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南路(中篇小說)

宇文正(臺灣)

我在重慶南路一家老書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本子，它夾在一排現(xiàn)代文學(xué)叢書之中，封面有點破損，看來被翻過無數(shù)次了。那看起來是自己打印、裝釘?shù)男宰樱”〉?，只有二十幾頁，淡紫色云彩紙封面，書名是英文字“YOUNG”，內(nèi)文卻是中文打字，沒有作者名，也沒有標(biāo)價。我平常逛書店，總是翻一翻，有興趣看的書就買走；書，是床上讀的東西。我也很久沒有來重慶南路了，今天來，是為了幫兒子買課本的學(xué)習(xí)手冊和評量，順便逛逛。這本書卻吸引我站在書架前讀了起來，主要也是因為它根本不是一本出售的書，我沒辦法買走它。

我大約花了四十分鐘把它讀了一遍，它很像并沒有寫完，在“我從此覺得黯淡了?！边@樣一個句子后戛然而止。我首先想到的是，這是某人做的一個實驗，想看看讀者的反應(yīng)。我四下張望，根本沒有人注意我。我第二個想法是，作者是在面對一種巨大的變化時寫下這些文字，但又不得出版，于是自己用電腦印制了許多份，偷偷放進一些書店、圖書館，有些可能已經(jīng)被店員扔了，而這家老書店，店員大概不是那么勤快吧？也許沒發(fā)現(xiàn)，也許覺得無所謂，于是它保存了下來?；蛟S在某一個書店的角落里也存在著這樣一本書，等待被翻閱，甚至可能還有這本書的后面章節(jié)?至于作者的人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我想到的是：她移民、得了重病、出家、自殺，或者，她只是將要結(jié)婚了，走進平凡的婚姻生活之前寫下的青春時光。

再一次四下張望而無人理會之后，我做了一件從來不曾做過的事，我偷偷把這本書帶走。這個作者文字并不絢麗，情節(jié)也很普通，但是她——作者看來是一位女性——所描述的一些成長的細節(jié)，那些無助與挫敗打動了我，我想擁有這本書，今晚睡前，能再一次讀它。

當(dāng)我若無其事地走出這家書店，瞇起眼睛向馬路上張望時，我有那種做了壞事沒被發(fā)現(xiàn)的快感。我攔下一部計程車，只想快些回到家。一路有點堵，經(jīng)過忠孝東路時，我從車窗向一路的咖啡館、服飾店、騎樓下的攤子張望，看見一張張女人的臉：從地下鐵冒出來牽著一個小男孩帶著一點點風(fēng)霜的少婦的臉、揚手招計程車穿著昂貴套裝踩著高跟鞋皮膚好好的臉、在仿冒皮包攤子前耐心翻撿有點發(fā)福了的臉，咖啡館玻璃窗里側(cè)面短發(fā)正出神想著什么的臉、被路邊算命師喊住而遲疑困惑的臉……每一張，我都想象可能是這本書里的主角阿宣的臉。

從我得到（或者說偷到）這本書開始，我張望這個城市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因為我老在猜：那個女人會不會是阿宣？雖然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作者已經(jīng)不在人世或者出家、出國、移民了，但愈讀它，我愈直覺她還在，還在這個城市里，愛著一些人，討厭著一些人，吃飯，喝咖啡，買鞋，買花，買書，排隊買烤鴨，搭捷運，招計程車，開一輛香檳色ToyotaCamry，她是演員、畫家、鋼琴教師、美容師、模特兒、家庭主婦、CD店店員、餐廳服務(wù)生、韓國飾品攤販……她在這個城市里，在艷陽下，撐一把防紫外線的銀色陽傘，像這個城市里大部分的女人一樣……

YOUNG

1

記憶之巢

有時我懷疑，在我腦部的貯藏室里對于童年的記憶究竟如何羅列安排、哪些事染過新的顏色、哪些印象已經(jīng)被歲月稀釋、有些記憶是否自創(chuàng)或添加進去的？我胡亂思索，把那些過于單調(diào)猶如臨終前趨于平直線條的心電圖彎曲、編織，在腦子里纏繞成一個結(jié)實的巢，我僅有值得珍惜的幾個畫面住在巢心不時地探出頭來……

后山龍門谷的湖是一種安靜的綠色，不時有輕風(fēng)吹來掉落的葉片、細枝，以大圈大圈的漣漪磨平它的表面。我和明明姐常在無人的湖邊凝視那光滑的湖面。明明姐隨手摘來酸得人牙齒發(fā)軟的野莓果，她大膽地放入口里。我也學(xué)她，輕咬一下兩眼就閉起來眼皮一跳一跳的。

很多事情我都學(xué)她。她自編歌舞教我跳唱，歌詞已經(jīng)不記得，大約多半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懷念。一個才七歲并且是在村里生村里長的小孩如何會有鄉(xiāng)愁當(dāng)時我自是不疑，就像今天她成為唱片作詞作曲者我也只覺是理所當(dāng)然。

那后山的湖凝結(jié)在我記憶之巢的中心，我所有童年的記憶幾乎都泅泳或漂浮于靜謐的墨綠色湖水中。

譬如我四歲那年的夏天，爸爸從船上回來，一個酷暑的午后爸爸穿條泳褲把我舉起來：“我們?nèi)ビ斡?！”我脫口而出：“不要，游泳會淹死人?！蔽夷赣H立刻從房里探頭出來：“阿宣你說什么？”“游泳會淹死人!”這不祥的話語涼進母親的背脊：“喂你今天不要去游泳啦！小孩子的嘴最靈！”我爸聳聳肩不置可否，他對禁忌的態(tài)度一向是如此地聳肩、遵循，卻不相信。不錯，他不相信，他說船上習(xí)俗吃飯時說“裝飯”不說“盛飯”，以免“沉船”，魚一面吃完了只能把骨頭挑起，不能“翻過來”，否則翻船，可是村里男人走了一個又一個，都是一聲船沉就全都沒了，也沒見過老天挑選過人。

不過半晌，山上就喊起來了：“山上淹死人啰！”爸媽立刻擁到門口。我從他兩人粗壯的大腿之間擠出一道縫，看見有幾個人抬著一個人，每個人身上都濕淋淋的，后面一群人跟著在跑，嘴里一邊嚷著：“山上淹死人啰！”我想把爸媽兩人的腿扳開一些，好看得更清楚些，我爸蒙住我的眼睛說：“小孩子不要看!”而事后母親卻常提這件事，把我當(dāng)成具有特異功能的神童。

后來聽我爸感嘆：“老吳海上不死死在湖里！”老吳就是那天被抬下山來的，他跟我爸曾經(jīng)在同一條船上。老吳的女兒心蘭很喜歡掐人，我們同年但我跟她處不來，我喜歡跟著大我一歲的明明姐，她到哪我就跟到哪。

