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

王秀梅，生于1970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首屆簽約作家，現(xiàn)任煙臺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其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等。出版有小說集《春天到了，趙小光！》及長篇小說《大雪》、《幸福秀》等七部。小說曾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入選各種年度小說選本，并被翻譯成希臘文等。作品曾獲第二屆齊魯文學(xué)獎等獎。

在這個清晨我感到幸福，沒有什么阻止我醒來。

——沈娟蕾《幸?！?/p>

1

真是糟糕的一天。雖然今天尚未開始，但已顯現(xiàn)出糟糕的端倪——一股油條、咸菜和小米粥的味道，穿過門上的布紋玻璃，鬼鬼祟祟地把我包圍了。我看了看鬧鐘，離我打算起床的時間還差五分鐘。就是說，這早餐的氣味代替鬧鈴，通過鼻子而不是耳朵，把我從還差五分鐘的睡眠里強行叫醒了。

五分鐘對于某些時間段來說，像五秒鐘一樣轉(zhuǎn)瞬即逝且堪可忽略，對于另外某些時間段來說，則如五十分鐘一樣漫長寶貴，足夠完成很多事情。比方說，我可以躺在這五分鐘里，把半睡半醒的頭腦厘清，并讓我的晨勃消失；兒子鋼■可以趁此時間解完大手，否則他就得去幼兒園使用蹲式便坑；我妻子完全可以利用這五分鐘時間，到樓下買回油條、咸菜和小米粥，還能順帶把碗筷一起在餐桌上擺好……

這味道含混的早餐！我想，含混這個詞，其實還不足以說明那把油條炸了個透的劣質(zhì)油的味道、小米粥里食用堿的味道、咸菜條上劣質(zhì)醬油的味道。誠然，我們早上的時間相對來講過于緊張，但這并不是我們無法好好吃上一頓早飯的理由，可我妻子偏偏只花五分鐘時間，到樓下買那胖女人的油條和小米粥，還不忘索要一點作為贈品的咸菜。

又能怎么樣。我妻子跟我一樣，要在早餐過后帶著牙縫里的食物殘渣，心急火燎地去上班。我們沒有時間抱怨，甚至連罵孩子的時間都沒有。我們的兒子鋼■從坐在餐桌旁就開始不高興，后來，居然提了個荒唐無比的要求：想吃餃子。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能毫不臉紅地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妻子開始呵斥他了。我大口地咀嚼油條，大口地喝著小米粥，很到位地給他做著示范，企圖讓他明白應(yīng)該立即調(diào)整好立場。但這小子無視我的良苦用心，我只好干自己的事了。

在早餐桌旁還能干什么事，無非就是保持咀嚼和吞咽的動作，頂多用腦子想想事情——比方想想昨夜的夢。該死的，我馬上發(fā)現(xiàn)昨夜我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說真的，我可能從小到大都沒做過如此恐怖的怪夢：我被人肢解了。我們都知道，夢可以沒有前因后果，所以我不知道我被肢解的前因，只知道起初我走在一條陽光明媚的馬路上——在夢里能看到陽光明媚的景象并非易事，我們都知道，夢的顏色通常都是灰暗的。當(dāng)我走在馬路上的時候，沒有一絲不祥的預(yù)兆出現(xiàn)。你可以給我安排所有光輝明媚的去向，比如赴宴、幽會、領(lǐng)獎什么的?；蛟S這些都是讓我得意洋洋的原因，總之我走著走著，就覺得應(yīng)該高興一下，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街上很多人都在玩一個很好玩的雙人游戲：后面的人把一條腿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路，就好像我們小時候玩過的綁腿跳游戲。我本來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高興一下，因此馬上加入游戲，把腿搭在前面一個人的肩膀上。我只能看到此人的后背，雖然羸弱了些，但我們步調(diào)一致，配合得還算不錯，把旁邊那些人紛紛甩到了后面。就在我們即將成為冠軍的時候——實際上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場游戲還是一場賽事——我的鞋子忽然掉了。

