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群,筆名格格,七十年代中期生于安徽無為,十八歲前一直生活在長江上的一個江心島上,現(xiàn)居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1993年發(fā)表處女作,出版有中篇小說集《邊緣女人》,長篇小說《非城市愛情》、《沒有春天的網(wǎng)戀》、《活著的理由》、《背道而馳》、《大江邊》等。作品曾獲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金陵文學獎。
1
母親把魂落在超市不是沒有理由的。就如此刻,超市實在體貼入微及時周到:購買十元以上的食品,就能到簡易餐桌免費小憩;免費開水機旁配有免費紙杯。女兒剛找到把免費椅子坐定,母親已經(jīng)把免費的生煎包送到她及她的兒子跟前。味道肯定也不壞。母親帶著知情人的神色向疑慮的女兒示意,并幫外孫調(diào)整了椅子的高度,讓他的手夠得到懸掛在免費游玩區(qū)的色彩斑斕的免費玩具。
母親顯得神采奕奕——雖已年過六十。年輕時的母親健美壯碩,后來漸漸力少氣衰,三年前放棄江心洲的三畝地,來城里幫女兒帶孩子。因為目不識丁,不讀書不看新聞,跟其他人的攀談一度很難,母親的話題總停留在鄉(xiāng)下和過去消失的人和事上。進城半年多,開口談的還是鄰居家那只走丟一個月的鴨子在外村遇到主人后呱呱叫個不停認親的趣事。這趣事講到第一百遍的時候,女兒女婿都會抿著嘴苦笑,不敢也不忍心抗議。他們經(jīng)常聽同事或朋友說起,他們的岳母或婆婆突然撂下兒女家一攤子家務以及襁褓中的孩子,甩手就走的事。女兒曉得母親不是那么火爆脾氣,母親只會坐在昏黃的廚房里發(fā)呆。
女兒體貼地教她適應新的生活:微波爐怎么開,電視如何調(diào)臺,新式拖把怎么用最省力。母親總是聽得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滿臉焦慮。的確,母親在這個家里不再有多少發(fā)言的機會,包括對孩子的哺育,母親的那一套被棄之不用,她所能做的就是聽從女兒的安排。母親漸漸不像一個母親,而像一個學徒,而且是最不肯學的學徒。女兒,從最被寵愛的對象轉(zhuǎn)變成母親的主心骨,決定房間的裝飾,每月開銷金額,購買商品的品牌,朋友間的禮尚往來,窗簾的顏色。母親只能聽從安排。
因為人生地不熟,母親不喜出門,太陽好的時候就蹲在櫥柜的角邊,不停地擦拭灰塵。玻璃門窗射進來的太陽光下的空氣里充滿了灰塵,原本可以打發(fā)時間的灰塵,因其無窮無盡、層出不窮,令母親煩躁不已。
偶然一天,女兒請母親到超市買袋洗衣液。母親拿著女兒寫了牌子的購物單找到了指定的洗衣液,一袋五百克的洗衣液標價二十六元,因為價格過于昂貴,母親猶豫了很久,最后決定遵從女兒的安排。不過,她耿耿于懷,念念不忘這離譜的價格,洗了一輩子衣裳,五毛錢一塊的肥皂能洗一個月,她想,錢拿到這里就不是錢了么?
第二天,母親在幫女兒整理信箱時,突然在一張花里胡哨的紙上看到了那袋洗衣液的照片,上面標了個她認得的數(shù)字十八塊八。
母親左看右看了半天,確定自己沒有老眼昏花,走到正在電腦邊上網(wǎng)的女兒跟前,問道:
這個數(shù)字是價錢么?
女兒瞄了一眼,點了下頭。
是的。
我前天花了二十六塊。
女兒又點了下頭。我曉得。
這里寫十八塊八。收錯了么?
沒有,這家搞促銷。
什么叫促銷?
就是拿出一兩樣東西便宜賣,不賺錢,賺人氣。
什么叫人氣?
女兒不知道怎么解釋,于是找了句大白話:
你們看到洗衣液便宜肯定就去買,你們個個圖便宜都往那里跑,他們那里可不就特別熱鬧了么?