明明姐長個胖胖的圓臉蛋，微黑的皮膚，上小學(xué)之后就比我矮了。有一次我倆在門口跳繩，我聽見她從三重來的阿姨站在紗門前面半開玩笑地嘆口氣對明明她媽說：“你看看人家生的，你生的！”

大人喜歡贊美我的瓜子臉、白皮膚、抽長的腿、長辮子，甚至我口齒不清的語音。明明她爸也疼我。我爸長年在船上，我每天傍晚跟明明一起手牽手站在村口的大榕樹下等明明她爸的上班車，那其實是軍用的大卡車。明明的爸爸是軍官，他一下來總是先把我抱起來，在我白胖的手臂上輕輕咬一下，然后一手牽明明一手牽著我走回去。

據(jù)說我跟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情況是這樣子：快兩歲時我家剛搬到明明家對面，我媽抱著我在她家門口搭訕，一群鄰居圍著新到的我們問東問西，一個阿姨拿來一串龍眼，她先剝一個給我，可我還拿不穩(wěn)，才要放口里就掉下來，而那顆掉下來的龍眼立刻被明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進口里。“好敏捷??！”大人們嘻嘻哈哈笑起來。這是我媽告訴我的故事，但我有那么點不相信，因為在我大部分的記憶里，明明姐都是讓著我的。

但是她舉止、行動敏捷倒是不爭的事實，她做什么事都是快手快腳，每天放學(xué)回家不要半個鐘頭就把功課做完，然后滿山遍野到處跑，玩夠了來找我的時候，通常我都還坐在窗戶旁的小桌邊一個格子一個格子慢慢爬。我媽說我老是在擺相命桌。我寫字的時候很難不想到明明已經(jīng)在爬煤礦山了，或者正拔一根芒草花當(dāng)做京劇里的馬，站在斷橋的橋墩上演樊梨花，橋墩下圍一群小朋友嚷著要她唱《往事只能回味》。我的心飛到斷橋下傾聽明明唱“憶童年時煮馬請妹……”就在本子上寫了妹字，寫完一整行才發(fā)覺寫錯了，作業(yè)并沒有要寫這個字，擦掉再重寫，本子都擦得黑黑的。

斷橋聽說是日據(jù)時代炸斷的，留下兩頭的橋墩，被我們當(dāng)成殺刀的基地，從這頭橋墩殺到那頭橋墩。經(jīng)常在兵慌馬亂中我還找不到明明就被心蘭拍到頭：“阿宣你死啰！”男生比較不殺我，我雖然不聰明慢慢也發(fā)現(xiàn)是這樣子。

不過我畢竟很少跟大伙一起玩，我總覺得自己笨，跳高到腋下就差不多跳不過去了，雖然我比大部分同齡的小孩還都高一點。而打球也是，我的球拍好像總是會漏洞。在學(xué)校我最痛恨打躲避球，有的同學(xué)傳球的時候還會斜眼，好老奸。每次老師說打躲避球我就祈禱，希望被分到外圈，如果在內(nèi)圈我就希望趕快死，有時候故意去踩線但是都沒有人看到，長大后我才知道那種感覺名之為“煎熬”。我始終不能明白教育為什么要倡導(dǎo)這種暴力、使詐、弱肉強食的運動，而當(dāng)時我沒想那么多，只知道能躲過體育課就盡量躲。

在我羞怯的童年里，明明是我惟一的朋友。我倆經(jīng)常躺在湖邊的樹叢里。在安靜的湖畔我敢跟明明一起大聲唱：“藍藍天空云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游玩，槳兒槳兒看不見，船上也沒帆，飄呀飄呀，飄向西天……”一邊唱我們一邊和著拍子玩面對面手拍手的游戲，百玩不厭。

躲避球的啟示

我怕打躲避球，然而這種恐怖的運動像影子一樣從小學(xué)跟著我到高中，只要體育老師什么也不想教的時候就讓我們打躲避球。而我也從一次一次的逃避未果后得到一項啟示：我發(fā)現(xiàn)不如直接面對、快快出局以了卻責(zé)任，反正要提心吊膽被打嘛，而且我是一定會被打到的，百試不爽，那么與其在其中身歷煎熬不如早死早超生，也就是說干脆快快被球打到，那么我就可以在外圈納涼不再怕被球打了。

我發(fā)覺面對躲避球的心態(tài)運用在其他方面也很有效。最主要的是我的功課，尤其上初中之后我就更加吃力了，數(shù)學(xué)開始有了XY，歷史要背年代，地理要背各地產(chǎn)物，國文要背文言文，英文更是天書，我?guī)缀趺刻熳龉φn都做到十二點多才上床，但是月考成績還是都排倒數(shù)。我在二段班，隨時得擔(dān)心被拉到放牛班里；初二以后我就不再擔(dān)心了，因為已經(jīng)被分到末段班，再差也無處可去了。而且末段班有一個好處，就是初二才迸出來的物理、化學(xué)，老師只要求我們背下基本的定理，不像實驗班的各個都要去補習(xí)班補理化。明明姐自然是在實驗班，不過她既不補習(xí)而且每天十點鐘就上床。就是因為功課吧?初中以后我們之間的距離就拉開了。

我上音樂課也得躲避。有一次老師要我們一個一個到講臺上唱歌，輪到我時我唱那首《一年容易又春天》，唱到“田里秧苗油綠綠”那句的時候，因為“苗”字要高上去，我的音鯁在喉嚨里上不去，結(jié)果那個苗字聽起來就像是貓叫“喵——”的一聲，我被自己愣住了，全班哄堂大笑起來，有的人趴在桌上笑，甚至還邊笑邊捶桌子。我跑回座位，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能把我拉到講臺上去唱一句歌，而音樂老師也不再勉強我了。我真的非常懷念小時跟明明姐躺在湖邊的樹叢里唱《小白船》的日子，還有那酸澀的野莓果，初三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到湖邊尋找過，卻一顆也沒有見到。而我上初三那年的暑假，明明已經(jīng)考上中山女中并且搬到臺北的松山去了。

在學(xué)校里惟一不需要躲避的是美術(shù)課。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有一次美術(shù)課我用蠟筆畫一座斷橋被老師貼在后面的公布欄里頭。那真是教人心花怒放的事情，我每天經(jīng)過公布欄時都會瞄一眼那幅畫，它在公布欄的幾張圖畫中是那么顯眼，有時我懷疑好像不是我自己畫的。到下一次美術(shù)課時我禁不住又去摹仿我畫的那座斷橋。老師走到我旁邊說：“你應(yīng)該畫別的，不要再畫一樣的??！”但我沒有辦法，那時除了斷橋之外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

