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尋死》:城市底層家庭婦女的精神支柱探究

內容摘要：方方作為新寫實的代表作家，2004 年發(fā)表的作品《出門尋死》描寫了武漢底層平民的家庭生活，尤其展現(xiàn)了底層家庭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在延續(xù)其寫實風格的基礎上，進一步揭示出現(xiàn)代城市底層家庭婦女的生存困境以及精神支柱的亟需重建。本文從小說中女主人公生存的外在環(huán)境和內在環(huán)境探究城市底層家庭婦女生存現(xiàn)狀，挖掘出女性現(xiàn)實生活中的犧牲地位以及內心中的家庭意識和犧牲意識，以此思考女性生命的精神支柱坍塌與重建問題，同時指出這種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普遍性與社會性，需要全社會深思。

關鍵詞：出門尋死； 城市底層家庭婦女； 生存困境；犧牲意識；精神支柱；

方方，武漢女作家，80年代以“新寫實”小說作家身份廣為人知，她的小說以寫實為主要特征，注重還原現(xiàn)實生活原生態(tài)。描寫女性愛情婚姻悲劇，展現(xiàn)當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是方方小說主題之一。知識群體和城市底層群體是她小說的主要意象群體。同時，方方也是一位具有強烈生命意識的作家，她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將關注的重心放到人的生存與生活，雖然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時期側重點各有不同，但她對人的生存困境的關注卻一以貫之。2004年發(fā)表的作品《出門尋死》也以這類主題、意象群體及原生態(tài)的寫實延續(xù)她的寫實風格和女性立場，體現(xiàn)了作家對于生命以及生存的思考，同時對女性的內心意識進行了更深入的挖掘。

《出門尋死》描寫一個武漢底層家庭婦女何漢晴因生活的“累”和“煩”難以排解而“出門尋死”，最后被丈夫尋回家又走回原生活軌道的故事，同時展現(xiàn)了武漢底層市民的原生態(tài)的生活。作品取材于城市底層平民的現(xiàn)實生活，不乏生活中常見卻不登大雅之堂事情的描寫，將生活原生態(tài)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其中的主要人物也都是城市底層平民，尤其是家庭婦女。他們無權無勢無財，每天為物質生活奔波，每天為家庭瑣事困擾；又因小說中武漢方言的大量運用以及口語化的語言更使得作品充滿了濃厚的世俗生活氣息。小說展現(xiàn)的就是這些小人物的“無名”的生活狀態(tài)，瑣碎平凡甚至重復啰嗦。但這就是真正的小生活，每天機械式的重復，每天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擾。

《出門尋死》對這些人物生活的描寫，不是無意義的，雖然他們身處底層，但他們是這個社會中實實在在存在的很大一部分，對他們的生活的揭示體現(xiàn)了作者人道主義關懷，提醒人們關注社會中存在的許多隱性問題。同時，筆者認為文章的更深的意義在于它著重展示了城市底層家庭婦女的生活困境以及精神苦悶，其中引發(fā)的現(xiàn)代社會底層婦女生活存在的問題，以及最后女主人公的歸宿是值得全社會深思的，體現(xiàn)了作者對環(huán)境決定論以及女性生存困境的進一步思考，作家深入挖掘出女性內心的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道德意識。下面本文主要對小說女人公何漢晴生存環(huán)境分析，并由此對現(xiàn)代城市底層女性生命現(xiàn)狀進行反思。

一.雙重環(huán)境下的女性生活狀態(tài)

方方曾說：“我的小說主要反映了生存環(huán)境對人的命運的塑造?！逼湓S多作品也是踐行了這個創(chuàng)作的原則，如代表作《風景》中展示了人物在一定的生存環(huán)境下必然的命運，《出門尋死》這部作品也可以從這方面的先進行著手分析，本文首先將生存環(huán)境分為外在環(huán)境和內在環(huán)境，并揭示出在外在內在環(huán)境中，女性都是作為犧牲與奉獻的角色，尤其是在女性內心中，自我地位并未提高，傳統(tǒng)道德意識依然堅固。

1.外在環(huán)境下女性生活現(xiàn)狀

這里的生存環(huán)境首先可以理解為人生活的外在環(huán)境，包括社會時代環(huán)境、家庭環(huán)境等，小說《出門尋死》的外在環(huán)境對女主人公的壓抑很明顯地表現(xiàn)在各種社會關系網(wǎng)中，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看出正是這張關系網(wǎng)將她的生存托起（她的存在不是為自己而存在），她整個的生活全都是為他人犧牲奉獻。在犧牲的同時，她因社會與家庭的要求的沖突而陷入更大的矛盾中。

