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劉四(中篇小說)

向本貴 苗族，湖南沅陵縣人，1947年出生，國作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第六屆全委，湖南省文聯(lián)第七、八屆副主席，已出版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600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成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蒼山如海》、《鳳凰臺》、《遍地黃金》、《鄉(xiāng)村檔案》、《盤龍埠》等。

一、學(xué)藝

認得劉四的人看見劉四走路就會笑著說：“劉四你走的什么鬼路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p>

劉四卻是一本正經(jīng)道：“要說回頭率，你們誰都沒有我高，特別是那些漂亮的女孩，最喜歡我了。要不我們比試比試。漂亮女孩不但回頭看我，她們的臉上還會流露出燦爛的笑?！?/p>

人們說的是笑話，劉四答的也是笑話。他的左腳比右腳短了兩寸，膝頭那里還伸不直，走起路來身子一歪一歪不說，腦殼還向前不停地一點一勾，像雞啄米。人們笑得開心，但誰都不敢跟他比試，真要比試，當(dāng)然是劉四贏，他們輸。

劉四排行第四，他前面有三個哥哥，都在四歲的時候夭折了，大哥是搗毒蜂窩的時候被毒蜂蟄死的，二哥是在河里淹死的，三哥是從樹上摔下來摔死的。劉四生下來之后，他的父母連名字都不給他取，擔(dān)心他也像他的三個哥哥，突然禍從天降，就走了，留給他們的是悲痛欲裂，肝腸寸斷。當(dāng)然，父母把這個兒子當(dāng)成了寶貝，看管得也更加地嚴了，水邊不去，火邊不去，高處不去。只要能生出危險的地方都不能去。父母都老了，再也生不出來孩子了，怎么著也得把這個兒子養(yǎng)大成人。

劉四滿了三歲之后，父母對兒子的擔(dān)心也就更加地加重了。他們曾經(jīng)請算命的給兒子算了個命，算命的說他們這個兒子跟他的三個哥哥一樣，要出問題也是在四歲上，只要滿了四歲，就消災(zāi)脫難，長命百歲。兒子六月出生，父母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一天又一天，眼看著六月就要臨近，父母的臉上除了流露出焦慮和不安，又漸漸地有了一些會心的笑容。

劉四四歲生日那天，劉四的父母特別地高興，一定要給兒子弄點好吃的慶賀一下，只是那時在集體，大家都窮得不行，能把肚子弄個半飽就不錯了，能有什么好吃的呢，父親輕輕地對母親說他到村前的小河里去抓幾條小魚來給兒子煮湯喝。沒料到父親的話還是被劉四聽見了，劉四說他也要跟父親下河去抓魚，可把父母嚇壞了，他的二哥就是在村前那條河里淹死的。父親走后，母親把兒子鎖在家里還不算，自己還在禾場上做活兒，一邊看守著兒子。兒子太調(diào)皮，而且聰明伶俐，小小年紀就會使鬼點子，不認真看著，什么時候他就會偷偷地溜下河去。

母親才在禾場上做了一會兒活，突然聽到堂屋里嗵的一聲響，過后就是劉四的哭喊聲。母親這一驚非同小可，打開門一看，劉四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劉四說，他看見屋梁上的燕窩里一只小燕子掉地上了，他想把小燕子放回到燕窩里去，爬到窗戶上卻掉了下來。母親罵道，你想掏燕窩，還撒謊呀。把劉四抱起來，她的臉就黃了，劉四的左腳摔斷了，半截腳桿子一甩一甩，沒有了知覺。

父親從村前的小河里趕了回來，兩人背著劉四去找一位中草藥醫(yī)生給劉四上了藥，還在劉四的腳桿子上夾了兩塊夾板，中草藥醫(yī)生交代說，這一個月劉四得躺著不能動，一個月之后腳桿子的骨頭接上了，就把夾板取下來。沒有料到劉四躺在床上也不安分，母親在外面做事，他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見房子的角落里有兩只老鼠打架，大老鼠把小老鼠咬得吱吱地叫，他生氣了，居然忘記自己的一只腳已經(jīng)斷了，上面還夾著兩塊夾板，翻身下床，卻重重地摔在地上了，斷腳的夾板脫落了，那只斷腳的膝頭也崴傷了，中草藥醫(yī)生一聲嘆息，說這孩子怎么這樣調(diào)皮，日后會落下殘疾的啊。重又把夾板夾上，卻說膝頭再不好夾夾板了，涂了一些藥水就讓劉四回來了。一個月之后把夾板取下來，劉四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腳桿子短了一截，膝頭也伸不直了。父母卻是又哭又笑，哭的是兒子成了殘疾人，一輩子也走不出一腳好路了。笑的是兒子再也不會離他們而去，他已經(jīng)過了四歲，何況經(jīng)過這樣一場災(zāi)難，真的會長命百歲了。跛腳也罷，總比沒有兒子好。

劉四慢慢地長大，父母的憂慮又一天一天地加重了，兒子這個樣子，日后怎么討吃啊。劉四卻是一點都不著急，在學(xué)校斷斷續(xù)續(xù)讀了三年書，就再不肯讀書了。所謂斷斷續(xù)續(xù)，是說他讀書的時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其實劉四是能讀書的，語文課文讀過就能一字不拉地背下來，數(shù)學(xué)題不用紙筆，心里就能算出來，每次考試他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只是，同學(xué)們卻是愛拿他那只短了兩寸的左腳開玩笑，開玩笑還不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厝⌒λ?，也不是點名道姓污辱他，同學(xué)們說，我們比賽跑步啊，于是大家一窩蜂地跑了，劉四有了那只短了兩寸的腳，當(dāng)然是不能跑的。有時，一些同學(xué)把書包放在教室的門梁上，然后說，看誰能拿到書包。于是，大家都爭著往上跳。一個比一個跳得高，劉四一只腳短了兩寸，那只腳的膝頭還彎曲著，用不起力，當(dāng)然是跳不高的。劉四很是郁悶，要是哪個同學(xué)點名道姓取笑他是個跛子，他吵架也就有了對頭，同學(xué)們這樣捉弄他，他連對頭都找不到，自覺很沒意思，死活不肯上學(xué)去了。父母萬般無奈，就由著他，在家里呆著吧。

劉四慢慢地長大成人了，他的父母也慢慢地老了，做不起農(nóng)活了，他們家的日子也就一年比一年地拮據(jù)起來，劉四發(fā)現(xiàn)父母經(jīng)常背著他掉眼淚，劉四對兩位老人說：“你們老了，我也長大了，我得靠自己的勞動養(yǎng)活自己?！?/p>

母親流著眼淚說：“兒呀，父母就擔(dān)心日后我們不在了，你怎么活。下田下地都是重體力活，你那腳，不行的啊。”

劉四說：“我去學(xué)個手藝，就不用下田下地了?！?/p>

劉四第二天就出去了。他去了鎮(zhèn)子上一家自行車修理店。那時農(nóng)村已經(jīng)分田到戶，人們的日子漸漸好過了，家景稍稍好一些的人家買了自行車。農(nóng)村年輕人結(jié)婚還興三轉(zhuǎn)一響哩，三轉(zhuǎn)中的一轉(zhuǎn)就是自行車。自行車修理店的生意當(dāng)然就一天一天地好起來。

鎮(zhèn)子上那家自行車修理店的老板五十多歲，是個不笱言笑的老頭，一天到晚把嘴緊緊地閉著，不說一句話，加上他有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讓人覺得他的樣子很兇，老是在生別人的氣。那些自行車出了毛病的人把自行車送到他的店子里，他也只是點點頭。

“師父，我想跟你學(xué)修自行車?！眲⑺恼驹诘曜娱T前，這樣說。

其實，那個自行車修理店的老板大老遠就看見那邊的路上一跛一跛走來一個年輕人，他想笑，這個年輕人腳跛得有些特別，身子一顛一顛也就罷了，那頭怎么會往前一點一勾呢。不曾想這個跛子居然跛到他的店子里來了，居然還要跟他學(xué)修自行車。他沒有理睬他，仍然勾著頭做自己的活兒。

“師父，我想跟你學(xué)修自行車?！眲⑺挠诌@樣說，他說得十分的虔誠。

老板還是不作聲，他似乎還把嘴抿得更緊了。旁邊幾個等著修自行車的人便說：“老板不會收你這個徒弟的。站都站不穩(wěn)，學(xué)修什么自行車啰?！?/p>

聽了這話劉四也不生氣。他還十分的有耐心，在自行車修理店呆了一天，太陽下山的時候才一跛一跛地回家。第二天他又去了，他還是昨天一樣的話。只是，自行車修理店的老板也是一樣的態(tài)度。

劉四在自行車修理店呆了三天，說了許多的好話，可老板卻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他那張嘴還一天比一天抿得緊，好像是擔(dān)心從嘴里漏出一個字來。第四天，劉四比哪一天都去得早，來到鎮(zhèn)子上的時候，自行車修理店才剛剛開門，老板正在給幾個來取自行車的人趕著活兒，可能是那些來取自行車的人急著要車騎，老板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劉四又開口說話了，他說：“師父，我來這里幾天了，你也沒說要收我做徒弟，也沒說不要我做徒弟。我是個殘疾人，一只腳短了一截，從家里走到鎮(zhèn)子上幾里路，不容易。這樣吧，我說個笑話，你聽過之后要是說一聲我‘狠，說明你愿意收我為徒了，要是我的笑話說完，你還是像往常一樣，一聲不吭，我明天就不會再來了?！?/p>

老板還是抿著嘴不作聲，那幾個等在這里取自行車的人卻是把耳朵都張了起來，要聽聽這個跛子說個什么笑話，居然還要讓老板稱贊一聲他‘狠?！菰谶@地方的方言里是個褒義詞，就是很厲害很不簡單的意思。他們怎么都想不通，這跛子說的話有違常理的么？