女兒加了一句:
熱鬧就是人氣。
哦。圖個熱鬧。
母親似懂非懂,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思忖了很久,這往后,她開始留意價格的奧秘。同樣牌子的衛(wèi)生紙,在A超市需要十六塊,只要肯多走幾步到了B超市只須十三塊;同樣一袋鹽,C超市比D超市要憑空貴出三毛,它們總是忽高忽低,動來動去,從來沒有兩處同樣的價格。偶爾買得是最便宜的,大多數(shù)時候,她發(fā)現(xiàn)買過的東西都貴過廣告上的;廣告上的價格總是低于她實際買到的,拿著紙到賣場去追究,她被告之要看價格下邊的日期,以及圖片下方的規(guī)則(不要說她不認字,就算認得字不戴放大鏡她也看不清)。有回她發(fā)現(xiàn),她昨天花了二十一塊五買的水餃,今天卻標著二十八塊九。為什么?她撿了便宜還是很不爽:萬一我昨天沒留意,萬一今天頭一回來呢?當人傻子么?她握了證據(jù),不依不饒地想。母親經(jīng)常深陷懊惱,拿著自己買東西的發(fā)票和廣告對著女兒總結(jié)、埋怨和自責。
后來,母親行動了。
母親花了大半天做了計劃。她把要買的東西:味精、香蕉和醬油一一記在一張紙上,那些字,她是照葫蘆畫瓢學會了的。她捏著這張紙開始奔走。跑了七家超市,分別把每家的價格都抄了一遍,最后,她選了一家最低的走向收銀臺。事情比她想象的復雜,三樣東西分了三處購買才確保是最低價,而且只能是當天最低價。那天,她省了三塊五毛,雖然非一般辛苦,腿腳受了點累,但心無悔意,倒令她胃口大開,吃飯后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那晚睡得格外踏實。
這些許的成效帶給母親莫大的驚喜。最初,只是怕吃虧,后來能在別人傻里傻氣、瞎買胡購之時,買回絕對價廉物美的商品,那種成就感會生發(fā)出來,使她快樂無比。
購買——購買到最便宜又最好的物品成了母親生活的最主要目標。購買體現(xiàn)了她的價值。購買的多寡體現(xiàn)了她價值的大小。后來,她不再只為所需而購,單為實惠而買。自那以后,家里堆滿了物超所值的商品:熨斗,電吹風,成打的肥皂,每一樣東西都是經(jīng)過價格和質(zhì)量的幾番比較,確定價廉物美才被帶回家的??蛷d、廚房和陽臺以及她臥室、浴房里的每個角落,處處都擺放著母親精心盤算而選的用品。女兒的承認,母親買回來的每樣東西都正在使用或即將使用。母親遵循著性價比絕對高的原則,帶著這個原則母親能夠大膽做主——即使每一分錢都是女婿女兒掙來的,她亦能心安理得地花出去。
很快,房子顯得太小了。那些礙事的戰(zhàn)利品,每一樣都有它來到這個家的絕對理由。一只腳踏車,兒子上小學時就可以騎了,更重要的是,它的價格是兩個月前的三分之一。一只取暖器,女兒放在母親的床頭,可是母親一次沒有開過。母親買它是因為:
是去年一半的價格。
而電費只有在晚上九點之后才會便宜那么點。九點之后,母親會坐到床上,她得為第二天的搜尋養(yǎng)足精神。
一張床,過于龐大了。母親把它放在陽臺上。她告訴女兒:
萬一你換了房子,多出一個房間,就用得上了。
因為東西多,又太零碎,所有櫥和柜都滿了之后,母親開始尋找更大的空間。貯物凳是最貼心的發(fā)明。既能當板凳,又能藏住東西。那些包裝都沒有拆開的商品有了存身之處。可是貯物凳又重又大,只能擺在客廳的中央。來了客人就不愁沒地方坐啦。母親快樂地說。
看著母親每天辛辛苦苦地奔波,為來為去還不都是為了女兒家嗎?必要的及時的夸張一些的贊揚和感激就經(jīng)常從女兒嘴里說出來,這更使母親越發(fā)自信。并且她胸懷寬闊,把自己的信息無條件地貢獻給和她一樣為兒為女的隔壁鄰里。現(xiàn)在,她身后跟著七八位忠心跟隨的老太太,儼然是這個購買群體的領(lǐng)袖。她統(tǒng)領(lǐng)著一群笑哈哈的、老得肆意張揚又極其務實的老年婦女威風凜凜地出入超市,多么了不起啊!
家庭局勢也發(fā)生了變化。母親根據(jù)白天的斬獲,安排晚餐內(nèi)容。窗簾最近換成了大紅色,那塊布質(zhì)地厚實、花型古典,并沒有對房間的布局造成破壞,并且,這塊窗簾買來的價格是原價的兩折,多么多么合算!女兒的意見被大聲地頂回去。
她記得很清楚,母親說:過日子就得這樣!
