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潔
(吉首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南 吉首 416000)
神話是原始先民早期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一個民族的神話,尤其是關于本民族起源、祖先一類的神話,在其產生、流傳過程中,必然會刻錄這個民族的歷史印跡,展示這個民族的歷史發(fā)展,反映這個民族的生活軌跡,再現(xiàn)其民族對于世界、社會、人生等方面的觀念,從而顯現(xiàn)出重要的民族文化價值。本文所集中探討的盤瓠神話,即屬于這種表現(xiàn)民族起源,懷念祖先功德一類的神話。
一
有關盤瓠神話,僅湘西五溪流域而言,異文甚多。比如說湘西自治州的盤瓠神話、懷化市的盤瓠神話、張家界市的盤瓠神話等,各不相同。而且,僅湘西州內傳播的盤瓠神話,具體到各縣市(瀘溪縣、吉首市、花垣縣、鳳凰縣等),它們的講述內容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因此,要研究盤瓠神話的價值,或者說研究湘西五溪流域傳播的盤瓠神話的價值,的確是一件比較復雜的工作。
任何研究,衡量其價值的大小,首推其所占有的材料,如果占有的材料具有權威性、新穎性、豐富性,其研究價值則必相應地大一些。就盤瓠神話而言,各地區(qū)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雖各有特色,然更多的還是有著一定的相似性。沿著這種神話的相似性向前推溯,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都不同程度源自于我國著名的“前四史”之一的《后漢書》。為此,本文就以《后漢書》為代表的古代漢文獻記載的盤瓠神話為主要研究對象,對其進行一番思考。
據范曄《后漢書·南蠻傳》記載:“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購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盤瓠。下令之后,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帝大喜,而計槃瓠不可妻以女,又無封爵之道,議欲有報而未知所宜。女聞之,以為皇帝下令,不可違信,因請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盤瓠。盤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處險絕,人跡不至。經三年,生六男六女。盤瓠死后,因自相夫妻,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其母后歸,以狀白帝,于是便迎致諸子,衣裳班蘭,語言侏離,好入山壑,不樂平曠。帝順其意,賜以名山廣澤,其后滋蔓,號曰蠻夷,今長沙武陵蠻是也”。[1]
《后漢書》中記載的這則神話,雖然不能說就是當今苗族、瑤族和畬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原始神話,但這則神話由于其《后漢書》自身的歷史權威性,故對后來這些少數(shù)民族民間同類神話的講述、傳播、發(fā)展都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可以說,后世這些少數(shù)民族傳播的關于盤瓠的民間神話,大多取材于此,只是在一些細節(jié)上有所增刪而已。另外,盤瓠神話其實并非是一種單一的神話,而是一種神話群,無論是漢民族以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民間中都流傳著有關的類似神話,如苗族、瑤族和畬族居住地區(qū)都有自己的盤瓠神話流播。這種特殊的神話形式在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具有自身的個性。因此,探討盤瓠神話,也就成了我國神話研究領域中一項重要的課題。
二
從神話的價值角度分析,盤瓠神話的價值首推其歷史價值。
首先,盤瓠神話隱含著圖騰時代民族社會生活的信息。盤瓠的原型是犬,它是苗族、瑤族與畬族的遠古圖騰。在原始社會里,人們的生產水平極其低下,自然條件也極其惡劣,在人與自然的生存抗爭中,原始人類面對“兇惡”的大自然時,由于自身力量的渺小而感到茫然無知且無助。尤其是在大自然災害和毒蛇猛獸的襲擊下,原始人的生產活動甚至生存都存在著嚴重的危機。隨著人類進入漁獵時代以后,居住在山區(qū)的人們主要依靠狩獵或采集野果謀生,而犬開始得到馴化,成為人們狩獵的伴侶,并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犬不僅幫助人類尋找、獵取食物,幫助人類與猛獸搏斗,還能在危機四伏的自然界中,為人類守護家園、保障人類的生命安全。正因為犬在當時那個時代能發(fā)揮出這些巨大的作用,使得人們對犬的認識發(fā)生的變化,在人類心中,犬已經不再是犬,而是“人”,或者說是人的忠實的朋友,具有人所羨慕的力量。在萬物有靈這一原始意識的作用下,人們開始崇拜犬,并視其為該部落的象征物和保護神,久而久之,一些部落甚至還將犬視為自己的遠祖。于是,犬便成為這些部落的圖騰祖先,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由此而生長出一系列有關犬的神話。盤瓠神話就屬于這類神話的典型代表而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