這時，劉四卻開始說他的笑話了，他說，曾經(jīng)有一個小男孩，很小的時候就被他的父母送到一個裁縫鋪子里學(xué)徒，那個裁縫師傅的手藝特別的好，一些待嫁的姑娘都喜歡在他那里做嫁衣裳。小男孩天天看到的是漂亮姑娘，天天聽到的是漂亮姑娘要出嫁了，他便很是著急起來，有一天，小男孩回家對他的母親說，媽，你也給我討個漂亮姑娘做老婆吧。小男孩的母親很是吃驚，才多大啊，身上還沾著奶氣味兒，就想著要討老婆了。小男孩卻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再不給我討個漂亮姑娘，漂亮姑娘都被別人娶走了。小男孩的母親得知是因為自家的兒子看到許多的漂亮姑娘在他師父那里做嫁衣裳，就著急了，笑著問他，你知道討老婆做什么么？小男孩說，給我洗衣服啊，做飯啊。母親問他，還有呢？小男孩說，還有就是掃地抹桌子啊。母親問，還有呢？小男孩想了一陣，說，還有就是冬天可以暖被窩。母親問，還有呢？小男孩又想了一陣，說，沒有了。母親說，還有更重要的呢，討個媳婦給你生兒子。小男孩說，真的么？母親說，當(dāng)然。不過你媳婦只給你生，還得你自己做哩，不然她哪有孩子生。小男孩就著急了，心想我不會做兒子啊。第二天，小男孩問他的師父這個問題，師父笑著說，這還不好解決，你不會做，師父會做啊，到時候師父替你做不就得了。小男孩十分高興，回家對母親說，我討了媳婦不會做兒子沒關(guān)系，我?guī)煾刚f了，他替我做就是了。母親的臉一下變了，吼兒子道，你師父是吃屎嗑掉了門牙，說話不關(guān)風(fēng)了啊。

沒有料到，劉四的話音剛落，修自行車的師傅卻是怒不可遏了，大聲道：“你滾！”只是，那個“滾”字從他嘴里沖出來的時候，卻變成“狠”字了。原來，劉四這幾天蹲在店子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修自行車的師傅整天閉著嘴的原因是他的幾顆門牙全掉了，張嘴里面便是黑洞洞的。當(dāng)他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那個修自行車的師傅自覺受到了侮辱，氣得不行，張嘴叫劉四滾，卻是因為沒有了門牙，不關(guān)風(fēng)，滾字也就變成了狠字。

幾個等著修自行車的人沒有想到這個跛子會來這么一手，想笑卻不敢笑，看著劉四擠了擠眼，做了一個怪樣，真的就一顛一簸滾蛋了。

第二天清晨，自行車修理店的老板打開門，看見劉四蹲在門外面，他的手里除了提著一個小凳子，還提著一個小布包，小布包里面有兩個烤熟的紅薯，一大一小。劉四嗵地一聲跪倒在師父面前，口里說：“師父，我學(xué)藝來了?！?/p>

修理店的老板說：“我沒有你這個徒弟?！?/p>

劉四說：“昨天我們有言在先。男子漢，口無戲言的么?！边^后劉四又說道，“別看我一只腳短了兩寸，有了這樣一個小凳子墊著，我的那只短了兩寸的腳就不短了，做活兒就方便了。” 過后，他把手中的小布袋揚了揚，說，“師父的牙齒不好，我們中午吃烤紅薯，大紅薯師傅吃，小紅薯我吃。我的父母老了，家里日子過得拮據(jù)，也沒有什么孝敬師父的。”

老板不再說話，轉(zhuǎn)身進了店子，劉四也跟了進去，他把兩個烤紅薯擺在桌子上，自己找活兒做，掃地抹桌，整理工具，燒水倒茶，見著什么做什么。只是，中午的時候師傅卻不肯吃他的烤紅薯。劉四也不管，天天來修理店做活兒，天天帶來烤紅薯。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劉四帶來的烤紅薯把桌子都堆滿了。

終于有一天，師傅接過劉四遞給他的烤紅薯，塞進那張沒了門牙的嘴里。從此，劉四也便真正成了老人的徒弟。

二、求婚

別看劉四一只腳不方便，是個殘疾人，腦子卻特別好使，又勤快，又好學(xué)，對師父也特孝敬，加上他性格開朗，說話幽默，自行車修理店一天到晚笑聲不斷，師父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徒弟，把自已的技術(shù)毫不保留地教給他。三年之后，師父送了他一套修理工具，要他自立門戶，“現(xiàn)如今大家的日子好過了，口袋里的錢也多起來了，沒看見公路上的自行車越來越多么，你自己開個店子吧。父母老了，得掙錢養(yǎng)活你的父母啊?！?/p>

劉四離開師父那天，他哭了，他說：“師父教我討吃的手藝，恩情永世不忘?！?/p>

劉四沒有在鎮(zhèn)子上開店子，他在自己的家門前開了一個自行車修理店。父母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都不好，他要一邊做手藝一邊照顧兩位老人。

按說，兒子學(xué)成了一門手藝，往后不用下田地做活兒就能討吃，父母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是，父母又開始擔(dān)心兒子的婚事來了。兒子二十多歲，得討個女人進屋了。兩位老人忙著請人保媒，卻是處處碰壁，人家說劉四那個樣子，即便有一個討吃的手藝，卻走不出一腳好路，女孩子跟了他臉面上過不去啊。

兩位老人又開始唉聲嘆氣了。劉四卻不著急，說：“你們愁什么，到時候給你們討個姑娘進屋就是?！?/p>

老人就勸兒子：“不要要求女孩子這樣好那樣好，只要能給你煮飯洗衣服就行了?！?/p>

劉四說：“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百勝?！?/p>

劉四翻來復(fù)去想過，要人家一個十全十美的姑娘跟自己結(jié)婚，的確難，站一塊比人家姑娘矮三寸，走路的時候人家姑娘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像是趕鴨子上架，一跛一瘸不說，兩手為了平衡身子，還要不時地張開揮著舞著，人家姑娘只怕羞得想鉆地洞里去。

那天，劉四對父母說，他出門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要是有人來修自行車，就讓他等一會兒，說著騎著他自己用一些廢舊零件組裝成的一輛三輪自行車出門去了。他做的這輛三輪自行車有些特別，后面有一個小車斗，腳踏板一邊高一邊低，他的腳一只長一只短，才用得上力。平時去鎮(zhèn)子上看望師父或是買東西，他都是騎著這輛三輪自行車，把給師父的禮品往小車斗里一放，方便極了。

這次，劉四不是去鎮(zhèn)子上，他從國道上下去，往自家房子旁邊那條簡易公路去了。簡易公路通往里面的一個村子。劉四騎著三輪自行車走了兩公里，便下了車，把自行車擺在路旁一棵梧桐樹下，一跛一瘸往前走去。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看上去并不怎么富裕，一棟低矮的木屋，只是，房前屋后卻收拾得十分的干凈整潔，禾場上找不到一棵雜草，禾場前的竹籬上還牽著牽牛藤，牽牛藤上開著紫色的花朵。竹籬前的小溪潺潺流水。禾場中間有幾棵桃樹，桃樹枝上掛滿了桃，透著點點紅色。好一個小橋流水人家。劉四站在竹籬前面的小木橋上，他知道木屋里有一雙眼睛正在窗戶里面偷偷地看著他。他早就聽說了，這棟木屋的主人姓李，家里有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女孩，名叫李三妹，這個家收拾得這樣的干凈整潔，是這個李三妹的功勞。只是，李三妹也是個瘸子。三歲的時候，她的右腳上長了一個瘤，農(nóng)村人說那叫作巴骨瘤，十分的毒，她差點就死了，后來還是一個草藥醫(yī)生下了重藥，救下她一條命，卻是留下了永久的殘疾。見過李三妹的人都無不嘆息，說李三妹長得特別漂亮，又賢惠又能干，就是身有殘疾，難得找到一個好婆家。李三妹也十分的自悲，二十多歲了，從不走出竹籬一步，也不愿意見人，不管是誰，她都不見，既便是在禾場上做活兒，只要聽到竹籬外面有腳步聲，她立即就躲進屋去了，直到客人離去，她才會出來做她的事情。這么多年了，沒有幾個人能見上她一面。

劉四站了一陣，便大聲地對著木屋喊：“三妹在家么？”

一陣，從木屋里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是李三妹的父親，他是認得劉四的，有時去鎮(zhèn)子上，他會在前面路口劉四家歇歇腳，喝杯茶。他問：“劉師傅啊，叫我家三妹有事么？”

劉四說：“李叔，你叫三妹出來，我有重要事情要對她說。”劉四這樣說的時候，還來來回回地走了幾步，他知道那個名叫李三妹的姑娘一定在窗戶里面看著他。

“什么重要事情??？”

“你讓三妹出來，我要當(dāng)面對她說。”

李三妹的父親就進屋去了，一會兒，李三妹就從木屋里走了出來，劉四看了李三妹一眼，果然名不虛傳，那模樣就如畫中的人兒一樣。

劉四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三妹，我是特地來通知你一個事情。明天上午十點，要你到鄉(xiāng)政府去開會?！?/p>

李三妹十分的驚詫，心想鄉(xiāng)政府通知我去開什么會嘛。

劉四又原地走了幾步，他的步子走得十分的趔趄，說：“你別看著我，我不是說的假話，沒看見我也是個跛子么，走這么遠來通知你，吃了多大的苦?！?/p>

李三妹開口說話了，她問：“鄉(xiāng)政府通知我開什么會啊？”

“你說開什么會嘛，要我們?nèi)ラ_會，還不是開的跛子會，瘸子會?！?/p>

李三妹聽他這么說，臉一紅，眼淚就滾了出來，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劉四對著她的背影大聲道：“去不去由你，反正我通知到了，而且是當(dāng)面通知你的?！闭f著，一瘸一瘸走了，走幾步，他又停了下來，說，“要去的話，明天早晨坐我的三輪自行車去，我在家等你?！?/p>

這次劉四真的走了，他走得十分的認真，那只腳卻不爭氣，愈發(fā)跛得厲害。

劉四修了幾年自行車，他在當(dāng)?shù)匾渤闪嗣?。他的出名有幾個因素，一是他的手藝好，別人的自行車不管壞在哪里，他這里敲敲那里敲敲，就能把問題找到，很快給修好，要是愿意多花點錢換換零件，他能給你整舊如新。二是他的修理費收得適中，不坑人。三是他盡量地給別人提供方便。他用舊零件組裝了一輛自行車，別人要是急著用車，他讓別人把壞車放他這里修，騎著他組裝的那輛自行車去辦事，不管騎多遠，騎多久，不收一文錢。他還在門前放一個打氣筒，那些自行車輪胎沒氣的人到了這里就下車打打氣，他也不收人家一文錢，還有熱茶熱水讓別人喝。更重要的，他能說會道，還愛說笑話，不管是來修自行車也好，過路的人也好，到了這里總得落落腳，喝杯茶，聽他扯扯淡。從早到晚，小小的自行車修理店總是熱鬧非常。

