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知道何炳棣先生大名,早在“文革”時的中美關系“破冰”之際。極少數知名“美籍華裔”學者獲準訪問祖國,何即其中之一,自然引人注目。尤其是他在香港左派雜志發(fā)表的長文《從歷史的尺度看新中國的特色與成就》,熱烈贊揚新中國,熱烈贊揚“文革”,經《參考消息》分五次連載,一時“洛陽紙貴”,名動海內外。當然,這只是他學術“象牙塔”外的“人間情懷”,也是去國二十多年的“故國之思”,他在歷史學界早已“功成名就”。他是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美國藝文及科學院院士,臺灣“中研院”院士。數十年學者生涯,著作弘富,研究范圍寬廣,從明清人口、經濟、社會史開始,后來又研究中國文化的起源、農業(yè)史,晚年又研究先秦的思想和制度,既廣且深。當他于美國當地時間二○一二年六月七日以九十五歲高齡去世時被冠以“史學泰斗”,絕非偶然。
何先生的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是其一生問學論學的總結,深具學術史、教育史參考價值。
何先生是浙江金華人,一九一七年生于天津,早年入著名的私立南開中學。一九三四年,在山東大學學習化學一年后,又考入清華大學。到清華不久,他對化學興趣全消,對歷史興趣大增,于是考慮是否轉攻歷史。一次月考,他的歷史得了八十九分,應屬不錯。然而,一位得九十一分的同學對他說:“能得八十九分也很不錯啦!”這無意的一句話,卻使他下決心下次一定要考得更好。果然,第二次月考得了九十九分,全班之冠。終于,他下定決心從化學轉到歷史。歷史能在短期內考全班第一,除了興趣、好勝心外,還有此時他為自己立下的讀書學習要“扎硬寨、打死仗”的原則,此后,他奉行一生。
不過,在動蕩的上世紀三十年代,一心用功苦讀的學生,也無法擺脫政治。那位說“能得八十九分也很不錯啦”、促使何炳棣下決心轉學歷史的同學在政治上就很活躍,已經參加中共領導的地下學生活動,姓姚名克廣,就是后來的姚依林。
在激情四溢的“一二·九”學生運動中,何屬與左派不同,要求盡快復課、好好讀書的少數派。在“西安事變”結束蔣介石獲釋后,他與左派學生更有激烈沖突。起因在于得知中共控制的“學生會”在大禮堂開大會,只喊中華民族萬歲,不喊中華民國萬歲的口號后,沒有任何黨派背景的他“一聽大怒,心想這些只知有‘第三國際’的人竟如此沒有國家觀念”,于是沖向學生會,學生會此時只有一位女生值班。他不顧這位女生的反對翻檢各種宣傳品,突然發(fā)現了張學良和楊虎城津貼“民族解放先鋒隊”四百元的收據,怒不可遏,拿起收據就跑回宿舍藏好。為此,他與人多勢眾的左派學生發(fā)生嚴重肢體沖突。第二天,他將此“證據”交給了梅貽琦,希望校方干預,解散左右派組織,使大家回到課堂。
何當時的情感、態(tài)度,頗有代表性?!拔靼彩伦儭北l(fā)時,清華大學的教授幾乎一致堅決反對。朱自清、馮友蘭、張奚若、吳有訓、陳岱孫、蕭公權、聞一多等被推舉為起草電報與宣言的七人委員會成員。在《清華大學教授會為張學良叛變事宣言》中,他們憤怒譴責張學良說:“同人等認為張學良此次之叛變,假抗日之美名,召亡國之實禍,破壞統一,罪惡昭著,凡我國人應共棄之,除電請國民政府迅予討伐外,尚望全國人士一致主張,國家幸甚。”(《清華大學??返谄咂呔盘?,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執(zhí)筆者,正是十余年后因“寧肯餓死,不食美援”著稱的朱自清。平日在課堂上從不提課外話的聞一多此時也拋開講義,怒氣沖沖地說:“真是胡鬧,國家的元首也可以武裝劫持!一個帶兵的軍人,也可以稱兵叛亂!這還成何國家?”“國家絕不容許你們破壞,領袖絕不許你們妄加傷害!”(張春風:《聞一多先生二三事》,載《宇宙風》,第147、148期合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
不過,政治對一心向學的何炳棣而言只是小小插曲,當時的清華園,是他讀書求知的圣殿。幾十年后,他仍感嘆:“如果我今生曾進過‘天堂’,那‘天堂’只可能是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七年間的清華園?!贝藭r的清華園大師云集,學術自由,陳寅恪、蔣廷黻、雷海宗、馮友蘭、俞平伯、朱自清……“大三”時,他有次到吳宓先生家談自己的治學計劃,一高談就談了兩個半小時!