古代生活在湘西五溪流域一帶的苗族先民們,就是崇拜犬圖騰的民族。他們尊崇犬,也祭祀犬,在他們的神話中,特意地將盤瓠的原型犬視為神犬,以突出盤瓠與一般犬之間的區(qū)別,并視盤瓠為他們氏族和部落的先祖,世代相傳。盤瓠神話成為一則族源神話,經過苗族民間世代的口耳相傳,至今,五溪蠻地區(qū)的苗民定期舉行各種祭祀儀式和活動祭拜、懷念盤瓠。干寶的《晉紀》云:“武陵、長沙、廬江郡夷,皆盤瓠之后,雜處五溪之內… …糅雜魚肉,叩槽而號,以祭盤瓠?!薄兑乃卓肌酚衷疲骸皻q首祭盤瓠,雜揉魚肉酒飯于木槽,群聚而號為盡禮?!秉S閔的《武陵記》記載:“武陵蠻七月二十五日祭盤瓠,種類四集于廟,扶老攜幼,環(huán)宿其旁,凡五日,祀以牛、彘酒酥,椎歌歡飲即止?!?雖然圖騰崇拜的時代已經悄然遠去,但是圖騰崇拜留下的時代烙印一直影響著居住在這里的苗民。
其次,盤瓠神話表現(xiàn)出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的過渡的歷史信息。干寶《搜神記》記載:“高辛氏宮中一老婦人患耳疾,醫(yī)者挑之,有物如繭,以盤盛之,以瓠覆之。有頃化為犬,爍然有五色文,因名‘盤瓠’”。[2]盤瓠之所以由婦人所出,可以看出人類已經意識到母性孕育而產生生命,繁衍人類的現(xiàn)象。這是對女性的肯定,是母系氏族的反映和寫照。而且,湘西苗族地區(qū)盤瓠神話中的另一主人公辛女以及苗族民間故事中的神母,都是以極其崇高的地位受到尊敬,她為帝王之女,有顯赫尊貴的身份,在盤瓠立下戰(zhàn)功而下嫁盤瓠。在這樣的神話故事中,女性的地位得到肯定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以盤瓠為代表的男性意識。神話中盤瓠所表現(xiàn)出的英雄氣概和魄力,也暗示著男性在社會中潛在的崛起。隨著神話中盤瓠在國家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咬斷敵軍首領頭顱而立下戰(zhàn)功等英雄事跡的描述,也逐漸奠定了男性在社會生活中嶄露頭角的過程。至于在盤瓠神話的結尾部分,說到盤瓠帶上辛女走入南山之洞穴,生兒育女,繁衍了苗族族裔的故事,清楚地表明了男性逐漸取代女性,而使得人類的歷史進入了父系社會的新紀元。這里既是對英雄的禮贊和謳歌,也是對人類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轉變的一種神話式的記錄。
盤瓠神話還體現(xiàn)了人類社會由狩獵時代向農業(yè)時代的歷史變遷?!氨P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石室中”,盤瓠辛女定居南山(唐代李賢注南山為今武陵地區(qū))。盤瓠在武陵山區(qū)隱居,開始新的生活。這里表明盤瓠已經告別了先前的戎馬生活,也告別了以前的狩獵生活,轉而進入農耕時代,男耕女織、開荒種地,繁衍后代。盤瓠神話的后期內容包含著農業(yè)生產的開始,較之之前的狩獵和戰(zhàn)爭生活,后期已經進入農業(yè)社會。
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時代的精神和經濟特征。盤瓠作為狗的形象,在不同時代展現(xiàn)出了不一樣的特征。在狩獵時代,他是獵狗和神犬,這是狩獵時代的經濟特征。過渡到了農業(yè)社會后,盤瓠的神話及相關的衍生神話和民間故事發(fā)生了新的變化,體現(xiàn)了農業(yè)社會的經濟特征。男耕女織就是農耕時代的典型經濟特征。后來的相關神話中,還記錄了苗族人民在遭遇天旱時,會通過“抬狗”的方式來求雨。只有在農耕時代,雨水對田地才如此的重要,人們才敬奉能興云施雨的神靈。苗族民間還流傳著《狗取糧種》的故事:狗為人們尋找糧食,跨江渡海,背回谷種。[3]狗取稻種的故事,表現(xiàn)了狗在人們生活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他是人類獲得糧食的恩人??梢姡啡〖Z種故事和“抬狗求雨”的儀式,也都是與農業(yè)經濟緊密相連的。
盤瓠神話產生于狩獵時代,經過時代的發(fā)展,人類進入農耕文明,盤瓠神犬由狩獵保護神變成了農業(yè)神。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神話的內容注入了時代的信息,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但是,他的變化一定是與當時的歷史條件密不可分的,同時,也會反映出當時的歷史狀況和人文特征。
[參考文獻]
[1] 范曄,李賢. 后漢書(第十冊)[M]. 北京:中華書局,1965.
[2] 干寶,汪紹楹. 搜神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79.
[3] 劉黎光. 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M]. 湖南:湘西保靖印刷廠,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