嘿！我朝前面那人叫了一聲，希望他能停一下，讓我穿上我的鞋子。街上雖然很干凈，光著腳（我不知道為什么沒穿襪子）終究有損體面。可他非但沒停，反而加快了速度，風(fēng)呼呼掠過我們身邊，致使我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鞋子也被吹掉了，并且忽一下飛進旁邊一輛卡車的后斗里。我大聲叫道：嘿，我的鞋！這時候他轉(zhuǎn)過臉來，臉上居然戴著一只寬大的口罩。我無暇猜測他的樣子，把腿從他肩上取下來就去追趕卡車。

后來我成功追上卡車，并翻進后斗里。假如不是在夢里，我根本不會有這樣的身手。戴口罩的人被迅速甩到后面去了，我卻被卡車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就是這樣，夢像一個一個斷章，你根本不清楚前一分鐘你還在陽光明媚的街上，后一分鐘為何卻置身于一間陰森恐怖的房子里，這兩個情景之間沒有什么過渡。然后我就被肢解了，有人把我訓(xùn)練有素地捆綁在手術(shù)床上，依次鋸掉我的左右手，然后是左腳、右腳。正在鋸右腳的時候，一個身穿白衣的護士忽然摘掉口罩。那一幕委實恐怖，她竟然是我妻子。她端著一個巨大的盤子，里面有好幾把用來替換的鋼鋸，另外還有好幾把卷了刃口的，是被我的骨頭磨成那樣的。我剛要開口問她干嗎這樣，她又拿起一把新的鋼鋸，看起來兢兢業(yè)業(yè)；拿著一把卷刃鋼鋸正要跟她交換的大夫，這時候也把口罩摘下來休息，這一幕同樣恐怖：她竟然是我的情人。

無論何種境地，我都不希望我妻子和我的情人相遇，更別提照面、甚至公然勾搭在一起，因為我知道，這樣身份的兩個女人如果好上了，是很麻煩的事。她們不會無私地共同寵愛一個男人，只會攜手損害他。夢境證明，我對女人的判斷是正確的，她們兩人聯(lián)手在迫害我，過程令人發(fā)指。接下來她們各自戴上口罩，鋸掉我剩下那只腳。她們把我的四肢扔在一個塑料桶里，兩人并排站在桶跟前欣賞了一會兒。整個過程中我沒感覺到疼，好像被施了麻醉，但讓人不明白的是，我頭腦卻非常清楚。后來，我妻子和我情人共同給我安上一套假肢，并示意我可以下地走動了。那些假肢使我變成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機器人，每走一步，關(guān)節(jié)部位都不是那么靈便，速度緩慢猶如蝸牛，且一個勁吱嘎作響。無疑，這樣的假肢將極大限制我的行動，我首先想到的是，做愛將會很不方便，甚至有可能做不了了。事實證明女人很險惡，她們通過這種方式來懲罰她們真正想懲罰的部分。

我走到陽光明媚的街上，重新遇到那個戴口罩的人，現(xiàn)在有另外一人把腿搭在他肩膀上。我覺得他背叛了我，就對他叫道：嘿！他回過頭來，我發(fā)現(xiàn)他還戴著那只神秘的大口罩，把腿搭在他肩膀上的人也回頭好奇地看我——這時，最恐怖的一幕出現(xiàn)了：把腿搭在別人肩膀上的這人，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然后，這人忽然掉了一只鞋子……又掉了一只鞋子……我忍不住對他大叫道：千萬別上卡車！但是我剛說完，他就一躍而起，置身于旁邊的一輛卡車車斗里了。