小學(xué)時代我對美術(shù)小小的信心就那樣曇花一現(xiàn)。但是上初中以后我的美術(shù)老師卻很欣賞我。那次我們畫水彩畫，我從國文參考書上看到一幅風(fēng)景畫的素描就照著把它放大，同時又從其他書本上找到鵝的圖形，照著畫在小河里，并用水彩上了色。老師給了我八十八分，并且在下一次班上做壁報的時候把我找去。

我媽更是開心，就好像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我在課業(yè)上的挫折完全是因為要留下一塊空間給美術(shù)方面的天賦，她把我的水彩畫展示給明明的媽媽看，她也贊不絕口。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跟明明爬到煤礦山上寫生，我們只背著畫架和圖畫紙、鉛筆，沒有帶水彩。從煤礦山上看下去，最顯眼的是一棟四四方方的工廠，我很仔細地把那棟工廠畫下來。畫完以后我走到明明旁邊看，她的畫是一幅遠景，群山環(huán)抱著我們的村子，天上幾處白云，而那棟工廠只是畫中的一個小點。

現(xiàn)在回想起那幅畫，就很清楚自己當(dāng)年為什么每天坐在書桌前好幾個鐘頭書卻還念不好；在山上這樣遼闊的視野，明明看到的是天空和大地，而我看到的只是近處那一棟四四方方的工廠，我想我在念書的時候心中也是只有一棟眼前的工廠吧。不過當(dāng)時我關(guān)心的只是原來明明很會畫畫，我的確是有幾分嫉妒，原來老天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特別的角落。

孤芳自賞

明明家搬走后，“搬家”對我而言變成一個非常美好的憧憬，如果能夠搬家，我在新的老師和同學(xué)面前將具有一種神秘的色彩，他們對我必須重新評價。那時搬出眷村幾乎是家家父母心中盤算的事。我爸是船員，雖然經(jīng)常得在風(fēng)浪里掙扎，收入?yún)s比村里的海軍家庭好多了，我們那條巷子搬走兩三戶以后，我爸媽的心也被鼓動了。爸一回來，就積極地到臺北看房子。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懷念那個破爛的眷村，當(dāng)時的我甚至對生活是不是比村外的人破爛也毫無概念，只覺得可以借著搬家把沒有做好的過去一筆勾銷。我已在心里發(fā)誓，在新同學(xué)的面前我將是一個不輕易開口說話的人。

初三的寒假我家真的搬出了眷村。搬到永和的一棟四樓公寓的二樓，天花板上裝著嶄新的美術(shù)燈，連廁所旁邊的墻壁上都有一個荷花形的壁燈，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住到這皇宮一般的房子里來。我以前的房間只是爸媽房間隔出來的一塊榻榻米，睡著我跟妹妹兩個人，房間一整天都是陰暗的，我只能在客廳的窗下寫字，而現(xiàn)在，我的房間有一扇窗，早晨陽光會曬進來，哦!我就是要這樣的光線！

我真的比從前更少開口說話，但是這并沒有給我?guī)砀嗟暮眠\，雖然是轉(zhuǎn)學(xué)生，但只要一次月考我在班上的位置就被定下來了，連美術(shù)老師都沒有注意到我的畫。

而且都已經(jīng)初三下，一切確實是太晚了。要報考高中的時候我的導(dǎo)師建議我去考基隆女中，我實在不想再回基隆去，但是功課不好又有什么辦法。

結(jié)果我連基隆女中都沒考上，為此，我媽對我們的導(dǎo)師很不諒解。明明跟她媽來我家的時候，我媽對她媽抱怨說：“你看！臺北那么多學(xué)校不去考，基隆就這么一間還偏偏要去跟人家擠！”我看得出來明明她媽聽得有些尷尬，因為這顯得中山女中反而還好考些，但是她不好意思去糾正我媽的這句外行話。

后來我念了金甌商職。我知道我跟勢必要上大學(xué)的明明已經(jīng)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了。而我們的體育課還是打躲避球。有時候我在課堂上突然想起這就是我的“少女生涯”時會覺得非常悲傷。我想我突然欲哭無淚的臉孔一定把正在講課的老師嚇一跳，一個教會計的男老師就曾經(jīng)以驚訝的表情瞪著我看而忘了課講到哪里。

我從小學(xué)開始，每學(xué)期成績單上的導(dǎo)師評語總是“內(nèi)向”、“沉默”、“沉靜”之類的字眼，到高職以后就根本被認為是孤僻了。有一個同學(xué)說我是“孤芳自賞”，我心中竊竊喜歡這四個字，卻還是不解“我有什么可自賞的？”“你長得漂亮啊！”這是我稍長后第一次當(dāng)面聽到這樣的評語，以后，這類似的話在我耳邊就像空氣的存在一樣地自然，但是愈來愈多人說我驕傲，于是我變得愈來愈無法跟人敞開胸懷說話。到高二以后，甚至還有學(xué)妹跑到我們班的窗口指指點點來看我，也有人跟我要照片。我覺得很恐怖，這時候我又開始想念從小一起長大的明明姐。

龜房記事

高二以后我跟明明姐又要好起來。我告訴她同學(xué)說我“孤芳自賞”的事情，她點點頭說：“對啊，其實你是很獨立的?！彼f她一直到現(xiàn)在，都高三了，“你能相信嗎？我上廁所都還要同學(xué)陪哦；還有在公車上，要是我自己一個人我就不敢吃東西，但是如果跟同學(xué)一起，就可以又吃又嘰哩呱啦的，要大聲唱歌也敢哦，很奇怪是不是？我?guī)缀踝鍪裁词露歼@樣子，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家兄弟姐妹太多的關(guān)系吧！”

這的確是很奇怪的事，不過我想想自己最常做的事情不過是發(fā)呆而已，有誰發(fā)呆還需要人陪伴的呢？

高三時我又多了一個朋友，是我爸送我的一只巴西小烏龜。自從養(yǎng)了它，我就開始瘋狂地愛上烏龜和所有跟烏龜有關(guān)的東西。

我常對著它唱歌。有時它略抬起頭來，我告訴爸媽小烏龜會聽我唱歌，被他們當(dāng)成是天大的笑話。

明明倒不這么想，她覺得我的烏龜看起來特有靈性，“你看!它很少把頭縮在殼里面；很少有這樣子的烏龜，我每次看到的烏龜都是縮頭縮腦的！”“真的嗎？”我希望它不要像我事事躲避，但我爸總是取笑我：“難怪會喜歡烏龜，到哪去找跟她動作一樣慢的啊！”我爸從船上退下來了，他整天老是批評我，我真希望他再回船上去!