那天吃過早飯，劉四照常把修車的門面打開，把打氣簡擺在外面的臺階上，然后在胸前系上一塊圍裙，那只短了一截的腳踩在小凳子上，開始修自行車。

不過，劉四今天有點走神，一邊修車，一邊還不時地向那邊簡易公路張望。他等著李三妹的到來，他料定李三妹一定會來的。

不多一會兒，李三妹果然從那條簡易公路上走了過來，李三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兩條辮子梳得油光發(fā)亮，上身穿一件緊身碎花衫兒，褲子是藍色的，腳上穿一雙她自己做的繡花布鞋，除了那只腳有點瘸，她簡直就是一個從畫中走來的美人兒。

李三妹來到劉四修理店門前的時候，那張清秀俊美的臉面早就紅成了一朵花兒，她說：“聽我爸說你是劉哥，劉哥，什么時候走啊。”

劉四早就放下了手中的活兒，說：“坐，坐，不急的?！?/p>

劉四的父母聽到外面有一個姑娘跟兒子說話，都走出來看。雖然李三妹從來沒有出過家門，但兩位老人都聽說過臨村有一個瘸子姑娘，長得漂亮，還賢惠，還勤快。今天終于得以親眼看見，兩位老人不由眼睛一亮。劉四的母親忙著擺凳子讓李三妹坐。劉四的父親卻是問她：“三妹，你爸在做什么啊，多久沒看見他出來了。”

李三妹的臉一直紅著，說：“還不是忙些農(nóng)活兒?！边^后，李三妹又輕輕對劉四道，“劉哥，我們走吧?！?/p>

劉四說：“先喝杯茶，走這么遠，還不口渴？”

李三妹接過劉四母親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又說道：“我們走吧，快中午了啊?！?/p>

劉四說：“真不巧，剛才鄉(xiāng)政府帶信來，會議改時間了?！?/p>

李三妹聽他這樣說，眼淚簌簌地又滾了出來，站起身就走了。劉四也站起身，把那輛三輪自行車推出來，說：“我送你回去?！?/p>

李三妹卻不肯上車，劉四說：“剛才走了幾里路，又要走回去，還不累？”

李三妹還是不肯上車，兩行淚水卻是掛在她俏美的臉上。劉四有些驚慌失措了，說：“你別哭啊，你這一哭，我的心里不好受哩。”

“你不該騙我?！?/p>

“我不騙你你能出來么。你都二十二歲了，從沒有走出過你家禾場那道竹籬笆。外面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你都不知道?！?/p>

“我這么個樣子，出來還不讓人看笑話么?！?/p>

“我也是個跛子，我怎么就不怕別人看笑話呢。三妹，你父母一年一年老了，他們不可能養(yǎng)活你一輩子，往后你還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到那時，你還是要走出家門的?！鳖D了頓，劉四又說道，“你看見我的父母了吧，年老多病，我能靠他們養(yǎng)活么，不能的，我就學(xué)了一門手藝討吃。三妹，人活著不是讓別人看，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才對得住自己，也才不讓父母日后離開我們的時候那顆心放不下，眼睛都不肯閉?！?/p>

李三妹不哭了，她終于上了劉四的三輪車。劉四把三輪車踩得很慢，一邊往前走，一邊跟李三妹說話，“三妹，我早就聽別人說起你，昨天才見到你，真的名不虛傳啊，你不但長得漂亮，還很能干的，你把你的家收拾得多干凈啊。你除了腳有點問題，別的什么都不比別的女人差，要我說，你比別的女人還要好?！眲⑺脑掍h一轉(zhuǎn)，又說道，“就像我，除了左腳比別人短了兩寸，別的就不比別的男人差，我還有手藝，俗話說，一門手藝在身，勝過良田百畝?！?/p>

不知道是劉四的話讓李三妹心里有所觸動，還是想起了自己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她說：“我就后悔沒有學(xué)得一個手藝。”

劉四說：“憑著你的善良，賢惠，就勝過有一門手藝了。”

也許，李三妹長到二十多歲，從沒有跟一個男人說過這么多的話，也許，李三妹從來也沒有聽到別人這么贊揚她，她不流淚了，也不唉聲嘆氣了，清秀的臉上還有了些和悅之色。

中午的時候，劉四才把李三妹送到家。李三妹的母親大老遠就問女兒說：“三妹，開的什么會啊，把你也叫了去?！?/p>

李三妹沒有回答母親的話，劉四卻搶著說：“把我們這些殘疾人叫去，能開什么會，還不是要我們不要悲觀失望，要勇敢面對困難，自強不息，把日子過好?！?/p>

李三妹的母親說：“你好啊，有一門手藝，能掙錢，還不曬太陽不淋雨的。”

劉四說：“三妹也好啊，又漂亮，又賢惠，又勤快，又能干，看她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多干凈啊?！?/p>

李三妹的母親要劉四去家里喝茶，劉四沒有去，他說：“你們要歡迎我，過兩天我就來家里玩?！?/p>

李三妹的母親說：“劉師傅能來家里玩，當(dāng)然歡迎啊。”

劉四騎著三輪車走老遠，他還看見李三妹站在大門口看著他。

過了兩天，劉四果然去了李三妹家，他不是白天去的，他是天黑的時候去的。他說，只有這個時候去，李三妹的父母才都在家里，他有話要對兩位大人說。

這天劉四還是騎的那輛三輪車，不過三輪車后面的車斗里還裝著一些東西，有煙酒，有糖果。劉四走進李三妹的家門時，李三妹沒有像平時那樣躲起來，她只是臉有些發(fā)紅，給劉四倒了一杯茶之后，就坐在一旁，手里拿著一只鞋墊納著。李三妹的父母有些愕然，不知道劉四來做什么，還要買這么多東西來。

劉四坐下之后，從口袋掏出煙，給了李三妹的父親一支，過后又給他點上，說：“兩位老人都在家里，我今天來，是想求兩位老人一件事情?！?/p>

兩位老人都不知道劉四有什么事情要求他們，就連李三妹也有些發(fā)懵，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啊，前天騙了自己一次，今天會不會又來騙自己的父母啊。

這時，劉四又開口說話了，他說：“前天我讓三妹到了我家一趟，我家的情況三妹也看見了，家境不是很富裕，但過日子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我有手藝，日子的好與不好，都在我的手里，只要我天天給別人修自行車，就能天天掙來錢，就像是山泉水，不大，卻是長流不斷。三妹對我那個家有好感，對我也比較喜歡，沒看見前天是坐著我的三輪車讓我送她回來的么。三妹長這么大，她坐過誰的車，她跟誰出過門，她只跟我出過門，她只坐過我的車。二位老人在上，我今天來，是請求二位老人同意我跟三妹的婚事。日后我們結(jié)婚了，日子一定過得好，一定過得很幸福?！?/p>

劉四這一番話讓李三妹十分的意外，也讓李三妹的父母十分的意外。李三妹感到意外的是這個劉四怎么會編出這樣的話來，前天只是說要一塊到鄉(xiāng)政府開什么跛子會，今天怎么就變成我去他家看人家了，還說我已經(jīng)同意他的求婚了。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就像真有其事一樣。李三妹的父母卻是覺得劉四這樣的求婚方式有些與別人不一樣。這地方的習(xí)俗，說媒得請媒人，媒人上門之后還得試探著說許多的好話，哪有兒郎自己上門說媒求婚的。不過，兩位老人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他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訝，他們的女兒他們是了解的，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從來就沒有走出過自家這個院門，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來家里，她一閃身就躲進房里去了，人家不離開，她就不出來。這幾年也有人來做過媒，提過親，女兒除了兩眼淚水，就是堅決不同意嫁人，她說她不愿意去別人家里受苦受氣。這次女兒卻有些意外，首先，她第一次走出了自家的院門，而且是劉四帶著她走出去的，再一個，劉四當(dāng)著她的面說要跟她結(jié)婚，她沒有反對，只是紅著臉把頭低低地勾著，說不定女兒真的就同意這門婚事了。再說，兩位老人對劉四和他的家庭也是了解的，以前也想到這個跛子男孩，但人家有手藝，能掙錢，人也精明，能說會道，找一個四肢健全的女孩也是有可能的，今天卻自己上門來求親，還說了女兒許多的好話，說明他的確是看上女兒了。李三妹的母親說：“只要女兒同意，我們沒有意見。我們的唯一要求，日后三妹跟了你，你要善待她。”李三妹的母親這么說的時候，眼淚就出來了?？蓱z天下父母心，怎么不掛記著自己身有殘疾的女兒啊。

李三妹這時卻在想，這個劉四，怎么有這樣大的膽量當(dāng)著她的面跟她的父母說這樣的事情，不過她的心里還是盤算著的，跟了他，過日子不會有問題。

讓李三妹沒有想到的，這時劉四又開口說話了，他說：“其實，我想得很遠，我把許多的事情都考慮過了。我的腳是在我四歲的時候摔成這個樣子的，三妹的腳是在她小的時候長了個毒瘤變成這樣的，這就是說，我們的殘疾都是后天造成的，不存在先天遺傳的問題，日后有了孩子，就不會像我們一樣是個跛子，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把我們各自的優(yōu)點組合在一塊，健康、漂亮、聰明、賢慧、能干，我們再吃點苦，努一把力，把我們的孩子培養(yǎng)成有出息的人是沒有問題的?！?/p>

劉四的話沒有說完，李三妹那張漂亮的臉早就紅成了一朵芍藥花兒，看了劉四一眼，站起身，進房去了。李三妹的父母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女兒是答應(yīng)這門親事了。李三妹的父親說：“好吧，這件事情就這么定了。我們家三妹是個殘疾人，我們也不要你家這樣禮那樣金了，你家看個日子，把三妹接過去就是了?！?/p>

劉四說：“爸爸，你錯了，就因為我跟三妹都是殘疾人，我們還得認認真真操辦婚事，不能讓別人小看了?！眲⑺恼f話的當(dāng)兒，他聽見李三妹在房里哭泣，他大聲地說，“三妹，過兩天，我自己送禮來，然后我們商量結(jié)婚的事情。”