母親的聲音丟掉了維持了大半年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帶著一種廣袤原野的高嗓門,保留著鄉(xiāng)下女人的強硬和粗糙,那才是她原來的樣子。同時,她掃除了自己衣著和外表上的鄉(xiāng)氣,她通過超市學會了如何搭配?;旌显谝蝗豪咸虚g,尤其是她談到超市和商品如數(shù)家珍的時候,權(quán)威而內(nèi)行的聲音可以掩蓋她往日數(shù)十年城市生活的缺席。她幾乎算得上是天才。
如果有哪次,母親滿頭大汗地進門,兩手空空,只須掃一眼,做女兒的就能看到母親空蕩蕩的內(nèi)心,那一天母親都會沉默不語,毫無自信。
2
母親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日子——這家超市慶祝建立五周年的大幅優(yōu)惠。母親現(xiàn)在認得的字已經(jīng)上百個:圖片對應的文字她能大差不差地念出來。她有一個特價買來的記賬本,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每天的賬目。這家超市在今天一天之內(nèi)有三十七樣商品大打折扣,這三十七樣商品無一不是自家當下所需或即將所需的。鍋碗瓢盆、床單被罩或衛(wèi)生用品,她發(fā)現(xiàn)樣樣用得上。我一個人顧不了那么多,你一定要來幫忙。母親首次向女兒提出要求,女兒不得不牽著兒子早早趕到。
女兒顯然沒有母親想象的那么能干——母親制定的分工合作被女兒搞砸了。好幾樣定量供應、絕對全市最低價的商品沒有搶到手,而且,母親好不容易挑滿的一只推車差點被女兒丟掉。母親全身大汗淋漓,最終不得不放棄部分商品,而女兒,在證明幫不上忙之后被允許帶著兒子到免費區(qū)來吃點東西,唯一的任務是看管母親斬獲的兩推車商品。
女兒坐在免費休閑區(qū)的椅子里,看母親臃腫的背影又匯入洶涌的人流中。母親快捷地游走,背影毫無上了年紀的老年人的遲緩與穩(wěn)重,很快與貨架及貨物融為一體,似乎跟女兒毫無瓜葛。不久,她推著推車走向女兒的時候,掛著自豪的微笑——又有了母親的模樣。
這家超市沒有窗戶,數(shù)以萬計的日光燈覆蓋住每個角落,使每個角落都透透亮亮。貨架與貨架各自矗立,乍一看,是對峙之勢,再一看,彼此相像,形同孿生。所有的貨架都浸沒在繁蕪的商品之中。那些陌生的、每天進進出出造型各異的物品,組成自成一體、璀璨奪目的世界。放置它們的地方泛著金色的、奪目的、耀眼的光。貨物與貨物常常生離死別。剛才某個貨架上擺的還是如人皮膚般淡紅色的商品,馬上就被人換成了乳白色的。金黃色、暖灰色、淡藍色,這些色彩被強行安置在一起,冷不丁又被迅速抽離。它們大多都呆若木雞地聽從安排,對觸摸到它們身上的千萬只手均無動于衷、逆來順受。
即使每一天都生活在超市這個物的海洋里的人,都不一定叫得出每樣物品的名字。就算這家超市是在墳墓的上方修建的,也不能阻止這日益龐大的人流的不間斷涌入。所有的人,都有著任勞任怨的精神,他們在一米寬的過道中,清一色地推著四只輪子的推車,你左顧,我右盼;你伸出左手夠高處的貨物,我踮起右腳去觀察左上角的價格牌,遠遠望來,沒有一個動作不是規(guī)范的、在意料之內(nèi)的。這些被設定好路線和方向的人,在設定好的帶著輕盈的迷惑的過道里機械地尋找——尋找那早就存在的答案和謎底。
昏黃的走道邊的壁畫上蹭滿了路人的痕跡,孩子的水彩筆一劃而過時的涂鴉,推車不堪重負、失控的撞擊留下的凹痕,這塊鋼筋水泥卻更像一片遼闊的沃土,繁衍著千絲萬縷的氣味。這氣味來自四面八方,每個經(jīng)過的人帶走一些,留下一些。
這位在龐大超市面前無能為力的女兒,無奈而迷惑。有一瞬間,她沒有辦法從人群中釘住母親的背影。母親仿佛迷失在命運的陰影之中!
