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月莉
本人并不是音樂圈內人,要寫朱建這樣一位音樂家,真可謂有點“不自量力”。之所以寫,源自內心的那份感動。這份感動不僅我有,上師大老年大學的吳祥興校長有,班上的貝彥良老師有,朱建的親戚朋友老同學們,還有許許多多聽過他課的學生們,及上海音樂學院的教職員工都有。
音樂是全人類的寶藏,高雅音樂是人類智慧的沉淀,是大學教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愛因斯坦也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家,他說:“我的科學成就很多是從音樂中啟發(fā)而來的”“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科學與藝術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高雅音樂能凈化人的心靈,不是嗎?
引子
上海大劇院,一臺由意大利指揮家里卡多·穆蒂執(zhí)棒、上海交響樂團演奏的音樂會正在舉行。在穆蒂的指揮棒下,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時而低沉、時而激昂地回響在大劇場中,給人以不同尋常的體驗。漸漸地,穆蒂那穿黑色燕尾服的背影被另一個更瘦長的身影代替,那是音樂家朱建先生,他以自己的一生,譜寫了一首交響曲,我給它起名為“未完成的使命”。
第一樂章(1924年—1953年)
出生—音專的成立—求學(洋人、中國老師)—辦音樂周刊—繼續(xù)學習—遇見愛人—工作—解放前后—成立研究室
1924年7月12日,在上海一位留日畫家的家里,誕生了一個男孩,他就是朱建。
三年后,中國第一所專業(yè)音樂學院在上海成立了,創(chuàng)辦人蕭友梅是德國萊比錫音樂學院留學歸來的,一批洋人和留學歐美的音樂家被聘請到上海國立音樂??茖W校執(zhí)教,帶來了西洋音樂與西方的教學理念。1930年留美音樂家黃自回國,即被聘為教務主任,蕭黃聯(lián)手,國立音專由此進入盛世。前十年上海國立音專的畢業(yè)生中有丁善德、陳又新、譚小麟等??箲?zhàn)爆發(fā)后,丁善德與陳又新一起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上海音樂館”,1941年將其擴大為“私立上海音?!?。
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起,在上海就活躍著一批外籍音樂家,最著名的要數意大利人梅百器,是上海交響樂團的前身上海工部局樂隊的指揮,而他的繼任者富華,也是意大利人,擔任上海工部局樂隊的第一小提琴手。
在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下,三十年代的上海,無論在電影、音樂、戲劇、歌劇、舞劇方面,都已有了許多作品。朱建在上海大同大學附中、復旦大學附中商科學習,畢業(yè)之后,潛心攻習英語、音樂,隨富華學習小提琴。1942年,朱建進入私立上海音專鋼琴系學習。當時私立上海音專聘請了沈知白講學,沈先生博學多才的授課,激起了年輕的朱建內心無限的思緒,他充滿了對沈先生的敬仰。此后,朱建常借機去沈先生家求教,聽沈先生談論音樂方面的各類問題。沈先生認為當時國內音樂學科的建設尚屬學步階段,當前急需“引進西方音樂方面的先進學識,以提高我國人民的普遍音樂素養(yǎng),使我國整個音樂事業(yè)能長足發(fā)展”。而目前,這一工作尚少人涉足。沈先生期望朱建有志于此,在這方面下點功夫。朱建聽了,心有所動,但當時他正擬學作曲,沈先生的教悔對他觸動尚不太大。
