛問過的一句“哪兒有吃的”,只說了句自己找。

    袁天剛開始挨個兒包廂察看。一方面,他在尋找客人吃剩下的東西,另一方面,他也在找有沒有出臺的小姐。打擊刑事犯罪的百日攻堅行動,快把袁天剛逼瘋了。全局末位淘汰,礦山街道派出所又是個大所,指標(biāo)多,任務(wù)重,稍不努力就成了老末。他不想排在老末,當(dāng)然也怕被免了職。

    吃了幾塊客人剩下的糕點,喝了一聽果汁飲料,袁天剛就有了些精神,心思就放在是否有小姐出臺上了。雖然開店的是他的大姨子,但他也不想錯過任何抓住案子的機會。

    齊彤來氣了,雖然客人不知道袁天剛的警察身份,可哪個客人愿意讓別人瞎折騰?帶著情人或小蜜休閑來了,被你這一弄,還做不做生意?更何況,她的店里還藏著一個秘密,一個絕不能讓袁天剛知道的秘密。她拼命地拉扯住妹夫,把他送進一個小包間,囑咐一個服務(wù)員端上酒菜,別要飯花子似的,吃客人剩下的。

    袁天剛倒不覺得這有什么??腿巳吖饬?,服務(wù)員忙,沒來得及收拾,又沒有第三只眼睛看他,暴殄天物,實在是罪過,吃了,也算是尊重自然,總比扔掉強。

    齊彤只好作罷,忙別的事去了。

    其實,齊彤忙著的事情與袁天剛有關(guān),只是袁天剛毫無察覺。這段日子,袁天剛只是覺得妻子神秘兮兮的,連家都不回了,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他除了抱怨幾句,就一味地沉浸在工作里,完全忽略了妻子在干啥。

    妻子在干啥,只有齊彤最清楚,因為此時,袁天剛的妻子,齊彤的妺妺,就在她這里。

    昏暗的燈光下,齊丹弓身龜背,站在只有三平方米的小房間里,汗流浹背地揉搓著客人的腳丫子。這是今晚的第五個客人,意味著她已經(jīng)有五個小時沒有休息了,她已經(jīng)累得腰酸腿疼,可她還在咬牙挺著,盡力讓客人滿意。她不會甜言蜜語,長得又不漂亮,更不具備年齡優(yōu)勢,只能靠出色的技藝贏得回頭客。

    回頭客大多是年齡偏大的,有些回頭客也應(yīng)了姐姐的那句話,天越晴越高,人越老越騷。好在姐姐時常掀開門簾招呼一下客人,或者讓服務(wù)員送來茶水、水果,才使得妹妹齊丹擺脫掉客人的性騷擾。

    現(xiàn)在,袁天剛來了,還到處亂鉆,姐姐自然擔(dān)心。因為她知道,妺妺是背著袁天剛出來工作的。袁天剛?cè)绻榔拮釉谧鲞@樣的工作,那還了得,今后怎么讓他做人?

    齊彤進來時,齊丹已經(jīng)給客人做完了足部按摩,正在給客人捶腿??腿诵腋5弥焙吆撸f真舒服啊。說著伸手去摟齊丹。

    齊彤端起洗腳水,劈頭蓋臉地潑過去,罵了句,老王八蛋,在我店里撒野。

    齊丹嚇得跳了起來。

    客人是姐姐店里的老顧客,從前也沒皮沒臉地摸過姐姐,姐姐不怕這個回頭客不再回頭,索性從客人的兜里翻出三十塊錢,讓客人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誰的便宜都想占。

    齊丹的眼淚掉了下來,為自己,也為姐姐。做女人不容易,做生意場上的女人,更不容易。

    齊彤擦掉妺妺的眼淚,告訴妺妺,袁天剛來了,把你在這里工作的事兒告訴他吧。這么偷偷摸摸地干能瞞多久,早晚得讓別人知道,還不如舍下臉,干脆點兒,省得他疑神疑鬼的。

    齊丹不同意,她一輩子也不想讓丈夫知道,要不是為了給婆婆治病掙錢,她說啥也不會干這樣的活兒。這一次婆婆化療的錢,小叔子追到家里要,她要揉多少腳丫子才能揉出這四千塊錢?至于以后錢還得花多少,那就是個未知數(shù)。等到把錢花夠了,給婆婆送終了,人財兩空時再說吧。反正得讓袁天剛一輩子心安,別等到將來,一想到老媽就哭。

    姐姐嘆息一聲,抱著苦命的妺妺哭了。

    黃毛像一只孤狼,游蕩在深夜的街巷里,他那只狼一樣靈敏的鼻子,到處嗅著錢的味道。

    戒毒所沒有收下黃毛。他們驗了黃毛的血,觀察了二十四小時,沒有發(fā)現(xiàn)黃毛有毒癮,加上黃毛拒絕交戒毒費,便罵了句曹大彪,盡干些驢子事兒,把黃毛放了。

    黃毛一回家,就給老媽跪下了。十年了,黃毛從來沒孝順過老媽,現(xiàn)在他回來了,發(fā)誓一定讓老媽度過世上最幸福的晚年。老媽不知道兒子為啥一走十年,還以為兒子在外地打工呢。晚年了,她沒有過多的奢望,只求兒子守在身邊兒,那就是最大的孝順了。

    老媽癱瘓了,可有輪椅,她能在屋里自由行動。不過,兒子不在家的這兩天,她恐慌極了,電話打了無數(shù)遍,兒子的手機總是在關(guān)機狀態(tài)。情急之下又摔壞了輪椅,只能靠啃饅頭喝涼水度日,弄得嘴唇都起泡了。

    黃毛見狀,忙出去給老媽買吃的東西,再買一輛好輪椅。可是,他摸摸兜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錢了。他撓撓腦袋,想了一會兒,便盯上了娛樂場所。他要從那里摳出錢來。