女兒牽起孩子的手,走出免費地盤,走向高高的貨架,想幫一下母親。接近貨架時,她有點心慌,她不是擔心貨物會掉下來砸中自己,她是擔心手里牽著的孩子。側(cè)視兩邊,貨物如此擁擠,似乎也呼吸不暢,隱約有一不高興就會跳下懸崖的趨勢。愈往深處,愈仿佛走入到一口又深又暗的水潭,即使是炎炎夏日,這個聯(lián)想也使她倒吸一口涼氣。此刻,她恍惚覺得超市本身就是一個活著的、澎湃的生命,而她置身在這個生靈的一個巨大的心臟中間——迷宮式的跳躍的心臟之中。雖然貨物看上去只是擺放在那兒,但它也常常與貨架狼狽為奸,是這個迷宮的最有力的參與者和建造者。
就連人——忙忙碌碌的人沒有一個是主角,甚至連配角也不是。這些人,只是像螺帽一樣的工具,構(gòu)成超市的一個部分。在商品永無休止的更新之中,她永遠無法篤定哪一次的選擇是正確的。她選擇了一樣,就意味著失去了對另幾樣的嘗試和體驗權(quán)。她這一輩子,無論工作多少年,無論多么冷靜客觀理智,聰明獨立和智慧,她也沒有離得開這個地方的能力。最要命的是,無論她帶走多少想要的東西,一段時間后還會有新的需求。即使她能在這紛繁無序的地方穿梭如飛,識破所有貨物的謎團,這仍不能算是對超市的理解和掌控。無論進入多少次,她的腳步肯定跟不上時刻更新的商品。所以,這座迷宮,最令人絕望的不是走不出它,而是即使走出又會再次自愿陷入的永無休止的命運??湛斩炊吹奈锲?,增加了實實在在的憂傷,一浪高過一浪。
女兒苦苦地抵拒著腦子里產(chǎn)生出來的無助感。她也明白母親看不到這一點,許多人都看不到這一點。人有時看不到實實在在的東西,因為實實在在的東西有時被不實在的東西擠到了暗處。她看著那些人不管不顧地穿行,生怕落于人后,體力在不停地穿行中枯竭。就算找到母親,若認為遺漏了值得帶回去的商品,母親仍然不會善罷甘休的。帶著這種難以溝通的憂傷,她卻步回轉(zhuǎn),回到了免費休閑區(qū)的椅子上。
3
嗨!突然,一個女人,手里牽著和她兒子一樣大小的小女孩,朝她微笑。她略一愣神,像被從下墜的電梯里拉上平臺似的。對方的臉似曾相識。可能是見過面的熟人,她趕緊抱以盡可能友善的微笑。
海濤,小蜻蜓!意識到她的茫然,對方報出了兩個名字。她記憶的通道立刻被打通了。年前的一個飯局。這個女人,坐在她的左側(cè),和她喜愛同一盆剁椒魚頭,頻頻同時向這盆菜伸筷。共同的喜好,使她們頻頻會心微笑。此刻,這個女人魔術(shù)般地出現(xiàn)在這里。她的孩子已經(jīng)和自己的兒子握起了小手。兩雙小手同樣稚氣、白嫩,毫無戒備地觸碰到一起。她有一種一分為二的感覺,一個是正在想搶購打折商品的顧客的女兒,另一個是坐在郊區(qū)一家飯館里吃剁椒魚頭的女人?,F(xiàn)在,她不由自主地相信對方也有一位母親正在搶購打折商品。
我?guī)Ш⒆映鰜硐构涔?。對方的眼睛掃到了她的推車,眼睛里傳遞過來同情和友善:
買東西真是件苦差事。
她立刻有一種知音的感覺。我母親……她剛剛想開口,卻又噤了聲,意識到母親遠離家鄉(xiāng),令她高興的事寥寥無幾,給她依靠的人也唯有自己,現(xiàn)在她卻在一個幾乎陌生的人跟前說她的壞話,她對自己感到不滿。帶著保留,后頭的話題就遮遮掩掩不新鮮了:那天多少人喝醉,海濤后來又鬧出了什么笑話,其中某個人現(xiàn)在在做什么,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她仍然沒記起對方的名字,可是奇怪,一種愉悅產(chǎn)生出來,在對方牽起孩子的手準備離去時,她突然張口邀請對方到家里吃晚飯。
嗯?