有一天我的烏龜病了，兩只眼睛腫得好大，我捧著它去水族館，眼淚都快要掉下來。那水族館老板一看見我就說：“小美女，要買飼料嗎？”我搖搖頭：“我的烏龜眼睛腫起來了！”他愣了一下，對我說：“眼睛腫啊？那要去看眼科喲！”有幾秒鐘我確實相信他所說的，幾乎就要轉(zhuǎn)身離開時我看到他的嘴角笑起來，原來是逗我的！他給我一種藥灑在魚缸里，而我?guī)缀蹩梢月犚娝男睦镌谡f：“這個笨女生的反應(yīng)就跟那烏龜一樣地慢哪！”

烏龜?shù)降走€是死了，它死的時候眼睛都有些糜爛了。我想我真是什么也做不好，連一只人人都說長壽的烏龜都會被我給養(yǎng)死掉！我躲在房里哭，實在不能忍受我爸的嘲笑。明明知道以后，下次來就帶只玩具烏龜給我，是布做的填充娃娃，它的表情好可愛。后來她也不知哪找來那么多各式各樣的烏龜，項鏈、戒指、耳環(huán)、文鎮(zhèn)、煙灰缸、茶杯、風(fēng)鈴、相框……只要是烏龜造型的她就買來給我，一下子我的房間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烏龜，她并且?guī)臀疫@小房間取個名字叫做“龜房”。我經(jīng)常凝視每一只烏龜?shù)谋砬?、神態(tài)，看得著迷，于是我開始用碎布縫制小烏龜，做得好看的就送給明明。

明明的紅樓夢

明明大學(xué)念外文系卻喜歡中國古典文學(xué)。每次流連在她的房間里，對著那滿架子的精裝厚皮書我就頭暈，我絕不會有耐心讀完那么大一本書，更何況還有些是文言文。而明明說她最喜歡《紅樓夢》，自己都數(shù)不清讀幾遍了。

有一次明明去洗澡，我在她房里坐得無聊。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再也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跟明明一起洗澡。記得我們最后一次一起洗澡是我初二的時候，那時候明明的胸部已經(jīng)開始微微隆起，而我什么都沒有，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我們以前一起洗澡時都要洗一個鐘頭以上，在水缸旁邊玩選美的游戲，兩個人假裝走伸展臺走來走去，或是學(xué)歌星的手勢唱“江水東流一去就不回頭……”明明她媽會敲敲浴室的門說：“你們怎么老唱靡靡之音啊！”但那一次明明很不自在，我們洗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以后誰也不好意思說要一起洗了。

我隨手從她的書架上拿那本她最心愛的《紅樓夢》下來，隨便翻一翻，發(fā)覺書里的許多地方都被鉛筆涂得黑黑的，拿在燈光下仔細看可以看出涂掉的地方不是“襲人”就是“寶釵”，真是奇怪了，好好的書涂成這樣干嘛？明明出來以后我就問她，她有些赧然地說：“小時候涂的啦，那時候?qū)嵲谟憛掃@兩個虛偽的女人，只要一看見她們的名字就涂掉，一直想再去買一本新的又始終沒買?！?/p>

“她們也不過是書里的人啊，又不是真的！”

“就是啊，不過好小說讓你覺得就像真有其人，噯小時候啦，現(xiàn)在我不會去涂了?！?/p>

我問她：“可是現(xiàn)在你還討厭她們嗎？”她說：“比較能諒解，但是‘喜歡這種事情實在是很直覺的啊，沒辦法，我還是不喜歡襲人跟薛寶釵?！?/p>

我向明明借書回去，下定決心好好讀一讀這本《紅樓夢》。但我始終還是沒把它看完，大約看三分之一以后我就開始跳著看，一路跳到結(jié)局。每每讀到被涂掉的地方就覺得觸目驚心，林黛玉固然可愛，但是薛寶釵也不錯啊，明明的愛恨未免太強烈了。但我又想，我是不是就是因為沒有強烈的感情所以對什么事情都不熱衷，所以才缺乏毅力、一事無成呢？

我想到明明已經(jīng)開始有人追了，我們的世界真是愈來愈遙遠了。

西西弗斯的巨石

明明約我去教會，我不知道她幾時開始信教的。她笑起來：“沒有啦，那個李祖光啊，找我去的嘛！”

“那我去干嘛？”

“一起去玩玩嘛！”

那個追她的李祖光是教會的司琴，彈琴的時候他的眼睛熱烈地盯著明明看，就像電影上男主角對女主角所做的一般。我覺得很興奮。

走出教會時，李祖光跟一個黑黑壯壯的男生一道走過來，他向我們介紹：“他，我同學(xué)，華遠志?！彼麄兌际歉髅魍Ｕ笊鐣档?。明明也向他們介紹了我，當(dāng)她說到我念金甌商職時我真希望附近有一個洞可以鉆進去。明明還補了一句：“阿宣很漂亮哦!”那兩個男生卻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然后我們?nèi)チ死钭婀饧遥覜]半個人在。他拿出吉他來，說想要組一個Band（編者注：流行樂隊），邀明明一起。我們幾乎把一整本校園民歌的歌本唱完。后來李祖光彈了一首我跟明明都沒聽過的歌，他說是華遠志做的詞，他譜的曲，我們立刻很感興趣地要他們再唱一遍。說真的，從頭到尾唱些什么我真的一句也沒聽懂，只是一直重復(fù)聽到一個句子：“啊!西西弗斯的巨石!”我忍不住問道：“什么是西西弗斯的巨石?”

我想他們一定對我的無知感到不耐煩吧。明明馬上對我解釋了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里面的人物，他因為太驕傲，以為自己就是神，要跟宙斯比賽，后來遭受不幸的懲罰?！安灰欢ǎ€有另一種說法——”華遠志插進來，而明明不理他?！翱傊攸c是他被罰必須不斷地把一塊巨石從山下推到山頂上，而每當(dāng)巨石抵達山頂時，馬上就會滾下來……”

離開李祖光家之后我不停地咀嚼那個很有意思的神話。那個華遠志為什么要一直慨嘆“啊!西西弗斯的巨石”?是不是他感到自己也是被詛咒的呢?我想我如果知道把巖石推上山的結(jié)果是它還是要掉下來，我一定不會去推那個石頭；但是假如是不得不推，假如人的意志是不自由的呢?他是不是這個意思?還是他對人生就是那么悲觀，覺得自己不論做什么，結(jié)果都會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一般又滾落下來?

