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文學藝術的靈魂（二）

《蘇俄文化》 這篇文章寫于一九五七年，正是在這個歲月里，中國也經(jīng)歷了一場運動——“反右斗爭”。從當年伯林的論述中，我們同樣可以在俄羅斯的文學藝術家那里找到驚人相似的階級斗爭答案。

伯林認為：“現(xiàn)代俄國文化一個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是它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自我意識?！逼渲饕憩F(xiàn)在“那些偉大的小說家，還有許許多多二流的小說家，與俄國小說中絕大多數(shù)人物一樣始終關注的不僅僅是他們作為人的目標，或作為家庭、階級或行業(yè)成員的目標，而且是他們作為俄國人，作為一個具有獨特問題的獨特社會的成員，他們的遭遇、使命和未來”。這正是俄羅斯許多作家和藝術家的共性——把民族和國家的命運和自我意識維系在一起成為他們的宿命。但是，伯林在這些作家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民族的自戀”，無論是癡迷宗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熱衷于道德的托爾斯泰，抑或是致力于永恒美學的藝術家屠格涅夫，甚至是遠離政治的“純粹”的藝術家契訶夫，“無不終其一生密切關注著‘俄國問題’”。關注“俄國問題”，我本人卻認為這恰恰是俄國知識分子精神的優(yōu)秀之處，沒有這樣一個對本民族文化和文學的熱愛，就不會產(chǎn)生出那么多前赴后繼的偉大而壯烈的思想撲火者！當然，我也理解伯林的意圖，他認為蘇聯(lián)文學藝術家應該像西方的文學藝術家那樣“不必為他們的主題是否符合準確的歷史、道德或形而上學的背景這類問題所困擾”，而應以關注人的終極問題為目標。

的確，中國文學藝術也與俄羅斯一樣，首先要考慮的是思想主題的正確與否，這與生活在西方的知識分子是不同的。西方知識分子無法理解生活在那樣語境中的知識分子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倘若他們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一個知識分子的思想尊嚴與社會良知的話，無疑要為此付出沉重代價！但這正是最寶貴的精神財富。伯林把這種思維方式歸咎于東西方文學藝術家所選擇的哲學思想的不同，顯然俄國人選擇的是黑格爾的歷史主義觀。黑格爾的哲學，成為俄國思想界最后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作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理論資源的橋梁，用伯林的話來說就是“馬克思主義包含了年輕的俄國造反者所期待的一切要素”。這種哲學的迷狂，我并不以為是不合理的，問題在于俄國革命或中國革命，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階級斗爭學說被無限夸張和放大以后，必將把真理引向荒謬。

伯林對斯大林的知識分子統(tǒng)治術的剖析卻是切中要害的，他認為把知識分子作為機器和工具的理論才是最為可怕的事情：“斯大林對知識分子有一句著名的且非常耐人尋味的描述，稱他們?yōu)椤祟愳`魂的工程師’。這個說法完全出自馬克思主義的假設……類似的說法列寧也曾經(jīng)在他非常著名的政治理論著作《國家與革命》中提到過，根據(jù)他的論述，嶄新的自由社會，擺脫了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壓迫，看起來就像一個工廠或車間，工人們在其中勞動，完全擺脫了機器的束縛，這完全是一幅技術官僚勾畫出來的生活圖景?！边@些理論導致一大批革命的理論家迷狂，蘇聯(lián)領導人斯大林、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布哈林、莫洛托夫們推崇的“不是目標而是手段”，“革命的推進需要那些更有想象力、更鐵血、更有膽魄、更堅決的執(zhí)行者——他們從未想過世界革命的進程會半途而廢。”但是，正是把革命的理論只作為手段來使用，就會產(chǎn)生恐怖的后果，在這一點上，伯林反證了斯大林的悖反之處：“問斯大林是否是一個虔誠的馬克思主義者，甚或是一個虔誠的列寧主義者，就好比問拿破侖是否相信理想或法國大革命的那些理念……從所有這些方面來看，他當然是一位真誠的甚至是十分粗鄙的馬克思的信徒……若說斯大林在思想上有什么值得稱道之處的話，那就是他根本不怎么在意——哪怕是口頭上——列寧的那些帶烏托邦色彩的觀點?！蔽覀儾⒉辉谝獠钟梅粗S的口吻去嘲諷斯大林的政治觀念，而是對斯大林使用的政治手段很感興趣：把馬克思主義極力進行“簡化”，而“新的斯大林主義的價值體系與墨索里尼所宣揚的那套非常類似：都強調忠誠、干勁、服從和紀律”。這種鐵血理念改變了馬克思主義的原旨：“那條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的公式——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被簡化成一套用來論證官方政策合理性的引語。那些被用來鎮(zhèn)壓哪怕是最忠實地信奉斯大林主義的知識分子（更別提那些所謂的路線錯誤分子和尚未改造的舊體制殘余分子）的任何跡象的方法——補充一下，還有這方面的成效——在有文字記載的人類壓迫史上可謂是獨一無二的現(xiàn)象?！蔽也磺宄衷趯戇@篇文章的時候是否知曉中國的“反右斗爭”，我也不知道中國“引蛇出洞”式的政治手段是否來自斯大林主義的翻版，但它們之間的共性則是有目共睹的。