    袁天剛的心情不好,喝了幾兩酒,就有點兒多了。路燈下,他的影子有點兒歪斜。

    黃毛一直跟蹤著袁所長,他喜歡從警察手里拿錢。警察有“信息費”,拿多拿少都不犯毛病。他現(xiàn)在不愿意拿贓錢了,他記住了老媽說給他的一句老話:喝涼酒,拿贓錢,早晚是病。要是沒有老媽牽掛,花啥錢他還真不在乎。

    袁天剛搖搖晃晃地往派出所走,盡管今夜不是他值班,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把派出所當(dāng)家了。黃毛跟蹤上來,猛地拍了下袁所長的肩膀。袁天剛猛地側(cè)過身,習(xí)慣性地做了個搏擊的準(zhǔn)備動作,一身冷汗隨著下來了。袁天剛不認(rèn)識黃毛,以為遭到了歹徒的報復(fù)。

    黃毛自得地笑了,說袁所長,別那么緊張,我是你的朋友。

    袁天剛說,我不認(rèn)識你。

    黃毛自報家門,別人都叫我黃毛,你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我可是礦山的名人?。?/p>

    袁天剛不再緊張了,他確實聽說過這個人,便笑了下,說,狗屁名人,人名罷了。

    黃毛神秘地說,我有個情報賣給你。

    袁天剛說,我不需要你這個線人。

    黃毛說,不是案子,是你們家的秘密。

    袁天剛警覺了。

    黃毛說,是你老婆的事兒,她給你戴綠帽子了。

    袁天剛大怒,你這個臭狗屎,沒資格和警察說話!

    黃毛說,你這個人不識好歹,剛才你大姨子為啥不讓你查包廂?里面藏著秘密呢,她把你老婆藏在里面,和野男人幽會。

    袁天剛伸出了巴掌。

    黃毛躲閃著說,我說一句謊,死無葬身之地!

    袁天剛的巴掌停在了半空中,想一想這段日子發(fā)生的一切,想一想妻子的手機動不動就打不通,想一想妻子好久都沒有回家了,他不得不信。

    黃毛趁熱打鐵,你給我一筆錢,我替你盯梢,準(zhǔn)能保住你的名聲。

    袁天剛怒發(fā)沖冠,本來他就討厭黃毛,更何況他竟敢拿自己的老婆整事兒,訛到了警察頭上。本來被錢憋得亂轉(zhuǎn)的袁天剛?cè)虩o可忍,顧不上警察的紀(jì)律,抬起腿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腳,罵了句,滾!

    早晨,曹大彪和妻子商量,這次出門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拜訪一個人,那就是負(fù)責(zé)韓大創(chuàng)一案的杜冷明。杜冷明對案件的定性,決定著韓大創(chuàng)的命運。昨天夜里,曹大彪推掉了案頭上堆積如山的事情,回到了家里,和媳婦徹夜長談,好話說了一火車,才做通了妻子韓靜的工作。他還向妻子信誓旦旦地保證,不給韓大創(chuàng)辦成取保候?qū)?,決不把人帶回來。

    現(xiàn)在,曹大彪撥通了杜冷明的電話,約定早八點會面,他必須把一切都說明白了,才能放心地離開。

    論交情,曹大彪和杜冷明的關(guān)系并不怎么深。刑警支隊和治安支隊各辦各的案子,互不相擾,也互不干涉。很多案子,案中帶案,復(fù)雜著呢,涉及好幾個警種,一般的情況,誰先抓到的案子誰去辦,不是局里統(tǒng)籌組成不同警種聯(lián)合辦案的專案組,誰也不會搶別人的案子。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警察之間最忌諱過問別人辦的案子,哪怕案子辦得很不成形,也不多嘴,自有檢察院退回案子補充偵查,而且最后還有法院這一關(guān)呢,用不著你去對人家指手畫腳。

    不管曹大彪有多驢,這一點他堅守得很徹底,從不過問別人的案子??墒沁@一次,曹大彪要例外了,因為這個案子和他有關(guān),他奉潘局長之命替治安支隊帶回他的小舅子,有些話還是說在前邊好,免得鬧出不愉快。

    一見面,曹大彪就沖杜冷明拱手,開誠布公地說,兄弟,人我負(fù)責(zé)給你帶回來,你得高抬貴手??!

    杜冷明說,都在一個鍋里攪馬勺,你的小舅子就是我的兄弟。

    曹大彪說,閻春玉的傷情我看了,沒啥大礙,我替你去抓人,你替我疏通疏通,只要閻春玉不追究,一片云彩都散了。說好了,你一定給韓大創(chuàng)辦取保候?qū)彛@是底線,不能讓我小舅子受牢獄之苦。

    杜冷明拍拍曹大彪的肩頭,說,放心去吧,沒問題。

    帶著杜冷明的承諾,曹大彪駕車出發(fā)了,跟他一同執(zhí)行任務(wù)的兩個警察直嘀咕,潘局長是怎么了,哪能讓姐夫去抓小舅子?