睡前我仍舊想著這個神話，忍不住就撥了當(dāng)天剛記在本子里的電話號碼，“我找華遠志。”

他很像愣住了，沒料到我會打電話給他。我對他解釋，我很想知道他為什么要寫關(guān)于西西弗斯的巨石那首歌。

但是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說我是個傻女孩，“怎么會想到要打這個電話呢?”他說你知不知道愛情這種東西是非常虛無的。我說：“啊?什么?”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呢?譬如說，我講得直接一點吧，當(dāng)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做愛的時候，如果他閉上眼睛，或者是在黑夜里，對方是誰、長什么樣子、愛不愛她，對他而言有任何區(qū)別嗎?其實是沒有分別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講什么!這跟西西弗斯的巨石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知道他的話讓我臉紅、無地自容，但我甚至不敢立刻掛掉電話，我腦袋亂哄哄的，直到他說：“好好睡一覺吧，不要胡思亂想。”我才放下話筒。

玫瑰的笑靨

從此我沒有再跟他們?nèi)送?，只陸陸續(xù)續(xù)聽到他們組Band的事。

有一次明明問我：“你跟華遠志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該如何說起，紅著臉把那通電話的事跟明明說了，明明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唉!”她說，“那些小人之心哪!”我問她什么意思，她說：“華遠志喜歡你！”

“討厭我吧！”我?guī)缀跤悬c生氣。

“噯，你不知道。”她說，“他是把他自己的感覺投射在你的身上……”明明講了一堆，突然又爆笑出來，弄得我也跟著笑，但是對于她的分析我根本一頭霧水，我只覺得有那么點開心，如果華遠志真的像她所說是喜歡我而不是侮辱我的話……或者，我又想到有沒有一種人就是因為喜歡某人所以要侮辱對方的呢?

“他怎么可能喜歡我!”我說。

“因為你可愛呀!”明明曖昧地說。

明明邀我去他們學(xué)?？疵窀璞荣?，她跟李祖光幾個人組的Band也報了名。我猶豫了很久，因為一去就得見到華遠志。但我是真的很想分享明明的榮耀，尤其他們將唱的其中一首歌是明明作的詞。

我去了，發(fā)覺要跟華遠志打招呼是相當(dāng)困難的一件事，我躲在明明身后避免跟他的目光接觸。他們在教室里練發(fā)聲，明明唱高音，她手按著腹部發(fā)出“哈!哈!”的聲音，連續(xù)發(fā)好幾聲，大家都對她的發(fā)聲方式覺得好笑，李祖光還故意把窗戶打開來對著根本沒人的走廊說：“沒事！沒事！”

明明寫的那首歌叫做《玫瑰的笑靨》，一開始是她的Solo（編者注：獨唱）：“時間的漩渦中流去多少記憶，卻輾不去一朵——玫瑰如你。”我在臺下看著她，感覺她真的就像一朵玫瑰，她的臉比小時候更見清麗，雖然有點兒微胖，卻是充滿了生命力；她的清湯式長發(fā)在歌唱中微微晃動著。一段合唱之后，又是明明的Solo：“當(dāng)夢成空行，色彩中不再有你，玫瑰的笑靨，孤零零的四周……”她唱得很悲傷，曲終時她勉強地笑一下，如歌曲中那朵玫瑰的笑靨。

接著是李祖光和華遠志主唱那首我已聽過的《西西弗斯的巨石》。當(dāng)他們大聲吶喊的時候我有點兒想要笑出來，但我發(fā)覺華遠志的眼光好像看著我時就克制自己裝著面無表情。

我就這樣面無表情地面對他直到大伙分手回家。明明他們得了第二名，宣布名次的時候明明的手跟李祖光握得緊緊的。

滿天蝴蝶結(jié)

這段時間里，明明跟李祖光一個作詞一個作曲合作了許多歌。我最喜歡的是一首半押韻的《滿天蝴蝶結(jié)》：

夜霧在獵戶星座的腰上結(jié)個松松的蝴蝶

到日頭出來了才肯飛

高速公路為臺灣打一個大蝴蝶結(jié)

穗穗就從佳洛水飄進巴士海峽里邊……

我想明明是真的戀愛了，才會寫出這么可愛的歌詞來。戀愛真可以把凡人變成天使，然而我的愛情卻在哪里呢？

明明的戀愛情事似乎搔動了我的心，以前跟她在一起，我只覺得她對我而言是一股提升的力量，使我盡可能免墮于庸俗；跟她愈接近，我愈感覺同班同學(xué)的瑣屑教人厭煩?？墒撬膽賽蹍s把我拋到更空曠的高原里，只有風(fēng)和草浪，怎么叫喊也沒有回音。

鋪展在我十七歲的路途上的，只有孤獨而已。我坐在我的龜房里，看著明明送給我的每一張烏龜?shù)哪?。我拿出紙來畫我死去的惟?—— 一只有生命的烏龜，它微抬起頭聽我細聲的歌唱，明明說它是一只奇特的烏龜，從不退縮，雖然它擁有一個安全的甲殼。

2

圣誕卡

我原想要按著脈絡(luò)回憶自己的過去，到這里卻還是被我自己打斷了。我一再提到明明，可能是我一直在乎關(guān)于信心的問題，而明明給人的印象從來就是自信的，即使她說過沒有人陪伴的時候就不敢在公車上吃東西，我覺得那仍可以解釋為一種怕羞、喜歡朋友、合群之類的因素。

但是不記得哪一年，總之我們長大之后，有一天我對明明說：“真羨慕你的自信，我要是有你一半的信心就夠了！”明明卻這樣回答我：“自信？你知道我小學(xué)的時候，三年級吧，有一次學(xué)校來了一批傘兵，不知道為什么在我們學(xué)校停留半個月左右，好像是晚上住在我們的教室里吧，我也不記得了。下課的時候，那些大哥哥就陪我們玩，聊天，他們走的時候還記了我們的地址。

“后來，那年的圣誕節(jié)我接到其中一個大哥哥的圣誕卡，祝我圣誕快樂，但是最后還附帶P.S（編者注：附言）：請代我向你們的班長問好，我沒有她的地址只好請你代勞?！?/p>

我沒有聽懂，不知道這跟自信有什么關(guān)系。明明姐說：“那封卡片讓我從小學(xué)三年級那小小的年紀(jì)起，看人就變得比較犀利——那個阿兵哥根本無意寫卡片給我，他的目的是要寫給我們的班長，只是沒有她的地址而已?！?/p>

噢!這樣子想不是太嚴厲了嗎？“你喜歡那個阿兵哥嗎？”

“小孩子的那種喜歡啊，我想我小時候一定很丑吧，我沒有什么自信，所以只好努力一點吧！”她說著笑起來，“唉！其實喔，我那時候還耿耿于懷的是他寫卡片來的時候，我們班班長已經(jīng)換成我啦!很好笑是不是？”

“我也記得你總是當(dāng)班長的呀！”

原來明明姐也不是那么自信，她的這番話讓我好過一點。因為我的生活是那么地教人灰心，我的學(xué)業(yè)、我的工作、我的未來……我連打一個電話給男生都會變成笑話！

卡通畫片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重慶南路一家卡通工作室，擁塞、零亂的空間，永遠彌漫著發(fā)酸的甜辣醬或是隔夜的水餃味兒。