在蘇聯(lián)，“結果是在俄國文化史上留下了一段長長的空白。從一九三二到一九四五年，實際上到一九五五年，毫不過分地說，除了自然科學，在俄國幾乎沒有發(fā)表過任何有很高內在價值的聲響或評論文章，也幾乎沒有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藝術作品”。如果說蘇聯(lián)文學的冰凍期是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那么中國知識分子的真正冰凍期應該是從伯林寫這篇文章的一九五七年始，一直到“文革”結束后的幾年。對知識分子進行階級斗爭的原因何在，往往會引出許許多多不同的分析。伯林以為：“這項政策或許主要與斯大林的個人性格有關。他曾經(jīng)屬于一個被壓抑的少數(shù)民族，受極少的教育，對杰出人物和知識分子都懷恨在心，尤其反感那些能言善辯的社會主義者。后者在理論方面的辯才在革命前和革命后都經(jīng)常讓他自慚形穢，托洛茨基只是其中最傲慢最光芒四射的代表。”

雖然伯林對斯大林內心陰暗一面的推論未必就十分準確，但也不無道理。如果說斯大林的這種消滅思想的政策手段還是有時段局限的話，那么，在中國，這一政策持續(xù)了更長的時間。在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歲月里，那些忠誠地信奉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同路知識分子的命運尤為慘烈，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方。

“如何讓這樣一個為歐洲語言增添了‘知識分子’這一術語、并為革命勝利起了如此突出甚至決定性作用的知識階層，在這么長的一段時期內如此絕對地俯首帖耳呢？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正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流血犧牲為整個革命運動播下了種子，其中列寧在推翻舊制度保衛(wèi)新制度的過程中所扮演的領導角色遠非馬克思所能及；在遭到摧毀時，他們沒有大聲疾呼，只是流亡國外的有一點憤慨的聲音。但在蘇聯(lián)國內則是一片沉默與完全屈從。僅僅通過恫嚇、酷刑和暗殺在這個國家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據(jù)我們所知，這個國家早已對這類方式司空見慣，但仍然在十九世紀的很長時間里保持了一種活躍的革命地下活動。這里我們必須承認斯大林通過他自己對統(tǒng)治術的獨創(chuàng)做到了這一點。”作為一個離開俄羅斯文化土壤的西方視野下的學者，伯林對為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而獻身的知識分子的政治待遇而忿忿不平，甚至有些動容。幾十年以后，當年斯大林“獵巫運動”的直接后果就是為這場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進行了一次性的埋單——直接導致社會主義體制在蘇聯(lián)東歐的終結。

伯林認為斯大林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將從事文學藝術的知識分子群體“完全非道德化”處理：“即使在受沙皇壓迫最厲害的時候，畢竟也還存在一些完全自由的表達領域，至少，你可以保持沉默。斯大林徹底改變了一切。沒有任何領域獨立于黨的方針之外?！痹谶@樣的政治高壓下，還有什么“獨立的思想，自由的意志”可言呢？即便是持最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知識分子也會為此提出異議。在中國，像胡風那樣虔誠的馬克思主義者試圖用他那個三十萬言書來抨擊這樣的政策，卻落得個二十多年的牢獄之災。