嗯。意識到對方不是沒聽清,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的時候,她有種惡作劇的愉悅之感。她仿佛瞧見了母親吃驚張開的嘴,這超出規(guī)劃的事會使母親驚慌,母親是個要面子的人,明知由此母親只會增加購買時間而不是減少,她卻更加來了興致:
怎么樣,怎么樣?她急切地催促,故意不給對方思考的空間,眼睛里更多地流露出夸張的喜悅,對方果然被她感染,微笑著點頭同意。
一個小時后,她母親再度斬獲三件打折商品送來。母親跟早晨來時已是截然不同的形象,她眼袋下垂,露出亢奮接近尾聲的那種松弛。然而,母親怕遺漏掉任何一個地方,決定還得到電子產(chǎn)品區(qū)轉(zhuǎn)一轉(zhuǎn)。她拉住母親,把遇到的女人介紹給母親,她強調(diào)對方是自己很好很好的朋友,她一定得請朋友到家里去吃頓飯。她的夸張和激動使老太太不知所措,意識到要買招待客人的菜時,母親條件反射似地脫口而出:
東郊那家超市的魚肉今天搞特價。
這個要面子的人,說完以后自己臉紅了。紅著臉的母親一瞬間像個羞澀的少女。歲月和操勞使母親變了形,頭發(fā)粗糙,原本飽滿的地方干癟,原本干癟的地方臃腫。她的眼神格外謹慎,算計的特點想竭力在生人跟前掩藏。女兒突然憐憫起母親來,她不忍心進一步往里看,有一種想立即逃開的沖動:
那超市我認得,我去買,你把要買的東西買齊了就回家,我朋友有車,不用再擠免費班車了。這僅僅作為意外事件的補償,對母親顯然已經(jīng)起了作用。她立刻默許了女兒的行為——她是要面子、講人情的女人,這終究是她從鄉(xiāng)下帶來的風氣。
把母親和兒子丟給幾乎僅僅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一絲不安閃過心底,她吞了吞自己的口水,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兩個孩子已經(jīng)發(fā)出欣喜的歡呼,而這位朋友也坐到她原來的位置上,成了貨物新的看守。母親小聲交待了要購買的物品:一條魚,一斤肉,半只鹽水鴨——那家比這家的桂花鴨便宜七塊四,二斤西紅柿,再加上一斤老姜。事已至此,沒有任何理由再等,唯一應該做的是快點把事情辦掉。
4
不等電梯下來,女兒匆匆從樓梯走下去,她的胳膊在拐角被帶了一下,她從鏡子里看到自己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團,她心里一驚,暗地慶幸沒人看到這一幕。經(jīng)過一個中午的強勢之后,下午的街道顯得疲沓,放眼一望的工夫,七八輛汽車已經(jīng)飛馳而去。若以為能在外頭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這是個錯誤的想法,街道上的花樣不比超市少,甚至更多:飯館門口的招牌字,一家比一家輕浮,一家比一家更絞盡腦汁。
從住所到這個超市,有免費班車,從住所到那個超市,也有免費班車,可從這家超市到那家超市是絕對不會有免費車可乘的。她只好憑著直覺步行向前,路上不斷向行人打聽。樓宇龐大,看似很近的距離,走起來卻特別費時。被詢問的人說法不一,有人說往東,有人說往南,還有人直接說往西。半個多小時后,她一回頭還能望到這家超市那超級巨大的牌子,雙腿在這個龐大的空間里顯得毫無意義,高跟鞋擊打地面發(fā)出空洞的聲響,她的腿感受到時間的威脅。有一處建筑物正在拆除,房檐全部都卸下來了,外墻的瓷磚碎片散落在枯萎的草坪上。腳手架上仍有零星的水泥塊往下掉,揚起細碎的灰塵。房子像被肢解的尸體,無能為力地被剁碎。一個月前的這個時刻,或者更早一些,這里充滿了人的氣息,可現(xiàn)在連門也找不到。工人們形容憔悴,破壞者沒有破壞者的惡毒,有的只有疲倦的麻木。有位拄著拐杖的老人,顯然得了半身不遂,經(jīng)過的時候沒法加快他的步子,身上也落滿了灰土。他的神態(tài)跟拆除者一樣麻木,背影也帶著聽天由命的從容。