第三天，劉四果然騎著那輛三輪車來了，車箱里除了給李三妹父母買了許多的禮品，還有結(jié)婚的衣服被子之類的東西。劉四的父母盼望兒媳婦眼睛都盼穿了，那天李三妹來家里，兩位老人就知道兒子心里想的什么，兩位老人當(dāng)然就對李三妹觀察得十分的仔細，話也問得十分的仔細，這姑娘除了腳有點問題，別的都不錯，他們也就高興地點頭同意了。

三、進城

李三妹跟劉四結(jié)婚之后，小日子過得十分的幸福，李三妹原本就勤快，賢惠，除了侍候年老多病的公公婆婆，她把這個家料理得有條有理，房前屋后打掃得干干凈凈，飯菜辦得香甜可口，一家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她還在劉四修車的屋子里擺著一個木架子，上面擺一個大瓷缸，每天燒一瓷缸茶，讓那些來修自行車的人喝。這些事情做完之后，她就坐在屋里認真地縫補劉四過去穿爛了的衣服，或是給公公婆婆做鞋，納鞋墊。李三妹從小就喜歡做針線活，針線手藝那是絕了的，縫補好的衣服像藝術(shù)品，每一個補巴都有講究，做的鞋又牢實又暖和。劉四的父母整日笑得合不攏嘴，說這兒媳婦世上真的難找。

也有人來劉四的店子里修自行車的時候，有意伸著腦殼去屋里看看李三妹，說：“三妹百樣都好，要是腿不瘸那就更好了?！?/p>

劉四卻是笑道：“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的啊。就像我，是個跛子，你卻不是，你的兩只腳都好，可你得求我，要不，你把自行車扛回家去吧。再說我家三妹，她是個瘸子，你家女人兩只腳是好的吧，可你家女人能跟我家三妹比么，賢惠能干說不定能比，不賢惠不能干也許可以學(xué)。我家三妹跟別的女人比漂亮。人們都說我家三妹是用筆畫出來的，你要是不服氣，讓你家女人來比一比，如何?！?/p>

劉四這樣說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笑，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那個說話的人卻是滿臉羞紅，好不尷尬。從那以后，再沒人取笑劉四和他的老婆李三妹了。

劉四也一改過去讓李三妹坐在家里做針線活的習(xí)慣，他要三妹擺條凳子坐在他的旁邊，他說：“我的家住在大路邊，我天天站在大門口修自行車，過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見過多多少少，他們也都知道我們是跛子，你用不著躲躲藏藏，讓他們看，讓他們評說?！?/p>

李三妹開始不愿意，后來她還真的就按照劉四說的那樣做了。

還別說，從那之后，劉四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人們不僅僅是來劉四這里修自行車，他們還來這里聽劉四說笑話，喝李三妹燒的茶，當(dāng)然，他們還有一個沒有說出口的愿望，來看看李三妹到底長得有多漂亮。

劉四跟李三妹結(jié)婚的第三年，他們便有了孩子，是個女兒。這讓全家高興得不行。劉四對李三妹說：“我沒有說錯吧，我們兩人的殘疾是后天的，不遺傳，遺傳的全是我們的優(yōu)點，看我們女兒長得多漂亮啊?！?/p>

李三妹心里像灌了蜜，說：“我們女兒僅僅有好的模樣還不行，我們得把女兒培養(yǎng)好，讓她有一個好的前途。”

劉四笑說：“這就叫作心靈相通。我老婆想的就跟我一樣。我早就有打算了?！?/p>

李三妹看著丈夫，說：“怎么打算的？”

“現(xiàn)在不能說。”

李三妹就不再問了，她信得過自己的男人。

女兒像山岡上的小樹苗，幾陣春風(fēng)春雨，身子就往上躥高了。女兒不但長得漂亮，她讀書的成績還特別好，還聽話，年年都是學(xué)校的三好學(xué)生。女兒初中畢業(yè)那年，劉四的父母相繼去世，劉四雖是十分的悲痛，卻也十分的欣慰，他說：“我的父母身體一直不好，要不是三妹侍候得好，兩位老人不會活到八十多歲的高壽。如今孫女也長大了，他們走得高興，走得無牽無掛?！?/p>

把父母送上山，劉四對李三妹說：“我們把女兒送到縣城去讀重點中學(xué)，我們也到縣城去住，陪著她，那樣我們女兒考大學(xué)就沒有問題了?！?/p>

李三妹有些猶豫，兩個殘疾人，搬到縣城去怎么生活，還要盤送孩子讀書，該有多少困難啊，她說：“這么多年來，你把做手藝得到的錢交我管著，我一點一點積攢，也攢得了幾萬塊錢。只是，這幾萬塊錢三口人在城里能生活多久呢?！?/p>

劉四聽到妻子說還攢有幾萬塊錢，那只短了兩寸的腳也不用了，一只腳跳過去，就把三妹抱了起來，說：“我的好老婆，你不簡單。這么多年來，又要盤送女兒讀書，又要給父母治病，盤送父母上山也花了不少錢，你還攢有幾萬塊錢呀。這就好，有了這些積蓄，我們進城的膽量也就大了。進城之后，我們在縣一中附近租間房子，開個修自行車的店子，一邊做活，一邊看著女兒讀書?！?/p>

那年八月，劉四帶著妻子和女兒，果然去了縣城。

縣城雖然是城市，但騎自行車的人還是不少，劉四的自行車修理店生意就特別的好，有時，一些殘疾人也來店子里修代步車，劉四不收他們的錢，還在店門前寫了一塊牌子：殘疾人修代步車免費。劉四的這一舉動很快在小小的縣城傳為佳話。劉四能說會道，李三妹勤快賢惠，一天到晚店子里總有不少人，有的是來修自行車的，有的則是來這里說白話的。人們對這一對從農(nóng)村來的殘疾夫婦帶著十分的同情和贊賞。

那天吃過晚飯，女兒看見去學(xué)校還早，便蹲下來幫父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人們說窮人的孩子懂事早，劉四的女兒就特別懂事。

這時，一個中年人推著一輛自行車來到店子里，女兒抬起頭來，她的臉不由就紅了，中年人是她的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老師這時才知道他班上的這位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的家庭是這樣的境況，感嘆不已。一邊看著劉四修車，一邊詳細地詢問他們家的情況。班主任老師過后說：“我回去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反映一下，像你們女兒這樣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家庭又這樣的困難，學(xué)?？梢越o她減免學(xué)費的?！?/p>

劉四聽了這話，卻是連連擺手：“不用。別看我是殘疾人，我還希望能為別人做點好事哩。沒看見我在店子門前立有一塊牌子么，殘疾人來店子里修代步車不要錢。能把日子過下去，我就不會伸手要學(xué)校給我女兒免學(xué)費讀書。你們把錢給那些比我家更困難的孩子吧。我知道，一些下崗工人，一些遭受天災(zāi)人禍家庭的孩子，多么希望能得到幫助啊。”

班主任老師十分感動，他說：“真沒有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境界?！?/p>

劉四說：“我不懂什么境界不境界，我只知道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不容易，就好比走路，要給自己定一個目標，這個目標就是要做一個不讓人牽掛，也不讓人討嫌的人，如果讓人覺得這人還不錯，記得你，那就算是很成功的了?！?/p>

班主任老師聽到劉四這樣說，臉上流露出一種驚詫，一陣，他說：“我想請你去給同學(xué)們講一講，就說怎么面對困難，怎么面對生活，怎么立志做對社會有用的人。現(xiàn)如今的生活條件好了，一些孩子不愿意努力讀書了，還有一些孩子在學(xué)習(xí)上遇到困難就放棄，沒有理想，沒有目標，對前途也感到迷惘?！?/p>

劉四答應(yīng)了，他說：“只要我說的話對孩子們有幫助，我就去說?！?/p>

班主任老師走后，女兒卻有些顧慮，她擔(dān)心日后同學(xué)們會笑話她父母都是殘疾人，多沒面子啊。劉四說：“你父親母親是殘疾人那不是你的錯。要說有錯也是你父母的錯，你父母想生個孩子啊，想生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啊，想生下的孩子日后有出息啊，替父母爭光啊。”

父親的話沒有說完，女兒的眼淚就出來了，她說：“爸，你去給同學(xué)們講吧，有這樣的爸爸媽媽我高興呢?！?/p>

幾天之后，劉四真的去了學(xué)校，到學(xué)校之后他才知道，他不是給女兒班上的同學(xué)們講，他是給全校的師生作報告。大禮堂講臺前掛著一塊紅橫幅，上面寫著幾個大字：理想與人生。

劉四的口才原本就好，說話又十分的幽默，坐在高高的講臺上，看著禮堂里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贻p人，大家都把眼睛盯著他，有的甚至還拿著本子做筆記，他的興致更加的高漲，一口氣說了一個多鐘頭，當(dāng)然，他說的不是老師們平常講的那些大道理，他說的是生活中常見的小事，他還說了自身的經(jīng)歷，說對待困難的體會，中間，他還說了許多的笑話，引得同學(xué)們放聲大笑。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卻又蘊含著道理。他的話說完，禮堂里居然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劉四回到店子的時候，李三妹正坐在店子的門前焦急地等著他。看見他回來了，老遠就問：“沒有說錯話吧。”

劉四得意地說：“我怎么會說錯話呢，我的水平你不是不知道啊?！?/p>

李三妹說：“我都急死了，擔(dān)心說錯話，對我們女兒有影響。”

劉四說：“要不是為了女兒，我是不會去的，人家學(xué)校那場面大啊，換了別人，只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眲⑺倪^后說，“知道么，學(xué)校可喜歡我們女兒了。我們女兒回家從來也沒說，她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會主席哩，小小年紀，居然能當(dāng)幾千學(xué)生的頭，那才叫水平?！?/p>

劉四的事情在縣城七傳八傳，居然讓縣電視臺的記者知道了，縣電視臺的領(lǐng)導(dǎo)派了兩個記者來采訪劉四。劉四笑著對他們道：“你們在旁邊安了個架子，架子上擺著個像炮一樣的東西對著我，那是攝像機吧。要是攝像在電視上放，你們就得給我家三妹也拍幾個鏡頭，沒有她，哪有我的今天?！?/p>

