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燈火話平生

李勇

說到豐子愷，總會想到他那張照片，圓眼鏡山羊須慈眉善目的豐老先生正伏案工作，端端正正，棉帽子上蜷臥著一只小貓，大概是睡著了。這應(yīng)該不是擺拍，因為貓與人看起來都很適意，各得其所。

貓與文人有點相像。貓吃飽了高臥在墻頭，抄著手，一臉跟誰都不一伙的憂郁，就頗有文人氣質(zhì)。老文人愛養(yǎng)貓，大概喜歡那種隨和而又相安無事的幽默感。冰心的貓在書桌打盹兒，季羨林的貓警覺地跟著主人散步，都留下了照片。老舍、梁實秋寫過貓的趣事，則有文為證。類似例子很多，當(dāng)然像魯迅那樣不愛貓的文人也有。

1962年8月，豐子愷在《上海文學(xué)》發(fā)表了散文《阿咪》，說養(yǎng)貓的事。家里來了貴客，名叫“貓伯伯”的黃貓竟蹦到客人背上去了。

這貴客身體魁梧奇?zhèn)?，背脊頗有些駝，坐著喝茶時，貓伯伯看來是個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時我但見貴客的天官賜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貓頭，畫出來真好看呢!我以主人的口氣呵斥貓伯伯的無禮，一面起身捉貓。但貴客搖手阻止，把頭低下，使山坡平坦些，讓貓伯伯坐得舒服。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殺風(fēng)景的主人呢?于是主客關(guān)系親密起來，交情深入了一步。

豐子愷有一幅漫畫，正是“貓伯伯”不以為然地坐在客人肩頭，客人遷就著低頭喝茶的畫面。真是“如此甚好”。

這篇文章在“文革”中給作者帶來了大麻煩，有的段落被說成影射“偉大領(lǐng)袖”。那個滑稽而不幽默的時代，是容不下“如此甚好”的情趣的。

豐子愷的藝術(shù)生涯是從漫畫開始的?！奥嫛币辉~也是由豐子愷開始。1922年，他在白馬湖春暉中學(xué)任教時開始了獨具個性的繪畫創(chuàng)作。1925年他應(yīng)鄭振鐸之邀給《文學(xué)周報》供稿，鄭振鐸將這些畫冠以“子愷漫畫”的題頭，陸續(xù)發(fā)表。自此，在我國美術(shù)史上，正式出現(xiàn)“漫畫”一詞，而“子愷漫畫”

也由此家喻戶曉，受到社會各階層的喜愛。

在《談自己的畫》一文中，他說：“一則我的畫與我的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要談畫必須談生活，談生活就是談畫。二則我的畫既不摹擬什么八大山人、七大山人的筆法，也不根據(jù)什么立體派、平面派的理論，只是像記賬般的用寫字的筆來記錄平日的感興而已?！痹凇堵媱?chuàng)作二十年》一文中又說：“總之，漫畫二字只能望文生義。漫，隨意也。凡隨意寫出的畫，都不妨稱為漫畫，如果此言行得，我的畫自可稱為漫畫。因為我作漫畫，感覺同寫隨筆一樣，不過或用線條，或用文或用文字，表現(xiàn)工具不同而已?！?/p>

漫畫之“漫”，是很有意思的字，有很大的闡釋空間。豐子愷的話雖謙虛，在藝術(shù)上并沒有客氣，隨意是很高的境界，寫意的中國畫也可以叫水墨漫畫。后來漫畫一詞意思漸漸固定，成為一個小畫種，強(qiáng)調(diào)了敘事性，抒情性與含蓄美少了，大多數(shù)漫畫沒有子愷漫畫的詩意。豐子愷喜歡畫日常生活情態(tài)，并非倡導(dǎo)什么畫派畫種，而是趣味使然。

豐子愷曾書寫過一副對聯(lián)“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是王安石的詩句。日常生活的美，說起來普通，卻因為太平常而被小看了、忽略了，反倒很珍稀。詩人們抒寫家常，總帶著驀然回首的發(fā)現(xiàn)的驚喜，這時候古人會嘆服陶淵明，現(xiàn)代人會嘆服豐子愷。