回憶到這里，我真是毛骨悚然。假如不是這頓早餐令人厭倦的味道把我熏醒，我的睡眠還要持續(xù)五分鐘。五分鐘，對于某些時間段來說，像五秒鐘一樣轉(zhuǎn)瞬即逝且堪可忽略，對于另外某些時間段來說，則如五十分鐘一樣漫長，足夠完成很多事情。比方說，在五分鐘里，我完全可以重新置身于那間陰森恐怖的房子里，接受第二次令人發(fā)指的肢解……如果有無數(shù)個五分鐘，那么，最后，街上就會走動著無數(shù)個變成機器人的我。

在現(xiàn)實中，我曾無數(shù)次夢想自己變成一個超人，我發(fā)誓以后盡量不再有這樣的妄想。我的妻子還在呵斥我們的兒子，這小子今天早晨格外愚蠢，正在不計后果地考驗我妻子的忍耐力，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他的媽媽，我的妻子，此刻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

喂，戴上口罩。

我妻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問：

說什么，莫名其妙。

我只好說：

我是說，待會上班出門時，別忘了戴口罩，外面刮風(fēng)。

我妻子的白色口罩掛在門邊一個粘鉤上。我一邊嚼著油條，一邊猜想我妻子戴上口罩的樣子。說實話，以前我沒注意她戴上口罩是什么樣子。我妻子覺察出我的異常，一邊教訓(xùn)兒子一邊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眼神看我。這么些年來，不知不覺我妻子看我的眼神就變成這樣了，很生冷，很厭倦。我想，我可能也是這樣。

但，無論她用何種眼神看我，我都不會把那個夢講給她聽。其實我倒不是擔(dān)心夢里出現(xiàn)了我的情人——這很好解決，根本難不住我，我完全可以把我的情人講成一個陌生大夫。所以，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這里。談戀愛時，我總有喋喋不休的話跟她說，如果做了夢，那就更要繪聲繪色講一講了。如今，我很多年不跟她說廢話了。

2

我不明白，為什么每天早晨一睜開眼，我們就要盤算早餐吃什么。這個時間，難道不可以用來發(fā)發(fā)呆，聽聽音樂，或者干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嗎？但我又清楚地知道，那都是過去的日子了。如今的日子，就是讓你早晨起床后連回味昨夜做了什么夢的時間都沒有。你必須考慮早餐的事情，無從躲避。

因此，我發(fā)現(xiàn)我正在慢慢患上厭食癥，這癥狀主要針對早餐。既然這樣，你讓一個對早餐失去熱情的人，一早起床就鉆進廚房里去，顯然不那么合適。這都是我的自我寬慰——這些年我發(fā)現(xiàn)一個痛心疾首的道理，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學(xué)會自我寬慰，尤其是女人，千萬不要指望自己的丈夫。我丈夫當(dāng)然也不例外，他早就不喜歡吃油條了，這我知道。我還知道，他寧愿閉上嘴巴吃這樣的早餐，也不會提前起床十分鐘，去廚房好好做上一頓他喜歡吃的；我還知道，即便我一早就鉆進廚房，他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愛我了。當(dāng)然，我們互相都不愛了。

那么，我們就只好吃油條，只好就著咸菜喝小米粥。樓下的胖女人顯然不會用純正的壓榨花生油來炸油條，那樣她就要賠死了。她用的是什么油，我還不具備這鑒別的本事。地溝油倒不至于，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油；她還要把小米粥熬得很稀很稀，加上過多的食用堿，那樣節(jié)省燃料；至于咸菜，那可真是貨真價實的咸菜，我敢說，她用的是在小市場買到的那種小石子一樣的粗鹽，否則，誰也沒本事把菜腌得那么咸。當(dāng)然我理解，如果不這樣，她就要賠死了，因為咸菜是免費贈送品。

我丈夫是個很明智的人，假如他敢抱怨這樣的早餐多么讓他不舒服，那我就要問問他，為什么不能讓我們過上不吃這種早餐的日子。我們的早餐，難道還會有出其不意的花樣嗎？假如不吃油條，無非也就是面條、饅頭、包子、雞蛋、稀飯。翻來覆去，周而復(fù)始，其實都跟吃油條是一樣的下場。

