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邊緣人:新“4050”人員生活狀況的調查

孫 輝

［摘要］二十一世紀初，官方話語中的失業(yè)下崗青年正在步入“4050”階段。他們當初被認為是可以在市場中更好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群體，他們是否與預期的相符，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從經濟和社會交往兩個方面呈現(xiàn)他們邊緣化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他們因經濟水平低而引起的觀念和行為上的貧困亞文化現(xiàn)象，值得關注。

［關鍵詞］下崗工人；弱勢群體；邊緣化；貧困文化

［中圖分類號］Ｃ ［文獻標識碼］ Ｂ ［文章編號］ １００９ — ２２３４（２０１２）０2 — ００51 — ０3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伴隨著社會轉型和企業(yè)轉制，城市中的大批工人下崗失業(yè)。他們由“單位人”轉變?yōu)椤吧鐣恕?，在失去工作和工資收入的同時也失了與原單位相聯(lián)的許多福利和保障（孫立平 2010：26）。并且受年齡、技術、教育和社會環(huán)境等因素的制約，下崗失業(yè)工人再就業(yè)后大都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崗位，又極少在主導產業(yè)、朝陽行業(yè)中獲得就業(yè)機會。所以“他們作為一個群體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１〕，“事實上是社會中的被淘汰者”〔２〕。作為社會邊緣群體，他們雖然人數(shù)眾多，但掌握的資源很少，其聲音很難在社會中表達出來。出于對社會責任的堅守和對國家穩(wěn)定底線的守望，許多學者投入到有關下崗失業(yè)問題的調查和研究中來〔３〕，呈現(xiàn)下崗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引起有關方面的了解和重視，并從實際出發(fā)尋求解決之道，影響相關社會政策的擬定和實施。

從以往的研究來看，對下崗失業(yè)問題的調查集中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21世紀的前4個年頭。這主要是因為下崗在當時是我國就業(yè)矛盾的最突出表現(xiàn)，相關研究獲得政策支持。而當時“4050”人員是下崗失業(yè)的主體，更是再就業(yè)的難點，所以他們是學術和政策研究的主要對象。這便忽視了對下崗失業(yè)青年群體的關注。

如今，當年的下崗失業(yè)青年步入“4050”階段。作為“80年代的待業(yè)青年”，他們多是國企中的集體工人和合同工人，通常是國企第一批被裁掉的人員，有資格獲得買斷工齡的待遇是他們所能得到的最好結局，但一般也只是國營工人標準的一半。因為年齡的原因，下崗時他們無法享受國家針對“4050”大齡下崗失業(yè)人員的優(yōu)惠政策，比如繳納社會保險金給予政府補貼等〔４〕，這樣的人員即是本文題目中所說的新“4050”人員。下崗潮中因為相對年輕和具有一定工作經驗，他們被認為在就業(yè)轉失業(yè)人群中屬于再就業(yè)不成問題的群體。也正因為如此，國家相關政策的重點不在他們身上，學術調查研究也很少注意這個群體。那么，目前新“4050”人員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他們是否通過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等機會脫離了下崗失業(yè)群體的集體貧困和邊緣狀態(tài)？關注新“4050”人員是對下崗失業(yè)問題調查研究的繼續(xù)和深入，不僅體現(xiàn)學術人文關懷的價值，也是實現(xiàn)社會良性運行的目標所在。

2010年9月，筆者來到沈陽北廠宿舍區(qū)做田野調查〔５〕。沈陽北廠是一家成立于1917年的軍需被服企業(yè)，歷經日偽、國民黨統(tǒng)治，在建國后的計劃經濟體制下創(chuàng)造出輝煌的生產成績。在深化改革的背景下，內憂外患等多層面的復雜矛盾導致工廠在20世紀90年代末走向凋敝，最終于2005年10月破產倒閉?，F(xiàn)在宿舍區(qū)居民仍以北廠職工及家屬為主〔６〕。居民將自己分成三類，用他們自己的話形容：

“現(xiàn)在最幸福的是在廠子破產前退休的，其次是買斷工齡后趕上國家“4050”優(yōu)惠政策的，而最累、最困難的要數(shù)現(xiàn)在40啷當歲、50來歲的男男女女們，半老不嫩，到哪打工都費勁，養(yǎng)老保險交不起，孩子念書花大錢。”