她狠下心來招了一輛出租汽車,出租車師傅倒是一聽那個超市就加起油門調(diào)頭急馳,她通過車窗剛好來得及看到了太陽正準備到一幢樓房的背后去,日落景致,使時空更加深遠,恍若畫中。十來分鐘的時間,她居然打了個盹,夢里見到一列火車在山腰里穿梭,車窗外的樹木“騰騰”后退,她聞得到柳樹的清香,那是買不到的味道。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明晃晃的白色太陽已經(jīng)罩了件黃色的披肩似的,一束溫和的陽光照在她臉上,視野里的東西顯得親切了一些。出租車將她帶到一幢建筑物的樓下,她伸出手找錢包的時候,突然想起錢包在母親那里,她慌亂地在口袋里四處摸索,這額外的事故使她的驚慌一覽無余。
算了,算了!意識到這個女人的確掏不出錢來,司機拉開手剎,準備離去。
這慈悲的、體貼的聲音,一只手似的把她從濕淋淋的深水里拉出來,她猛吸一口氣,感激地撲到車窗上:
不不不。她張著嘴,急切地呼吸著,同時雙手又急速地在身上拍打起來,希望奇跡從口袋里被拍打出來。
算了,算了。車子已慢慢調(diào)轉(zhuǎn)車頭,她剛好來得及記住他的車牌號碼以及那張一直沒來得及看的臉——一張辛勞的臉,嘴唇干裂,散發(fā)著焦慮和被時間追趕的那種緊迫感,她感到一陣親切和同情。她很后悔沒有把剛剛買的可樂帶一瓶過來,眼睜睜地看著他在一陣煙霧中飛速而去。
真是夠巧,車子剛剛淹沒在車流里,她真就摸到了一張紙幣。打開一看,是一張皺巴巴的五角票子。她想著這薄薄紙張的神奇,這印著領(lǐng)袖人物圖案的紙張,可以代替手腳,可以拉緊時空,可以換來溫飽、喜悅、禮貌,可以驅(qū)趕不安、寒冷??纱丝?,這東西把人的腿腳全都纏在了一起,讓人無法走想走的路。在它的束縛之下,手腳無力,無路可走了。
現(xiàn)在,她對超市毫無價值,超市對她也毫無意義了。超市需要的僅僅是錢,不,超市所要侵占的可不僅僅是錢。在改變了需求,剝奪了時間,增加了欲望之后,超市已經(jīng)儼然成了新的藩籬和秩序——已經(jīng)設定了一個新的界限,把生活無情地切割開來。她懷著把事辦砸掉的沮喪往家走去。
她多么想鉆進一輛車,那些從她身邊苦苦尋覓步行者的空蕩蕩的出租車。她多么想伸出手,她知道那些方向盤后頭,都有一雙熱切期盼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一招手,會給那雙眼睛帶來短暫的驚喜和感激。
然而,她不敢。她一想到母親一旦得知她沒有買到打折的魚肉,甚至還搭上了出租車的錢,我的天哪,不是免費班車,不是公交車,是出租車啊,她能聽到母親心底那長長的無奈的惋惜的嘆息聲。有幾次,她出差回來,出租車停在樓下,她在付錢的時候,碰到了窗口母親的眼睛,母親絕望地把臉扭向一旁,她明白,母親在心里呻吟:
兩塊錢的路硬花了二十塊。
有次她婉轉(zhuǎn)地向母親解釋她為什么回家選擇出租車而不是公交車時,她以為會獲得母親的諒解,畢竟母親多么愛她,結(jié)果,她聽到母親絕望地呻吟:
二十塊錢能買一斤水西門的烤鴨。
然而母親是真的愛自己女兒的。她買回來水西門的烤鴨,總是一個勁地叫女兒:
多吃點,多吃點。
步行是此刻唯一正確的選擇。她強令自己接受這個理念?,F(xiàn)在,她調(diào)整呼吸,朝著東邊——家的方向走去。從這里到家,至少四十個紅綠燈,沒有兩個鐘頭她可能無法走回到那個容身之所。
前面的十字路口一條小路突兀地出現(xiàn),她果斷地拐了上去,然而她被欺騙了,那條小路在五百米處突然劃了一個長長弧線,向南偏去,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她不得不拐回大路上。
一旦你有抄近路的想法,新的小路就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來誘惑你。
她再次迷失在一座小巷里,在兩幢平房的間隙,有一個一人寬的地方,這回,她決定不再回頭,她帶著一種執(zhí)拗的倔強從中間擠了進去。接近出口的時候,墻與墻的間隙突然小了起來,她的手臂和耳朵都刮到了水泥墻。有一會兒身子似乎要被卡住了,一陣驚慌使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然而,她終究還是擠了過去。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條小河,不,準確地說,一條臭水溝。水溝的兩旁倒掛著枯黃的敗柳條,甚至還能聞到刺鼻的動植物腐爛的氣味??墒?,正是這深藏在城市深處的水溝一下子使城市變得動人起來,真切起來。剛才似乎就已消失的太陽此刻卻還真切地掛在水溝旁的柳條尖上。