    曹大彪說了句閉嘴,就出發(fā)了。上哪兒去找韓大創(chuàng)?對于別的警察來說,也許是天大的難事兒,對于曹大彪來說,僅僅是判斷的問題,判斷對了,少跑幾趟冤枉路。出發(fā)前,曹大彪的腦子過了好幾遍,至愛親朋韓大創(chuàng)一個也不會投奔,那是警察最容易掌控的地方,反倒更危險。

    曹大彪最終把目標(biāo)鎖定在韓大創(chuàng)的一個遠(yuǎn)房舅舅身上。遠(yuǎn)房舅舅與韓家很少來往,可曹大彪判斷,韓大創(chuàng)與遠(yuǎn)房舅舅是一種遠(yuǎn)親加近朋的關(guān)系,因為遠(yuǎn)房的舅舅在大黑山鉬礦從事選礦研究,他們有共同語言。更重要的是,韓大創(chuàng)對選鉬礦石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又不是身負(fù)命案,就是暫時避避風(fēng)頭而已,他極有可能把逃跑和取經(jīng)疊加在一塊兒了。

    當(dāng)然,判斷要有根據(jù),否則就是猜測了。曹大彪在判斷的基礎(chǔ)上,從亂麻一般的表象中,抽出最有價值的線索,證明他的判斷。這就是曹大彪的本事,這次也不例外。他從火車站調(diào)來了四十八小時的錄像,終于捕捉到韓大創(chuàng)檢票時的背影,才鎖定了今天的追蹤方向。

    曹大彪很講究辦案成本,少花錢多辦事,不跑冤枉路,哪怕是命案,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決不興師動眾。他經(jīng)常批評手下的民警,辦三千塊錢的案子,花了六千塊,比賊都笨,還當(dāng)毛警察,公安局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

    越野大吉普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了一個大白天,傍晚時分到了吉林。出發(fā)前,曹大彪從戶籍查詢系統(tǒng),準(zhǔn)確地找到了韓大創(chuàng)遠(yuǎn)房舅舅的住所。手下的民警們習(xí)慣了爭分奪秒,督促他們的頭兒,行動吧。曹大彪一臉的不耐煩,命令他們找賓館,睡大覺,有事明天再說。兩個警察這才回過味兒來,抓捕的對象是頭兒的小舅子,頭兒心里煩著呢。

    入住賓館,曹大彪既沒沖熱水澡,也沒打開電視,他把燈開得很暗,仰在床上想著心事兒。曹大彪感覺得到,韓大創(chuàng)離他很近了,近得抄起電話就能把韓大創(chuàng)喚來,或者讓韓大創(chuàng)逃之夭夭。想到明天就要把韓大創(chuàng)帶回去了,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抓了大半輩子嫌疑人,居然抓到自己親人頭上了。

    抓回韓大創(chuàng),是當(dāng)警察的職責(zé),放走韓大創(chuàng),是當(dāng)親人的情分。曹大彪自己和自己打了半宿的架。

    松花江水在晨霧中舒緩地流動,水聲如同輕撫的琴音,顏色恰似洗過的牛乳。

    曹大彪的心境卻與車窗外的美景毫無關(guān)系,他駕車直奔韓大創(chuàng)遠(yuǎn)房舅舅的住處。比早餐還早的時間段,人們剛從夢里醒來,無論是好夢還是噩夢,人的警惕性最低。曹大彪習(xí)慣在后半夜或者早晨突襲,這就是原因?,F(xiàn)在,他把這個習(xí)慣運用到了遠(yuǎn)房舅舅身上,很有節(jié)奏地敲響了防盜門。

    遠(yuǎn)房舅舅很遲緩地開了門,最先擠進門的不是曹大彪,而是曹大彪帶來的那一堆天下市的土特產(chǎn)品。曹大彪說,出門辦案,順便看看舅舅。

    和妻子都是遠(yuǎn)房了,對曹大彪就更陌生了,遠(yuǎn)房舅舅看著曹大彪,臉上劃過了一絲驚恐不安。曹大彪心里便有了數(shù),他并不在乎遠(yuǎn)房舅舅什么表情,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蹺著二郎腿,夸夸其談。即使不是遠(yuǎn)房舅舅的眼神泄露天機,曹大彪也知道韓大創(chuàng)就在屋里。

    有人說警察就是屬狗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沒說錯。一進門,曹大彪就嗅出了韓大創(chuàng)的味道,那是一種很淡的狐臭味兒,曹大彪熟悉得很,姐弟倆如出一轍,不同的是,妻子韓靜喜歡用香水掩蓋住。

    事到臨頭,曹大彪又猶豫了。只要他一揮手,兩個隨行的警察就會搜查每一個角落,韓大創(chuàng)定會落網(wǎng)。但這不是他要的結(jié)果,他要的是韓大創(chuàng)自首,回去才能辦取保候?qū)彙_@么想著,曹大彪有了主意,他掏出兩盒煙,讓兩個警察陪他一塊兒拼命地抽,他知道韓大創(chuàng)怕煙,早晚把他熏出來。

    遠(yuǎn)房舅舅有些膩歪了,巴不得這些不受歡迎的客人早點兒走,更何況他被嗆得直咳嗽,準(zhǔn)備打開窗戶去放煙。曹大彪制止了,他說,吉林真冷,開窗戶受不了。

    屋里的氣氛就這樣僵持下去,誰也不說話,一味地讓煙充填進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不時地有咳嗽聲打破屋里的沉寂。

    煙越來越濃,濃得曹大彪都受不了啦,便起身告辭。遠(yuǎn)房舅舅如獲大赦,忙給他們開門引路。曹大彪最后一個邁出屋門,隨后防盜門重重地響了一聲,貌似關(guān)上了,卻沒有真正鎖上。走下幾個臺階,曹大彪突然說,公文包落在沙發(fā)上了,轉(zhuǎn)身往樓上跑,猛地拉開了門,便看到了韓大創(chuàng)從衣柜里鉆出來,奔向窗臺,打開窗子,大聲地咳嗽,大口地喘氣。