啊，跟所有三十五歲的女人一樣，我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少女時代的夢想可不是這樣的，它們都跟現(xiàn)在大相徑庭。我記得，我曾經(jīng)夢見自己被一名劍客愛上，情愿跟著他浪跡天涯；我還夢見我在一個皇宮里，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消說，我少女時代的夢根本就沒有實現(xiàn)。豈止沒有實現(xiàn)，我如今的生活簡直可以說糟糕透了，無論精神還是物質(zhì)，都貧乏得可憐。要說還有什么可以令這乏味的生活愉悅一點，那也只能是跟男人有點外遇了，可這世界上的男人都是那么令人失望。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我不缺少接觸男人的機會，可這恰恰讓我逐漸變得麻木。當(dāng)你失望的次數(shù)多了，就難免麻木，這是規(guī)律。

比方說昨天夜里的夢。我前段時間邂逅了高中時期暗戀我的一個男生，因此這個夢就跟他有關(guān)。暗戀我的人當(dāng)初是個不怎么樣的男生，現(xiàn)在是個開奧迪的家伙。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對我，到底是真的如他所說的“愛”，還是獵奇，這都不重要。無論是哪一種，我都不會當(dāng)真。這并不是說我對男人有偏見，這跟偏見無關(guān)。

我們的兒子鋼■今天早晨真是沒有眼力勁兒，面對我從樓下辛辛苦苦買上來的早餐，他偏偏提出吃餃子的要求。不過也難怪，他又不能鉆到我夢里，因此就不知道我那被夢影響了的壞心情——曾經(jīng)暗戀過我的男生，那個開奧迪的家伙，在夢里邀請我到一家環(huán)境幽雅的度假村。他邀請我到度假村過周末，意圖顯而易見。說真的，當(dāng)年我對他沒什么印象，但他說，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我，又不好意思表白，只好讓它發(fā)展成暗戀。還是陳述夢境吧……

我?guī)Я艘粋€女孩去度假村（這個女孩是誰，干嗎的，我為什么要帶她去幽會，我也不太清楚）。開奧迪的家伙讓我介紹女孩是誰，我也不知道怎么介紹，就只好說，是我的朋友。開奧迪的家伙請我們兩人吃飯，他說：

你朋友跟你長得很像??！

我扭頭看看那女孩，的確跟我長得挺像，只是比我年輕多了。我想不起來這女孩跟我什么關(guān)系（你總不能指望一個短短的夢會像現(xiàn)實那樣，把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不過她很乖巧，整個晚餐過程中一句話都沒說，而且時時刻刻注意看我的臉色行事。我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菜；我喝酒，她才喝，甚至每口喝多少，她都嚴(yán)格參照我的標(biāo)準(zhǔn)。飯后我們在度假村里的一家歌廳唱歌，女孩也很安靜地跟著我，簡直可以說亦步亦趨，我覺得她比開奧迪的家伙可愛多了。開奧迪的家伙顯然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靦腆男生了，他之所以這么賣力要把我攻克掉，只不過是要補償自己被虧欠的年少時光（在夢里我居然還如此條分縷析）。我們唱完歌以后回到住處，開奧迪的家伙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一直跟著我的女孩忽然提議玩?zhèn)€游戲，她神秘地從身后拿出兩個面具，遞給我一個。這真是令人詫異——我覺得她洞悉到了我隱秘的惡作劇念頭，甚至可以說，她完全知道我的情緒。

然后我們就開始玩游戲——征得了開奧迪的家伙同意。也許他巴不得呢。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孩居然穿著跟我一模一樣的衣服，甚至發(fā)型也跟我如出一轍，但是這個細(xì)節(jié)，都不在我們之前的關(guān)注范圍里（這就是夢的古怪，在夢里，你會發(fā)現(xiàn)不合邏輯之處隨時可能出現(xiàn)）。我們的游戲很簡單，只要開奧迪的家伙猜出哪個是我，哪個是女孩，我們就滿足他的愿望。開奧迪的家伙躊躇滿志，他有整整一夜的時間，總不會運氣差到一次都猜不準(zhǔn)。他已經(jīng)對女孩感興趣了，這我早就看出來了。所以，無論他猜對了我，還是猜對了女孩，都是讓他樂不可支的事。