李三妹聽到男人這樣說，一邊罵著男人，一邊往屋里躲。劉四對記者說：“別看我家三妹是個跛子，年輕的時候在我們鄉(xiāng)里可是個美人兒，我曾放出話，誰敢把老婆帶來跟我家三妹比美。擂臺擺了三年，還真沒有一個女人敢來跟我家三妹比一比?！?/p>

電視臺的記者說：“光漂亮還不行，還得有其他的表現(xiàn)，比如你，是個殘疾人，但我們還是要給你做節(jié)目，而且做的是專題節(jié)目，因為你的行動給我們很多思考，很多啟示，對別的殘疾人是一個榜樣作用。”

劉四說：“我知道了，你們要的是心靈美。我家三妹心靈可美了，你們來這里喝的茶水就是她燒的。你看，這里一天到晚擺著開水瓶，開水瓶里的開水從來都是滿滿的。還有，你看我這店子里里外外多干凈啊，都是三妹收拾的，還有我穿的衣服，干凈整潔，我穿的布鞋，牢實，暖和，也是我家三妹的功勞，沒有我家三妹，我能活得這樣快活，我能在外面吹牛皮么。還有，我家女兒品學(xué)兼優(yōu)，做學(xué)生會主席，也有我家三妹一份功勞，女兒回家，三妹就教育她要努力讀書，教育她要好好做人，教育她要有仁愛之心，要學(xué)會記情，感恩。常聽電視里面說這樣一句話，一個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一個偉大的女人在支持他，我的后面就有李三妹在支持我，我家三妹不偉大，起碼我們兩個人能合著節(jié)拍，沒看見我是跛的左腳，她是瘸的右腳么，這就是說，我們兩人各出一只好腳，正好就配成一雙好腳了。這叫作秤不離砣，公不離婆。你們做的節(jié)目只有我，沒有我家三妹，那不行?！?/p>

電視臺記者想笑，卻不好意思，說：“行，待會兒我們專門采訪你家三妹?！?/p>

“那就好。”劉四對著屋里大聲喊，“三妹，快出來，電視臺要做個專題節(jié)目，內(nèi)容就是有關(guān)兩個跛子的故事?！?/p>

電視臺的記者連忙糾正說：“不是兩個跛子的故事，是一個自強不息的殘疾人。”

劉四一本正經(jīng)說：“不對，是兩個自強不息的殘疾人?！?/p>

四、桃花運

斗轉(zhuǎn)星移，春去秋來。轉(zhuǎn)眼間，劉四帶著老婆和女兒進城一年多了，雖然有困難，有煩惱，許多的地方也沒有在農(nóng)村方便，可為著女兒的前途，他們心甘情愿，每當(dāng)女兒拿著獎狀回家，劉四和三妹就高興得不行，必定要弄點好菜，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地團一塊，一邊吃飯，一邊描繪著女兒的前途。這個時候，李三妹的眼眶里就會有淚花兒在晃動，說：“劉四，我沒有看錯人?！?/p>

劉四說：“我早就說了，我們殘疾，那是后天造成的，不會影響我們的孩子，果然吧，我們的女兒日后肯定有出息。”

李三妹說：“不光是這些。”

劉四說：“我想好了，我們女兒考上大學(xué)之后，我們還是要回到鄉(xiāng)下去。我的父母去世了，我們女兒的外公外婆還健在，我的師傅還健在，我們得回去照顧老人。再說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在城里你閑得慌，在鄉(xiāng)下，你可以弄弄菜園子，喂養(yǎng)幾只雞鴨。而且，農(nóng)村熟人多，親戚朋友多，日子就過得快?！?/p>

劉四這樣說的時候，噙在李三妹眼眶里的淚水就滾出來了，她說：“真的是知妻莫過夫啊?！?/p>

那天天氣格外地好，陽光明媚，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也精神了許多。李三妹把店子打掃干凈，把幾張凳子抹了又抹，就開始洗杯子，燒開水，這是三妹進城之后必定要做的幾件事情。劉四也跟往常一樣，又開始修自行車，他把那條墊腳的小凳子擺在面前，那只短了一截的腳踏在小凳子上，他的身子就覺得穩(wěn)當(dāng)多了，勾頭也好，轉(zhuǎn)身也好，都不會摔倒了。

劉四修自行車多年，他的技術(shù)十分的嫻熟，有人對他說，不如再學(xué)學(xué)修電動自行車，那樣就又多了一門手藝，多掙錢，日子也就好過了。他卻說：“有這樣一門手藝，已經(jīng)能討吃了，為什么還要從別人飯碗里搶吃的呢。人么，要知足，要多想一想別人?！?/p>

就在這時，從那邊街口駛來一輛小轎車，小轎車在劉四的店子門前哧溜一聲停了下來，劉四這時才看清開小轎車的是一位年輕女人，年輕女人長得很漂亮，打扮得也十分的艷麗，說她戴金掛銀實不為過。

有人輕輕對劉四說：“你掙錢的生意來了，這是高天大酒店的高老板，一個大富婆，她要讓你修車你就好好地掙她一筆?！?/p>

劉四說：“我不會修小車，我也不想掙她的錢?！?/p>

只是，年輕女人并沒有下車，坐在小車上大聲道：“劉四，都說你聰明，我要考你一個問題，看看你到底聰明不聰明?！?/p>

劉四抬起頭來看著她，心想，這女人，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她卻像個老熟人一樣直呼我的名，還要考我聰明不聰明，真的好玩，說：“你說啊?！?/p>

年輕女人說：“你猜猜，我是下車呢，還是不下車。”

劉四笑了笑，說：“我也出你一道題，我們同時猜，看看誰聰明。”過后說，“我這只腳現(xiàn)在踩在凳子上的，你說我是放下來呢，還是仍然踩在凳子上？”

年輕女人說：“你那只腳短了一截，放下來你就站不穩(wěn)，當(dāng)然是要踩在凳子上的。”

劉四笑說：“你太有才了?！?/p>

年輕女人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p>

劉四說：“你肯定會下來啊?！?/p>

“為什么？”

“因為你是專門來看望我的，不下來就達不到目的?！?/p>

年輕女人果然就下了車，一臉的燦爛，說：“你也太有才了。”

劉四說：“你別高興，我可不是說你有才干，我是說你有財，就是有錢?！?/p>

年輕女人說：“有錢不好么？”

“當(dāng)然好。有錢能使鬼推磨啊?！?/p>

“看來你也想錢?！?/p>

“當(dāng)然，不然我跛著一只腳，還站在這里修自行車做什么。”劉四過后大聲對李三妹說，“給客人倒茶，用我喝茶的杯子倒?！?/p>

李三妹就給年輕女人倒了一杯茶來，但她沒有按男人說的那樣，用他自己喝茶的杯子，她用的是一個一次性的紙杯。在他們店子，這樣的規(guī)格已經(jīng)很高了。

年輕女人卻不接，說：“我就要用劉四的杯子喝。這樣的男人，我喜歡?！?/p>

人們都不由笑起來，有的還對劉四說：“劉師傅，你走桃花運了啊?！?/p>

劉四笑說：“劉跛子不是走桃花運，是走狗屎運。”

年輕女人也不生氣，說：“你這樣的男人，在我面前搶個贏頭我不在意?！?/p>

李三妹復(fù)又用劉四平時喝茶的茶缸倒了茶，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給高老板，人家什么人啊，又年輕又漂亮，還是大老板，劉四平時喝茶的這茶缸什么樣子，十幾年前用的老式茶缸，瓷脫落了許多，生出了許多鐵銹，她怎么喝得下去。沒有料到高老板接過茶缸，一口氣把茶喝了，過后對李三妹說：“大嫂，我真的喜歡劉四哩?！?/p>

李三妹笑著說：“你喜歡，我高興。你想啊，要是沒人喜歡劉四，說明我這個女人不行的么，找個男人誰都看不上?！?/p>

高老板說：“好大嫂。”過后說，“我今天晚上想請劉四吃飯，你同意不同意？”

李三妹說：“有人請他吃飯，我更加高興?！?/p>

“我就請他一個人。”

李三妹笑說：“你們一塊吃飯，我不會去摻乎的?！?/p>

“我們一言為定?！备呃习暹^后對劉四說，“劉四，晚上六點，我在高天大酒店金銀苑宴請你，你要準時赴宴。”

劉四問道：“真的不讓我?guī)?？?/p>

高老板說：“我剛才對大嫂說了，不能。我就請你一個人吃飯?！?/p>

說著，高老板開著小車走了。劉四有些發(fā)懵，看樣子這個高老板不是說著好玩的?？墒?，自己來縣城一多年了，從來沒有跟這個高老板打過交道，甚至都不認得她，她居然要請我吃飯，什么意思啊。劉四看著李三妹，李三妹也是一頭霧水，說：“這女人，還真看不透?！?/p>

這時，旁邊的人說：“這個高老板在縣城可是大名人，縣委書記縣長的座上賓，省市領(lǐng)導(dǎo)來了，都是下榻到她的大酒店，聽說她的存款上了千萬。別看她打扮這么年輕，女兒都二十歲了，在國外讀大學(xué)?！?/p>

另一個人說：“高老板跑到這里來拿著劉師傅的茶杯喝茶，還要請劉師傅吃飯，看來不是說的假話?？赡苡惺乱髣煾??！?/p>

劉四說：“你們說她那么有錢，跟縣里領(lǐng)導(dǎo)那樣的關(guān)系，還要求我這個跛子做什么？”

“誰知道啊，說不定一些事情連領(lǐng)導(dǎo)都沒有辦法擺平，就你能行哩。剛才你們的對話，她就輸你一著，看來她是服了你了?！?/p>

“劉師傅來縣城開店子一年多，今天才見識你們高人過招，真的不簡單，誰有你那樣的才能把她都給打敗了啊?！?/p>

劉四有些得意，說：“小兒科。有的時候，比這更大的場面也得應(yīng)酬，考的就是腦筋急轉(zhuǎn)彎?！?/p>

才到下午五點鐘，劉四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去還是不去呢？那女人剛來的時候就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說不定她又是說的笑話也未可知，去了她要是說，你那樣想吃人家的飯啊，我說的笑話你也當(dāng)真了。自己怎么轉(zhuǎn)身回來？不去吧，她要說的真話又怎么辦，不說明自己太小家子氣了么。