筆者發(fā)現(xiàn)居民眼中最困難的群體基本與新“4050”人員重合。在北廠他們有400多人，在1982年至1990年分5批以集體工人和合同工人的身份進廠，在車間從事縫紉等一線工作。在1997年前后工廠舉步維艱時他們被率先剝離出來。當時他們年齡最大的也不超過40歲，在市場上找一份工作不存在太大的問題，并且薪水并不比在工廠低，生活比較寬松。但經過進一步的調查，證實這只是一種表面和暫時性的現(xiàn)象。伴隨當下優(yōu)勢即年輕資本的逐漸消失，先賦資源不足且后致資源缺乏的情況更加顯露，加之城鎮(zhèn)新增長勞動力涌入市場，他們被迅速的邊緣化。以下，筆者將從物質生活和日常交往生活兩方面呈現(xiàn)目前新“4050”人員的生活狀態(tài)。

一、 經濟生活層面

《當代中國社會流動》一書指出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職業(yè)復制現(xiàn)象越來越明顯，工人的子女越來越多的進入工人崗位。（陸學藝 2004：296）北廠集體工人和合同工人70℅以上與北廠老一代工人沾親帶故。國營工廠從計劃經濟時期就形成工資低的傳統(tǒng)，所以集體和合同工人的家庭都沒有什么家底可言。企業(yè)破產時，集體工人只拿到了每年900塊的工齡買斷錢，而合同工人只拿到2萬塊的解除合同賠償費用，所以僅就經濟資本來說他們便是一群在起跑線上就被落下來的人。

在宏觀“經濟話語”的主導下，經濟收入成為衡量人社會地位的一項重要指標。離開工廠后，他們都有趁著年輕多掙點錢的想法，心態(tài)積極，主動找工作。嫌累、怕臟，不愿意從事體力勞動是他們放棄本行工作的原因。受學歷和技能水平的制約，營業(yè)員、推銷員、保安員是他們的職業(yè)首選。在最開始獲得相對值較高的收入時，他們忽視了這些行業(yè)所帶有的“吃青春飯”色彩和用工不規(guī)范的特點。 目前，新“4050”人員多已被排斥出這些職業(yè)，主要靠打工、擺地攤和“混日子”等生計方式獲得經濟收入。

（一）生計方式與收入

1.打工。打工是存在雇傭關系的一種臨時性的勞動（潘毅 2011；12）。新“4050”人員一般由原北廠師傅介紹到服裝加工點工作，他們人數(shù)并不多，但最近兩年重操舊業(yè)是種趨勢。加工點中有北廠先行進入的大齡下崗工人坐鎮(zhèn)，又有懂制衣技術的年輕農民工的競不爭，他們一般只做換片、疊布頭等靈活。雜工的工作性質決定他們工作時間更長，12小時工作制很普遍，薪水報酬更低，1300元已算最高值，解雇風險更大。

按照下崗工人自己的說法，“給公家打工最好，給交社會保險”。筆者遇到3例屬于上述情況。他們在親友的介紹下分別受雇于北站環(huán)衛(wèi)所、遼寧省郵政物資局和中興商業(yè)大廈超市大東店，都在夜間工作，在工資、勞保和福利待遇上都低各自工作系統(tǒng)中的正式工人一大截。從事北站片超市、酒店垃圾清運工作的小王告訴我：

“環(huán)衛(wèi)所1個月給1400，上保險。我擱廠子咱這幫下崗打工的里頭是最好的。但在環(huán)衛(wèi)所，我是干活最多，掙的最少的。人家正式工都一月3、4000，過年過節(jié)發(fā)消費卡，給咱就是箱飲料。咱下崗的就是給人干活打工的，地位低，到處受歧視?！?/p>

2.擺地攤。這是在街頭巷尾做流動小販的帶有行商性質的謀生手段。與打工相比，無論是工作形式還是收入都更加不穩(wěn)定。而隨著退路進廳，及城市建設的開展，其生計空間也越來越窄，無證經營、被城管追攆也使此生計方式的邊緣化色彩顯露無疑。

3.“混日子”。這是訪談對象對自己處于一種無業(yè)可就，卻有生活來源狀態(tài)的形象說法。筆者發(fā)現(xiàn)，混日子的多是離異人士：男性靠啃老，女性靠找鐵子過日子。

