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東方之日》的詩旨和“即”“發(fā)”的訓釋問題

袁靚 劉精盛

摘 要：關于《詩經·齊風·東方之日》的詩旨，歷來存在分歧，有“刺衰說”和“男歡女愛說”。前人注疏對詩中“即”“發(fā)”二字的訓釋捍格不通，從語法上亦皆不順。高亨先生《詩經今注》對“即”“發(fā)”的解釋提出了新見，本文申明其說，并以此為基礎，結合詩的主題、情景，從語言、文學和古代文化的角度重新闡釋，認為不宜理解為幽會詩、私奔詩，而應理解為男子光明正大地得到了其心愛的女人，即新婚燕爾詩。

關鍵詞：《東方之日》詩旨即發(fā)訓釋

《齊風》凡十一首，其中關于男歡女愛的描寫占了多半。《東方之日》是其中的一篇，詩歌采用復沓的結構，巧妙地展現(xiàn)了一組緊扣主題的溫馨畫卷?，F(xiàn)將全詩引述如下：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fā)兮。

從漢毛亨的《毛詩序》到清代方玉潤的《詩經原始》、近人余冠英、高亨等等，對于這首詩的主旨，有不同的看法?！睹娦颉吩唬骸按趟ヒ病瓥|方之日兮，言古人君之明盛，刺今之昏暗?！编嵭豆{》以為：“當時男女淫奔，假為女拒男之辭，以刺時之衰亂?！彪m然二者在“日”“月”比興的意象上存在理解的差異，但皆認為是刺衰?！对娊浽肌穭t謂此詩是“刺荒淫也”。高亨先生《詩經今注》認為：“這是一首男女幽會的詩。主人公是男子，寫他的情人到他家來，在他家留宿?！蔽覀冋J為，這是一首描述新婚和樂的詩歌。

要正確理解詩歌的主旨，毫無疑義，首先要正確解讀此詩歌中的關鍵字詞。這首詩是以男主人公自述的形式來表述，將新婚生活蘊含的濃情蜜意淋漓盡致地加以呈現(xiàn)。詩的開篇以“日”與“月”起興，毛《傳》、鄭《箋》忽視“日”“月”的實解，單純地將其視為興君之明盛或昏暗，固然不妥。日與月既是起興，亦是實言。紅日與明月掛于東方，交代的是時間背景。興也是為了言女主人公的美貌。此喻心上人如東方之日皎潔亮麗。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曰：“古人言顏色之美，多取譬如日月”。宋玉《神女賦》：“其始來也，耀乎若日月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痹碌碾鼥V把女子映襯得更加嫵媚動人，月的忽隱忽現(xiàn)恰似新婦的幾分羞澀。“彼姝者子”，姝，美好；者，猶之，此也?！霸谖沂屹狻?，言那個美麗的姑娘，就在我的寢室。此二句重在傳達女子所處之地乃我家?！笆摇弊郑T家未詮釋，唯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在室，謂女入門后?！奔唇阅J“室”為主人休息的處所。猶“升堂入室”之“室”。朱熹《詩集傳》注《周南·桃夭》“宜其室家”曰：“室，謂夫婦所居。”說明婚后的臥房即是室（今按：古代室與宮是同義詞，但有細微差別，室自內言之，宮自外言之。室與房亦有別，室指正室，房指正室兩旁的房子，即東西廂房子）。此詩次章言“在我闥兮”，“闥”字，《詩經》全書只在此出現(xiàn)過一次，《說文新附·門部》曰：“門也?！泵秱鳌吩唬骸伴T內也?！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曰：“《傳》‘門內當為‘內門之訛。《文選》古詞《傷歌行》李善注引毛《傳》曰：‘闥，內門也。是其證矣……今按：闥之言重沓也。闥為內門，對外門言為重闥?！惫湃俗≌械目煞执箝T和二門（又叫寢門），寢門猶馬氏“內門”，亦稱閨門，相應地就分外庭和內庭，過了內庭才是堂室，而堂的南面不設墻，外人過了閨門就直通主人居住的場所，故閨可稱內宅。因此古代女子居住之地謂之閨房?！伴|”與“闥”實則同一事物，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切言之則闥為小門，渾言之則門以內皆為闥。”毛氏所釋是從意境上做的分析，馬氏所釋是從名物上做的分析。此言“闥”即首章彼言“室”。復沓賦“在我室兮”“在我闥兮”，男子喜不自禁的情感躍然紙上，因為他朝思暮想的女郎此時真真切切就在其室，就在其旁！自此可見女子早晚都與心上人共處一室，猶高亨言“留宿”，為將此詩理解為描寫新婚燕爾奠定了基礎。

