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一二年,我學習中國工藝美術(shù)史三十年。三十年,也該編一本集子,做個小結(jié)了。
入集的文章共二十篇。由于一些讀者對中國古代工藝美術(shù)的認識或有偏差,故第一篇談其性質(zhì)、價值等等。因為和多數(shù)學科內(nèi)專家的做法有差異,故最后一篇說我心目里的中國古代工藝美術(shù)研究。余下的十八篇,大抵討論唐和元兩個時代的藝術(shù),我三十年的工作也以她們?yōu)橹行摹?/p>
一九八二年初,我進入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隨龐薰、田自秉、王家樹三位老師學習中國工藝美術(shù)史。老師對我很“縱容”,讓我自選課題。我本科讀的是中文,工藝美術(shù)知識還貧乏膚淺,因此,對選題,我茫茫然,只好邊閱讀、邊尋覓。那一屆,學院招入的研究生僅我一人,因此,能享受教師待遇,與兩位教師共用工作室。我們屋里,擺著《文物》、《考古》的合訂本。經(jīng)田自秉師指撥,我逐冊讀過,隨后,又擴展到歷年的《考古學報》、《故宮博物院院刊》等等,還做了幾千張卡片。這番閱讀歷時一年多,日后,我逐漸體會到,她令我受益終生。借此,我不僅知道了主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文物遺存,還大致明白了考古和文物的學術(shù)史與研究前沿,這些同工藝美術(shù)史關(guān)系最深最多。
工作室里,還有十來種中華書局校點本的正史。于是,期刊讀厭了,就看正史,哪種冊數(shù)少,就先看哪種??磥砜慈?,就輪到了《元史》。《元史》里,工藝美術(shù)史料特別豐富,并且,大多還沒有被學界留意,這讓我大喜過望。于是,請示過三位導師,便把畢業(yè)論文的題目定為《元代的工藝美術(shù)》。以后,出版了小書《元代工藝美術(shù)史》,發(fā)表過一些以元為題的文章,而其基本認識,都是在寫作碩士論文中達成或初步發(fā)現(xiàn)的。
我的母親是蒙古族人,所以,就常遭追問,是不是因為我算半個蒙古人,碩士論文才做元代。真的不是,全因為在漫無頭緒的讀書中,撞上了《元史》。不過,蒙元時代與其工藝美術(shù)確實令我著迷,此后,我對她用力最多,心得也自認稍多。
一九八四年夏,我畢業(yè)留校。兩年后,因中蘇關(guān)系解凍,我被派到了莫斯科高等藝術(shù)工業(yè)學校。派出的身份本是研究生,由于我想探究中國古代藝術(shù),所以,到了莫斯科,就執(zhí)意轉(zhuǎn)為進修生。這所學校以藝術(shù)設(shè)計、手工制作享譽,但無人深研我想學的中亞藝術(shù)史。于是,只能自己找書讀、找人問。瓦吉姆·斯喬夫曾留學中國,他與夫人娜塔莉亞·斯喬娃對我?guī)椭艽?,兩人都是有影響的東方學家,妻子還專治中亞藝術(shù)。相識未久,斯喬娃竟慘罹車禍,哀痛之中,斯喬夫打開亡妻的書房,任我挑選。
因為地含中亞,對于那里的古史,蘇聯(lián)學者的研究最有成績。他們有關(guān)粟特絲綢和銀器的討論與我的專業(yè)牽連最多,于是,我便選譯了一些,其中,包括了馬爾沙克的名著《粟特銀器》、捷露薩莉姆斯卡亞的名文《論粟特藝術(shù)絲織風格的形成》,他們討論的主要時段大致相當于隋唐。我還兩次出差列寧格勒(今圣彼得堡),主要到艾爾米塔什(即國人俗稱的“冬宮博物館”),向這兩位和東方部的幾位專家問學。留蘇一年,又確定了我的第二個選題——《唐代的工藝美術(shù)》。一九八八年,我開始在職攻讀博士學位,與王家樹師商定,就以之為題。
我學位論文的選題都與中西交流相關(guān)。碩士論文的選題緣由,前面說過了。博士論文寫唐代,初衷也很樸素,只是想把“活計”串聯(lián)起來,讓留蘇的“文化苦旅”“效益最大化”。華夏文明的演進常有來自異域的強大推力,因此,對研治中西交流,我自然心神向往,但光憑一個俄語,卻根本做不了,全是選題逼迫我不能不說。