第一，啃老。早已成年的孩子由于沒有工作和生活來源，不得不依靠年邁父母微薄的退休金維持生活。與贍養(yǎng)老人相對應，東北地區(qū)的人們將這種現(xiàn)象形象的稱為啃老。〔７〕新“4050”人員的父母多是上個世紀40年代出生，文革前參加工作的一代人，他們退休金水平低下，1200元左右的退休金養(yǎng)活祖孫三代人，捉襟見肘可見一斑。但啃老的新“4050”人員少有無奈，表現(xiàn)出的更多是頹廢和一夜暴富的渴望。除此而外，有些人努力與生活中的困難抗爭，卻因各種原因無法走出底層的邊緣化狀態(tài)，這是必須得到關注的問題。

“彩票就是我的正經營生。（彩票中心）早上開門我就來報到，一杯水3根煙6個包子混一天。哪天中了，就一本萬利！……以前我拿2萬買斷錢開過小吃部，早上4點半起來炸果子，折騰半年黃了。政策有優(yōu)惠，可沒人執(zhí)行。稅務、城管、衛(wèi)生局總來收費，房屋水電也是議價的。賣水果，不會放，也賠錢。干藥品推銷員，藥的貓膩太不象話，良心過不去?，F(xiàn)在挺好，孩子從吃穿到學費我媽我爸全負責，我回去睡個覺、吃口飯，一個人湊合往前混吧?！?/p>

第二，找“鐵子”?！拌F子”原本是鐵哥們的簡稱。這個詞經常出現(xiàn)在退休工人關于哪家女兒“發(fā)跡”的講述中?！罢诣F子”不只是做風問題，我聽出有關生計和收入“涉灰”的味道，含有“以性謀利”〔８了〕的性交易色彩。這更顯示出這群人非正式就業(yè)和依附性的生活狀態(tài)。居民經常在背后議論東北大馬路宿舍區(qū)對面報刊亭的老板，一位陳姓40來歲的女人，她原是北廠1車間合同工，隨父母住蓮花家屬院。

“那報刊亭就是她新找的鐵子給整下來的，還敢擺攤買煙、水、小食品。人家那鐵子海海的（表示“多”的意思），黑白兩道都有鐵子‘有號（有勢力和實力），還給買房子呢?，F(xiàn)在會貼男人就是本事！”

（二）節(jié)衣縮食：消費水平低

中國社會當前正處于從生活必須品時代到耐用消費品時代的轉型中(孫立平2010：6)，年吃穿用度的方式、質量和數(shù)量往往成為區(qū)分人群身份地位的象征。工作的不穩(wěn)定和收入水平的低層次決定新“4050”人員消費能力不足，底層和邊緣狀態(tài)明顯，尤其是供養(yǎng)孩子念書的家庭，在花錢上面就更是小心翼翼，僅能維持“不吃糠、不凍著、不露著的”溫飽水平并且對物價的上漲格外敏感。

除了教育費用擠占僅夠家庭基本生活支出的收入，每月每人七、八百塊的養(yǎng)老和醫(yī)療保險繳費也是項沉重的經濟負擔。于是，出現(xiàn)了新“4050”人員認為參加保險必要，但只夫妻一方參保的實際情況。這無疑增添了失業(yè)家庭晚年時期，遇到疾病等生活危機淪為絕對貧困的風險。

（三）居住

據(jù)宿舍居民說，當初北廠只有國營工才有資格參加福利分房。所以作為北廠子弟的集體和合同工人一般都隨父母住。從廠子衰敗開始，工人家庭經濟困難，無力購置商品房，家庭人口卻越來越多——一戶人家，老夫妻和兩個兒子、兒媳、孫女8口人擠住在不足60平米的房子里。居住問題突出。

此外，宿舍區(qū)環(huán)境也簡陋破舊：下水井經常堵塞，咕咕冒黑水，發(fā)出惡臭的味道；和著雨水爛泥的花壇雜草叢生，蚊蟲飛舞。樓梯的水泥地面剝落，露出紅磚和鋼筋；搬家、開鎖的小招貼粘滿樓道墻壁和住戶的鐵門。

經歷過宿舍區(qū)拆遷的新“4050”人員在住地位置上更直觀的顯露出生活在城市邊緣的樣貌：大部分人只有在二環(huán)外的望花新村、榆樹屯等地才能買得起房，這些地方較市中心區(qū)域的原住地偏僻。這給他們獲得工作信息和機會增添阻礙，與同事鄰里的交往減少，生活更加封閉。

二、日常交往層面

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關系網絡除了滿足人維系情感、尋求心理安慰的需要，更是一項重要的社會資本。從客觀和宏觀上看，正是這種非制度性的因素，成為衡量當今中國社會流動的一種變量，以其數(shù)量的多少、范圍的廣窄和層次的高低劃分階層及其變動趨勢。從主觀和微觀上說，關系圈子的情況關聯(lián)著個體獲得社會支持的機會，反過來影響著個人對社會的信任度。