    曹大彪笑著說,兄弟,你真能忍,一聲沒咳嗽,再忍一會兒,我就真的走了。你打人的時候有這么大的耐性該多好。

    韓大創(chuàng)哭笑不得,你他媽的還是我姐夫呢,帶著警察來抓我。

    曹大彪說,誰抓你了?你是忍不住了,自己走出來的,投案自首了。

    不知是煙嗆的,還是委屈,韓大創(chuàng)的眼里沁著淚,喘了好一會兒才說,曹大彪,你別跟我扯犢子,這輩子我跟你沒完。

    曹大彪趕回天下市時,市局的干部大會還沒結(jié)束。會是下午四點半開始的,這是全天案發(fā)率最低的時刻,也是警察最容易忙里偷閑處理點兒家務(wù)事的時候。潘局長太會利用時間了,就這么點兒空閑,還讓他給霸占去了。有警察偷偷叫起了曹大彪給局長起的綽號:潘霸道。

    潘偉銘知道警察討厭開會,他在做總結(jié)發(fā)言時,盡量短促,切中要害。這一次,他還是強調(diào)整頓警風(fēng)警紀(jì)、維護社會穩(wěn)定、打擊刑事犯罪的問題。說到激動時,潘偉銘表態(tài),在他的任上,不帶出紀(jì)律嚴(yán)明的警察隊伍,不扭轉(zhuǎn)天下市的社會風(fēng)氣,他寧可引咎辭職。自然,潘偉銘也表揚了正在歸途中的曹大彪,希望大家都成為秉公執(zhí)法大義滅親的典范。

    有警察在下面悄悄接話,六親不認(rèn),那就不是人了,是驢。

    曹大彪正巧趕到會場,正巧走到那位警察的身后,也正巧聽到了那句話,他便把手指頭插進那個警察的軟肋里,狠狠地?fù)噶艘幌隆2艽蟊氩⒉粺嶂杂陂_會,他之所以急匆匆地趕到會場,是來找杜冷明,為的還是韓大創(chuàng)。

    會場上,那個警察不敢叫,只好忍住了疼,喉嚨里又拱出一句,曹大驢。

    曹大彪只好作罷,這個綽號潘局長給叫開了,他已經(jīng)無力挽回。

    會議剛散,治安支隊便有了行動。曹大彪本想和杜冷明辦理交接,順便也把韓大創(chuàng)取保候?qū)彽氖掷m(xù)辦了,好了卻一樁心事??啥爬涿鳑]給他這個機會,三步兩步跑出會場,急三火四地上了警車。人家執(zhí)行緊急公務(wù)去了,曹大彪沒咒念了,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把韓大創(chuàng)暫送到看守所。

    誰知這一送,曹大彪就送錯了。

    杜冷明喜歡弄響動,哪怕是雷聲大雨點稀,也要造出一種聲勢,他習(xí)慣地稱其為震懾。這一次,杜冷明震懾的是娛樂場所,還帶上了下來采訪的省電視臺記者。

    當(dāng)然,杜冷明不會盲目出擊,他得到了可靠線報,礦山街道的一家洗浴中心是賣淫嫖娼的窩點,他要抓現(xiàn)行。對于情報的準(zhǔn)確性,杜冷明毫不懷疑。線人是黃毛,這小子比黃鼠狼還精,他提供的線索十拿九穩(wěn),就是“信息費”要得狠,沒個三五千別想從他嘴里摳出有用的東西。打擊刑事犯罪百日攻堅,等于給每個警察都套上了夾板,哪個警隊有惰性,就可能慘遭末位淘汰,警隊負(fù)責(zé)人就得離開崗位,給別人挪屁股。所以,警察見到了案子,比見到親爹還親。杜冷明不可能放掉這個機會,當(dāng)然也毫不吝嗇地支付了“信息費”。

    僅僅十幾秒,警察們就包圍了洗浴中心,沒等老板娘反應(yīng)過來,他們已經(jīng)踢開了包廂的門,現(xiàn)場按住了兩對赤身裸體的妓女和嫖客。記者開始采訪了。老板娘不甘心被查處,一會兒捂攝像機的鏡頭,一會兒跟警察耍橫,一會兒裝病,賴在地上不起來。

    記者質(zhì)問老板娘,你的膽子也太大了,把洗浴中心變成了色情場所,還抵賴。

    老板娘叉腰瞪眼,大聲嚷著,我怕啥,哪家洗浴中心不是警察做靠山,沒有警察護著,誰家能開得下去?不養(yǎng)幾個小姐,誰家能有生意?事到如今,我也不瞞著你們,我的洗浴中心就是和礦山街道派出所所長袁天剛合開的,你們有本事把他也抓來,我們倆一塊兒蹲大獄。

    杜冷明立刻插上一句,別聽她胡說八道,銬上她,帶走。

    可是,記者們并不認(rèn)為老板娘是胡說八道,回到電視臺就做了剪輯。第二天早晨,省電視臺衛(wèi)星頻道如實播放。

    那一刻,袁天剛正坐在派出所的電視機旁,有一搭無一搭地看省電視臺的新聞。對于昨晚發(fā)生的事情,他毫不知情,新聞播報到這里時,他愣住了,沒有想到治安支隊會搞突然襲擊,也沒有想到屢教不改的老板娘會用這種辦法報復(fù)他的治安罰款。至于再深層次的東西,袁天剛沒有去想。他根本不知道,昨晚發(fā)生的這一切都是黃毛導(dǎo)演的,只因沒有舍得千兒八百塊的盯梢費。

    新聞播出的那一刻,袁天剛驚得兩腿發(fā)麻。

    這一夜,曹大彪沒睡好,還是擔(dān)心韓大創(chuàng)。韓靜埋怨他,就這一宿,帶到咱們家里,也比送進看守所強。

    曹大彪生氣地說,那是不合法的。

    還沒到上班時間,曹大彪就去了治安支隊,堵住了杜冷明,讓杜冷明馬上給韓大創(chuàng)辦取保候?qū)徥掷m(xù)。此時杜冷明剛剛起床,正在刷牙,滿嘴都是牙膏沫子,半晌沒有回答曹大彪。直至最后漱凈了嘴,他才說,進去了,就別出來了,醫(yī)院的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閻副總的脾臟出了問題,案件的性質(zhì)變了,故意傷害,不能取保候?qū)彙?/p>