提起清華文科,尤其是歷史系,如今人們大都會想起清華國學院,尤其想起陳寅恪。何氏承認,清華國學院僅有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三位就“富可敵國”了。但隨著清華由舊制向真正的現代大學轉制,再加王國維投湖身亡、梁啟超長期告病,清華國學院其實只有短短幾年的歷史,而碩果僅存的陳寅恪在改制后的清華歷史系、中文系任教,使今人誤認為“清華歷史學派”是以陳為核心?!笆聦嵣?,三十年代的清華歷史系決不是以陳寅恪為核心的。自一九二九春蔣廷黻先生由南開被聘為清華歷史系主任以后,歷史系的教師、課程和教研取向都有很大的改革?!贝_實,清華歷史系的“核心”其實是專治中國近代外交史的蔣廷黻。他對歷史系“取向”的最大改革,是強調研究歷史必須兼通基本的社會科學,所以鼓勵歷史系的學生同時修讀經濟學概論、社會學原理、近代政治制度等課程。同時,特別強調學習“西洋史”的重要?!盎叵肫饋恚谌甏闹袊?,只有清華的歷史系,才是歷史與社會科學并重,歷史之中西方史與中國史并重,中國史內考據與綜合并重?!薄扒迦A歷史系這種社會科學、中西歷史、考證綜合、兼容并包的政策,‘七七事件’前夕業(yè)已初見成效,若無戰(zhàn)爭干擾和意識形態(tài)斷裂,理應會于二十世紀后半結出累累果實的?!边@種治學路徑,對何炳棣產生了明顯的影響。
大學畢業(yè)后,他留校任教??箲?zhàn)爆發(fā)即隨校南遷,在西南聯大任教。一九四五年,他考取公費留學,來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經過數年苦讀,終于在一九五二年以《土地與國家:一八九三——一九一○年英國的土地改革運動及土地政策》為題,獲頒博士學位。不久,他轉而用現代社會科學方法研究中國歷史。中國歷史研究在西方長期屬于“漢學”、“東方學”范疇,突破此藩籬而進入“社會科學”,何氏功莫大焉。
他首先以兩淮鹽商為個案,從商人的社會地位、財產繼承方面入手,探討為何傳統中國巨量商業(yè)資本的存在并未導致資本主義的產生。這篇文章的重要意義不僅在其結論,更在其方法,既以傳統史學方法詳細考證制度與鹽商家世,更以現代社會科學方法研究舉證鹽商的生產與銷售組織,估計商場、總商及運商的數目,分析全體鹽商的利潤和財富。文章在《哈佛亞洲學報》刊出后,大獲好評,確為何氏“初躍龍門”之作。
從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四年開始,他又轉向中國人口史研究。一九五九年秋他的《中國人口研究,一三六八——一九五三》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佳評如潮,奠定了他在學術界的地位。人口史與農業(yè)生產、農作物種植史關系密切,他又研究中國農業(yè)史、農作物史,使他尤為自豪的是,其中一篇文章刊登于《美國人類學家》雜志篇首。人口史與社會變遷、階層流動密不可分,而階層流動又與社會結構、政治制度密不可分,他都做了深入研究。而后,自然進入中國文明起源的“上古史”研究……所有這些領域,他都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刊登在國際權威學術刊物上。