月薪是一萬一千元。當(dāng)我爸、我媽、明明，每一個人聽到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第一個反應(yīng)都是：“什么呀！這簡直是剝削嘛！”更何況我?guī)缀趺刻旒影啵袝r還熬一整個通宵，大約每半個月就要熬一次，卻沒有一塊錢的加班費。我媽成天在我耳邊說：“不要做了啦，哪有人像你做得這么可憐的！”而我爸老是搖搖頭：“傻就是傻！那些公司就是喜歡騙你這種傻瓜！”連明明也很懷疑地問過我：“你在那里真的學(xué)得到東西嗎？”

我點點頭，她還是不以為然：“他們只是讓你著色，你要是真的對美術(shù)有興趣，有很多美術(shù)工作室可以參加，也有專門訓(xùn)練美工人才的講習(xí)班……”我不想聽，我知道我可以花錢去學(xué)，但是我害怕，我覺得如果真拿父母的錢去學(xué)，結(jié)果也只是白繳報名費而已。我就是不開竅！但是在卡通工作室著色我是真的做得很有趣。著色會有什么樂趣呢？又不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知道他們一定是這么想，但那是對于有天分的人而言；像我，要怎么樣找一個跟美術(shù)有關(guān)，而又不會有人考你創(chuàng)意的工作呢？他們怪公司天天要我加班，我卻很難解釋，其實是我自己要加的，因為我畫得比別人慢，沒辦法啊，我就是畫不快，但是我涂得很細密，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而已。

那些畫片每一張是一個停格的畫面，要連在一起之后才有生命。有時候我畫完幾張，自己把它們在眼前快速晃過去，就能感覺到里面的人物、動物真的活了起來，他們怎么能斷定我就一定沒有成就感呢？

我想，我在別人眼中，我的緩慢、我常常的無表情，也就像那一張張停格的畫片吧？

有一天我畫累了，拿其中幾張大頭狗畫片在我桌上快速舞動，恰好我們老板走過去，他停下來對我笑一笑，我趕忙把畫片疊起來，再畫下一張的時候，卻覺得手會發(fā)抖。

這一切大約都看在他的眼里吧。在我進公司八個月之后，老板請我出去吃晚飯。那天只剩下我一個人加班趕稿，他下班時間快到的時候才進來，七點半左右從他的辦公室出來，叫我不要畫了，出去吃個晚飯吧。

我聽他的話收拾東西。他問我想吃什么我搖搖頭。他說：“你很不喜歡說話哦?”我還是搖頭。他終于笑起來，“搖頭的意思是不喜歡講話，還是沒有不喜歡講話？”我被逗得笑出來，眼睛緊緊看著自己的鞋子。我穿一雙白色中高跟涼鞋。老板的影子跟我的影子并排幾乎是一般高。

他帶我去一家粵菜館，我有點食不知味，好像還常常夾菜都夾不起來吧。好不容易捱到吃完了他送我回家。我下車的時候他走下來幫我開車門，并且在我的肩頭輕輕攏一下。

那晚，他從辦公室走出來邀我吃飯、站在馬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時看著我說你是不是很不喜歡說話、為我開車門、輕觸我的肩頭……這一連串動作，就像卡通畫片一樣，被我分割成好幾個畫面，在我的腦海中重復(fù)放映，有時快，有時慢。

荷花·斷橋

我們的老板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大我不只一倍，而且他的頭發(fā)有一點花白，但是又蠻有藝術(shù)氣質(zhì)，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讓看到他的人都能猜出他是搞藝術(shù)的。他是師大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他說教了幾年書，實在受不了，“就出來了?！苯?jīng)營這個工作室之外，他并沒有放棄畫畫，也開過好幾次畫展了。

他有太太、有小孩、有事業(yè)，任何人如果知道他來逗引我，一定會說這個人居心不良。我自己也常這么想，我卻沒有勇氣拒絕他。應(yīng)該說我對他的感情是帶著一點害怕的成分，這種害怕的情緒使我順從他。

我順從于命運的擺布。第一次跟他“在一起”是那次吃晚飯之后的星期六中午，下班離開公司在電梯碰到他。走出電梯時他順勢攬著我的肩出來。我的肩膀抖了一下。他看我一眼，示意我跟他一塊兒走，而我竟然真的就跟隨他。

我們走到了新公園。他在荷花池邊坐下來，拍拍他身旁的椅子，“坐!”我便坐在他身邊。他說念高中的時候常常在這里寫生，“畫荷花大概是很多追求藝術(shù)的少年必經(jīng)的過程吧!”他問我以前特別喜歡畫過什么沒有，我順口說：“斷橋?！彼荏@異：“為什么是斷橋?”我沒有回答，不愿意說只是剛好住家附近有一座斷橋。

他握住我的手說：“奇怪的女孩子!”四下都沒有人，他對著我的臉，開始吸吮我的嘴唇。我不能相信這是我的初吻，猛地推開他。他輕輕拍我的背說：“對不起?！辈痪弥?，他又親我，這一次我沒有推開他，只是很緊張地注意有沒有人經(jīng)過。聽到一陣窸窣聲我立刻把背挺直，原來是一只癩皮狗，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我盯住池里一朵比其他花苞都早開的荷花，聽任他把我摟在懷中。我只看著那朵荷花，清新、碩大，花瓣被午后的陽光照得透明。一群建中的學(xué)生背著書包走過去，有人看了我們一眼又若無其事地把眼光轉(zhuǎn)開。我想到十九歲的自己很可能只比他們大一兩歲而已，眼光便追隨著他們的書包，然后我的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童年的那座斷橋，兩座對立、腐朽的橋墩，橋邊長滿白花如雪的芒草。

“阿宣、阿宣……”他反反復(fù)復(fù)念著我的名字，念得連我都對自己的名字生分起來。他又低聲說：“叫我的名字！”他的名字樊、孟、南三個字在我的腦袋里游過去，但我無論如何叫不出口，我只能喊他：“樊先生?！惫纠锏娜硕歼@么叫他。我?guī)缀跏前萃兄f：“我想回家了。”

早開的花

不知道在哪里聽過，說女人分成兩種，一種是早開的花，在十七八歲青春瀲滟時怒放，但是很快就枯謝了；而另一種是晚開的花，二十歲前尚不起眼，經(jīng)過年事增長卻愈見美麗，到三十歲上才大放光彩，四十歲以后更見風(fēng)韻。我擔(dān)心自己就是屬于那種早開的花。

我常躺在床上想我跟樊先生之間的事。有好幾次聽從他的暗示我在下班之后留下來，同事都走光之后他把我?guī)У剿霓k公室。他很溫柔地撥弄我的長發(fā)，看我、抱我、親我，“你怎么會這么美呢？”他總是好像很不可思議地這么說。