北廠宿舍區(qū)隨著工廠效益的下滑和管理權移交，公共和日常生活已經全面解體，宿舍內外的交往呈現(xiàn)出 “原子化”狀態(tài)。受生產方式和計劃經濟時代單位組織制度的影響，工人從群體上說并不是一個善于建立關系的階層。而親緣、地緣、業(yè)緣關系的高度重疊，使他們的關系圈子范圍小、層次低、結構單一。而下崗失業(yè)使原本的關系網有縮小趨勢，即使再就業(yè)成功，不穩(wěn)定的工作也無助于圈子的擴大，所以新“4050”人員面對著社會關系弱化的局面，在資源獲得方面起不了實質性作用。

此外，市場經濟下親緣關系的日漸冷淡和利益關系的日益強化也是使得他們的圈子封閉的一個原因，但其自身因素也不可忽視：首先，他們與人的交往特別看重脾氣秉性的相投。這容易將他們的圈子固化在與其同質性高的群體，不利于以利益互補為前提擴大交往范圍。從而出現(xiàn)如帕金“社會屏蔽理論”指出的現(xiàn)象，窮人的周圍鄰居和其他社會網絡成員也多是窮人，不利于獲得更多更好的信息和資源，以至于形成惡性循環(huán)的“社會隔離”（周大鳴2007：59）。其次，缺乏信心、過分自尊和要面子阻礙了他們發(fā)展關系，獲得支持的機會。

因為交往的缺乏，圈子的封閉，調查對象更容易夸大甚至想象關系對人獲得成功的影響力，比如以下的閑聊特別典型：

甲：老畢（星光大道的主持人）肯定臺里臺外都有人。

乙：肯定的，要不他這節(jié)目怎那么火呢！別管干啥，都得上面認識人，說他行、讓他干、支持他，他才行呢。

這基本上代表了新“4050”人員對于關系作用的理解。除非對情況熟悉，否則任何人獲得成功，他們首先考慮的就是關系的作用。這容易讓他們自己，尤其影響其子女為生活、學習上的不成功找到開脫借口，從而忽視自身的不足，失去為學習、工作和人生拼搏的動力，進而無法把握可能的機會，實現(xiàn)向上流動。

調查對象從關系網絡中獲得的支持不足，在與公共權力部門如勞動部門打交道時得到的幫助也不足。除了受雇于國家企事業(yè)單位，下崗失業(yè)工人享受不到勞動法所規(guī)定的權利。他們清楚的知道這并不合法，但卻沒人向勞動部門舉報解決問題。

“咱不能也不敢指望勞動局解決問題，舉報對咱沒好處。舉報得實名，還得舉證。勞動局來了，把‘點兒罰倒閉了，咱上哪掙錢吃飯去啊。要是人有路子，沒事兒，這世界哪有不透風的墻，我咋辦??？！”

對政府職能部門的不信任影響他們對于政治和文化的參與熱情，這更加不利于他們獲得支持，脫離邊緣的生活狀態(tài)。

當年官方話語中的下崗失業(yè)青年如今步入“4050”階段。曾經再就業(yè)中的非問題群體成為缺失各類資源的群體：工作不穩(wěn)定無保障、收入水平低、消費能力弱，一旦遇到拆遷、疾病和子女教育負擔，經濟生活惡化趨勢明顯。巨大的生活和心理壓力造成交往障礙，使原本層次低、范圍窄的親友圈更顯封閉。貧困、弱勢也加重了他們不善于從政府部門獲得支持的情勢。他們在社會上屬于發(fā)不出聲音的一群人。隨著市場經濟特征的彰顯，他們越來越徹底的進入到邊緣化的生活狀態(tài)，顯示出美國學者劉易斯提出的“貧困文化”特征：貧困不單是經濟上的缺失，更重要的是生活在貧困狀態(tài)下的人群所擁有一套價值觀、規(guī)范和行為模式的整合體系，也就是脫離社會主流文化的貧困亞文化。它可以通過群體內部交往在圈內加強，世代傳遞。這是我們這個社會值得不斷關注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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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流動〔M〕.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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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石彤.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社會排斥〔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4.

〔8〕潘毅.中國女工〔M〕.北京：九州出版社， 2011.

〔9〕潘綏銘.生存與體驗〔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0.

〔責任編輯：馮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