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五分鐘就要陷入一次愛河
他坐在河邊的合歡樹下,高高瘦瘦的如同一只螳螂。金棕色的皮膚上布滿太陽留下的斑點。他的皮膚松弛地耷拉在缺乏肌肉支撐的骨頭上,就像在竹竿上直接披了一張布,彼此之間隨時會告別的樣子。戴頂破草帽,變白的金發(fā)從草帽下亂蓬蓬地掛下來,約莫齊肩的長度。這個男人穿件白色跨欄背心,大褲衩,光腳,臉上架著一副明顯是女士款式的太陽眼鏡。他面前放著一個筆記本,里面夾著各種紙張,努力地變成整齊的一摞。他腳下有瓶啤酒,已經(jīng)喝了一半。
我微笑著沖他擺擺手。他也微笑著沖我擺擺手。
“這里真舒服對不對?”他向我舉了舉酒瓶子。
“呵呵,這么早就開始喝酒了?還是早上呢?!蔽覇枴?/p>
“哦是這樣,我有腎結(jié)石,醫(yī)生說應該多喝啤酒,它就會好。”他摸摸自己的肚子說。
“難道醫(yī)生不是應該叫你多喝水嗎?”
“我只是自己覺得啤酒可能比水好一點。否則我可不喝酒。你難道不認為啤酒比水好一點么,里面有很多麥子,也許它們經(jīng)過我的腎結(jié)石的時候會把它敲那么一下?!彼J真地闡述自己的理論,看起來完全不像開玩笑或者找借口。
他叫大衛(wèi),美國人,接近50歲,是個老嬉皮士。
“親愛的寶貝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坐在陽光下。但是寶貝我也明白,你當然希望保護你的皮膚,所以不要緊的,你坐在樹蔭底下,我坐在陽光下。我們就這樣聊天。”大衛(wèi)喝了一口啤酒,“有時候我覺得曬曬太陽就會生長,不必吃飯,也不必喝水,好像樹木一樣,曬曬太陽就好。”大衛(wèi)一邊扭動著自己光腳的腳趾一邊說,他認為不穿鞋也是吸取天地精華的一種方式,他說光腳踩在土地上就覺得有營養(yǎng)順著他的腳爬到體內(nèi),足夠他維持生命所需。
就這樣,在漫長的三個小時里,我們一邊聊天,一邊慢慢地隨著樹影移動,以便讓他一直坐在陽光里吸收營養(yǎng),而我一直在樹蔭下保護皮膚。
“我愛亞洲女人,她們眼睛上長著蒙古褶,讓她們的眼神看起來如此神秘?!贝笮l(wèi)用指頭碰了碰我的眼睛,“剛到老撾的時候,我簡直搞暈了,走在路上,每五分鐘就要陷入一次愛河。這一定是天堂!”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喜歡亞洲女人的男人:“你知道,亞洲女人不像美國妞那樣,胳膊腿都太大,胸部太大,聲音,啊,那簡直是大得不能再大!”
大衛(wèi)稍微停頓了一下,不安地問我:“如果你覺得我這樣說是冒犯了你請讓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愛情和性愛,是人類最美好的事情,是可以談論的。但是我不想冒犯你?!?/p>
我并不覺得冒犯,但也沒有和一個嬉皮士談論東西方胸部差別的習慣。縱然我覺得電視里和雜志上的嬉皮士多么迷人,曾經(jīng)一度還真的覺得自己也許應該認真考慮去做個嬉皮士??纱笮l(wèi)鏡子一樣立在面前,照出一個被城市豢養(yǎng)的品種,偶爾離城散散心而已。
大衛(wèi)的村莊
大衛(wèi)在瑯勃拉邦住了8年,時常去探望一條村莊。那條村莊在深山里,要先坐兩小時的船——當然是人撐的那種,然后再走好幾十分鐘的山路才能到達。整條村莊的人都管他叫“我們的大衛(wèi)”,而他也管那條村莊叫作“我的村莊”。
大衛(wèi)去村莊里,小孩們會跟在他后面背剛學回來的英文字母表:A——B——C——F??“不對不對,是A——B——C——D——E——F??”大衛(wèi)好耐心地糾正他們。他知道對于一個正在發(fā)展中的亞洲國家而言,尤其在一個發(fā)展旅游業(yè)的地區(qū),學會英文,就意味著工作。從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每五分鐘就要戀愛一次開始,就愛上這個國家,于是他開始教這些孩子英文。大衛(wèi)還有一本筆記本,上面悉心地分了欄,寫著同一個單詞的英語,老撾語,黑泰語,蘭丁語各自的發(fā)音。他已經(jīng)學會說老撾話,但是各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還不通,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就住那兒,他指著馬路對面一棟老舊的小樓。房門從來不鎖,如果你找我,我不在,你就在屋子里等等。如果你不想等,問這附近的人大衛(wèi)在哪里,他們就會告訴你。”