“履我即兮”和“履我發(fā)兮”中，“履”“即”“發(fā)”三字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傳》：“履，禮也?！编崱豆{》孔《疏》從《傳》，均認為“履”為依禮嫁娶的名詞“禮”。方玉潤《詩經原始》采朱熹說訓“履”為“躡”，余冠英《詩經選》亦訓為“躡”，《說文》：“躡，踏也。”“躡”即“踩踏”之意。這也是被大多數(shù)后人所認可的解釋。疑難訓詁在“即”字和“發(fā)”字上?！对娂瘋鳌罚骸凹?，就也。言此女躡我之跡而相就也?！薄睹妭鞴{通釋》亦云：“即，就也。謂所就止之處，即行也。履我行者，謂女子從我行，猶言踐我跡也。”猶《鄭風·東門之墠》“豈不爾思？子不我即”之“即”，“接近”之意。高亨《詩經今注》認為：“借為笫，席子。古人無病不設床，就地鋪上席子，人坐臥在席上?！庇捎陲L詩采于各地的民間歌謠，方言與官話存在差異，而且漢語詞匯正處在孳乳分化過程中，用義語不規(guī)律，這些都可能造成文字的通假現(xiàn)象。因此后人釋義不通時就可采用通假?！绑省笔窍拥囊环N，周時席子兼有坐臥的功能，古人餐飲、讀書等皆在席上進行。《周禮·天官·司幾筵》：“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辟Z公彥疏：“初在地者一重即謂之筵，重在上者即謂之席?！薄缎⊙拧に垢伞罚骸跋螺干萧?，乃安斯寢?！斌壑苯优c地接觸，席在筵之上，席的層數(shù)視身份貴賤有別，席的材質亦是如此。《禮記·喪大記》：“君以簟席，大夫以蒲席，士以葦席”。簟是細軟的上等竹席或葦席，與之對應，墊底即鋪地有粗竹制成的筵、笫、簀。高亨以“即”通“笫”，笫與即為精母雙聲、脂質對轉關系，語境上可通。簀與即為精母雙聲、錫質通轉，音理亦通。笫和簀都是竹編的床墊子，兩詞常?；ビ??！墩f文》：“笫，床簀也。”《爾雅·釋器》：“簀謂之笫。”又揚雄《方言》曰：“齊魯之間謂之簀”“陳楚之間或謂之笫。”《禮記·檀弓》：“華而睆，大夫之簀與”，記載了春秋末年魯人曾子臨死前因所臥之席（簀）不合禮法，要求侍童更換席子之事?！凹础苯铻椤昂j”亦通，“笫、簀”為同義同源字。故“履我即兮”一句“履”作動詞踩踏，“即”作動詞所涉及的受事賓語席子。如若依前賢注“踩著我的足跡而相就”，“即”為動詞，“履”與“即”不搭配，只能把此句理解為連動結構，先“履”而“就”，究竟履什么？不得而知；“就”什么呢，根據(jù)語境，自然是就我了，于是有增字解經之舉，殊不知這樣解釋語法不順。賓語在上下文未出現(xiàn)，這里不存在承前后省略賓語的問題?！奥摹笔羌拔飫釉~，“我即”應是所履，即“我即”是“履”的賓語。如果按前人注釋，句子成分殘缺。有鑒于此，我們認為，高享先生的解釋于文最順?！鞍l(fā)”字，《傳》《箋》《詩集傳》皆云“行去”之意，《詩經今注》云：“發(fā)（發(fā)），借為（），葦席。”又《郊祀歌》：“含秀垂穎，續(xù)舊不廢?！鳖亷煿抛ⅲ骸皬U，音發(fā)?！币啵ǎ?，又同蕟?！斗窖浴肪砦澹骸棒。浯终咧^之蘧篨?！惫弊ⅲ骸敖瓥|呼籧蒢為?！被c蒢是一種葦草做的粗竹席?！稄V雅·釋器》：“蕟，席也?！蓖跄顚O《疏證》：“與蕟同?！卑l(fā)與雙聲疊韻，又聲符相同，是古書常見的聲符省借現(xiàn)象，例得通假?！对娊洝范嗖捎梅磸驮亣@的手法，不少詩歌只變換幾個詞，而這些替換的詞以同義或近義居多，如本詩“即”“發(fā)”同義，“室”“闥”同義；如果表達同樣的情感，互文之詞也有相關的，是同類事物，如本詩的“日”“月”。高亨之說發(fā)前人未發(fā)，可惜缺乏論證，正因為如此，其新說沒有引起學術界的重視，《詩經詞典》未予收錄，只有劉精盛的《詩經通釋》贊同其說。