毋庸置疑，在這篇文章中，我最感興趣的是第五部分，因為伯林對馬克思關于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性質的討論，成為這本書最有價值的亮點之一。伯林試圖將馬克思揭示的資本主義罪惡還原到當時正在上升階段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政權模式的身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伯林認為斯大林主義的政治會給共產(chǎn)主義世界帶來毀滅性的打擊?！爸档靡惶岬氖沁@種體制帶來另一種結果，即馬克思主義者眾口一詞地歸咎于資本主義的大多數(shù)典型的罪惡，只有在蘇聯(lián)自己身上才能找到他們最純粹的表現(xiàn)，我們對資本主義剝削、工資鐵律、把人變成純粹的商品、剩余價值被那些掌握生產(chǎn)資料的人所榨取、意識形態(tài)的上層建筑取決于經(jīng)濟基礎等等常見的馬克思主義范疇耳熟能詳，但這些概念最適合運用在哪里呢？”伯林的答案是明確無疑的：“經(jīng)濟剝削在西方是一種非常熟悉的現(xiàn)象，但沒有哪一個社會像蘇聯(lián)的工人階級一樣受到他們統(tǒng)治者如此長期、系統(tǒng)而又公開的‘剝削’。誠然，從中所得到的利益并沒有落入雇傭者或資本家私人的腰包。真正的剝削者是國家本身，說得更確切些是那些實際操縱權力機構的人。”為什么會有如此悖謬的結局呢？

伯林在一九五七年的這篇文章中用一個常識性的解釋，孟什維克學派早已為此做過合理性解釋的理論?！把芯慷韲锩拿恳晃粚W者都清楚，布爾什維克與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派別——孟什維克——最深刻的分歧在于，直接向社會主義過渡是否可行。孟什維克一直認為，按照馬克思的所有解釋，真正的社會主義只有在一個已經(jīng)高度工業(yè)化的社會才可能實現(xiàn)——在這個社會里組織嚴密的無產(chǎn)階級構成了人口的大多數(shù)，他們通過致力于克服‘不可避免的’且日益嚴重的經(jīng)濟發(fā)展的‘矛盾’，從而能夠剝奪剝奪者并開始進入社會主義?！笨墒牵诓紶柺簿S克，尤其是托洛茨基等的蠱惑下，相信了俄國革命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過渡時期“能夠穿越‘歷史辯證法’所要求的那幾個階段”。“以人為或調控的方式取代西方資本主義的‘自然’發(fā)展：兩條道路同樣通往欣欣向榮的共產(chǎn)主義”，他們自以為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武器”，“能夠通過一場成功的革命來‘縮短分娩的痛苦’”。但是，相對來說，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還沒有多少資本主義，無產(chǎn)階級還很弱小。斯大林在三十年代以后開始了社會主義工業(yè)化，經(jīng)過努力成為世界第二大工業(yè)國。但是，國家強大了，成為軍事工業(yè)強國，卻不能使人民富裕。