我沒有辦法厘清自己對樊先生的感情，每當(dāng)他走到我的身后我就好緊張，好像連血管都要迸破了，這種感覺是對其他男同事所沒有的。但是每當(dāng)我們真的在一起，他抱緊我、親吻我時，那種感覺就跑遠了。有時他更進一步要撫摸我，甚或要求我撫摸他時我會覺得厭惡，只想要逃離，只求快快結(jié)束。于是我們的相處變成一種重復(fù)的游戲，他找我，我緊張、欣喜，一旦在一起了，我又開始掙扎、拒絕，直到他筋疲力盡拗不過我只好放我走為止。

他在人群中時我總能欣賞著他，我喜歡他蓬亂的頭發(fā)，喜歡他說話時的自信（盡管并不懂得他的畫到底是在什么程度），然而就近面對面時我發(fā)覺自己并不喜歡看他，至少面對著他的臉并不會使我興奮，而他興奮時扭曲的臉孔更使我恐懼，變得只想逃跑。

我們之間的情況就這樣周而復(fù)始。不健康！我經(jīng)常這么對自己說。而如果我就是那種早開的花，難道這就是我所能擁有的愛情?我感覺深深地被刺傷了。

良心·海芋

“他的良心很純潔，因為從來沒有用過?！?/p>

這是明明諷刺人的時候最喜歡用的句子，或者明明會用疑問語氣詞問對方：“你的良心很純潔嗎？”

十九歲那年的圣誕前，我遇到一個對我使用了他的良心的男人。

我的同事小周在星期天把我騙到公司加班，在我發(fā)現(xiàn)門鎖著進不去時她跟一個男生一起出現(xiàn)，然后把我拖去喝果汁。她指著那個男的說：“他我哥啦！我無意間說到我們公司有一個女的很漂亮，他就拜托我制造機會，對不起啦！”但是第二天小周卻又向我坦白：“噯，我哥正在失戀之中，你不會介意吧？”

第一次見面，果汁喝完我就走了。反而是聽到小周說他“正在失戀”，第二次他約我時我很感興趣地赴約了。他是臺大化學(xué)系的學(xué)生。我們在他們學(xué)校的草地上坐下來。他問我：“你是學(xué)美工的？”我答非所問地說：“失戀是什么滋味？”這時候我看著他的臉，發(fā)覺他很好看，我很喜歡看著他說話，或聽他說話。

他好像不太懂我在問什么，我又說一遍，他卻很茫然的樣子：“我不知道失戀是什么滋味，不過以前學(xué)小提琴的時候丟過一把琴，我知道失去提琴的滋味?！蔽揖捉馈拔抑朗ヌ崆俚淖涛丁睅讉€字，感覺像吃一種從來沒吃過的東西。

他說起一些學(xué)校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他對于時間的描述是“秋天的時候，那里的樣子……”我嘴里重復(fù)“秋天的時候”幾個字，他問我干嘛，我說：“你講話都是這樣的嗎？失去提琴的滋味、秋天的時候……”他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我們兩個都變得很沉默。

我以為小周她哥不會再約我了。一個星期以后他又找我去爬山，我想我正陷入幸福之中吧。山上有些地方路不好走，他會伸出手來牽我，我覺得自己的手瞬間都僵冷了。后來一個老太太溯溪上來，肩上擔(dān)著滿籮筐的海芋問我們要不要買，他站起來買了一把，然后遞給我說：“你抱著海芋比較漂亮，我拿著花蠻奇怪的?！蔽业共贿@么覺得，海芋，這種純白色帶點詩意的花跟小提琴、秋天這一類字眼不是很相襯嗎？但我還是喜滋滋地接過來。

不記得我們一共約會了多少次。期間我問過小周：“你不是說你哥失戀了嗎？為什么他不承認？”“喔，這樣嗎？”她想一想：“可能是定義不一樣吧，大概他覺得追一個女的追不到還不算失戀，要已經(jīng)在一起了分手才叫做失戀，你覺得是不是？”我點點頭：“應(yīng)該是吧！”“我哥很喜歡你喲！”

最后一次見面是平安夜，他請我吃圣誕大餐。吃完牛排他要我陪他去學(xué)校的實驗室，“看一下我正在做的實驗就好了。”我心里猜測著他是不是故意的。跟在他身后走入闃黑的實驗室，而那里確實有一個實驗等著他。

我就坐在他的身邊，四周沒有半個人影，我們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街上的車聲繁華離我們很遠。我想我們倆都想著同一件事吧。我有時瞄他一眼，有時看著自己胸前的圣母項鏈，大部分時間眼光是毫無意識地放在他不知浸著什么的試杯杯緣。我真的聽見他重濁的喘息，我在心里吶喊：“看看我、親親我吧!我是你的、我愿意！”當(dāng)我不知在心里央求他多少遍之后，他頹然嘆口氣站起來。他走出實驗室，我一路跟著他。

后來我們到湖邊，有很多學(xué)生各自圍一個小圈圈，游戲、唱歌、聊天。我們在人群中卻不屬于任何一個圈圈。我明白他是故意走到人多的地方來，我知道了，他不要我做他的女朋友。

他終于說話，他說認識我之后掙扎了很久，不愿意傷害我。

我明白，我想他認為如果他對我做了什么就要對我“負責(zé)”了。

“你真的很可愛，我們是好朋友?！蔽依嫌浀盟f的這句話，但是之后我們就互不聯(lián)絡(luò)了。我很難過，但是沒有勇氣再主動找他。

變形的臉

在我跟小周她哥交往的過程中，我和樊先生的關(guān)系仍舊像先前一樣，他不時找機會跟我獨處，我依然既順從又不順從他。

圣誕節(jié)過后，那一天在他的辦公室里，他親吻我時我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熱烈回應(yīng)，連我自己都驚訝。但是當(dāng)他興奮起來，我又看見他眉頭皺得緊緊的，兩眼變得無神，嘴和臉上的皺褶嚴重地扭曲變形，那嘴喃喃地說：“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我慌張地搖頭，覺得他提出的是極端可恥的建議。他從喉頭里囫圇地說：“讓我射在你里面，我才能感覺你是我的?！?/p>

“不要——”我怯怯地說。他又重新抱住我：“那你親我，親我那邊?！蔽也灰?、我不要，我不停地搖頭，搖到眼淚嘩啦啦落下來他才停止。他的臉孔又變得正常、有智慧、像一個藝術(shù)家。

為什么是這樣呢？那夜躺在棉被里我想起自己的遭遇，我痛恨他變形的臉，更痛恨自己為什么不能一開始就拒絕他，為什么至少認識了周以后不拒絕他！而我更傷心的是周為什么不喜歡我，一定是因為我太笨、太無知、太言語乏味吧？我想他喜歡的一定是像明明那樣的女孩子，聰明、活潑、有才氣、隨時隨地侃侃而談，而我呢，連問個問題都怕再鬧笑話，像華遠志，他一定到現(xiàn)在還在心里笑話我吧！