她凝神屏息地看著,當她帶著滿臉的蒼白、茫然回到她自己體內(nèi)的時候,一陣恐懼驟然降臨——她記起超市這個大家伙了:打折商品,高昂的超市的貨架,留給幾乎還是陌生人的兒子,母親的購買計劃,以及她自己的身無分文,兩手空空。
5
她幾乎小跑起來。向著太陽落下去相反的方向,沿著水溝邊的堤壩,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越來越陌生和粗礪。路看上去那么多,通向家的路卻只有一條,而那一條現(xiàn)在恰恰不在眼前。要命的是,她不斷地看到各種各樣的超市。這些超市遍布城市的每個顯要位置,任何人想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忽略的位置,它們的招牌比這座城市最好的樓房還要高大,招牌的顏色比世上最鮮艷的顏色還要奪人眼球。
她加快速度。內(nèi)心焦躁不已,一路上,她不斷地聽到母親抓撲三十多樣打折商品時卯足勁的哆嗦聲,聽到收銀員手上掃描商品的“嘟嘟”聲,聽到裝滿貨物的推車摩擦地面的呻吟聲,她聽到自己腫脹的喉嚨里發(fā)出的喘息聲以及時間在她前面一路小跑的“咚咚”聲,她甚至聽到了孩子們發(fā)出呼吸不暢的哭聲,這個她小心翼翼愛惜著的孩子一眨眼的工夫就和陌生人攪亂在一起。一種巨大的不安充滿了她的腦子,她邁開步子,狂奔起來。
沒有再詢問,她終究拐回了大馬路上,她現(xiàn)在清醒地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家其實已經(jīng)不遠了。在經(jīng)過玻璃櫥窗前,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汗珠在她前額和上唇亮晶晶地閃耀,她的身上就像含著一股熱火,這股熱火透過玻璃窗很快變成了一股凜冽的寒氣。在這六月的黃昏,她的神色,她垂著雙臂的樣子不像一個回家的女人,而像一個迷路的恐慌不已的孩子。
她已經(jīng)看得見自己的房子了,不過,若想到達這直線距離不足一千米的地方,從地下人行通道過去是非常耗時間的,而穿過車行如梭的立交橋,卻要承擔很大的風險。最終,為了盡快到達,她厚著臉皮,假裝沒有看到橋面上的輔警,小跑著上了立交橋??墒且簧蠘蛎嫠透械揭魂嚥幌?,擦肩而過的汽車帶給她的驚懼遠比想象的大,橋面在空中劃了一個巨大的弧度,愈往高處走,視野越開闊,可以看到右側(cè)樓房的屋頂。從高處能清晰地看到,從橋面上下降的灰塵悄無聲息地往樓頂上落,那水泥鋼筋的玩藝顯得很是荒涼,跟人差不多高的幾株小樹有氣無力地搖擺,了無情趣。她的肩膀盡量貼著橋欄桿,她的手也不自覺地貼著欄桿,也正是如此,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防護人安全的欄桿也跟她一樣瑟瑟發(fā)抖。終于有一個出口可以離開橋面,她的雙腿仍然不停地顫動著。她的喉頭發(fā)緊,隨時都有放聲大哭的可能,但那顯然于事無補,盡快趕回家才是唯一的要事。
她漸漸接近了自己的房子,熟悉的地域使腦子漸漸清醒起來,不安被驅(qū)散了,想著一會兒就能進去休息一會兒,還和新的朋友聊聊新鮮的話題,她的緊張心情開始放松了。離家越來越近,已經(jīng)可以看到樓下那堆沙丘了,那是專門給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用的細沙,沙子細膩沒有灰塵,這個沙丘上蹲著許多充滿著想象力的孩子們。正在這時,從路的另一頭,跑過來一個氣喘吁吁的人,那個身影越來越近,她終于看清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小阿姨,小阿姨一看到她,就忍不住高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問她:
你媽媽呢?
