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活動的專家
上世紀30年代,一名年輕的美國記者瓦里安·弗萊常駐柏林。在那里,他親眼目睹了納粹的崛起,以及猶太人的悲慘遭遇。1940年6月,當法國投降的消息傳到紐約,弗萊在家中舉行了一場募捐餐會,向他的貴格會(Quaker)教友以及哈佛同窗籌款,為那些正在遭受迫害的德國社會民主黨領袖和工會骨干募集逃難的經(jīng)費。會上有人提出,營救的對象不應局限于政治人物,而應該把那些已經(jīng)逃到法國的猶太文化精英包括在內(nèi)。經(jīng)過一番討論,大家決定成立一個“緊急營救委員會”,負責滯法猶太精英的營救工作。于是,1940年8月,帶著一張200余人的營救名單和3000美元募款,弗萊只身前往法國馬賽,開始了秘密的救援活動。
受制于反猶排猶的社會氛圍,當時的美國政府不僅拒絕幫助猶太人,還對民間自發(fā)的救援多有阻撓,因此弗萊在馬賽的工作一開始既孤獨又艱難。好在一個綽號“閃亮”的年輕人主動找上門來做助手,令弗萊的工作大有起色。
“閃亮”當時只有25歲,雖然年輕,卻經(jīng)驗豐富。他1915年出生于柏林的一個猶太中產(chǎn)家庭,18歲的時候為躲避反猶浪潮逃到法國,就讀于索邦大學。1935年,他獲得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的獎學金,赴英國留學。1936年7月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21歲的“閃亮”投筆從戎,成為一名年輕的共和軍戰(zhàn)士。翌年二戰(zhàn)爆發(fā),“閃亮”立刻趕回法國,以志愿軍身份參加陸軍,抵抗德國入侵。
法國投降后,“閃亮”流亡到馬賽,很快就與弗萊開始了高效的合作。他們找到了救援名單中的大部分猶太人,給他們代辦簽證,偽造證明,制訂出逃路線,安排過境護送等。在完成原定任務的同時,他們也從不拒絕其他猶太人的求助。在弗萊眼中,他的這位年輕的助手簡直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后來他在回憶錄《無條件引渡》中寫到,“閃亮”不僅聰明善良,個性令人愉悅,還是一個“非法活動的專家”。當他們給逃亡者使用的捷克護照失效時,“閃亮”很快開發(fā)出另一個偽造證件的地下渠道;當他們的經(jīng)費徹底耗盡時,“閃亮”又迅速地搭起了募款私匯馬賽的秘密管道;當逃亡者無法乘坐火車離境,他又悄悄建立了偷渡網(wǎng)絡,以及沿途的接待地點。在他們的領導下,只運轉了一年零一個月的緊急營救委員會就幫助4000猶太人逃過了納粹的魔爪,包括200多名猶太文化精英。畫家夏加爾與杜尚、作家安德烈·布勒東、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諾貝爾生化學家奧托·邁爾霍夫等等,以及未來的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都在其中。
當然很快,緊急營救委員會成為納粹德國和維希政權的眼中釘。1940年12月,遭納粹搜捕的“閃亮”不得不離開馬賽,徒步翻越比利牛斯山,經(jīng)由西班牙、葡萄牙,于次年元月逃至美國紐約?!伴W亮”走后,弗萊的工作也就陷入困境。他在回憶錄中寫道:“自從他(指‘閃亮’)離開之后,我尤其感到寂寞。我突然發(fā)覺我多么依賴他。不僅依賴他解決最棘手的問題,也依賴他的陪伴?!?941年9月,被美國國務院和法國當局視為共同外交麻煩的弗萊也被驅逐回了美國。然而弗萊沒有料到,在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做了兩年研究員后,“閃亮”又于1943年加入了美國陸軍,并重返歐洲戰(zhàn)場,從北非一直戰(zhàn)斗到意大利。
1946年,31歲的“閃亮”剛剛退伍,就以聯(lián)邦儲備委員會經(jīng)濟學家的身份參與了“馬歇爾計劃”,為歐洲重建工作至1952年。只不過,彼時再沒有人叫他的法國綽號,而是尊敬地稱他為“赫希曼博士”,因為他的真實姓名叫阿爾伯特·赫希曼。就在1952年,哥倫比亞請赫希曼擔任國家規(guī)劃委員會的財政顧問。兩年后,“閃亮”自己在波哥大開設了一家私人顧問公司,繼續(xù)為該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幫助。
最偉大的知識分子