伯林對俄國的革命歷程進行了這樣的總結：列寧的錯誤顯然代價更為慘重。俄國陷入前所未聞的工業(yè)化的恐怖之中。其實，伯林說的也不全對，列寧在十月革命之后，也隱約感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他推行的“新經(jīng)濟政策”的核心觀念就是他設想的“電氣化加蘇維?！?，所謂“電氣化”就是資本主義“高度工業(yè)化”的代名詞，可惜他的這一補救措施尚未全面實行，就被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革命浪潮所打斷，到了斯大林專制時期就更是沒有機會進行資本主義式的“高度工業(yè)化”的補救了。一九五七年，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剛剛進入一個幾乎是鼎盛發(fā)展的關鍵時期，伯林竟然用這樣犀利的眼光來分析它的歷史和未來。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顯然吸取了蘇聯(lián)的教訓，鄧小平同志干脆避開“姓社還是姓資”的這個永遠繞不清楚的偽命題，徑直加速“高度工業(yè)化”進程，以彌補孟什維克所說的那個不可逾越的歷史階段。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蘇聯(lián)的知識分子和文學藝術家們在做些什么事情呢？伯林毫不客氣地批判了那些“俄羅斯社會良心”的叛徒們：遠比西方更明顯的是，思想、文學和藝術作品用來為殘酷事件的合理性做辯護，或充當它們的煙幕，或作為逃脫罪孽感和愚昧感的工具，或作為麻痹人民大眾的鴉片?！弊鳛闊o產(chǎn)階級專政的“齒輪與螺絲釘”，知識分子和作家們背負著自以為的紅色十字架，他們的“得意洋洋”是出于內心的喜悅，為布爾什維克的文學事業(yè)而獻身已經(jīng)成為一部分人的自覺意識。這一點是不足為怪的，在五十年代的中國，這樣的所謂知識分子和作家就更為普遍了，因為他們以為歷史的真正“時間開始了”！一旦他們發(fā)現(xiàn)事實與理想斷裂的時候，一部分正直的知識分子和作家就會進行深刻的反思：“作家和知識分子想要的——在作協(xié)最近的一些會議上提出抗議的那些人和提出類似抗議的那些人便是明證——并非是能夠有多大的自由抨擊現(xiàn)行的正統(tǒng)，甚至是有多大的自由去討論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而是僅僅希望能夠如實地描寫生活，而不必參照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小說家感到煩憂，或者厭惡，因為他們不得不將呆板的、概念化的蘇聯(lián)英雄和反派人物放進他們的小說或搬上舞臺；他們熱切地希望能夠以更強烈的——即便仍然十分幼稚的——現(xiàn)實主義，更多樣的手法以及更大的心理自由來進行創(chuàng)作；他們抱著一種懷舊心情向往列寧主義統(tǒng)治的二十年代，在他們看來那就是一個黃金時代，但也僅僅到此為止。這與政治反抗的熱情截然不同。作家們——或者說至少是一部分作家——希望在道德層面上公開談論或指責官僚體制、偽善、謊言、壓迫、正不壓邪等現(xiàn)象，甚至當局在表面上對此也予以支持。”伯林描述的這種蘇聯(lián)文學界現(xiàn)象也幾乎同時發(fā)生在中國，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年的上半年，“引蛇出洞”，“大鳴大放”，許多知識分子和作家開始對現(xiàn)實批判，包括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教條的批判，那篇《現(xiàn)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的文章就是一個典型事例。從知識分子在“反右斗爭”中的表現(xiàn)來看，前后判若兩人的作家和知識分子大有人在，為什么會這樣呢？這當然也是體制所造成的，就如伯林從蘇聯(lián)的文化官員那里所得到的答復那樣：“而知識階層，作為蘇聯(lián)社會中很受尊敬的一個階層，不會愿意社會秩序受到威脅，因為他們從這個體制中獲得很多——首先是名望和財富?！边@樣的待遇下，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和作家就不得不考慮到他們的立場問題了。中國亦是如此，當然除了“文革”的特殊時期是一個特例外，一個在體制內生存的知識分子能夠自由地選擇他的價值立場嗎？

知識分子的分化不可避免。伯林是這樣描述當時蘇聯(lián)的知識階層的：“那么到此為止，我們已經(jīng)看到，十九世紀整個俄羅斯文學就是對俄國生活憤怒的大控訴；我們還看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初的各種痛楚、熱情和苦澀，經(jīng)常的絕望、沖突以及殊死的決斗。一部分前斯大林時代的文人幸存下來，名聲顯赫，但已是鳳毛麟角；他們是出自神奇但衰亡的時代的傳奇人物，既值得尊敬，又讓人驚詫。張牙舞爪而又趨炎附勢的、半吊子馬克思主義的市儈居于其上；一群真正有教養(yǎng)的、有洞察力的、道德尚未泯滅且通常天賦超群，但被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政治不聞不問的‘專家’居其中；誠實、易受影響、天真得要命、純粹、渴望知識，非馬克思主義又有半吊子文化，充滿難以滿足的好奇之人居其下。大體而言，這便是蘇聯(lián)的文化?！蔽覀儾荒苷f伯林對一九五七年的蘇聯(lián)文化狀況做出了準確的概括，但是就其對蘇聯(lián)知識分子的分類，卻是有獨見的，用這樣的分類來考察一九五七年以及之后的中國知識分子階層，即便是進入新世紀以后的今天，也大抵是不會錯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俄國革命的確是中國革命的“一面鏡子”。