李三妹卻說：“不管她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你都要去。男子漢，在女人面前爭什么輸贏，她要是真心請你吃飯，你去了，她高興，要是她的確是捉弄你，你去了，她也開心，她覺得在男人面前得了面子?！?/p>

劉四說：“那我就去吧?！?/p>

李三妹說：“見了她之后，不管是真請還是假請，你都要高興?！?/p>

“知道。逗我玩我也要做出高興的樣子，讓她好好高興一回?！?/p>

高天大酒店在縣政府大院的旁邊，位置好，加上高老板經(jīng)營有方，生意紅火，賺錢像摘樹葉子，用日進萬金這話還不足以說她每天賺的錢。

當(dāng)然，高老板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五年前，她男人一腳把她給蹬了，她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一個身價千萬的怨婦，不管是在一般的男人面前，還是跟縣里領(lǐng)導(dǎo)一塊吃飯喝酒，三句話之后，她就會大罵男人不是好東西。要是喝多了酒，她會又哭又鬧，不可開交，勸都勸不住。

劉四來到高天大酒店大門口的時候，兩個漂亮的迎客小姐鞠了鞠身子，彬彬有禮道：“歡迎你來到高天大酒店。”

劉四問道：“金銀苑在什么地方？”

迎客小姐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詫，說：“在大酒店的最上面那一層，七樓。大堂里面有小電梯，你可以乘小電梯上去?！?/p>

劉四沒有覺出迎客小姐臉上的變化，按照迎客小姐的指點，在大堂里面乘電梯上了七樓。這時，劉四才知道高天大酒店并不僅僅是開的酒店，上面幾層還住宿。怪不得人們說這漂亮女人掙錢像摘樹葉子，日進萬金，現(xiàn)如今最賺錢的就是開酒店，辦賓館。

劉四來到七樓的時候，一位服務(wù)小姐問他要去哪個房間。他說去金銀苑。服務(wù)小姐臉上同樣流露出一種驚詫，輕輕道：“原來是高老板的貴客?！睅е麃淼阶呃鹊淖顤|頭，說：“就在這里，你自己按門鈴吧?！狈?wù)小姐這樣說的時候，匆匆退到那邊服務(wù)臺去了。

劉四按了門鈴，一會兒，門就開了，站在門前的果然是那位跟他斗過嘴的高老板。高老板一臉的笑樣，說：“請進?！?/p>

劉四卻不敢進了。劉四是朝里面看了一眼之后他才不敢進去的。劉四是個修自行車的手藝人，劉四還是個殘疾人，平時雖說沒有風(fēng)里來雨里去，但長年累月跟破舊的自行車打交道，一身的灰塵，兩手的油污，掙的是辛苦錢，劉四不可能有機會出入于高檔的賓館酒家，就不知道現(xiàn)如今的高檔賓館酒家是個什么樣子。今天他終于知道了，高級酒店原來是這般的豪華，這個金銀苑更是富麗堂皇，地上鋪的是紅色的地毯，墻上掛的是名人的字畫，頂上吊的是五彩的燈，靠窗的那邊擺著一對真皮沙發(fā)，茶幾上擺著名貴水果，正中間擺著一張圓桌，圓桌的邊是用純銀鑲的，熠熠生輝，圓桌的四周擺著幾把椅子，椅子也不一般，雕龍畫鳳。劉四站在門外，里面還有一股涼意襲來，與外面的炎熱天氣形成極大的反差。

高老板說：“請進啊?！?/p>

劉四說：“我這般的樣子，不該來這樣的地方?！?/p>

高老板就笑了，說：“白天在你店子里的時候，你是何等的大氣，怎么一下變成王八了，把頭縮到肚子里去了?！?/p>

劉四說：“那要看什么場合。這種地方我怎么也大氣不起來了。”

高老板笑著說：“我就喜歡你實在?！闭f著，伸手挽著他的胳膊，把他拖進房子里去了。

高老板讓劉四在窗前的沙發(fā)上坐下，她自己也緊挨著他坐了下來，說：“我們先說說白話，然后一塊吃飯?！?/p>

劉四的鼻子有些發(fā)癢，他聞到一種十分好聞的芳香，這種芳香是從高老板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高老板給劉四削了一個梨，遞給他，說：“你知道我是怎么認得你的么？”

劉四說：“我正要問你這個話呢?！?/p>

高老板站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張碟，塞進影碟機，這時，劉四便看見自己在電視機里面說話的樣子，原來這是幾個月前縣電視臺播的那個專題片。劉四說：“這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你從哪里弄了這東西來？”

高老板說：“那次我無意中從縣電視臺播放的節(jié)目里看到了你的專題，覺得有點意思，原來殘疾人也能這樣啊?？h電視臺重播的時候，我就把它錄了下來，這幾個月來我已經(jīng)看過好多次了。”

劉四這下真的被感動了，“我是什么東西啊，何勞高老板浪費時間?！?/p>

高老板說：“還別說，開始的時候也就看看而已，后來，就舍不得丟下了，不但看，還認真研究呢。劉四，對你說，我還真的喜歡你這樣的男人，勤勞，開朗，幽默，有責(zé)任心?！备呃习暹@樣說過，便蹲下身子，伸手握住了劉四的那只跛腳。

劉四說：“使不得，我的身子臟，哪能弄臟了高老板的手?！?/p>

“在我的心里，你是最干凈的男人?！备呃习暹@樣說的時候，把劉四那只跛腳的褲綰了起來，輕輕地撫摸著。

“你說，這地方怎么弄成這樣了?！?/p>

“小時候頑皮，爬樹摔成這樣了?！眲⑺挠行┎蛔匀唬踔劣行┖π?。只有李三妹這樣撫摸過自己的這只跛腳，這個高老板何等高貴之人，怎么會這樣呢。

“上面膝頭怎么也伸不直了？”

“下面夾著兩塊夾板，我還要調(diào)皮，摔傷了，卻是不好用夾板夾，慢慢地就變成這個樣子了?！?/p>

高老板說：“你希不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樣站立起來，不再是個跛子，起碼你不再像現(xiàn)在這樣跛?！?/p>

劉四脫口道：“誰不希望兩只腳一樣長，兩只腳一樣地走路啊?！?/p>

“我可以幫助你?！备呃习逭f，“開始的時候，看你的專題片，是被你的人品感動，后來，又喜歡你說話幽默，性格開朗，再后來，我就開始研究你的這條跛腳了?！?/p>

劉四不相信地說：“真的么？”

高老板說：“我在網(wǎng)上查過了，國外就有這樣的醫(yī)療技術(shù)，膝頭那里的問題是能夠弄好的，短的這一截腳桿子也可以修補，起碼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走路很費力的。”

劉四連連搖頭說：“不行的，這得多少錢。把我這跛子賣掉也掙不來這么多錢的?！?/p>

高老板笑說：“我要你來，就是這個意思。我有錢，你賣給我，然后我們商量出國治跛腳的事情。”

劉四不作聲了，他還真不知道這個漂亮女人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這時，高老板又開口說話了：“你愣著做什么，回答我的話啊。”

劉四看著她，說：“我不知道你說的什么意思?！?/p>

高老板說：“你不是很聰明的么，這也不知道啊。對你說，日后不管你的腳治成什么樣子，不管你能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樣走路，你都得做我的男人。當(dāng)然，你家女人和你家女兒我都會安排好，我可以把你女兒帶到國外去讀書，跟我的女兒一塊，她們也好有個伴。你家女人我會給她許多錢，讓她幸福地生活?！?/p>

劉四這下真的愣住了，大惑不解地說：“這世界上有多少比我優(yōu)秀的男人啊，你怎么會對我有這樣的想法?！?/p>

“我就看中了你。我施恩于你，日后你就不會離開我了?！?/p>

劉四說：“你能說說你先前那個男人么？”

高老板罵了她以前那個男人很多的臟話，過后，她把左腳的褲綰起來，對劉四說：“你摸摸我這條腿吧。”

劉四怎么好意思摸她的腿，他只是看了一眼那條腿，他覺得她的那條腿并沒有什么異樣。高老板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說：“我這條腿是假的?！?/p>

劉四大驚，看著那條白皙，豐滿，修長的左腿，不知道她說的是真還是假。

高老板說：“我這只左腳是胎生的畸形，從大腿根部到小腳踝，像根柴棍兒，當(dāng)時我跟他結(jié)婚的時候他并沒有嫌棄我，還山盟海誓，有了錢之后，我們到許多的大醫(yī)院看過，醫(yī)生說我這是胎生殘疾，不能治，就給這只腳安裝了這樣一個套子，誰也看不出這是安上去的假腳，可那個沒良心的還是把我給甩了。他不是東西，共得患難，共不得富貴。”高老板這樣說的時候，眼眶里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先前我們在農(nóng)村的時候，多窮啊，多苦啊，為了吃飽飯，為了讓女兒能讀上書，他什么苦都能吃，他還心疼我，不讓我做重活，有了好吃的，他舍不得吃，讓我和女兒吃，十八年前，我們來到縣城，開始的時候我們擺個小攤子賣小菜，后來，他給人家開車跑運輸，再后來，他給一家房地產(chǎn)老板做部門經(jīng)理，十五年前，他自己做了房地產(chǎn)老板，賺錢了，就到外地做房地產(chǎn)去了，我?guī)е畠?，還要照顧他的老母親，又苦又累。他卻要跟我離婚，我不同意，他就在外面養(yǎng)情婦，還把情婦帶回來氣我。我哭，我鬧，我說好話求他，他都沒有回頭?！?/p>

劉四看著面前這個漂亮的女人，原來她也是殘疾人，她心里也有怨恨，也有愁苦啊，脫口說：“你那男人真的可惡。怎么能那樣呢？”

高老板卻說，“劉四，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劉四說：“我真的希望像你說的那樣，能把這只短了兩寸的殘疾腳治得跟我的這只好腳一樣，那樣我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了。只是，不知道要多少錢才能那樣?！?/p>

“這你就不用管了，一百萬一千萬都由我出。外面?zhèn)髡f我是千萬富婆，那不是假話，為了有一個心疼我、不離開我的男人，我愿意用這個千萬富婆來換取?！备呃习暹@么說的時候，眼里的淚花已經(jīng)凝成了淚珠，簌簌地滾落下來。

劉四的心里也不好過，他是被高老板說的話感到心里難過，他說：“要是花了錢又沒有治好呢？”