1941年夏,德籍猶太教授弗蘭克爾(Wolfgang Fraenkel)擔任了國立上海音專作曲理論課程的教學工作,同時也私人授課。向洋人學習要付美金,由于經濟拮據,朱建約了周廣仁、張寧和合聘弗蘭克爾教授,學習和聲及對位。一次朱建在教授帶來的現(xiàn)代音樂小總譜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自由節(jié)拍的音樂,頗不理解。弗蘭克爾教授未予多談,但第二次上課時,卻帶來二十多本小總譜,要朱建自己去研究揣摩這些作品。朱建作了大膽的推理,寫了一篇《論無縱線音樂》的文章,送請沈先生指正。沈先生認為文章的預測是難以實現(xiàn)的,但對朱建的寫作倍加鼓勵。這一鼓動揭開了朱建生活新的一頁,開始從作曲轉移到理論上來。
通過父親在報界的關系,年輕的朱建無比興奮地在剛成立的《光華日報》上開始了“音樂周刊”主編的工作。他約到不少高質量的稿件,有沈先生寫的《格林卡》,弗蘭克爾教授寫的展望中國音樂創(chuàng)作前景的文章,陳又新關于小提琴學習的文章,等等。但是好景不常,“音樂周刊”僅出版兩期,《光華日報》就被國民黨勒令禁刊了,以至傅雷、楊嘉仁等人的稿件均未及刊出。
在私立上海音專時朱建與楊嘉仁先生最親,離校后無論是進國立復旦大學教育系深造(1945-1948),還是到滬江大學(上海理工大學的前身)音樂系學習都與楊先生有直接關系。就在復旦大學,朱建遇見了姚蕙若。
姚蕙若與朱建同年入復旦大學教育系,她與朱建同歲,1924年出生在上海。姚蕙若個子嬌小,氣質如蘭,朱建則個子高挑,風度翩翩。一個是才華出眾,一個是秀外慧中,一個是熱情瀟灑,一個是嫻靜優(yōu)雅,三年的學習生活,共同的志向使他們走近,他們相愛了……
1948年,從復旦大學教育系畢業(yè)后,朱建經陳又新先生的推薦,來到國立上海音專工作。朱建除授課外,主要擔任圖書室主任一職。那時,沈知白先生在音專執(zhí)教,在朱建擔任圖書室主任以后,才放心將譚小麟的遺書捐贈學校,因為這批書的版本比較新,名著較多,沈先生極為珍視。臨近解放時,在沈先生的關照下,朱建把這批藏書裝入原來的木箱,單獨從學校轉移至當時的中國科學儀器館。那時江灣已無車輛可雇了,朱建只能請一位工友一起推了一輛黃魚車,步行從位于上海東北角的學校,斜穿幾乎整個上海,到位于上海西南角的陜西南路,這批對學術研究極為重要的圖書,才得以完整地在戰(zhàn)火中保存了下來。
解放后,學校經常組織外出演出,朱建一直在“工隊”(當時分工農兵三隊)中擔任指揮。學校要朱建給“音教班”教授指揮課,當時朱建雖有藝術實踐,但對指揮理論一無所知,心中焦慮萬分。沈先生推薦給他一本施密德(Adolf Schmid)撰寫的指揮書《指揮棍使用法》(The Language of Baton),朱建第一次執(zhí)筆翻譯英文原著。沈先生親自批改朱建的譯稿,并同他一起切磋音樂術語的譯法,朱建把沈先生批改的這部譯稿珍藏在身。書稿在沈先生的推薦下,在文光書店出版。沈先生又將欣德米特的《傳統(tǒng)和聲學》一書交給朱建,要他盡快翻譯,以供教學之需。沒想到朱建把書譯成后,與別人的譯稿碰車,書未能出版。
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即原來的國立上海音專)的賀綠汀院長要沈知白創(chuàng)建一個研究室,沈先生便找朱建商談此事。沈先生設想首先翻譯一批西方音樂名著以供教學與研究之用,日后再招一批杰出的專業(yè)人才,以形成一個高水平的音樂研究機構。沈先生希望朱建辭去圖書館主任之職,以助他一臂之力,來完成這一事業(yè)。朱建聽了沈先生的宏偉設想,心情激動不已,像沈先生這樣一位大儒能有一個獨立負責的研究機構,會對中國音樂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多大的貢獻呢?朱建向院長表達了自己的心愿,院方同意了,任命朱建為研究員并兼任研究室秘書。
在沈先生的指導下,朱建很快開始行動起來:招考翻譯人才,尋找并確定室址,購置圖書及設備,確立機構的體制建設,確定翻譯的著作以及人員的分工等。經過幾個月的工作,新中國的第一所音樂研究機構就在沈知白的主持下成立了。