如果有一天，我再遇到一個像周那樣的男孩，而他也喜歡我，那么他要做什么我一定都答應(yīng)他。我到底為什么喜歡周呢?我努力回想其實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不像樊先生站在我身后時那樣令我驚惶失措，反而讓我安心；我也喜歡他說話的語氣：“我知道失去提琴的滋味……”他看東西的時候好像都很認真、很專注，那次我們在山里坐下來，他望著溪流，就好像溪里面有一個拼圖讓他拼似的，望了好久好久，而我看著他微側(cè)的臉，我真的很喜歡看他的臉。

我又想起那天在實驗室里，我倆都壓抑著彼此的呼吸，但是我的回憶畢竟脫離了現(xiàn)實，我幻想他吻了我，差一點撞倒那些試杯。他捧著我的臉很輕、很溫柔地把他的嘴唇碰到我的。他一邊梳理著我微鬈的長發(fā)，慢慢把我擁在他的懷中，然后我感覺到他的身體，他某一個變硬的部位和我的身體輕輕摩擦，我的大腿開始不能克制地用力，跟我的腹部以反方向的作用力一起向我的私處擠壓，啊，我的小腹不聽使喚地用力、用力，一種無以名之的快意淹沒了我。我側(cè)頭看到忘了闔上門的衣柜里邊的大鏡子，我的臉泛紅卻好像在求救哀號一般的表情，那使我想起樊先生那張痛苦扭曲變形的臉孔，天啊，我霍地坐起來，感覺到自己兩腿之間的潮濕、無力，我把枕頭放在膝蓋上趴著痛哭，小時候我就是經(jīng)常這樣子哭。

哭

你會不會有時候，沒有什么原因，就是忽然很想哭很想哭呢?我記得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明明姐到我房間來，我正坐在床上，兩手撐著膝蓋上的枕頭掉眼淚，明明問我怎么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很想哭。

“我有時候也會無緣無故想哭。”明明點點頭說。

“哭了以后呢?你會想什么嗎？”

她搖搖頭：“哭就像大自然要下雨一樣，下一下自己就會停了，停了又會想笑，笑自己神經(jīng)病，反正哭就哭了嘛，也不會怎么樣?！?/p>

那天我大哭一場之后第二天就向樊先生提出辭呈，當(dāng)然他百般慰留我，并且向我道歉。我真怨恨自己的軟弱，回想起來，我就忍不住敲自己的腦袋。如果我當(dāng)時顯得絕決、不可挽回，不是能給人留下更多懷念的空間嗎？而我居然留下來了！

再次面對他扭曲的臉孔，被他百般地哄勸、索求，在一種心靈極度的疲憊下，我把自己給了他。第二天，我就離開卡通工作室了。

我這才陡然發(fā)現(xiàn)，我是真的不愛他。連對于愛情我的感覺都是遲鈍的，我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能做什么。

奇妙的是，離開卡通工作室之后，我開始遇到無數(shù)追求我的男人。

這位妹妹我見過的

明明到大四的時候都還跟李祖光在一起，算算已經(jīng)三年多了。有一晚我睡在明明家，我倆通宵說著話。我問明明：“為什么你對感情能這么篤定呢？”明明的眼睛一亮。我又接著問：“難道你從來就沒想過會有別的可能？”

她搖搖頭說：“我是真的愛他呀！”

我說：“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是喜歡著某人的，但是又總覺得好像另有一個我真正喜歡的人在某個地方……總是可以不停地比較，沒完沒了??！”

明明說：“如果是真愛，就是絕對的，就不能比較了?！泵髅髡f這話的時候，不會想到，再過不久，她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將會遇到一個讓她告別初戀、整個世界顛顛倒倒的頹廢男人。明明不會想到，一年后，她將哭著問我：為什么愛過的會不愛了？她對李祖光，那個男人對她……而我，啞口無言。

至少明明總是知道自己愛或不愛，而我面對身旁等我下班、約我去唱KTV、買玫瑰花給我的男生，總是常常忽然覺得陌生。我想要遇見一個像賈寶玉那樣會說“這位妹妹我見過的”這樣的男生，然而無論我跟對方喝著咖啡，逛著誠品書店，走在敦南林蔭大道上，甚至手牽著手，都會沒來由地一陣煩躁：這個人是誰?我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呢?我真的要跟他在一起嗎？

我從此覺得黯淡了

我不想把后來經(jīng)歷過的情事一樁樁寫下來，那好像是在開戀愛鋪子，販?zhǔn)圩约浩鋵嵅⒉辉趺疵利惖膼矍椋螞r那通常是一些被追逐的過程，究竟算不算戀愛也很難定義。

有一段時間我的確困惑，不論到哪里工作、跟哪一群朋友出游，總會有人跑來追求我，他們并不了解我啊。我有種流浪的感覺，但我衷心感謝他們，讓我感到一點點的自信，那幾乎是我所有的自信了。

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對我說，女人的美總是不經(jīng)意的，當(dāng)一個女人自覺到美麗時，她的美也就消失了。說這話的人，前一分鐘還贊美著我的身體，我和他做完愛，我要求到浴室沖個澡，他要我把門打開，他蹲著，仰望著我的身體說：“你真的很美！”

我仿佛咬住一顆毒蘋果，感到一種可怕的魔力，把我，從一張色彩鮮亮的照片突然變得泛黃……

我從此覺得黯淡了。

這本手札在這里忽焉結(jié)束，我讀著，好像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讀自己的追憶錄，又好奇，又覺得似曾相識。這位阿宣到底怎么樣了呢?

阿宣消隱在臺北這個繁華的都市里。

我拿著這個本子，去影印了十二份，照樣加上封面，但在作者處加上了“臺北女人”幾個字。然后，我又做了一件不曾做過的怪事，我把這些小冊子帶到重慶南路金石堂、忠孝東路金石堂，帶到敦南誠品、天母誠品，帶到昆陽站出口的新學(xué)友、信義路何嘉仁書店，帶到復(fù)興北路口的三民書局，帶到九十三巷人文空間，帶到羅斯福路三段唐山書店、臺大誠品，帶到師大路水準(zhǔn)書局、牯嶺街松林書店，悄悄把這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放進角落書架里，就像不知何年何月阿宣所做的一般。也許這是我的使命。

我走出這些書店，目光拂過的每一位近中年的女性時，都覺得那是阿宣。她在這個城市里，這個奇異的、什么都可能存在的臺北，也許今生就黯淡了，而更可能像許許多多的臺北女人一樣，在一番生活淬煉之后，重新活了過來，明亮耀眼，好像永遠都不會老。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出版社《臺北·卡農(nóng)》）

·責(zé)編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