“沒有治好沒有關(guān)系，我本來也是殘疾人啊。我只要你記著我的情，對我好，我就心滿意足了?！?/p>

劉四說：“你不知道，像我這樣的殘疾，有許多的不方便?！?/p>

“我可以幫助你?！?/p>

“有些事情，你幫不了的。”

“你家李三妹能接受，我為什么不能接受呢?！?/p>

“我家三妹跟你不一樣，她不但是殘疾人，她家里還窮，我們一塊可以湊合著過，你一只腳有點問題，但無大礙，不認真看還真的看不出來，再說你是大老板，又長得漂亮，你有很好的條件挑選優(yōu)秀的男人作為伴侶?！?/p>

高老板說：“我說了，我就挑一個跟我般配，而且愿意一心一意跟我過日子的男人。這么多年來，許多的男人在我身上動心思，打主意，他們不是想跟我過日子，他們是想得到我的錢，我全都拒之門外，守身如玉，我就等著你?！?/p>

劉四一陣才說：“這個事太重大，我得認真想一想?！?/p>

高老板說：“行，我給你三天時間，大后天晚上七點半鐘，我還在這里等你。希望那天你來到這里的時候，能給我一個驚喜?！?/p>

劉四問道：“為什么不是下午六點，而是晚上七點半？”

“晚上我們慢慢品嘗山珍海味，慢慢說話。”

高老板這樣說過，讓服務(wù)小姐上了飯菜，飯跟劉四平常吃的不一樣，又白又香又爽口，高老板說是泰國香米做的飯。菜就更加不一樣了，許多菜劉四見都沒有見過。但劉四沒有一點胃口，草草吃了一點，也不要高老板開車送，自己一顛一簸回去了。

那兩天，劉四做活有些丟三拉四，一副心思重重的樣子，眼看著兩天時間就過去了，可他還是沒有想出該怎樣回高老板的話。其實，就在高老板對他說那話的時候，他在心里就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那就是一句話：他寧愿一輩子做跛子，一輩子顛顛簸簸走路，也不會丟下三妹的。但他還真的不好意思把這句話當(dāng)面對高老板說出來。

這天晚上，李三妹把晚飯辦好，對劉四說：“吃晚飯吧。”

劉四說：“讓女兒先吃吧，吃了好上晚自習(xí)去。”頓了頓，劉四又說，“你也別吃晚飯了，跟我一塊到外面去吃?！?/p>

進城一年多了，沒有人請她李三妹吃過飯，也沒有人請劉四吃過飯，要說有人請劉四吃飯，也就前兩天那個高老板請過他一次。殘疾人，又是從農(nóng)村來，城里沒有親戚，沒有朋友，誰會請他們吃飯呢？她說：“我這么個樣子，丟人現(xiàn)眼的，誰會請我吃飯，請我吃飯我也不會去?！?/p>

劉四說：“這次你一定得去。”

女兒聽說有人請爸爸媽媽吃飯，很高興，說：“媽，你去就是，我爸爸成名人了，你們不認識人家，人家可認識你們，請你們，那是看得起你們，不要顧慮這顧慮那的?！?/p>

劉四說：“快換換衣裳，我們腳有殘疾，走路不方便，別誤了人家的時間。”

李三妹問：“什么時候吃飯？”

“晚上七點半。”

“在什么地方？”

“城東?！?/p>

“誰請我們?！?/p>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李三妹想了想，進房去了，一會兒她從房里走出來的時候，讓劉四眼前一亮，脫口道：“我家三妹還像以前一樣漂亮啊。”

李三妹說：“漂亮沒用，殘疾人啊?！?/p>

“只要我們心里沒有殘疾就行了?！?/p>

女兒上學(xué)去之后，三妹把門鎖好，兩人一塊出了門。一路上，李三妹沒有說一句話，她好像在思考什么問題，直到進了高天大酒店的大門，李三妹才對劉四道：“那個高老板真的很有意思啊?！?/p>

劉四說：“她的確很有意思的。”

大門內(nèi)站著的兩個服務(wù)小姐認得劉四，很有禮貌地齊聲道：“你好，歡迎來高天大酒店?！?/p>

劉四向她們點了點頭，帶著三妹乘電梯上七樓去了。李三妹跟在劉四的身后，她的臉色卻是越來越疑重了。

劉四按了按金銀苑的門鈴，門開了，房間里居然沒有開燈，那張用白銀鑲著邊的桌子上面已經(jīng)擺好了酒菜，桌子上點了兩支紅蠟燭，兩點昏黃的光點透著一種溫馨和曖昧。八月，外面仍然酷熱難耐，從房間里溢出一股涼爽，涼爽里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劉四和李三妹都不由怔住了。這時，迎上來的高老板看見劉四身后站著李三妹，她也不由怔住了。不過，只有片刻，高老板那張僵硬了的臉面立馬換成了笑樣，口里說：“歡迎嫂子來高天大酒店作客。”

高老板把二人請上桌，一邊給他們倒酒，一邊說：“前天我跟我哥說，要他帶嫂子來吃頓飯，我哥說只怕嫂子不肯來，今天嫂子還是給小妹賞臉了啊?！备呃习暹@樣說的時候，突然又道，“嫂嫂，哥對你說了么，我認劉四做哥了。我女兒在國外讀書，幾年都不回來一次，我沒有親人了啊，我認了劉四做哥，也不知道嫂嫂喜不喜歡我這個妹妹?！?/p>

李三妹這時也回過神來，笑著道：“你哥那天回家就對我說了，我高興都來不及，怎么能不喜歡呢?！?/p>

“那就好，小妹敬哥哥嫂嫂一杯酒?！备呃习暹@么說著，抬起手，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全喝了下去。

劉四和李三妹發(fā)現(xiàn)，高老板的眼里有淚水在晃動，李三妹說：“妹，今天高興啊。”

高老板抹了抹眼淚，說：“高興啊?！?/p>

李三妹說：“妹，我回敬你一杯酒?！崩钊眠@樣說過，把杯子里的酒也喝干了，過后說：“妹啊，百樣的事情都要往開處想，你看我和你哥，兩個跛子，要是不往開處想，我們還能活么。我們不想別人，我們只想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就得把這幾十年的時間認真地過好，不然就對不住自己了?！?/p>

高老板看了看劉四，又看了看李三妹，沒有說話，淚水卻是不停地流。

吃過飯，李三妹說：“妹啊，你哥陪陪你，我得回去了，女兒一會兒晚自習(xí)就回來了。”

高老板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不了，還是哥跟嫂嫂一塊回去。這么多年了，我哥可沒有離開過嫂嫂啊。妹一時犯了糊涂，也能清醒過來，怎么好意思把哥和嫂嫂分開啊?！?/p>

李三妹聽到高老板這么說，眼淚也簌簌地滾了下來。

這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李三妹不讓劉四跟她睡一個枕頭，讓他睡另一頭去。劉四十分的奇怪，從結(jié)婚的那天開始，兩個殘疾人晚上睡覺從來都是睡在一個枕頭上。身體健康的人自有身體健康人的幸福生活，殘疾人也有殘疾人的幸福生活。白天的時候，劉四修自行車，李三妹也不休息，先是打掃衛(wèi)生，把屋子收拾干凈之后，就燒茶，洗衣服，做針線活兒，但不管做什么事情，他們都在各自的視線之內(nèi)，他們似乎一會兒沒有看見對方心里就空落落的。晚上睡覺的時候，劉四用臂腕枕著李三妹，下面兩只殘疾的腳向著擺一塊，也覺得十分的舒服。兩人有說不完的話，當(dāng)然，他們的話題離不開女兒，離不開過日子。他們都是殘疾人，他們不像正常人有多大的向往，有多大的追求，有多大的目標，這些他們都做不到，身體上的殘疾讓他們失去了許多的夢想，但他們有一顆正常人的心，他們的心也像正常人一樣有血有肉，也像正常人一樣在不停地搏動著。

劉四問：“三妹，你這是怎么了？”

李三妹說：“你有事瞞著我?！崩钊眠@么說的時候，眼眶里盈滿了淚水。

劉四說：“我是有事瞞著你，但我不想說。人家也是人，是比我們體面得多的人，不答應(yīng)人家，也不要失了人家的面子，要體諒人家心里的苦楚，心里的創(chuàng)傷。人家不是說了么，一時犯了糊涂，也有清醒過來的時候。她要認我做哥，你就是她的嫂子，過年過節(jié)她來這里，我們以親妹待她，她不來，那話就當(dāng)風(fēng)吹過。人一輩子幾十年，有高興的事情，也有不高興的事情，但不管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都得面對，都得經(jīng)過。”

李三妹就不再追問他了，讓劉四躺了下來，自己像往常一樣，依在劉四的胳膊彎里，甜甜地睡去了。只是，在夢中，她還流了許多的眼淚，把劉四的胳膊彎都溽濕了。

五、路

劉四和妻子李三妹都認為縣城比農(nóng)村好，人多，車多，房子多，熱鬧，過日子也方便。當(dāng)然，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兩人都是跛子，最希望的就是路好。按說，城里有寬敞的大街，大街兩邊還有人行道，人行道旁邊還種有樹木花草，多好啊。只是，近年來縣城卻是在不停地挖，說挖也不完全，還在填，就是說，挖了填，填了挖。當(dāng)然，挖有挖的理由，填有填的道理。時代在發(fā)展，社會在前進。今天埋水管要挖，明天埋電纜要挖，大后天移動公司又開始挖了。偌大的一座縣城，簡直就成了一個基建工地。大街中間原先鋪的水泥道，后來改鋪成柏油路面，平平整整，多好啊，卻是經(jīng)不起這樣挖了填、填了挖，原本平平整整的柏油街道也就變得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了。劉四平時出門騎的那輛自己組裝的三輪自行車，這樣的路，他真沒法騎了。出門辦事那就走路吧。也不行。人行道原來鋪的水泥，后來改成了花磚，格外地賞心悅目，走在上面心情舒暢。只是，經(jīng)過了多少次的挖挖填填，花磚破的破、缺的缺，人行道也就不成人行道了，沒好路可走，劉四就不出門了，整天呆在店子里聽過路的人罵娘，除了罵娘，還罵許多更難聽的話，劉四心里想路不好走，不出門就是了，罵這樣難聽的話做什么。