《不死的俄國知識階層》 這篇文章寫于一九九○年，這是在伯林八十一歲時的著述，也是這部書里最短的一篇論文，只有兩千字左右，但是，從中我們看到伯林對俄國知識界所寄予的無限希望是令人感動的。也就是在蘇聯(lián)剛剛解體的幾年里，伯林似乎看到了作為一個階層的知識分子思想的崛起。

首先，伯林對知識階層做了專門的界定：“知識階層并不等同于知識分子。有人說，知識分子關心的只是如何把思想盡可能變得有趣。而‘知識階層’是一個俄語詞匯，表達的是一種俄國現(xiàn)象。它誕生于一八一五至一八三○年，是由一群有教養(yǎng)的、道德敏感的俄國人發(fā)起的一場運動，他們不滿蒙昧的教會，不滿對大多數(shù)生活在卑賤、貧困和無知中的老百姓無動于衷的殘暴的政府，不滿在他們看來簡直是踐踏人權、阻礙思想與道德進步的統(tǒng)治階級?！薄八麄儓孕艂€人與政治的自由，堅信非理性的社會不平等注定會被消滅，堅信真理的存在，在他們看來這與科學的進步在某種程度上是統(tǒng)一的。他們持一種啟蒙的觀點?！辈至信e的是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一群偉大的作家，他們參加了爭取自由的斗爭，但是這個知識階層在不同程度上“被系統(tǒng)地瓦解了，但并沒有完全被消滅”。伯林以為“真正的知識階層正在變得越來越少”?？墒?，就在二十世紀末的九十年代，他發(fā)現(xiàn)在大量的作家和藝術家里“繼承了老一代知識階層的道德品質、正直思想、敏銳的想象力和極強的個人魅力”的年輕知識分子涌現(xiàn)出來了，其高貴知識階層血統(tǒng)在安德烈·德米特里耶維奇·薩哈羅夫這樣的知識分子那里得到了繼承：“他的科學眼光，身體上和道德上難以置信的勇氣，特別是他始終不渝地獻身于真理，讓我們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我們時代的新老知識階層中最純潔最善良的典型。”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非常熟悉的屠格涅夫、赫爾岑、別林斯基、薩爾蒂科夫、安年科夫以及他們在十九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朋友們”的影子，這就是俄羅斯文學和文化優(yōu)越的地方——知識分子的精神品質代代接力、生生不息、薪火承傳——面對強權和高壓，他們始終堅守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道德底線，這就是俄羅斯民族中最值得驕傲的地方，這足以使伯林這樣帶著西方知識分子眼光的人所敬佩：“俄羅斯人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他們擁有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一旦他們獲得自由，說不準他們會給世界帶來什么樣的驚喜呢。出現(xiàn)一種新的專制主義并非沒有可能，但目前我還看不到有任何跡象。邪惡終將被戰(zhàn)勝，奴役正在走向滅亡，人類有理由為這一切而感到自豪?！?/p>

當結束本書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伯林也沒有料到的是，他的期望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并沒有得到鮮明的兌現(xiàn)，因為世界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社會主義陣營里的各個國家（除少數(shù)極個別的國家）都在全球商品化的席卷下紛紛放棄了極端革命的理念，而進行工業(yè)化甚至是后工業(yè)化的補課。但是，消費文化語境卻又帶來了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作家和藝術家們同時也拋棄了優(yōu)良的人文傳統(tǒng)，尤其是放棄了自己作為社會良知存在的知識分子立場。所有這些，應該是我們在俄國這面歷史的鏡子里得到的最好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