女主人公何漢晴身處的外在環(huán)境大致可以分為社會關系和家庭內部關系，可以從社會、鄰里以及婆媳、以及夫妻母子關系交織的網(wǎng)中窺見一斑。

在社會關系網(wǎng)中，何漢晴因為時代的原因，作為知青她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沒有接受多少文化和技術教育，所以在社會上有著不穩(wěn)定和不太尊嚴的職業(yè)。下崗后她幫人家糊盒子，不久也被炒魷魚了；在丈夫失業(yè)后，她毅然挑起養(yǎng)家重擔，一天趕幾份小時工，任勞任怨。同時，何漢晴在社會中卻是很具有社會責任感的，如在尋死的路上的見義勇為等，更明顯的表現(xiàn)在鄰里關系中，她是頗得人心的，為別人的事情熱心盡力，但是這與家庭中其他成員的價值觀也是格格不入，這是導致她在家庭中受挫的原因之一，她在社會上的熱心操勞，換來了卻是家人的不理解與嘲諷。雖然在鄰里之間她是一個受歡迎的人，但她是以無私地犧牲自己的時間與精力為代價的，不是一種平等的相互的?？梢娫谏鐣希鞘軌浩鹊?，時代沉浮下人的命運不由自主，工作較早下崗，老板隨時可以讓她卷鋪蓋走人。她唯一的勝利就是當自己的家人與社會社會發(fā)生沖突時，她很夠罵得人家無言以對，替家人掙回面子。但是她只是贏得了表面上的勝利，因為她是以犧牲自己的尊嚴以及形象為代價的，她將自己置于一個“潑婦”的地位，甘愿犧牲自己的形象而成全作為知識分子婆婆的尊嚴。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出，在社會中何漢晴是生活在物質窘迫中的，也是處于被壓迫與犧牲的地位的，但是大家卻不覺，因為這就是社會對她這樣的底層家庭婦女的定位，這是極其不公平的。

而在家庭內部關系中，首先是婆媳關系，這歷來是最難相處的關系之一，何漢晴也不例外。在婆媳關系中，何漢晴是被動、處于劣勢的，婆婆因自己是個中學教師，而一直看不起作為“粗人”的媳婦，盡管何漢晴對其伺候的頗為周到，平時家務都是自己一個人包攬，連沖開水時自己上廁所也沒人搭個手，婆婆處處對其冷嘲熱諷，讓一個盡心盡力服務家庭的她很是心冷；夫妻關系中，她的丈夫失業(yè)在家，沒有收入，只對自己的麻將雕刻一門心思，不能為何漢晴分擔家庭開支，也沒有為何漢晴分擔一點點的家務勞動，在自己的世界中封閉，只關心自己。同時在感情上，丈夫也沒有對妻子的付出給予感激，甚至缺乏對妻子必要的關心，在妻子遭遇家庭關系的困境中，丈夫以對其實施家暴使其馴服為解決方案，對她缺少最起碼的尊重，這也是讓何漢晴最為傷心的一點。而何漢晴對丈夫卻是盡心盡力地維持著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一個沒有事業(yè)的丈夫，何漢晴沒有瞧不起，更多的是體諒與獨自承擔，而且何漢晴時時流露出丈夫曾經(jīng)對自己的溫情、關心的留戀，與現(xiàn)實生活形成強烈的反差。母子關系中，兒子將母親作為自己生活的銀行，只知道向其伸手要錢，卻不知道關心，在母親尋死前給自己的精神寄托兒子打電話尋求安慰，兒子卻顯得很不耐煩，而何漢晴卻是一個為了兒子的“奢侈品”去賣血的母親，她與兒子可謂是最親的，因為他們之間是以血緣為紐帶的，但是在這樣的血緣關系中她也尋不得一點安慰，使得何漢晴徹底對生活絕望了。小說中可以看出。家庭是她的生活重心，她為它全身心的付出，但是她卻被排除在家庭生活中之外，她只是作為家庭的勞動工具，沒有在家庭中確立自己的地位，更沒有在家庭中獲得應有的尊重，在精神上融入不了這個家庭。尤其是最親的丈夫和兒子，這兩個作為她的生活的精神支柱的兩個男人，一個個的打擊她，最終是她徹底失望了而出門尋死。

小說通過一系列的瑣事細節(jié)揭露出女主人公生活外在環(huán)境，尤其是家庭環(huán)境對女性身心的壓抑。在這樣的關系中，我們可以看出底層平民婦女在家中與社會的地位是沒有地位，是犧牲自我滿足他人的的對象，這是社會中女性命運的現(xiàn)狀。

2.內在環(huán)境對女性生活的約束

小說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對底層家庭婦女內在精神環(huán)境的揭示，即傳統(tǒng)家庭道德意識充斥婦女內心，成為其生活的“法則”，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犧牲意識。在千百年“為他人而活”的婦女生活中，時至今日，雖然許多赤裸裸的案例不存在，但是女人自己在自己內心的地位仍然沒有多大改觀，仍然是以犧牲自己服務她人為生活原則。

首先表現(xiàn)在物質上刻薄自己，小說中何漢晴買早飯時對自己很是苛刻，自己就喝一晚稀飯，而會幫家人買他們喜歡吃的；自己不舍得買能治自己的頑疾“便秘”的十幾塊錢的蜂蜜，卻能賣血為兒子買奢侈品；在精神上，她沒有自己的興趣，沒有自己的追求，以他人尤其是家人的追求為目標，小說中何漢晴一次次的自我安慰中可以看出來，宿命感中盡是犧牲自己服務他人，她在物質困頓，精神苦悶中，仍然持續(xù)麻木自己。因為在其生活中，犧牲意識或者說“為他人”意識是她的生活支撐，尤其是為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家人，她有著濃重的家庭意識。