只是，自己不出門，女兒卻是天天要上學(xué)放學(xué)，怎么都繞不開這坑坑洼洼的路。劉四三番五次地交代女兒，出門靠右行，眼睛看著地面，慢點走。慢慢地，劉四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女兒每天回家兩次，中午十二點半回家吃中午飯，晚上六點回家吃晚飯。只是，這么多日子來，不管天晴也好，下雨也好，女兒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躲進房里換褲子。劉四十分的不解，怎么每天回家都要換褲子呢，即便是來了例假，一個月也就幾天時間么。有一次女兒剛進房去，劉四也跟進了房，想問問女兒怎么回事。那只跛腳還沒有跨進門，就被三妹一掌推了出來，劉四哪里防備三妹會這樣推他，兩只腳原本就高低不平，重心沒個準，嗵地一聲響，扎扎實實摔在了門外邊，使得在店子里等著取自行車的人大笑不止。

劉四原本要發(fā)火的，艱難地爬起身之后，臉上卻換成了燦爛的笑容，他說：“我在向我家三妹求婚的時候就有個約定，男人動口不動手，女人動手不動口。好多次我家三妹把我打倒在地，我的嘴巴卻是勝利者，我可以咬著牙大聲地說，打死你，打死你，身上卻是挨的三妹的拳頭?！?/p>

他的話又讓人們笑得前仰后合。這時，三妹和女兒出來了。女兒這次不但換了褲子，她還換了衣裳。劉四嘟噥說：“要把心用在讀書上面，不要天天想著換衣服，愛打扮。讀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p>

李三妹道：“不換衣服行么，什么鬼路，還鋪的花磚哩，走在上面要人的命?！?/p>

劉四不解其意，說：“別地方的路不說，從一中出來的這一段路不是鋪得平平整整的么，這些日子也沒有看見他們挖啊？”

站在一旁等著修車的人說：“你還別說，全是安的地磚水槍?？h城到處一個樣。人們都罵娘哩?！?/p>

什么地磚水槍??？劉四這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新鮮的話，一只好腳牽引著那只短了兩寸的跛腳一步一步往旁邊的人行道走去。只是，沒走幾步他就回來了，他的臉色十分的難看，店子里的幾個人卻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原來劉四的褲襠里全是泥水。

“現(xiàn)如今腐敗現(xiàn)象真的是無處不在。人們說三天不挖，就沒人送了，一項工程下來，還要層層轉(zhuǎn)包，到了做活兒的這里，能到手幾個錢？不把活兒做成這個樣子，做活的人就只有喝水了?！?/p>

劉四就心疼起女兒來，女兒每次回家可以換褲子，上學(xué)去遭地磚水槍射怎么辦呢，還不要穿半天泥水褲子么，她哪有心情讀好書呀。那幾天，劉四也不修自行車了，買了幾包水泥和一些細沙，借了一輛手推小翻斗車，他要把從他的自行車修理店到縣一中這三百多米的人行道重新弄一弄。他把人行道的地磚一塊一塊翻開，把地面鋪整平，在地磚背面涂上水泥沙漿，再把地磚蓋上，踩踏牢實。

一天過去了，人行道上的地磚整修了百十塊，兩天過去了，劉四又向前推進了二十米，再有十來天，去一中的這一段人行道就鋪好了，再也不會有地磚水槍了。

那天是個好天氣，艷陽高照，縣城人們的心情一定都很不錯，不然大街上就不會有那么多的行人和車輛，只是，認真聽，還是有許多人談?wù)摰卮u水槍，還是有許多人在罵娘，也許，人們是看見一個跛子蹲在地上修整地磚，有感而罵吧。

中午的時候，劉四正聚精會神地蹲在人行道修整地磚，這時，一輛小車從大街上駛過，小車很高檔，卻是滿身塵土，這不奇怪，全城像個大工地，什么干凈的東西都會給弄得沒鼻子沒眼，面目全非。小車已經(jīng)開過去了，可是，開過去不遠，小車居然又停了下來，從小車里面走出一個中年人，人們都從縣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里認得他，他是這個縣的縣委書記。

縣委書記向劉四走來。劉四卻沒有注意，他正勾著頭砌地磚哩。

“劉四，你認得我嗎？”縣委書記滿臉的笑意，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

劉四不光是手上有水泥灰，臉上身上也全是水泥灰，一副臟兮兮的樣子。一個跛子，蹲不穩(wěn)，站不穩(wěn)，還要做這樣重的活兒，能顧得了身上不被弄成一個灰老鼠樣么。劉四抬起頭來，他看見縣委書記向他伸出了手，連忙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卻是越擦越臟，這時，縣委書記已經(jīng)拉住了他的手，臉上還是那樣和藹地笑著。

劉四說：“我當(dāng)然認得你啊，你曾經(jīng)是我們鄉(xiāng)的鄉(xiāng)黨委書記，那時還到過我家里的?！?/p>

旁邊過路的人都停下了腳步，看著縣委書記停下車來跟這個跛子說話，都有些好奇。有人說：“他現(xiàn)在是我們縣的縣委書記?！?/p>

劉四說：“我知道。其實那陣在我們鄉(xiāng)做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時候，我就知道將來我們書記要高升的。我們書記肯辦事，會辦事，還十分關(guān)心我們殘疾人?！?/p>

縣委書記笑著說：“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在電視上看到給你做的專題片，知道你進城了，多久就想來看看你的，卻總是忙?！?/p>

劉四有些熱淚盈眶了，連連說：“感謝書記，感謝書記?！?/p>

縣委書記說：“你說說，縣城跟鄉(xiāng)下比，有什么不同嗎？”

劉四說：“這還用說么，城里好啊，城里人多，車多，有高樓大復(fù)，街也寬，路也寬，辦事特方便?！眲⑺倪^后指著面前的街道，“你看，多好啊。”

縣委書記有些得意，說：“你不錯，人殘志不殘，自食其力，不要國家照顧，還想著法子幫助別人，大家都要像你，我們縣就會發(fā)展得更快了。”縣委書記過后勾下頭來，“你又在做好事？”

劉四對縣委書記詭秘一笑，扭過身子，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小事，應(yīng)該的，不足掛齒?！?/p>

縣委書記不知道他往前走是什么意思，居然還神神秘秘地對他笑，只得也跟著他往前走。

才走了幾步，劉四的身子突然就歪了過來，一下撞在縣委書記的身子上，這是縣委書記沒有料到的，他被撞了一個趔趄，連忙向前跨了一步，才站住。就在這時，縣委書記的臉上做出了許多的表情，開始，他做出的表情是驚訝狀，后來，他張了張嘴，想對劉四說什么，再后來，他的臉上做出一種痛苦狀，兩手不由地按住了自己的褲襠，再再后來，那種痛苦狀就變成了慍怒，看樣子他是要發(fā)作了。圍觀的人們都替劉四捏了一把冷汗，這不是捉弄人家么，人家可是縣委書記，不狠狠修理你一把才有鬼。

這時，劉四卻是勾下頭去，人們看見劉四勾下頭去的那一刻，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圍觀的人們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瞪著劉四，看他還會在縣委書記面前怎么表演下去。

這時，劉四做出幾分歉疚的樣子，說：“怎么會是這樣呢，我還以為我這樣的跛子走路一只腳重，一只腳輕，才會遭地磚水槍掃射，原來兩只腳一樣長短的人也同樣遭地磚水槍掃射呀。你是縣委書記，有身份的人，就更不該被地磚水槍掃射啊，不看人了呀?！?/p>

縣委書記何等精明的人，他把臉上的慍怒收斂起來，勾下頭，伸手就把一塊地磚給翻開了，原來地磚下面有一個坑，坑里藏著一坑的污水。縣委書記一連翻開幾塊地磚，都一樣有一個坑，都一樣藏著一坑的污水?？h委書記道：“怎么會是這樣呢？”

劉四道：“怎么不會是這樣呢？他們鋪地磚的時候，地上鋪的沙子不是上好的細沙，是河彎里的潮沙，像泥巴，又沒有摻水泥，下雨之后，來來往往的行人一踩，地磚下面就成一個坑了，藏滿了污水，天空太陽高照，地磚里的污水卻是曬不著，誰惹它們，就射誰，在地磚縫隙中積聚力量，從褲腳里往上射，直達褲襠?！眲⑺倪@樣說過，又開始自責(zé)起來，“都怪我，什么東西啊，讓縣委書記下車來看我，不下車，你也不會被地磚水槍掃射的么?！?/p>

縣委書記的臉色又變了，變得滿臉的怒火，不過，他說的還是已經(jīng)說過幾遍的同一句話：“怎么會是這樣呢？”

劉四說：“埋電纜也好，埋水管也好，挖下水道也好，都是好事情，為什么不能一次性做好呢，一次做不好，兩次三次總可以了吧。人們說，天天挖，天天填，口袋里才來錢。那些做活的人也就學(xué)會了偷工減料，最后就只有讓全城的老百姓挨地磚水槍掃射了?！?/p>

縣委書記再沒有說話，夾著一褲襠的污水，扭身向小車走去。

圍觀的人們這才嘩啦一下笑出聲來：“劉四你好大的膽量，居然敢戲弄縣委書記。”

劉四說：“縣委書記進進出出都坐在小車里面，不讓他遭地磚水槍射一射，他怎么會知道他的這些政績工程是個什么樣子?！?/p>

沒過幾天，縣城的大街小巷出現(xiàn)了上百個像劉四這樣推著小翻斗車的人，他們都在小心地修補著大街小巷人行道上的地磚，還有幾支大隊伍專門給大街填坑補洞。再后來，人們傳出話來，縣城建局長因為受賄被抓進籠子去了。

來劉四店子里修自行車的人對劉四更是刮目相看了，“劉四，你不簡單，為縣城的老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啊。想一想，下面還有什么目標沒有，該怎樣出手才會有效果？”

劉四一邊修自行車，一邊說：“我沒時間想那些事情。我女兒不久就高中畢業(yè)了，女兒高中畢業(yè)之后我和三妹就回鄉(xiāng)下去了，三妹的父母老了，我?guī)煾敢怖狭?，都得要人照顧啊?！眲⑺倪€有一個心愿沒有說出來，他還想攢一筆錢給師父，讓師父把他那掉了的牙齒鑲一鑲?，F(xiàn)在日子好過啊，好東西吃進師父的嘴里卻是圄圇就吞下去了，什么味兒都沒有覺出來。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