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太宰治的作品,很難擺脫作者那個“死”的背景。但是對他經(jīng)常被人提到的屢屢自殺、終于身死的那些事兒,這里卻不打算重復(fù)敘說。不知道的直接去查谷歌或百度好了。我覺得,有了谷歌或百度,我們應(yīng)該寫得更少,而不是更多。太宰治作品的中譯本我讀過不少,其中寫得最好的《維庸的妻子》、《斜陽》、《喪失為人資格》和《Goodbye》更是一讀再讀,但也不想逐一介紹內(nèi)容,我還是希望像一向?qū)懽x書隨筆那樣,與已經(jīng)讀過這些小說的朋友交流一點心得?!槺阏f一句,這里倒數(shù)第二種,中譯本多不管日文漢字與中文意思并不一致,照搬原書名“人失格”,此種做法殊不可取。李長聲說可譯為“不配做人”,倒是簡明得當(dāng)。
前不久讀新井一二三所著《東京上流》,其中有云:“對太宰治書迷來說,東京三鷹是文學(xué)圣地。當(dāng)?shù)厝藢λ母星閰s不單純。一方面,他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無疑很大。另一方面,他是個破滅型、無賴派的文人,道德上非常可疑。尤其最后,他跟情婦山崎富榮吃了氰酸鉀以后雙雙跳河自殺的玉川上水是東京居民的飲水來源。人們很氣憤地說:怎么敢做這種事情?太可恥!實在死有余辜。盡管如此,每年還是有好多書迷從全國各地來三鷹尋找太宰治的足跡?!?/p>
太宰治自殺的這個地方我曾去過。出三鷹火車站,沿“風(fēng)の散步道”而行,鐵欄桿外即是玉川上水,水小而淺,幾為岸邊竹木遮蔽,不像能淹死人的樣子。時逢冬季,略有蕭索之意,此外我也別無感想?,F(xiàn)在讀到新井這段話,卻著實感到震驚。太宰治塑造過不止一位“無行文人”,如《維庸的妻子》里的大谷,《斜陽》里的上原,作者此舉實屬一脈相承;然而我不想跟著新井的話頭兒,對太宰治這種不計后果的死予以道德上的譴責(zé),或者強(qiáng)調(diào)要將其文學(xué)成就與為人行事區(qū)分開來。我知道他死得決絕,但沒有想到竟至如此程度。
太宰治死后,與他同屬“無賴派”的石川淳說:“伴隨著太宰治這樣一位今世無可替代的作家的死,他那天賦的才華也一起殞滅了?!保ā短字紊臁罚┳鳛榈磕钗恼?,大概只能這樣說罷;但是太宰治卻根本不管這些。在他“臨終的眼”里,自己的生命、才華與那條被他和山崎富榮污染的玉川上水大概是一樣的罷。我們總不免把他想象成通常將要死去的人那樣:雖然死了,卻企圖站在生死之際向著自己死后仍然存在的生的世界張望,想知道活著的人們對于自己是什么看法。而臨死的太宰治似乎全無此種牽掛,死后這個世界如何,與自己的關(guān)系如何,包括新井所說的“一方面”與“另一方面”,完全不在他的考慮之內(nèi)。
“臨終的眼”是川端康成一篇文章的題目。文中有云:“回想起來,我沒寫過什么像樣的東西,倘若有朝一日,文思洋溢,就是死也不想死了?!笨墒翘字巫詈髮懙摹禛oodbye》,恰恰是“文思洋溢”之作,論家譽(yù)為“最后的灑脫”,我很懷疑太宰治自己未必不知道這是一個“像樣的東西”,但他還是只開了個頭兒就停筆了,他在遺書中說:“我已經(jīng)厭倦了寫小說?!彼麑嵲谑翘胨懒?,甚至連“Goodbye”都來不及說完?!f來《Goodbye》中譯本面世,與我還有一點點關(guān)系。當(dāng)初我讀《斜陽》,譯者序中提到太宰治死時留下這篇尚未寫完的小說,并說如今“Goodbye”與“喪失為人資格”等都已不僅僅是太宰治的小說題目,而且成了人們的日常用語,我就一直想讀他這篇絕筆之作。但整整過了三十年,也不見有人譯出。及至我參與編輯《大方》時,遂建議翻譯發(fā)表《Goodbye》。后來在第二期上登出,一時頗受讀者關(guān)注?!洞蠓健烦鐾赀@期即被“賜死”;因為太宰治小說末尾的“未完”字樣,大家以為還有下文。有位作家朋友來信詢問,我回答說“未完”乃是原作最后兩個字,作者身后在《大阪每日新聞》、《朝日評論》連載時,亦截止于此。她抱怨說:“這就是太宰治不招人喜歡的地方。不說完也行,說一半也行啊,氣人。好久沒有這么急切的閱讀之需,一下子斷了,而且是永遠(yuǎn)地斷掉,弄得我很生氣?!蔽蚁?,太宰治這般對待沒寫完的《Goodbye》,好像也說得上是“怎么敢做這種事情”罷。然而對此他似乎同樣無所謂。
這可以與三島由紀(jì)夫之死做一對比。三島的絕筆之作《天人五衰》篇末有兩行文字:“《豐饒之?!吠辍?、“昭和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天人五衰》是四部曲《豐饒之?!返淖詈笠徊?,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則是三島赴死之日。據(jù)載,三島由紀(jì)夫當(dāng)天向連載《天人五衰》的《新潮》雜志交出最后的稿件,并囑將自己過去發(fā)表的“異類主題短篇小說”集為《殉教》一書,隨后率領(lǐng)四名盾會成員前往日本陸上自衛(wèi)隊東部總監(jiān)部實施兵變及自殺計劃。我讀《天人五衰》,想到三島的計劃策劃了好久,同時還要堅持寫完長篇小說。而整個《豐饒之海》作為三島文學(xué)的集大成之作,讀來竟是那么完整勻稱,做到這些殊為不易。同為自殺,區(qū)別在于:三島雖然決意于此但卻死不瞑目,或者說,希望以死換取永生;而太宰治則視一己之死為一切的終結(jié)。
太宰治的作品幾乎全都寫在他自殺未遂與下一次自殺的間隙之中?!毒S庸的妻子》里大谷與妻子有番對話,多少反映了作者的心境——
“我這個人啊,你聽起來也許會覺得是裝模作樣,其實我真是想死啊。自從生下來,我就一直只想著死。就算為了大家,也是死了的好。這倒是確實無疑的。然而卻死不掉。仿佛有個奇怪的、令人生畏的神一般的東西不讓我死?!?/p>
“是因為有工作嗎?”