我本想以一人之力,用斷代的方式,寫十種書,最后合成中國工藝美術(shù)通史。二○○○年底,我做上了學術(shù)行政工作,二○○七年初,才獲準去職。系里的事情根本沒有難的,卻有很多煩的?!爱敳睢钡膸啄?,我雖勉力促成系里盡量不開會,但各類瑣事仍纏得我終日心煩意亂。六年的行政工作與隨后的侍奉老母,已經(jīng)粉碎了我讀書寫作的計劃。如今,只能和研究生一道做??上В献髦鴷?,成功者少,歷來如此。
遺憾固然很多,但“當差”以前,我還是盡力的。盡力歸盡力,我的學術(shù)文章攏共不過五十篇上下,可稱“論文”的,僅十多篇而已。這同我的稟性有關(guān),我偏于孤傲,不肯俯首事人。早年,雖屬學業(yè)的后生小子,但對編輯仍欠敬重,兼以專業(yè)偏僻,對應期刊有限,做法還挺個別,一時難獲理解。因此,頭十多年里,我很少發(fā)表文章。文章難發(fā),我就寫書。把主要的心得都填進了三本書:《元代工藝美術(shù)史》、《唐代工藝美術(shù)史》(后增擴為《隋唐五代工藝美術(shù)史》)和動手雖早、成書卻晚的《中國工藝美術(shù)史新編》。
慢慢地,“臉熟”了,我又總被追討文章。除去朋友、熟人,我的對策是,可推就推,能拖就拖,實在逃不掉,就常從那三本書里,挑出相應的部分,補充新材料,增強舊觀點,做論文狀發(fā)表。好在大家都忙,越來越忙,很少通讀全書,同時,寫書、撰文,體例有別,所以,我的“老樹新枝”,通常不被發(fā)覺。
我的文章不多,故而,結(jié)集只挑出二十篇。還有幾篇較早的,比如《唐、元青花敘論》(載《中國文化》一九九四年秋季號),因日后的一些想法略有調(diào)整,未曾寫出,就沒有收入。并且,我還喜歡修改文章,比如《納石失在中國》,就被大改兩次,先后以不同篇名,發(fā)表過三次,前兩篇自然也不配入集。
三位導師之外,有三位大家對我的學業(yè)幫助很大。陳高華先生是我碩士論文的答辯委員,對于送達論文時就請他參加隔日的答辯,我常懷歉疚。從答辯起,他就一直關(guān)心我、指導我、鞭策我。陳師的學識和通脫特別令我欽敬,我總盼著每個春節(jié)必有的請益。徐蘋芳先生是我博士論文的答辯委員,他的淵雅、他的謙和,如今幾人能有?徐府離我家很近,每拜徐先生,我必如沐春風。多可惜,他去年竟走了,他的慶壽文集遂因出版延宕變成了紀念文集。劉新園先生是我三十載的忘年交,他才華出眾,敏銳兼人,棱角分明,天真可愛,連缺點都透著有趣。他最早的幾篇古瓷論文讓我猛醒,原來工藝美術(shù)史也可以這樣做。
為小集題簽的是王世襄老人。王老的道德文章、才華性情、本色淳厚,有心人都不陌生。想說的是,他與其真率的夫人袁荃猷待我極厚,每見他們,我不僅受益,而且快樂。十年前,一家出版社約我出集子,事情雖最后被我拖掉,但書名當時就想好了。還專謁王府,請世襄老人題簽。報過書名,一旁的袁老朗聲接話:“《古物新知》,嘿,這名起得好!暢安(世襄先生字),你快寫!”還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嘉許。此情此景,恍在昨日。如今,小集出版在即,卻無法侍奉二老,再求教誨了。
小集的序文出自同窗李慶西的筆端。這序文,我一再邀約,他反復堅辭。逼得我只得以“換工”誘惑:他給我作序,我為他編的《書城》寫稿。同窗里,論才華、學識、辦事,我最服膺三位,他居其一,占的是才華。大學四年,我們同居一室,隔著兩口疊放的箱子,頂頭而眠。幾次學業(yè)內(nèi)外的夜半長談,開始了我們交誼。我的第一本專著是《唐代工藝美術(shù)史》,就煩他做的編輯。有同窗摯友作序,一定再好不過。然而,他的夸獎令我汗顏,只好當做努力的方向吧。
我相信,衡量我這類工作,有三個大的標準,一是對資料的占有,二是對資料的理解,三是創(chuàng)造的膽氣。三個標準,對研究,要循序?qū)崿F(xiàn);論價值,卻依次遞增;在學人,前兩個,與時俱進,后一個,與時俱退。這樣,學人的成績就主要體現(xiàn)在他早期的工作里。
收入此集的文章雖大多刊布較晚,但主張的提出或者初成,基本在入門的頭十年,她們是我以前、乃至后續(xù)工作的代表。我體會,不僅越讀書,越痛感無知,還越寫作,越縮首畏尾。因此,我多想回到讀碩士、念博士的年代!
(《古物新知》,尚剛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