然而,雖然他以用社會科學研究中國歷史揚名立萬,但他對歷史學的“社會科學化”容易產生的缺欠,從一開始就抱有警惕:“正是當我最熱衷于應用社科理論治史之際,潛意識中對某些體系甚大、似有創(chuàng)意而數據不足的社科理論已越來越發(fā)生抗拒。”相反,他認為后來為一些人看不起的“漢學”、“史學”對史料的重視、考訂,“還不失為史家‘養(yǎng)命’之源,豈能棄若敝屣!”強調史料扎實的實證、微觀研究,是糾正這類“無堅實統計根據,多憑主觀揣想的宏觀‘理論’最佳的辦法”。歷史研究向有兩種傳統,一是“我注六經”,一是“六經注我”。用現代學術語言來說,一種強調對研究對象的客觀性實證分析,一種強調研究者觀念的主體性投射。前者踏實細密,言皆有本,但易失之于瑣屑,缺乏概括綜合甚至“不成體統”。后者高屋建瓴,自成體系,但易失之于空泛,根據不足甚至形成“無據之理”。確實,“不成體統”尚不至荒誕不經,“不失為史家‘養(yǎng)命’之源”,而那種建立在歪曲、無視社會真實狀況和史實上的“宏觀理論”,則謬種流傳,害莫大焉!何氏為突破傳統“史學”而使中國歷史研究社會科學化的重要人物之一,這段“史料”與“社科理論”關系之論雖只寥寥數語,卻是“過來人”的經驗總結,是史學大家的真知灼見。
他的研究領域如此廣闊,但一個重要的領域“思想史”,卻遲遲未踏入。終于,他在晚年開始了中國思想史的研究。究其動因,是因為看到新儒家僅通過儒家經典來“描繪”中國歷史,并由此認為傳統儒家理論中有民主的源頭活水,而這與他對中國社會史、經濟史、政治史研究的結論完全不同。他強調:“當代大多數思想史家所關心的,往往僅是對古人哲學觀念的現代詮釋,甚或‘出脫’及‘美化’,置兩千年政治制度、經濟、社會、深層意識的‘阻力’于不顧。”“我深信研究歷代思想家不可忽略的是:衡量他們哲學觀念和理想與當世及后代政治和社會實踐方面的差距。只有具安全感,并終身踐履其學術及道德原則的超特級人物朱熹才能私下坦誠招出:‘千五百年之間……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也?!@正是朱熹對圣賢理論與長期歷史實踐存在相當嚴重差距的銳敏而又深刻的體會?!?/p>
雖然在美國數十年一心向學,但何先生仍無法完全擺脫政治。三十年代他對左派學生、學運非常反感,但并不意味他就堅決支持國民黨。他的恩師蔣廷黻后來從政,走上仕途,在六十年代曾任駐美“大使”,但何與其來往并不多。蔣曾與人談對美國的宣傳問題:“盡管美國的知識分子如費正清、留美學人如何炳棣,對我們并不友好,但仍應設法拉攏?!?/p>
一九七一年,著名的“保釣運動”發(fā)生,何先生全心全意投入,政治態(tài)度明確左轉。此時,中美關系“破冰”,何氏多次作為著名的美籍華裔學者訪問新中國。
此時正值“文革”時期,他的演講、文章中充滿了對“文革”的歌頌。最著名的,就是本文開始提到的《從歷史的尺度看新中國的特色與成就》一文。這篇文章洋洋二萬余言,縱的方面從中國商周時期一直論述到“文革”,橫的方面從亞當·斯密、邊沁,以及當時中國人知之無幾甚至根本不知道的托克維爾、羅爾斯的理論,從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幾個方面論證新中國的偉大成就,尤其是“文革”的偉大:“中國共產革命的理論動力雖是自外引進的共產主義,但革命的最高領導,自一九二七至今四十六年來,不斷地以理論與實踐互相印證,不斷地就國內外情勢因時因地制宜決策,將一個引進主義逐步變成了一個適合國情的革命建國綱領。在這個新的革命建國綱領之下,特別是經過了文化大革命,中國人民才第一次變成了國家的真正主人。”“不用多說,凡是沒有政治偏見,訪問過新中國的中外人士,都不得不承認,文化大革命以來,中國一切法令措施幾無一不以貧下中農和工人的福利為準繩,無一不暗合羅爾斯的立法標準。與其他國家和社會比較,新中國的人民生活方式,更接近真正的平等?!薄霸诟F索民主真諦時,我個人覺得還須應用前此未曾被人提到過的第三尺度——從日常生活上權衡比較今日中國與西方人民‘當家做主’的程度。無論在何國家,人民與政府最高決策的關系,都是很間接的,所以人民是否當家做主非從最基層單位中去探索不可。