在研究室,朱建除行政事務工作外,還翻譯一些技術理論方面的書,如普勞特(Ebenezer Prout)的《曲體學》及《管弦樂法》,還校訂一些其他人翻譯的書。朱建在與沈先生的共同工作中,不僅在治學、學術觀點,甚至在待人接物方面都從沈先生處獲取了很多極有價值的東西。朱建對于未來的事業(yè)充滿了憧憬……
間奏曲(1953年—1957年)
1953年,市委宣傳部指令調朱建去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負責廣播音樂的宣傳工作。朱建當然極不愿意,他與沈先生向院方多次協(xié)調,極力爭取,然而他沒有選擇的自由,只得中斷他熱愛的學術研究工作。1955年前后,沈先生想自編一本音樂辭典,與朱建作過多次討論與研究,但工作開始不久,就遇到一場更大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
第二樂章(1957年—1976年)
從整風到反右—發(fā)配青海西寧—姚蕙若與孩子們—“文革”開始—“文革”后期到上海招生—晴天霹靂—朱建的心碎了1957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全國宣傳工作會議,邀請了黨外知名的高教、科學、文藝、新聞出版等方面的人士,來到中南海中宣部禮堂,黨中央懇請大家以大無畏的精神,放手
講意見,幫助黨整風。人們的顧慮漸漸地被打消了。從5月1日開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各民主黨派,突然獲得了自由批評的權利,可以公開發(fā)表各種意見。然而,僅僅過了五個星期,到6月8日,人民日報的社論《這是為什么?》就給提意見的人當頭一記悶棍,“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這個專用稱呼,進入了中國歷史。善良的人們萬萬想不到,這竟然是一場“引蛇出洞”的所謂“陽謀”。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把五十五萬對事業(yè)充滿創(chuàng)造活力的知識分子,從歷史的車廂里甩了下來……
朱建便是被甩下來的人們中的一員。
電影《威尼斯商人》里面有這樣一個場景,就是猶太人走出他們的住地時,必須帶一頂紅帽子作為標記。那時的右派仿佛就是戴了這么一頂帽子,無論走到哪兒,都沒有人敢與他們接近。作為“右派”無一例外地都被剝奪了“做人”的基本權利,包括尊嚴,包括婚戀,包括子女的親情。這五十五萬人中的一部分,被關進了監(jiān)獄,成了勞改犯,他們中的許多人從肉體上被消滅了,同時被消滅的還有他們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另外一部分言詞不激烈的,則把“敵我矛盾”作為“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還可以留在本單位,不過工作與待遇當然與以前大不一樣了。還有一部分人,則被發(fā)配到了邊遠地區(qū),讓他們自生自滅去吧。
1958年,朱建被“響應支內”赴青海西寧。
青海是個什么地方,對于生活在上海的人來說,那是個需要坐七天七夜的火車才能到達的既貧窮落后又人煙稀少的沙漠地區(qū)。
當時姚蕙若在滬光中學教書,她本來可以不去西寧的,可是她放心不下朱建一個人去那偏遠的地方。那時他們已有了三個孩子,最大的兒子五歲,最小的女兒才兩歲。那頂“帽子”并沒能阻止姚蕙若對朱建的愛,她毅然決然地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跟隨丈夫一起離開上海。
旅途漫長,一路上朱建無言。離開了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不知何時能返還。上海是有著“東方巴黎”美稱的大城市,是我國最早的電影、歌劇、舞劇的發(fā)源之地。對朱建來說,在上海就像“如魚得水”一般。青海氣候惡劣,沙漠貧瘠,人煙稀少,經濟落后,與這“東方巴黎”的落差實在太大了。而且那里又舉目無親,車越往西北開,景象越發(fā)荒涼,朱建的心情可想而知。