“即”和“發(fā)”能解釋為“席子”，《詩經》中又多“廀語”①，如《陳風·株林》陳靈公與大夫孔寧、儀行父均與御叔妻夏姬私通，君臣宣淫，詩曰“朝食于株”，“食”為性的廀語?！稏|方之日》“即”“發(fā)”實際也是性的廀語，古人用“床笫”之事表示巫山云雨之類的事。我們認為，此詩理解為描繪新婚的詩更符合情理。古代男女授受不親，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共處一室，顯然是違背禮制，遭人非議的。詩中男主人公述說其心儀女子的纖足踏上其席，馬上能一親其芳澤，故不由得心花怒放，柔情萬種。

今人詮釋此詩已不再拘泥于封建禮教的藩籬，而將其歸為描寫男女幽會之詩?！对娊洝访鑼懹臅牟簧?，但是幽會地點都在室外隱秘之處，女子直奔男子居室的實屬罕見，況且過了大門還要經二門才能入室，白日赴室幽會又如何隱秘？而且這等大膽的舉動在其他風詩里也是絕沒有的，即使是《野有死麋》里的男女野合，還要擔憂，怕驚得犬吠。從男主人公身份上來說，住宅擁有外門和寢門這樣的堂室結構，至少是士或士以上的貴族，《齊風·著》里面描繪的新郎就是一個貴族，婚禮過程嚴格按照禮俗進行，禮制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禮記·曲禮》：“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蹦信`禮相幽會是不會有如此心境、情境和環(huán)境的?！对娊洝穼τ趷矍榛橐龅钠埱倚袨棰谑羌右宰l責的，而不是如此欣賞的筆調寫的。貴族階級必須熟悉禮樂教養(yǎng)，以禮律己，本身也不容許逾越禮制的事情發(fā)生，加之齊地盛產美女，又齊地女子的地位高，能夠取得“彼姝者子”，這種抱得美人歸的似夢非夢般的感覺使得男子反復地歌詠，反復地確認，于是情不自禁地發(fā)于聲而賦之于詩，傾瀉其狂熱的愛戀與欣喜。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東方之日》此詩確實是表示男歡女愛的詩篇，但不宜理解為幽會詩甚至私奔詩，而應理解為男子光明正大地得到了其心愛的女人，即新婚燕爾詩。

注釋：

①廀指隱藏，廀語即隱語。

②如不明媒正娶而留宿心儀的女子、野合、私奔、淫人妻女等。

參考文獻：

[1]方玉潤.詩經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高亨.詩經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4]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劉精盛.詩經通釋[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07.

[7]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09.

[8]王念孫.廣雅疏證[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

（袁靚 劉精盛湖南吉首 吉首大學文學院41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