我的夢就圍繞著這個游戲進行，這個游戲進行了一整夜。這說明，開奧迪的家伙一整夜都沒有猜對一次。每當(dāng)他猜面具后的人是我，就肯定是女孩；每當(dāng)他猜面具后的人是女孩，那就肯定是我。這真是很好玩的游戲，我和女孩仿佛心有靈犀，而且仿佛有特異功能。假如不是因為我和女孩年齡相差懸殊（她大概十七八歲，正是我讀高中時的年齡），我們還真不容易辨認(rèn)誰是誰。恰恰因為我們之間存在這點顯著的不同，開奧迪的家伙每次猜錯了，才會那么心服口服——否則他就會認(rèn)為我們張冠李戴，耍他玩呢。

天快亮的時候，開奧迪的家伙有些累了。他用無力的手徒勞地在我的面具上摸索一陣，絲毫不抱希望地說：你是年輕女孩？

我覺得要結(jié)束這個游戲了，就說：

你終于猜對了。

他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巴，然后飛快地四下看了看。女孩此時已經(jīng)不見了，我覺得她真是洞悉我的所有情緒。然后，開奧迪的家伙就把我?guī)У揭婚g臥室里。他要摘下我的面具，被我拒絕了。

事情結(jié)束之后，開奧迪的家伙大概有些擔(dān)憂——他自始至終認(rèn)為我是那個年輕女孩——不知道見了我以后如何再有臉提暗戀和愛我的事，就謊稱有單大買賣必須去談一談，然后開著奧迪車離開了度假村。

我和女孩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一男毆打一女，女人披頭散發(fā)，被男人踢得像皮球一樣滿地亂滾，圍觀者眾，卻一動不動。我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那些圍觀者原來都是些蠟人。既然這樣，我責(zé)無旁貸地沖進現(xiàn)場。場面很混亂，后來那男的居然從褲腰里摸出一把刀。危急時刻，女孩沖上來替我擋了一刀。

女孩往地上倒的時候，現(xiàn)場忽然干干凈凈了，那些圍觀的蠟人，還有打人的男人、被打的女人，全都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那么一個現(xiàn)場。我無暇繼續(xù)驚詫，覺得還是抓緊看看女孩傷勢如何了。這一看，把我大大地嚇住了：女孩變得越來越薄，越來越暗，最后貼在地上，變成了我的影子。

其實，從我早晨睜開眼那一刻起，整個情緒就一直沒從夢里走出來。這種情況下，誰也別指望我能去廚房好好做一頓早飯。去樓下買油條的時候，我還在琢磨那個夢，我承認(rèn)我在夢里做愛了，高潮甚至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進而我想到，我在夢里戴著面具，并且是以女孩的身份跟開奧迪的家伙做的愛——其實是利用了一個替身，這是不是可以證明，我沒有背叛我的丈夫。一直到吃早餐的時候，我還在分析這個夢的寓意，尤其是最后的那些蠟人、女孩變成我的影子……或者說，我原來是帶著我的影子，去跟開奧迪的家伙周旋了一番？

我意識到，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事情、幻想，都可能會在夢里實現(xiàn)。我有時會想，假如有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能替我干一些事，該有多好。如此說來，夢真是最能寬慰人的事物。

當(dāng)然，這樣的夢我是決計不會講給我丈夫聽的。他也不會把他的夢講給我聽——這不能說明他不做夢，人怎么能不做夢呢——就是說，我們同床異夢多年了。我根本不知道他都會做些什么樣的夢。