像她這般的家庭婦女，沒有許多文化，沒有偉大的人生追求, 也沒有宗教信仰等形而上的支撐，有的就是千百年根植于他們心中的傳統(tǒng)美德，有的只是“為他人活的”責任感與犧牲精神，同時她們也把這種犧牲作為存在的價值，而這種建立在他人身上的價值極不穩(wěn)定，不能真正為自己確立價值感，她們的生活從此陷入了深深虛無中。

二.在雙重環(huán)境夾縫中精神支柱的探尋

何漢晴是覺醒者，認識到了犧牲意識下內心苦悶壓抑，雖然不明原因，但是她的覺醒在于她開始感受到了自己的訴求，但是醒后卻無路可走，為此她不成熟卻大膽的出門尋死。像何漢晴這樣的家庭婦女，在社會中尋求不到真正的地位。而在丈夫逐漸冷淡，兒子精神上不在依賴只為追求自己生活時，沒有人能給其安慰和精神支持，所以們她們的內在精神支柱就崩塌了，一旦崩塌，憑借著自己的能力無法再建立新的支柱，社會也不能為其提供出路，盡管擁有許多世俗的道德自己說服自己活下去，但這些世俗道德更多是讓女性安于現(xiàn)狀，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精神的苦悶仍然無法排遣。方方在此提出了一個很值得人深思的命題，即女性濃重的家庭意識以及犧牲精神下，當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不能給予女性尊重和愛，給予她生存下去的理由的時，女性的生命支柱從何處追尋。這個命題的提出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女性生存現(xiàn)狀以及深層次的心理的關注。對于作者寫作的女性立場，方方自己在關于女性文學的文章中表示：“作為女性作家, 對女性命運的關注, 這是必然?！边@篇小說也正體現(xiàn)作者對當下城市底層女性命運深深的思考，這種思考久遠但又現(xiàn)實。

故事的結局也發(fā)人深思，最后她向丈夫妥協(xié)，選擇了回去。雖然女主人沒有死，但是這個結局讀來卻令人悲哀的，因為問題最終沒有解決，她還是回到“撿芝麻”的生活中，妥協(xié)、無可奈何，也許她在等待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法。

三.個體到一般的社會群體現(xiàn)象

何漢晴的苦悶不只是她一個人的苦悶，小說中其實寫了三個婦女的“死”，文三花無奈于丈夫一次次的背叛，但是最清晰地感受到內心無法排遣的累和煩，尋死不成，為了孩子最后還是選擇了繼續(xù)活著；珍珍，小說中，著墨不多，突然間就不想活了，但是我們可以猜想到她生活的現(xiàn)狀，揣測到她的死因，這個人物符號暗喻了大多數(shù)默默無聞卻身心俱疲，求死解脫的底層婦女。小說中的三個婦女，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但是年紀相仿，有相同的苦悶，同時也有著同樣的追尋。所以出門尋死不是個別的現(xiàn)象，它是一個值得我們思考的社會現(xiàn)象。底層平民婦女在家庭生活的無意義感，在他人以及社會中找尋自己存在的價值變得渺茫不切實際，她們如何在生活中確立自己的地位，樹立起堅固的精神支柱，而不是無法排遣心中的苦悶，腦中時時縈繞著“出門尋死”的念頭殘喘地活著。

在《出門尋死》的小題材背后是困擾社會與個人的女人的生存的精神支柱的大問題。女人的一生中豐富的角色轉換對于他們生理和心理影響較大，她們在娘家和婆家始終處于一個“他者”的位置，那如何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找到一個自己真正的支柱？在小說平凡生活的背后的觸角是深而雜的。

我們認識到了這個問題，盡管沒有很好的解決方案，但是我們仍需要繼續(xù)活下去，死何其簡單，死也許是一種反抗，一種個人的解脫，但絕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也不是解決作為群體性困境的方案。改革開放以來，人民的物質生活不斷提高，但是精神上常常陷入一些困境，尤其是那些作為社會底層女性的生存境遇與精神苦悶往往被人忽略。作家以其深沉的憂慮和社會責任感，寫出了人世的無奈。何漢晴是覺醒者，意識到了，不僅僅是她，還有文三花，這些底層女性漸漸關注到了自己的感受，她們也許自身并不完美，也不能拯救自己，只是在世俗生活中自我安慰，在苦悶到極點時候為求出門尋死尋得解脫，這是人生最大的無奈。所以如果這個社會再不給予一定的關注，不尋求解決之道，也許會有更多的人出門尋死，這個問題很值得人們思考，因為你以后就會是或者現(xiàn)在是或者曾經(jīng)是何漢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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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亞偉，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09級漢語言文學試驗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