“也沒有什么可稱得上工作的,既沒有杰作,也沒有拙作。人們說好便好,說壞便壞。正像呼吸時候的呼氣和吸氣一樣??膳碌氖牵谶@世界上的什么地方有著神呢,你說有吧?”
那么太宰治到底戰(zhàn)勝了他的“神”。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視點。就像石川淳說的:“他將‘自殺’置于眼前,寫下那些滿載著‘惶急無奈、煩惱不堪’的印跡的文字?!彼朗翘字稳孔髌匪赶虻慕K點;我們可以站在這一點上,回過頭去看他曾經(jīng)寫過的東西。
縱觀太宰治的一生,只有死是完成了的,其他一切,包括他的作品,其實都是未完成的;進(jìn)一步講,如果以死得毫無牽掛為最終完成的話,那么,在那些未完成的作品里,或隱或顯便有一種“牽掛”存在,我們甚至不妨把太宰治的作品一概看成“死前的牽掛”。太宰治寫了許多在生活里徹底垮掉的人,《喪失為人資格》所謂“不行啊,人一旦變成那個樣子,就已經(jīng)不行了”或許正是他們的寫照。但是在他筆下,這些人活在另一些人的關(guān)注之中,有如《維庸的妻子》里大谷之于他的妻子,《斜陽》里直治之于姐姐和子,太宰治細(xì)膩地描寫了這些關(guān)注者的感受,他們?yōu)榇私箲]痛苦,竭力予以扶助挽救。這未嘗不是作者站在自己之外去體會自己,或者說,站在“生”的立場上去體會“死”。太宰治雖然熱衷于“死”,但卻對“生”理解頗深,這尤其體現(xiàn)在《斜陽》里:母親的病與死,女兒和子對此的悲哀、惋惜和無可奈何,全都寫得細(xì)膩充分,感人至深,在我讀過的日本文學(xué)作品里鮮有可與之比肩者。而和子說:“無恥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要生存下去,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意愿,我要同人世間爭斗下去?!闭c最終絕望自殺的直治形成鮮明對照。太宰治的研究者東鄉(xiāng)克美關(guān)于《斜陽》有云,小說的四個登場人物全是作者的分身,弟弟直治是他的前期,文人上原是他的后期,母親與和子反映了他中期的精神面貌。我想四個分身或許同時在太宰治身上存在,都想把他拉往自己那個方向。
在太宰治的作品里,常??梢钥吹教幱诓煌龅娜宋镉嘘P(guān)生死問題的“爭辯”。一方面,《斜陽》里的直治說:“我絲毫不理解,我為什么必須活下去。只要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就得了?!庇终f:“我對人世間不存在任何希望了。再見啦!歸根到底,我的死是一種自然死亡。僅僅由于思想,人是不可能死的?!绷硪环矫妫凇毒S庸的妻子》里,妻子對大谷說:“‘人面獸心的人’也不要緊嘛。咱們只要活著就行啦?!薄禛oodbye》里的“無良作家”對主人公田島說:“難道你有求死之心不成?說實在的,我真是為你擔(dān)心。被女人迷戀,一起尋死,這不是悲劇,而是喜劇。不,應(yīng)該算是出鬧劇?;綐O致啊。沒有人會同情的。你最好打消求死的念頭?!比绻f前一種聲音來自太宰治自己,那么后一種聲音就是他的另一個自己說給這個一心赴死的自己的;尤其是《Goodbye》里的那一段,仿佛是太宰治特意勸說自己的話。在我看來,太宰治作品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寫出了這種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生,或者說,生意與死意的相互映照。
《喪失為人資格》的主體由葉藏的三份手記組成,自始至終是一份“自我爭辯”。其中所說:“只是一切都將過去。在迄今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過來的這個所謂‘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視為真理的東西,就只有這一樣?!迸c《斜陽》里直治的話遙相呼應(yīng);而其中的“什么‘迷戀’、‘被迷戀’,這些措辭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戲弄人的說法,給人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边@與《Goodbye》里“無良作家”的話異曲同工。這樣兩重意思,統(tǒng)可歸結(jié)為《斜陽》里的直治所說:“歸根到底,除了自殺大概沒有別的辦法了吧?盡管這么痛苦,也不過是以自殺告終,這樣一想,我便不由得失聲大哭起來?!辈环涟选禛oodbye》看做“生死之辯”的最后一幕。就已經(jīng)寫出的十三節(jié)來看,《Goodbye》具有太宰治此前作品少見的某種明朗,女主人公絹子生意盎然,結(jié)結(jié)實實,似乎是《斜陽》里和子“我要生存下去”的發(fā)揚(yáng)光大。我想,也許因為對此無法承受,太宰治只能一死了之,他殺死了自己,也殺死了《Goodbye》。
二○一二年五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