    曹大彪愣了,閻春玉脾臟的CT片他看得很認(rèn)真,不應(yīng)該有問題,便說,兄弟,別開玩笑,你要是完不成嚴(yán)打指標(biāo),我借給你幾個案子。

    杜冷明說,就這幾個指標(biāo)我完不成,弱智?。繉嵲捀阏f,韓大創(chuàng)的案子,市領(lǐng)導(dǎo)盯上了,誰也別想保他。

    曹大彪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他覺得自己被愚弄了。他可以容忍別人的攻擊、謾罵,但他決不容忍對他的侮辱和戲耍。他怒不可遏,揚起巴掌狠狠地扇了杜冷明兩個大嘴巴,鮮血順著杜冷明的嘴角流了出來。

    杜冷明沒有還手,指著曹大彪的鼻子說,你要為此付出代價。

    代價很快就來了,就在當(dāng)天下午四點半,市局召開緊急電視電話會,宣布了兩項決定:免去礦山街道派出所所長袁天剛的職務(wù),撤銷刑警支隊副支隊長曹大彪的職務(wù)。兩個人有所區(qū)別的是,袁天剛一擼到底,成了派出所的普通警員;曹大彪呢,降職使用,具體工作另行安排。

    刑警支隊支隊長劉和平對此項決定極為惱火,就因為打了治安支隊副支隊長杜冷明兩個嘴巴,就免了職,實在是太過分了。同事間有點兒矛盾或者說是爭執(zhí),處理得過了火,道個歉也就罷了,頂多是一個月的工資不要了,算是給人家的補償,再聚在一起喝頓酒,一切都化解了,何苦弄得雞飛狗跳的?

    劉和平寧肯送給治安支隊十幾個案子,兩個支隊長一協(xié)商,把事兒按下??墒桥司珠L不給他們機會,就把洪水放下來了,拆了刑警支隊的頂梁柱。

    沒等電視電話會結(jié)束,劉和平便奔向了市局,他去找局長潘偉銘討個說法,這樣處分干部,讓警察們心寒,讓干活的人無望。警察不是機器,是人,再強調(diào)從嚴(yán)治警,也不能冷酷到不講人情的程度。行政記過、停職反省,都是處理辦法,何必趕盡殺絕呢,總得給人改正的機會。

    潘局長將劉和平暴擼一頓,斥責(zé)說,你的部下,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還有臉來找我?你也應(yīng)該檢討一下自己,咱們不是江湖隊伍,是有鐵的紀(jì)律的隊伍。你時刻要牢記,警察面對的是什么?是和平時期的戰(zhàn)場!如果曹大彪承受不了這次磨難,他就不是合格的警察,撤了他,我也不會感到心痛?;厝ズ煤孟胂胛业脑?,要是缺了曹大彪刑警就不會破案了,那你馬上給我遞辭職報告。處分曹大彪,不僅僅是對他的考驗,也是對你的考驗。不要把個人得失看得過重,要把社會穩(wěn)定、百姓的福祉看成頭等大事。這是我的決定,泰山壓下來也不會改變,你回去吧,送曹大彪上新的崗位。

    劉和平被潘局長訓(xùn)個鼻大眼小,灰溜溜地回到了刑警支隊。

    曹大彪自身都難保了,還怎么去保韓大創(chuàng)?韓靜感到真是禍不單行。她沒有怨潘偉銘,而是怨曹大彪,天底下沒有他這樣缺心眼兒的,姐夫當(dāng)警察,不愿保護小舅子也就算了,怎能千里迢迢地帶著別人去抓自己的親人?不想攤上包庇的嫌疑,回避是正常理由,局長還能把你抓起來?現(xiàn)在可好,弄得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韓靜說,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上,你破釜沉舟也得把弟弟給我撈出來,我們老韓家的人不能在看守所里呆著。

    曹大彪眼睛一瞪,大聲說,還有完沒完?我心里還淌著血呢,誰撫慰我了?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往我的傷口上灑鹽,想跟我好好過日子,你就閉嘴!

    妻子哭得聲淚俱下,完全把曹大彪的警告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還在控訴著丈夫,嫁給你快二十年了,我都成了活寡婦,十天八天不回家,回來就是一身爛衣裳,睡得死狗一樣。家不顧,孩子不管,我弟弟出了這么一點兒小事,你不但不能擺平,還越弄越大,你的能耐都跑哪兒去了?

    曹大彪說,我就沒能耐啦,誰犯法誰去擔(dān)。

    妻子罵他,狗屁,警察抓人有癮,親情都沒有了。

    曹大彪手又癢癢了,扇了妻子一個嘴巴。

    這下子,最后的親情也被曹大彪打跑了。

    韓靜離家出走了,走得并不遠(yuǎn),就坐在潘局長的辦公室,眼睛哭得如同爛桃。

    別看潘偉銘對警察狠,對家屬卻十分客氣。家里的事兒,不是逼得沒法子,誰去找領(lǐng)導(dǎo)?潘偉銘讓值班的武警戰(zhàn)士給韓靜倒上茶水,瞅著坐在對面沙發(fā)上的韓靜,哪怕是挨罵,他也要傾聽。誰讓他免了人家的丈夫。

    韓靜沒有指責(zé)潘偉銘,更沒有鬧,她低垂著頭,平靜而又平淡地講家里一件又一件事情,講如何一個人承擔(dān)著家里的大事小情,從柴米油鹽到吃穿住行,從贍養(yǎng)老人到培養(yǎng)孩子,似乎家里從來沒有過丈夫曹大彪。她旁若無人,一味地講下去,眼淚也一味地流下去。