我們的兒子鋼■真是沒有眼力勁兒，絲毫不知道我正在思考多么深奧的事情。我一邊呵斥他，一邊想了如上這些片段——只能說是一些片段了——這真是讓我忍無可忍，后來我不得不把他拽起來，狠狠揍了一頓。同時，我在考慮今晚到底去不去度假村。開奧迪的家伙昨天約我去度假村過周末。正因為這個約定，我才做了這么一個荒誕至極的夢。

3

她果真揍了我一頓，就像夢里那樣。這我早就猜到了。

我為什么會猜到她要揍我，因為我的確是看起來莫名其妙。大早上的，我偏要吃餃子，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么？我們家還從沒發(fā)生過早餐吃餃子的事情呢。一般說來，如果她心情好，會去廚房煮點掛面，或者煎幾個雞蛋，熱點牛奶，有時候還做點豆?jié){——這就需要提前一天心情好了，因為她得在頭天晚上把黃豆泡上。如果她無精打采的，那八成我們就得吃油條小米粥了，這是最簡便的早餐，只要到樓下買回來就行了。我猜再過兩年，她若是連去買油條的心情都沒有的話，會把這個活交給我來干。

我現(xiàn)在還有點小，在上幼兒園。不過我已是幼兒園里的大哥哥（我是混齡班里的大班生），很快就要上小學(xué)了。正因為我在上幼兒園，她才可以在早餐的問題上肆無忌憚地這么敷衍我，因為幼兒園里也有早餐，一般是在八點半的時候開始?？隙ǖ卣f，幼兒園想得非常周到，他們猜到很多家長早上不喜歡或者沒時間做飯，會讓小孩子餓著肚子去幼兒園，所以就在八點半的時候，給我們吃一頓早餐。雖然很簡單，無外乎就是幾塊餅干或者蛋糕、一杯牛奶或者豆?jié){，但對于那些餓著肚子的小朋友來說，還是很給力的。

郭老師是我們的生活老師，她經(jīng)常教育我們不要吃垃圾食品。什么是垃圾食品呢，膨化食品啦，油炸食品啦，都在這個范圍里。“尤其是不明來處的油炸出來的食品，堅決不能吃！”我們的郭老師反復(fù)強調(diào)這個問題。我想，這個道理，媽媽不是不懂。胖阿姨每天早上都在樓下的冬青叢旁邊炸油條，我總覺得那油來歷可疑。物價上漲得這么厲害，特別是花生油，我媽媽每次去超市買花生油回來都要抱怨它又漲價了，真是吃不起了。胖阿姨用那么一口大鍋炸油條，得多少桶油才能把那口鍋填滿啊！所以我覺得那口大鍋里的油來歷不明。媽媽經(jīng)常自我寬慰說：都在一個小區(qū)里住著，她總不好意思用地溝油吧！可我覺得倒不見得?，F(xiàn)在壞人真是越來越多了，不是有人專門到幼兒園門口殺小孩嗎？老師們?yōu)榇四憫?zhàn)心驚，不許家長進大門，還要家長必須每天在規(guī)定時間來接自己的孩子。媽媽經(jīng)常嘮嘮叨叨，說幼兒園這項規(guī)定真是麻煩。瞧，所有的壞事都是大人們干的，所以我真不想長大。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吃餃子，誰都知道，早晨吃餃子的確有點難為人的意思?？墒牵l讓我夜里偏偏做了一個那樣的夢呢！

——唉，我做了一個吃餃子的夢。但那餃子可不是一般的餃子，雖然它看起來跟一般的餃子沒什么兩樣。我當(dāng)時覺得特別納悶，為什么早餐桌上出現(xiàn)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而且媽媽不承認(rèn)是她做的——非但不承認(rèn)，她還不承認(rèn)桌上有餃子。