姚蕙若被安排在青海人民廣播電臺做新聞記者,朱建則換過幾處,最后被安插到青海民族歌舞團,擔任駐團作曲兼指揮,經常下鄉(xiāng)。他們在西寧安下家。朱建被流放到青海,政治上受歧視,生活上很艱難、工作上缺乏條件,他不再能從事熱愛的音樂理論研究工作,內心的痛苦是旁人無法體驗的。
去青海后,沈先生還經常與朱建保持聯(lián)系,噓寒問暖,給朱建以極大的關懷?!疤幱诋敃r的情況,沈先生的來信時常鞭策我發(fā)奮向上,同時也使我正確對待現(xiàn)實,以期來日有機會能再次共事?!敝旖ㄟ@樣寫道。沈先生在開始從事《辭?!肪庉嫻ぷ鲿r,還將鉛印的初稿寄給朱建一份,請朱建審閱。沈先生寫道:“《辭?!吩囆斜局|量顯然不高,譯文中缺點、錯誤頗多,而人物之評價與名詞之解釋亦欠妥耳。吾兄收到‘音樂類后必已發(fā)現(xiàn)其中之嚴重錯誤,茲特函墾逐條審閱,并請指正錯誤,提供資料,在一個月內,將意見寄下?!敝旖ń拥酱诵?,不禁熱淚盈眶,心想自己已到此窮鄉(xiāng)僻壤之地,沈先生依然沒有忘懷于自己,并且還繼續(xù)督促自己在學術工作上鍥而不舍,獲得進取。
但當時朱建家中四壁空空,書籍、資料一無所有,實在難以完成沈先生提出的要求,只能就地取材,提供了一些當地民間音樂的詞目,未能切實完成沈先生交予的任務,朱建始終覺得內疚不已。
此外,沈先生還將自己出版的新譯著《民族音樂論》《配器法》等,親筆簽名贈予朱建。他的親切關懷,對朱建無疑是一種巨大的鞭策。在沈先生影響下,朱建提筆寫下了一些評論文章,如《評歌劇“今朝風流”的音樂創(chuàng)作》《談談越劇“諾桑王子”的音樂》等。
1966年,一場極為瘋狂的政治運動在中國大地被點燃,很快便成了燎原之勢。
在上海音樂學院,老一輩的音樂人首當其沖,成了革命的對象。
沈知白先生在1957年那場運動中,也是受了牽連的,還好,他留在了音樂學院,又辛勤耕耘了十來年。但這場浩劫他是逃不過了,罪名竟是因為在解放前,他受黨委托,利用翻譯工作掩護獲取情報一事。這本來說明他有一顆火紅、熾熱的心,有著高尚、堅韌、不畏一切艱險的崇高品德,為此還差點丟了性命。萬萬沒有想到,此事種下了沈先生一生的“禍根”,每逢運動都因此而挨整,更何況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在青海西寧,朱建也一樣遭受被抄家的命運,只是他家里不像他在上海的老師家,能抄出成堆的東西,能夠燒上幾天……
朱建與沈先生的聯(lián)系中斷了。
朱建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那段日子,就不多說了。
文化大革命后期,對朱建的審查已告結束。當時青海急需一批文藝人才,因朱建熟悉上海,工宣隊即指令他去上海招生。
坐在往東南方行進的列車上,朱建心潮起伏。多少年他沒有回來過了?在青海這么多年,對上海的思念,對老師的思念無時無刻不縈繞在他的腦海,他多么想早點見到日久思念的沈先生啊……
一到上海,朱建就想去探望沈先生,卻被告知,早在1968年,沈先生就被迫害致死。這一噩耗如同晴天霹靂爆響在朱建的耳際。他萬萬沒有料到,他崇敬的恩師早已離開了人間。
沈知白,1904年生,浙江吳興人,音樂理論家,教授。長期在音樂學院任教,著述頗豐,曾任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主任,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1968年9月15日自殺。一顆中國音樂界的巨星就這樣悲慘地隕落了。
在音樂藝術的花園,面對一排參天大樹被齊腰斬斷,面對劫后的滿目瘡痍,朱建的心碎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