    潘偉銘的眼窩潮濕了,他知道,曹大彪是個好警察,韓靜是個好警嫂。按常理,他不該降曹大彪的職,可是,有誰能知道,他在天下市布一盤棋局,曹大彪是這盤棋中的重要棋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他只能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置之死地而后生。然而,這出奇制勝的一招,潘偉銘不能向任何人說,還要大擺一番迷魂陣。所以,他做好了準(zhǔn)備,無論韓靜怎樣鬧,他都要承受。

    潘偉銘沒有想到,韓靜沒有鬧,甚至什么要求也沒有提。她只是一味地說,自己是礦業(yè)集團子弟中學(xué)的一名普通語文老師,和市屬學(xué)校的老師相比,是冰雪兩重天,工資比人家少了一多半。韓大創(chuàng)進去了,她實在承擔(dān)不起兩個家庭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曹大彪犯了錯誤,降職是輕的,最好是清除出公安隊伍,憑他的本事,養(yǎng)活我們兩家人沒問題。他那個驢脾氣,再當(dāng)警察,沒準(zhǔn)兒把疑犯打到陰間去,自己就成了罪犯了。反正我決心已下,我們家不需要警察了,他執(zhí)意繼續(xù)當(dāng),那我們就離婚。既然他六親不認(rèn),我也只能恩斷義絕,我沒法面對我的父母和我弟弟一家人。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一番話說得不溫不火,軟中有硬。潘偉銘無言以對了,他除了一個勁兒地感謝韓靜對曹大彪的支持,不知道怎么說才能解開韓靜心里的疙瘩。他只能暗示,自己是個講原則的人,也是個講感情的人。

    韓靜當(dāng)然聽不懂,悵然若失地離開。但是,剛才那番話,她可不是嚇唬潘局長。

    十一

    免職的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袁天剛實在難以接受。洗浴中心里賣淫嫖娼,已經(jīng)牛皮癬一樣頑固,哪一家派出所都沒有辦法根治,又不是搶劫盜竊行兇詐騙這類危害極性強的犯罪,誰能把警力都用在這上面,總不至于讓警察天天到洗浴中心站崗吧?

    袁天剛委屈極了,也窩囊極了,自己咋就這么倒霉?曹大彪被撤職,還打了別人兩個響亮的嘴巴,解了心底之恨,自己呢,無緣無故被人栽贓陷害,還落得個啞巴吃黃連。他曾向市局紀(jì)檢部門申訴,說自己和那家洗浴中心毫無瓜葛,還多次處理過那個容留婦女賣淫的老板娘。紀(jì)檢書記把潘局長的話轉(zhuǎn)告給了他,潘局長說他相信自己的民警是潔身自好的,但轄區(qū)內(nèi)出現(xiàn)了這種丑惡現(xiàn)象,作為派出所所長,是逃避不了責(zé)任的,尤其是被治安支隊突擊檢查抓到了現(xiàn)行,更加證明平時管理松懈,工作不得力,不到位,免了職,也沒有什么冤枉的。

    袁天剛實在想不通。誰不知道,礦山街道是全市最難干的派出所,這里礦業(yè)集團日益衰敗,工人家庭一貧如洗,社會問題多如牛毛,流氓成群竊賊成堆。這些年,他天天如履薄冰,日日勤勉奉事,限期破的案子,他沒有耽擱過,各項安保工作,他沒有出過差池,派出所各項指標(biāo)評比,他沒有落后過,就因為在轄區(qū)內(nèi)抓住了兩個嫖客,就免了?

    把自己關(guān)在所長辦公室里,袁天剛拒絕和任何人接觸。干了大半輩子警察,沒貪污沒受賄,沒枉法辦案,沒犯過錯誤,就這樣被一擼到底,他都不知道怎么向自己的家人交代,怎么向老婆孩子解釋。

    這是袁天剛在這個辦公室里的最后一夜了,以后,他就和“大牢騷”、“小迷糊”,還有常老軸一樣,擠在一起辦公了?,F(xiàn)在,他越來越留戀所長這個位置了,越來越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事沒干完,還有許多打算沒來得及實現(xiàn)??墒?,他沒有機會了,他很悲傷,很無奈,也很窩火。他無處發(fā)泄,想哭,不愿被別人看見,想砸東西,又怕別人聽到響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了,一醉解千愁吧。

    袁天剛自斟自飲喝起了悶酒?;蛟S是酒入愁腸,袁天剛喝得還不及平時酒量的一半就醉了,手顫抖得沒法往杯里倒酒,他索性丟掉了酒瓶子,一任剩下的酒流淌出去。在酒精的麻痹下,他似醒未醒,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地仰在椅子上。

    夜半時分,袁天剛的手機響了。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不是上級下達了任務(wù),就是緊急案情。袁天剛醉得眼皮都懶得睜開了,反正不是所長了,誰他媽的想管事兒就找誰去,老子不伺候你了。

    電話鈴響得十分堅決,一遍接一遍,你不接,對方?jīng)Q不罷休。袁天剛皺著眉,摸索著去抓手機。別的事情他都不在乎,只有一件事情他最害怕,那就是老媽的病情加重了。若是沒有這根弦牽著,電話打爆了他也不會接。

    手機的屏幕上,只有數(shù)字,沒有名字,是個陌生的號碼。袁天剛擔(dān)心電話來自于城里的醫(yī)院,也就接通了。對方的聲音不是弟弟,也不是老媽,更和老媽的病無關(guān),他懸著的心剛剛落下,卻被電話里的人活生生揪了起來。

    電話是黃毛打進來的。黃毛在電話里火上澆油,稱袁所長的老婆在他大姨子的康樂中心,和一個男人睡在一塊兒,雅間的名字叫夏威夷,去晚了,啥也抓不到了。

    袁天剛怒不可遏,直奔大姨子齊彤的康樂中心。大堂里一些熱愛夜生活的男男女女還在這里出入。袁天剛不管不顧了,一直向前闖去,他要眼見為實。

    大姨子齊彤見到袁天剛兇神惡煞似的闖進來,忙攔住他,不讓他往里闖。這時間驚擾了客人,讓她的生意怎么做?袁天剛一路推搡著大姨子,直逼夏威夷雅間,不管里面會讓他如何尷尬,他也要弄個水落石出。

    齊彤?dāng)r不住失控的袁天剛,索性抱住他的大腿,大聲嚷嚷著,袁天剛,你當(dāng)警察有啥了不起的,你連老婆都養(yǎng)活不起,還有臉上我這兒來鬧,你給我出去!