哪有餃子？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是油條！

媽媽皺著眉頭，打著呵欠，還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懷疑我是不是在說夢話。

是的，盡管當(dāng)時我是在夢里，可是我在夢里時，分明看到桌子上有餃子，我不承認(rèn)自己在說夢話——聽起來這邏輯有點混亂了?；靵y就混亂吧，我只有六歲，有些邏輯真是搞不清楚?？傊曳置髟趬衾锟吹阶郎蠑[的是餃子，而不是油條。媽媽摸摸我的額頭，確定我沒發(fā)燒，就不跟我爭辯了。她覺得自己是個大人，沒必要跟一個孩子爭辯什么事情。她總叨叨生活太疲憊太乏味，讓人提不起一點興趣來。她懨懨地在桌子旁邊坐下來，開始吃早餐。其實她和爸爸都不喜歡吃油條，但是沒辦法，我們早上的時間那么緊張，每天他們倆都像要上戰(zhàn)場一樣。要是碰上我磨磨蹭蹭，就會把我呼來喝去，無非是拿我撒氣而已。

媽媽用筷子夾起一根油條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在我看來是一只餃子），大概是覺得有點硬，又把它吐出來——真是讓人倒胃口——插到小米粥里，用筷子使勁往里按一按，像要把一個人按到水里溺死一樣。我實在不喜歡看她這副樣子，我也不喜歡看爸爸無動于衷的樣子。我夾起一只餃子（在他們看來是一根油條）咬了一口，這時候奇跡突然出現(xiàn)，我聽到我的骨頭發(fā)出響聲，還有點疼，轉(zhuǎn)眼之間，我竟然長高了！本來我坐在椅子上時，腿是懸在半空的，現(xiàn)在我的腳像爸爸那樣踩在地板上。我試著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本來在我胸部的桌子，現(xiàn)在抵著我的大腿。這真是神奇?。∥矣忠Я艘豢陲溩?，快速嚼碎了咽下去，我立刻又長高了幾分，我確定現(xiàn)在我比爸爸要高了（他身高一米七五）。我有點害怕，不敢吃下去了。媽媽不高興了，她戳著小米粥，說：快點吃！是不是不喜歡吃?。坎幌矚g吃就趕緊長大，自己掙錢，吃山珍海味去！

我覺得她真是不懂得審時度勢，我已經(jīng)長成一個小伙子了，她還對我那么呼來喝去。我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希望她能認(rèn)清這一點。誰知她頭也不抬地說：快坐下，吃飯！吃完去幼兒園！要是遲到了，大門可就關(guān)了！

真是笑話，一個比一米七五還要高的小伙子，居然要上什么幼兒園。我實在忍無可忍，就向爸爸媽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媽媽再次過來摸摸我的額頭，說，你沒發(fā)燒啊，怎么了？我指了指桌上的餃子，說，我吃了餃子，一下子就長大啦！以前我不喜歡長大，現(xiàn)在覺得挺好的，我要出去找工作了……

后來媽媽覺得我是在胡攪蠻纏，她本來就手忙腳亂的，要知道，她遲到了可是要挨領(lǐng)導(dǎo)批評甚至扣工資的。這種情況下，你想讓一個家庭主婦溫文爾雅，是絕對不現(xiàn)實的。于是她就揍了我。她邊揍我邊說：連幼兒園都沒畢業(yè)呢，就想出去工作，你知道工作有多累？想象力倒是豐富得很，能把油條想成餃子，想成餃子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把它想成金子！覺得長大挺好的，你知道大人有多累？

其實今天早晨，我是從夢里哭醒的。在夢里她氣急敗壞地把我摁在地板上，拽下我的褲子，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幾巴掌。我當(dāng)時羞愧得簡直想自殺，要知道，我已經(jīng)是一個比一米七五還要高的小伙子了……

我從夢里哭醒以后，就做了一個決定，一旦我有機會長成小伙子，媽媽要是還敢揍我，我一定會奮起反抗。我蠢蠢欲動地坐在餐桌旁邊，多希望看到的不是油條，而是一盤讓我吃下去立即長大的餃子啊?？墒乾F(xiàn)實總是那么讓人失望，我們的早餐，還是油條咸菜小米粥！我是多么不愿意看到媽媽把油條戳進小米粥里，狠狠地按來按去；我是多么不愿意我的兩條腿總是懸在半空里；我是多么不愿意……唉，我有那么多的不愿意。