西方和日本等資本主義社會中,種種小規(guī)模獨立經營者雖仍存在,大多數人民都是大小企業(yè)和各種機關的雇員,雇員當然不是主人,理論上,只有在一切生產工具都屬于人民的社會主義國家,人民才能作主人。但在蘇聯及東歐,生產計劃之擬定與執(zhí)行自上層層而下,一般人民在基層單位中是處于被動的。唯有在新中國,人民在基層單位中充分表現出主人的地位。以占全國人口百分之八十的農民而論,最基層的單位是生產隊。在生產隊中,每個成員都參加草擬全隊的預算和生產計劃,計算工分,攤派收入,決定公積金和再提交的合理分配。負責人和成員之間關系平等、直接、親切。通過負責人,生產隊對生產大隊以及更大的公社的生產及分配都能參加商討。十九世紀前半,西歐有些烏托邦社會主義者,曾極小規(guī)模地做過類似的試驗,但因整個社會未變,都失敗了。新中國六億農民如此當家做主,確是人類史上嶄新的一頁?!薄皬臍v史的尺度看,新中國的革命,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是人類歷史上最徹底的革命。只有徹底的革命才能使中國人民在基層當家做主。唯有人民當家做主,新中國才能憑借組織和思想教育的力量把全民族的精神、人力、物資、新技術全部動員,‘自力更生’地逐步經濟建國。以一個本來一窮二白的國家,在短短的二十四年之內,能克服種種的困難,建設起一個不愧稱為初步繁榮的社會主義國家,成就不可謂不大?!保ā秴⒖枷ⅰ?,一九七四年三月十一至十五日)
然而,在《讀史閱世六十年》中的懷念清華師友諸篇中,他悲痛地寫到了其中許多人在“文革”中遭受種種磨難,有人甚至被迫害致死。但他沒有說明,這些故人的遭遇他是“文革”中就知道,還是“文革”結束后才得知。如果是“文革”中就知道,那么,這篇“宏文”至少反映了他歷史觀念中“國”遠遠超過“人”;如果是“文革”后才知道,恰說明這篇“宏文”是以對這段歷史的無知為基礎的。
走筆至此,不能不再次想起他對歷史學的“社會科學化”容易忽視史料史實,產生“某些體系甚大、似有創(chuàng)意而數據不足的社科理論”,產生“無堅實統計根據,多憑主觀揣想的宏觀‘理論’”的那些話?;蛟S,這些話不僅僅如前所說是他治學經驗的總結,也是他對自己治學中一些教訓的深刻反思。這篇“宏文”,確是那種他反對的,“體系甚大、似有創(chuàng)意而數據不足”,“無堅實統計根據,多憑主觀揣想的宏觀‘理論’”的典型。
耐人尋味的是,《讀史閱世六十年》共三十五萬言,許多回憶細致入微,作者多次申明,是“為了多向讀者提供第一手的‘史料’”,但“新中國的號召”這一小節(jié),卻吝于筆墨,滿打滿算還不到三頁!在這不到三頁中,主要內容還是一九七一年訪華組團的經過、為與毛澤東“握手問題”給尼克松總統寫信、一九七七年籌組全美華人協會的前因后果等,而十分重要的“文革”中一次次大陸行的所見所聞,卻幾乎未提。顯然,他不愿重提這段舊事。
不過,歷史終須面對。許多年后,有朋友勸何炳棣先生在文集中重印那篇當年名滿天下的《從歷史的尺度看新中國的特色與成就》。他回答說:“我卻愿意把它忘掉,因為它雖有史實與感情,但對國內新氣象只看到表面,未能探索新氣象底層真正的動機?!睌凳陙?,何先生研究橫跨諸多領域,也因此打了許多學術爭論的“筆墨官司”,有的爭論甚至斷續(xù)十幾年,他從來都是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唯獨此文,他坦率地表示“愿意把它忘掉”,承認自己“未能探索新氣象底層真正的動機”。于他而言,至為難得。直面歷史,追悔前愆,不愧史界泰斗風范。
(文中引文未注明者均引自:《讀史閱世六十年》,何炳棣著,廣西師大出版社二○○五年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