“訴于眼的藝術(shù)中，最純正的無過于書法。訴于耳的藝術(shù)中，最純正的無過于音樂，故書法與音樂，在一切藝術(shù)中占有最高的地位。”這段話足以看出豐子愷對書法的興趣。豐子愷習(xí)書從《張黑女墓志》入手，上師范學(xué)習(xí)美術(shù)，眼界開闊了。受李叔同等老師的影響，臨寫《張猛龍碑》、《爨寶子碑》、《龍門二十品》，他的楷書根基是魏碑。行書少不了要學(xué)“二王”。南帖的流動和北碑的方硬并不容易兼容，這是很多學(xué)書者都解決不好的問題。豐子愷的辦法是順源頭往上找，找到了《月儀帖》，相傳是索靖的作品。索靖是西晉人，是“草圣”張芝姐姐的孫子，書學(xué)張芝，擅章草，章草可以說是最古老的成系統(tǒng)的連筆字。豐子愷對《月儀帖》極為推崇，甚至覺得“古今以來無有可類比者”。通過章草的趣味整合北魏楷書和東晉行書，是很聰明的路數(shù)，顯得古樸、不入流俗。不過豐子愷書法并不追求簡凈高古，而是活潑、飽滿、茂密，帶著平民氣息，給人一種寓智慧于日常的感覺。

日常的美并不是日常的眼發(fā)現(xiàn)的。贊美醉漢、潑婦和瘋子氣質(zhì)的不是醉漢的妻子，潑婦的丈夫或瘋子的鄰居，那往往出自藝術(shù)家之口。豐子愷研究文學(xué)、美術(shù)、音樂，善于從生活中尋找藝術(shù)美。在他看來，世人在社會生活中日趨功利化，越來越無趣?！叭松幨溃豢刹挥嬢^”，“但一味計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實在太冷酷而無聊”，“所以在不妨礙實生活的范圍內(nèi)，能酌取藝術(shù)的非功利的心情來對付人世之事，可使人的生活溫暖而豐富起來，人的生命高貴而光明起來”

。

自古文人好論雅俗，區(qū)別大致在于心境，俗代表的是功利心，雅則反映為審美心胸。獲得審美的愉悅即所謂雅趣需要遠(yuǎn)離功利心、剪破世俗之網(wǎng)，豐子愷寫過《翦網(wǎng)》，就是這個意思。他的散文有很多是談無功利的趣味?！俺燥垼运?，是功利的。吃飯求飽，吃藥求愈，是對的。但吃酒這件事，性狀就完全不同。吃酒是為興味，為享樂，不是求其速醉”?！盃t煙的飄曳，可以教人懷舊，引人回憶，促人反省，助人收回失去的童心”。

周作人喜歡談“生活的藝術(shù)”，論說社會思潮和人生情懷；林語堂著有《生活的藝術(shù)》，向西方宣揚中國人的處世之道，非常暢銷。他們都推崇生活中的閑趣，但真正能享受此等清福的是豐子愷。周作人贊嘆一位日本詩人旅途中也帶著茶具，漂泊的間隙也要鋪排一番。豐子愷正是有如此情懷的人，在逃難的途中，也不忘欣賞桂林山色，在空閑之余，還養(yǎng)了一只白鵝，以慰荒村生活的岑寂。

豐子愷是一位浪漫而理性的人，他大概不會像徐志摩面對宏偉的日落莊重地下跪，更不會能像郭沫若那樣被靈感激動得在地上打滾。他常常是一位靜靜的欣賞者，他的文章也偏于冷靜，喜歡抒發(fā)“萬物靜觀皆自得”的理趣，喜歡講講道理，決定了他的文章還缺乏點真正的詩味兒。他更像一位好的美育老師，給忙碌于經(jīng)營算計的世人上上課，深入淺出，善于啟發(fā)，儒雅而又幽默。美育是人生的大課，上世紀(jì)初有思想家倡導(dǎo)“美育代宗教”，雖是知識分子的一廂情愿，至少能說明美感對純凈精神世界的巨大作用。

自稱為“兒童崇拜者”的豐子愷，由藝術(shù)入宗教，又始終不離日常生活。他對精神享樂的追求很純粹，對世俗功利的抗拒很執(zhí)拗。他的藝術(shù)讓人感到親切，但他的內(nèi)心一定很孤傲。他曾這樣評價他一生都視為楷模的弘一：

凡做人，當(dāng)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但到后來，為環(huán)境，習(xí)慣、物欲、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 。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贊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里也已經(jīng)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今往來，實在少有。所以使我十分崇仰。

他那么尊敬他的老師。

他心目中的人的標(biāo)準(zhǔn)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