我知道夢里的事情不可能實現(xiàn)，因此越想越委屈，就真的胡攪蠻纏起來，非要吃上餃子不可。爸爸是個比我識相的人，其實我知道他也不見得怕媽媽，更不見得愛媽媽，他只是不愿意招惹媽媽而已。每當(dāng)媽媽嘮嘮叨叨，爸爸就充耳不聞。他大口大口地吃油條，喝小米粥，邊吃邊向我眨眼睛。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告訴我，小子，識相點，別惹她，那是找不自在。

可我偏不。我跟自己打賭，媽媽一定會揍我。果然她就揍我了。她把我從椅子上拽下來，摁到地板上，伸手就把我的褲子扯了下來。

等待伊爾莎·艾興格(創(chuàng)作談)

“如果有人把你的靈床從停尸房推出來，如果你看見天空變成綠色，如果你還想免掉牧師的葬禮詞，那么此時你就趕快輕輕地起身，像孩子們在晨光透過百葉窗時起床那樣，偷偷地溜走，別讓護士看見——而且要快！”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出世了，睜開了眼睛，由于光線強烈，你又閉上了眼睛。光線溫暖了你的四肢，在陽光里你動著身子，你出生了，你活著。你的父親俯身看著你。”

……

這樣的開頭和結(jié)尾，究竟讓我們對講述更有期待，還是更加絕望？這種復(fù)雜難言和憂心忡忡，倘若你讀過此篇，多多少少都應(yīng)該產(chǎn)生一些。對一批應(yīng)該有中譯本的外國作家，曾有人列過一份書單，拉什迪和伊爾莎都被囊括其中。在我看來，這是個事實：很多外國作家沒有中譯本是令人心寒之事，其作品的品質(zhì)一定要讓我們感到閱讀經(jīng)驗的淺薄，無論你是不是西方小說的資深讀者。比如這篇被譽為“逆敘”小說扛鼎之作的《鏡子的故事》。

如何概述這篇小說？比如——伊爾莎·艾興格從一個少女死后躺在停尸房里寫起，一步步倒退，寫到她忘記說話、荒疏走路，直至寫到她被裹進襁褓、剛剛出生——這當(dāng)然好笑，哪怕作上非模式化的注解；甚至，這個妖魅的女作家“利用逆敘，破壞了自然、思想與道德的因果關(guān)系”——此類解讀都未免浮掠?；蛘咧荒苷f，如此不可復(fù)制的作品，一切解讀都嫌膚淺，我們在它面前唯有感到深深的羞恥。

伊爾莎·艾興格在西方文壇頗為有名，她在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中可能要被劃入有點“格格不入”的序列，這當(dāng)然體現(xiàn)在她作品中那種極強的、不易被模仿的實驗性。由此，在我看來，所謂她“兼具卡夫卡的荒誕”的說法，這種歸類也有些差強人意。但，我們總喜歡歸類，就好比我在讀過韓東的《呦呦鹿鳴》之后，猛然間就想到了伊爾莎·艾興格。若論到“逆敘”，《呦呦鹿鳴》頗有那么點意思，只是它有著更多的漢語小說氣味。但對國內(nèi)作家來說，具有這種“妖魅”氣質(zhì)的也真乏善可陳，韓東已屬稀缺品了。當(dāng)然，我無意將誰與誰做簡單比較或分類，針對文學(xué)之事來說，那是百分之百的愚蠢舉動。

《被拆開的軍令》又是另外一種氣味，對它，你仍然無法用反諷、冷酷之類簡單的說辭。在讀過這兩篇小說之后，我除了開始等待伊爾莎·艾興格的中譯本，另外，由衷感到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在挑戰(zhàn)我對敘述所持有的必要的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