她傻愣愣地看著小阿姨半天,才聽出她哽咽著表達出的意思。
在超市做促銷員的小阿姨,剛剛接到老家的電話,她的外婆,也就是母親的母親,剛剛在老家去世了。
她隱約看到的東西從記憶里擠了出來——小時候泥巴墻上的蜂窩,外婆納鞋底的節(jié)奏聲,兩個孩子在江心洲洲尾的沙灘上壘起沙子做長城,大門上的對聯(lián),九月九集市邊滾燙的油鍋里的油條,煤油燈在小風里晃悠的夜晚——這些都仿佛不是記憶,而是另一個空間里的東西。她也是從尺把長長大的,她也曾目睹過家里的老狗生崽時的血腥場面,還有那烈日下的滾滾灰土,她也有過在河溝里睡著的情景,她沒有挨打,被悄無聲息地抱起放在床上,早上起來的時候,泥巴粘住頭發(fā),母親惱怒地看著灰頭土臉的她,幸好那時外婆精神矍鑠,她得到了庇護。
多少年來,這些東西像是被石灰覆蓋住了,現(xiàn)在卻又統(tǒng)統(tǒng)陳舊地露出星星點點。她內(nèi)心涌動起對親人的深深的眷戀。她此刻如夢方醒:
啊,原來外婆剛剛?cè)ナ腊。疫€以為她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呢!
一陣錐心的酸楚瞬間擊中了她,她慢慢地蹲了下來,蹲在孩子們經(jīng)常蹲的沙丘旁,忍不住發(fā)出長長的抽泣,這抽泣聲久久不息,像一條細流向遠處流淌。
我并不確定自己在寫什么(創(chuàng)作談)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經(jīng)常看到一群老年婦女,我母親自然也夾雜其中,她們?nèi)宄扇旱赝^(qū)外走,她們登上一輛印著巨大超市廣告的沒有線路的汽車,她們涌向各大超市的入口。她們被吞噬。
這些免費班車是有規(guī)則的。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指定地點上車,上車后這些人只能在超市門口下車。提前是不可以的。從超市停車場發(fā)出的車,規(guī)矩更嚴格一點,每個上車的人必須持有該超市的收銀小票,起先金額不限,日期不限,后來渾水摸魚者多了起來,他們的制度有了改動,上車時司機檢查收銀小票的日期,最低消費金額不得少于十元。
我母親經(jīng)常搭乘這樣的班車去超市,她了解所有這種班車的行車路線和更改的乘車規(guī)則,她自然也懂得如何在沒有購物的情況下坐到免費班車。
她先讓一位朋友拿著小票上車。然后,這位被驗證有資格上車的人,再找個借口下車,她把票遞給我母親。而我母親,會在自己購過物的時候也這樣幫助其他人。
為獲得坐免費班車的權(quán)利,監(jiān)控和反監(jiān)控的游戲天天上演。
直到有一天,我問她:
那些不買東西的人,為何要坐人家的免費車呢?
我母親白了我一眼:
免費車誰不想坐呢?
我的意思是為什么要去那個超市呢,既然不買東西?
我母親詫異我如此呆板:
不逛逛怎么知道哪天打折哪天搞活動呢?
事實上,她并不清楚憑借這個理由她們就應該挺直腰板搭乘免費車,因為她們的目的和意圖也正是超市的目的和意圖。
至今她們?nèi)匀粸樽约鹤^或即將要坐的免費班車而沾沾自喜。
我偶爾也會進入超市,所有的商品讓我憂傷。在把貨物放進購物車的那刻起,意念里的付款行為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問題并不在于你在購買你需要的東西時的緊張,問題在于你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能確定,不少商品都隱藏在謊言背后,你使用時或使用后很久都不知道其實他們并非物有所值。那些價格不菲的商品事后被爆出對身體有致命的傷害,比如家具、牛奶、膨化食品、色彩艷麗的塑料制品、包裝精美的保健品。
人依賴物質(zhì)獲得生存的意識和樂趣。對于有些人來說,購買是唯一的意義。消耗是證明自己存在的唯一證據(jù)。
購買覆蓋了許多生活的記憶,童年、山野、森林、鳥鳴、栽種、輕風、星星和月亮的晚上漸漸隱沒于超市之中,不見了。
那些拿著退休金的人,或像我母親一樣年輕時把大量的精力消耗在田間地頭的人,到了老年,社會給他們的所剩無幾,他們丟失自己,依賴他人。他們努力適應這個社會,把購買當成實現(xiàn)自己存在的唯一手段。
我感到悲哀。
但是,我表達出了我的悲哀了嗎?我這么寫接近自己的目標嗎?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寫了出來,按照內(nèi)心的趨動寫了下來。
即使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一無所知,關(guān)于我為什么要寫下這個東西,關(guān)于仍然潛伏在我心底的悲哀,以及關(guān)于我對超市頑強的需要和永久的依賴。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