    臭娘們兒,這么大的嗓門兒,給奸夫淫婦通風(fēng)報信???這么千方百計地阻止我說明了什么?說明黃毛告訴我的事情肯定是真的。袁天剛越想越氣,怒火已經(jīng)燒沸了他渾身的血,他高高地舉起警棍,狠狠地砸向了齊彤的頭。齊彤慘叫一聲,腦袋就歪了過去,眼睛大大地睜著,嘴角流出了幾絲涎水,可她的雙手依然抱著他的腿。

    袁天剛掰開齊彤的手,挪出雙腿,準(zhǔn)備踢開夏威夷包廂的門闖進去??墒?,那是個沒有門的雅間,一道漂亮的門簾長長地垂下,權(quán)當(dāng)是道門。袁天剛愣住了。里面有人匆匆地挑開門簾,妻子齊丹從里面走出來,她身穿足療工的制服,腰間扎著圍裙,臉上的口罩剛剛摘下,手里還拿著水牛角和小木槌等工具。她的嘴張成了大大的O形,眼睛里滿是驚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撕心裂肺地喊了聲,姐!

    袁天剛無力地癱了下去,用不著進去看個究竟了,出入自由的門簾說明了一切,他上了無賴黃毛的當(dāng),委屈了大姨子,冤枉了自己的老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妻子為了幫助自己給老媽治病,成夜成夜地掰男人的臭腳丫子,低三下四地賺這么難賺的錢。

    如夢方醒的袁天剛酒也全醒了,他放棄了自己的尊嚴(yán),放聲大哭。

    齊彤被大家七手八腳地送進了醫(yī)院,搶救了大半宿,生命的跡象才平穩(wěn)下來。醫(yī)生診斷為外傷導(dǎo)致的急性腦出血,可是,醫(yī)生接下來的話卻不容樂觀,病人雖然活著,以后的歲月比死還艱難,她極有可能成為植物人,即使將來有恢復(fù)意識的可能,也是個廢人了。

    岳父岳母沒說什么,可姐夫一家人不讓了。袁天剛痛苦不堪,不過有一點他還是很清醒。不等有人扭送,袁天剛自己走進了派出所,只不過這一次和從前完全不同。

    他讓副所長張敬山給自己戴上了手銬。

    十二

    處分曹大彪的命令下達到了刑警支隊,劉和平真的沒咒念了。在此之前,劉和平還抱有幻想,認(rèn)為局長是嚇唬人呢,只要曹大彪寫出檢討,承認(rèn)打人錯了,苦苦哀求幾回局長,再求得杜冷明的諒解,上下一塊兒努力,準(zhǔn)能把局長的心磨軟了。沒想到,潘局長真是鐵石心腸,寧可自毀長城,拆了刑警支隊的臺柱子,也要整頓警紀(jì)。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曹大彪依舊是曹大驢,不可能低三下四地走進局長辦公室,求爺爺告奶奶地保住官兒?,F(xiàn)在,他把潘局長辦公室的門擂得鼓一樣響,他要當(dāng)面鼓對面鑼地擺擺理,究竟是誰錯了,誰說話不算話,誰在欺騙他。撤他的職,他不在乎,正累得要死,謀個閑差,好養(yǎng)養(yǎng)身板兒。他難以下咽的是這口氣,為了完成一個刑拘的指標(biāo),居然拿刑警支隊的副支隊長耍著玩兒。但即使曹大彪成了大鬧天宮的孫猴子也無濟于事,潘局長根本沒在辦公室,就像天宮中沒有玉皇大帝一樣,孫猴子再能折騰也沒有用。

    曹大彪敲門的聲音,無異于給局辦公樓鼓搗出一次地震,弄得滿樓人都知道曹大彪發(fā)飆了。辦公室主任一直陪在曹大彪的身旁,勸著曹大彪,潘局長真的沒在,打他的手機吧。

    曹大彪冷笑一聲,你以為潘局長會開機嗎?他免了我,心里虛著呢。

    辦公室主任賠笑說,不能,潘局長是磊落的人,不可能關(guān)機。

    曹大彪說,磊落?把下屬當(dāng)牲口使,自己去沽名釣譽,連我的面他都不敢見了,還敢開機?

    正說著,曹大彪的手機響了,他看都沒看屏幕,按下綠鍵就說,等一會兒再打電話,我找潘偉銘打架來了。

    電話那頭傳出嚴(yán)厲的聲音,我就是潘偉銘,你別鬧了,馬上下樓,到米蘿咖啡店,有事兒和你商量。

    曹大彪愣了片刻,那股亢奮的鬧勁兒頓時全消了。

    米蘿咖啡店是天下市最高檔的咖啡店,大廳里有大型浮雕,有流水噴泉,還有一個姑娘用纖細(xì)的雙手彈著鋼琴。這么幽雅的環(huán)境,曹大彪想鬧也沒法兒鬧了,潘偉銘可真會選地方找人談話。