一張照片在他抬手的時候從資料夾里掉出來,他撿起照片給我看,照片里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來自大衛(wèi)的村莊,蜷縮在一條小船的后座。大衛(wèi)告訴我說,這個女人在一年前失去了她的孩子。那是一次難產(chǎn),女人以驚人的意志力掙扎了整整8天8夜,到最后連自己的命都快要保不住了。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非常殘酷,村里的老人用剪刀把死去的嬰兒一點一點剪碎,從女人體內(nèi)取了出來,保住了女人一命。但女人從此以后精神就有點不正常了。
“村子離城市很遠很遠,而且人們非常窮,即便有錢到城里來,也進不起醫(yī)院,”大衛(wèi)很黯然地解釋,“但是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fā)生在我的村莊里!”自那以后,大衛(wèi)資助了村里一個孩子到瑯勃拉邦學醫(yī),并且讓他保證長大以后一定回到自己的村莊。同時,大衛(wèi)每個月都買許多基礎的藥品送進村里,還給了村長一筆錢:“如果有人需要到瑯勃拉邦上醫(yī)院,先用這筆錢把他們送出來,進醫(yī)院住下,然后跑到我樓下來叫我?!鄙屏嫉拇迕裰两褚矝]有用過這筆錢,對他們而言,受傷了能吃到大衛(wèi)送來的藥,已經(jīng)是幾十年來最幸福的事情了。
保衛(wèi)姑娘
他從他的資料夾里抽出另外一張照片,那上面是個笑著的女孩?!罢J識她的時候,她才13歲。她就這樣沖我笑著,完全不設防,完全地信任?!贝笮l(wèi)指著這張老照片告訴我她的故事。這個小女孩是村莊里的小姑娘,是大衛(wèi)在村莊里的第一個朋友。8年前的一天,小姑娘發(fā)了場高燒,退燒后大腦就受到了損害,變成了一個智障兒。
“大多數(shù)時候她很正常,但有時候,玩著玩著,她會像一個玩具娃娃突然沒有了發(fā)條一樣,突然安靜下來。好像死掉一樣。你得讓她這樣‘死’上幾十分鐘,推推她,有時候,又活過來?!贝笮l(wèi)垂下他長長的胳膊模仿那女孩的樣子,正如一個失去了發(fā)條的玩偶。
大衛(wèi)說她今年21歲了,他在經(jīng)濟上照顧了她8年,替她出錢治療,但是如今他意識到,也許一切治療都是徒勞。
“所以我決定娶她,這是我能永遠照顧她的唯一方式。只有這樣,我死了以后,我所有的錢才能名正言順地都歸她所有,讓她還能安全地生活下去?!迸⒌母改高^著貧窮的生活,對于這個已經(jīng)不可能有任何“光明前途”的女兒不抱任何希望,轉(zhuǎn)而把家里不多的金錢用在其他孩子身上。這正是大衛(wèi)最擔心的:“我正在老掉,雖然有太陽和泥土給我營養(yǎng),但我依然會比她早死很多很多。”他擔心若有一天他死了,他的小天使將失去庇護她的翅膀。
合歡樹蔭一路向東移動,太陽向西。我們聊村莊里的生活,聊愛情、人生、哲學、苦難。大衛(wèi)向我告別,他約了一個老撾的妓女,那個女人是他5年前在路邊“撿”回來的,當年她才16歲,被丈夫打得渾身是傷。他什么都沒做,給了她20美元,以及一把小刀?!拔腋嬖V她,如果那王八蛋再打他,就扎他?!?/p>
這5年來,他成了這個年輕妓女唯一的朋友和保護傘。這天她又來找他,“也許她還需要一點錢,當然,她總是需要錢的,可憐的孩子。”
大衛(wèi)與我握手告別:“享受這個完美的國家,親愛的姑娘?!比缓?,他收拾好他的筆記本,提著他的酒瓶子緩慢地過了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