1956年至1957年,耶魯大學聘請赫希曼擔任講座教授。正是基于哥倫比亞的那段寶貴的實踐經(jīng)驗,他出版了他的經(jīng)典著作《經(jīng)濟發(fā)展戰(zhàn)略》。在書中他不僅首次將“發(fā)展戰(zhàn)略”運用于經(jīng)濟諸領域,還為發(fā)展經(jīng)濟學奠定了“不平衡增長”的理論基礎。上世紀80年代,這本著述被譯介到大陸,對中國的經(jīng)濟改革發(fā)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1958年至1964年,赫希曼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國家經(jīng)濟關系,接下來在哈佛大學教授政治經(jīng)濟學長達10年。1974年,他轉任普林斯頓大學高等研究院社會科學教授,直到1985年榮休。
除了《經(jīng)濟發(fā)展戰(zhàn)略》一書,赫希曼還有多部經(jīng)典著作。就像他在1998年出版的著作《進出邊界》的書名那樣,他的著作不僅內(nèi)容極其豐富,而且領域非常廣闊,往往跨越經(jīng)濟學、政治學、社會心理學、歷史學等學科的多重邊界。例如他的名作《退出、呼吁與忠誠》就是從社會組織的角度對人類行為的分析,《激情與利益》則用歷史學的方法對觀念演化的過程予以厘清,而《轉變參與》在理解集體行為方面,也比經(jīng)濟學家奧爾森更加深刻。
赫希曼認同哲學家懷特海的觀點,認為“對直接經(jīng)驗的解釋是任何思想得以成立的惟一依據(jù),而思想的起點是對這種經(jīng)驗的分析與觀察”。所以他既反對空洞無物的各種形而上學假設,又鄙夷那些流行的表面客觀實則狹隘的理性主義理論。他不相信人類的本性可以用成本-收益的公式來概括,也不贊同人類的追求、付出與犧牲可以用所謂“偏好”來形容。他認為,只有在充分理解歷史境遇、社會背景、個人經(jīng)驗等諸多影響因素的前提下,把握人類行為的方向才有可能。事實上,在他的諸多考察中,人類行為并不存在亙古不變的鐵律,反倒具有某種“自我顛覆的傾向”,總在希望與失望的搖擺之間,在進步與反動的往返當中,實現(xiàn)曲折而多變的前行。
在西方學界,赫希曼被公認為第一流的、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思想家,“最有洞察力、想象力和原創(chuàng)性的社會科學家”,還被經(jīng)濟學家阿馬蒂亞·森稱作“當代最偉大的知識分子之一”,都是基于類似的理由。2007年,美國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設立了社會科學領域的最高榮譽——赫希曼獎,目前得主有三位,依次是政治經(jīng)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歷史社會學家查爾斯·蒂利和政治理論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每一位都符合赫希曼的思想家原型。
最近,赫希曼的又一部著作《反動的修辭》引進國內(nèi)了。在這本書中,赫希曼集中處理的是保守與進步的修辭學。他注意到,對應于人類歷史上幾個重要的進步時刻,那些反對者——即保守者或反動派(均無貶義)所做出的反對往往是情境式的。也就是說,他們的反對本質(zhì)上是刺激-反應型的,沒有恒定的反對原則,也沒有一成不變的反對對象,并且?guī)缀蹩偸窍萑胍粋€不斷自我筑壘的循環(huán)之中。
赫希曼認為,正面攻擊反動派的心靈或人格很可能加深人與人之間的鴻溝。相反,理解反動派的修辭,從而沖擊他們脆弱的邏輯,反倒可能促使壁壘的瓦解,達到溝通融合的目的。因此,他歸納出三大類反對進步的“反動修辭”:悖謬論、無效論及危險論,試圖從邏輯和心理兩方面繳反動派的械。在《反動的修辭》中,他用激情與簡潔兼具的論述達成了這一目標。
然而在本書的最后部分,赫希曼再次表現(xiàn)出他那自我顛覆的傾向。針對“反動修辭”的敵手“進步修辭”,他也展開了分析與批評。并且他指出,這兩種互相對立的修辭居然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那就是毫不妥協(xié)——這種專斷的、拒絕溝通的話語特征妨礙了人類的合作和進步。
很顯然,赫希曼對待智識的誠實態(tài)度只會令反動派和進步派都心懷不滿。然而正如愛默生所說:“一致性是心胸狹隘者的魔障”,只有熱愛人類、視野廣闊且深具創(chuàng)造精神的思想家才敢于在他們的著作中留下尚未解決的矛盾,赫希曼就是這樣的人。
阿爾伯特·赫希曼
德國出生的猶太思想家,早年沉迷于黑格爾和馬克思等大陸哲學,輾轉英美學習經(jīng)濟學,1964年進入哈佛大學教授國家經(jīng)濟關系,隨后在哈佛大學任教長達10年。著名的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當代偉大的知識分子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