    服務(wù)小姐把曹大彪引進一個雅間,潘偉銘穿著便裝,端著杯子,悠閑地喝著咖啡。雅間不是很大,除了兩幅油畫,墻壁上還靠著一個橡膠假人。

    潘偉銘說,順便把你的仇人也帶來了。

    曹大彪愣了,除了他倆,雅間里沒有別人,難道人在外邊等著呢,潘局長怕他不愿意,沒有帶進來?誰是自己的仇人,曹大彪真想不明白了,當(dāng)了二十多年警察,抓人無數(shù),誰是自己的仇人,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潘偉銘笑了,指了指靠在墻上的假人,說,你不是喜歡打人嗎?同事你打了,妻子你也打了,就剩下你最恨的人沒有打呢,上去狠揍他一頓吧,打累了我再跟你說話。

    曹大彪走近假人一看,上面居然貼著潘局長的照片。這種把戲,都是我家老祖宗曹操玩剩下的,割掉胡須替代頭顱。他沒有客氣,揮起拳頭,面對著假人上潘偉銘的笑臉,狠狠地砸上了兩拳。他覺得,這比罵上潘偉銘一百句還要解恨。

    看到曹大彪發(fā)泄完了,潘偉銘拍拍曹大彪的肩頭,讓他面對自己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咖啡。曹大彪將咖啡一飲而盡,很粗野地抹了下嘴唇,說,這個辦法挺好,值得推廣。今天我有天大的冤枉也不會發(fā)火了,我建議以你為模特,做一大批假人,發(fā)到各支隊各分局各派出所,設(shè)立一個發(fā)泄室,誰心里窩火了,就揍你一頓。

    潘偉銘說,我同意,明天就開始實行,有了這么多替身,我的局長就好當(dāng)了。

    曹大彪說,警察的社會壓力、心理壓力、家庭壓力,還有你這個當(dāng)局長的格外施加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有一天他們會崩潰的。袁天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們倆一塊兒從警校畢業(yè),一塊兒來到咱們局,從參加工作第一天起,一直到現(xiàn)在,沒白天沒黑夜地干,風(fēng)里來,雨里去,雪里滾爬,冰上埋伏,遭遍了人間的罪,和罪犯搏斗,身上傷痕累累,死里逃生多少次,自己都不記得了,可是,我們得到了什么?就因為小小的失誤被免職了。袁天剛窩了一肚子火沒處發(fā),把大姨子打成了植物人,我呢,今天你不弄個假人來,恐怕也快瘋了。

    潘偉銘聽曹大彪一味地講下去,直到曹大彪快把唾沫說干了,又往嘴里灌了一杯咖啡,他才接過話茬兒說,你以為我是真的免了你?

    曹大彪不假思索地說,白紙黑字下達的文件,還能有假嗎?

    潘偉銘說,記不記得我到刑警支隊說過的話?當(dāng)警察就得是身如鋼、心如鐵,腰桿壓碎了也不許塌下來。

    曹大彪點點頭。

    潘偉銘說,這段日子,我故意刁難你好幾回,你是個腰桿壓不彎的好警察。

    曹大彪說,別夸我,沒那個假人,我也崩潰了。

    潘偉銘意味深長地說,其實,我也脆弱。我到天下市來,兩眼一抹黑,看到的是風(fēng)平浪靜的表象,天下市的水到底有多深,暗流究竟有多兇,我還不甚了解。我想快一點兒進入角色,需要你這樣的干將,幫我撥開迷霧,見到真相。這樣,我的決策才不會失誤,才能真正地還清明于天下。

    曹大彪說,這是你的事兒,何必折騰我?

    潘偉銘說,不管是主流洪流,還是暗流濁流,天下市的矛盾集結(jié)點都在礦業(yè)和礦山上,不把礦業(yè)這堆亂麻擇清楚了,天下不會清靜。

    曹大彪似乎明白了,話里話外,潘局長已經(jīng)把意圖透露了出來。這么大動干戈,原來是為了合理地讓他下到礦山街道派出所,擇出紛亂如麻的線頭。如果出于這個目的,他并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委屈,當(dāng)警察不在第一線,官升得再高,也是狗屁不如。

    這么想著,曹大彪心里舒暢多了,不怨省廳把這么個年輕的局長派到最復(fù)雜的天下市了。潘偉銘這招棋一箭射下了一堆雕,可惜的是委屈了只知拉車不會看道的袁天剛,還有被無端牽扯進來的內(nèi)弟。

    曹大彪不想等到潘局長破題了,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想送我到礦山街道派出所,一紙調(diào)令就夠了,何苦讓這么多人墊背?

    潘偉銘見曹大彪識破了天機,會心地笑了,他說,沒辦法,這叫戰(zhàn)略,棧道也得修,陳倉也得度。這是我在天下市布下的一盤大棋,關(guān)乎礦山地區(qū)的穩(wěn)定,牽連著全市的大局,動得不巧妙,被人識破,那就是前功盡棄。礦業(yè)集團外部,陰云密布,礦業(yè)集團內(nèi)部,各種犯罪環(huán)環(huán)相扣,普通工人深陷水深火熱,礦山已經(jīng)成為活火山,隨時可能爆發(fā)群體事件?,F(xiàn)在,種種表象之下,潛藏著一股強大的暗流,隨時操縱著天下市的局勢,讓百姓成為狂吠亂舞的蝗蟲,讓政府疲于奔命,讓警察防不勝防。這股暗流不弄個水落石出,天下永無寧日。

    曹大彪說,其實,亂只是個表象,千頭萬緒只有一個根本,那就是誰是亂的既得利益者,只要攻破這一點,攻克核心人物,就是抓住了本質(zhì),就能一勞永逸。

    潘偉銘高興地說,好,你我心心相印,可我還是想知道,你所指的人是誰?

    曹大彪一笑,不知此人是誰,你就不配當(dāng)天下市的公安局長。

    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而天下市的黑幕也將在兩個人的手中徐徐揭開……

    責(zé)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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