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化經(jīng)歷對柳宗元、劉禹錫南荒貶謫生活的不同影響

周玉華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 425100）

一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柳宗元（773－819），字子厚?？芍^中唐文壇兩位重要文學(xué)家，他們交情甚篤。兩人才華相當(dāng)，而且“二十年萬事同”，貞元九年（793），二人同登進士第，十年后，又一起由地方調(diào)入京城，劉為監(jiān)察御史，柳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順宗永貞元年（805），劉禹錫、柳宗元 以極高的政治熱情參加了王叔文為首的革新集團，“永貞革新”慘遭失敗后，在以宦官為首的保守勢力聯(lián)合反擊中，王叔文革新集團主要成員或被殺害獲遭貶謫，這就是中唐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

劉禹錫與柳宗元開始都被貶謫僻遠的湖南，劉被貶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柳則貶謫永州（今湖南永州）司馬，十年后又分別遷官更為僻遠的連州（今廣東連縣）和柳州（今屬廣西）。貶謫南荒之地，乃是二人一生中極大的不幸。其貶謫乃唐憲宗李純聯(lián)合宦官、藩鎮(zhèn)以及保守官僚對革新集團的徹底反擊的結(jié)局。得罪了皇帝，在封建王朝時期那是永沒有出頭之日的。憲宗曾下詔說即使有大赦，劉、柳他們也永不在量移之限。后來的事實也的確很好地說明了這一現(xiàn)象，不論劉、柳二人如何請朝中大臣向當(dāng)權(quán)者求情，也依舊沒有改變他們外遷的命運。

劉、柳二者都歷盡了長期的貶謫生活，其貶謫之情是無法排遣的，因此他們都以偉大詩人屈原為抒懷對象，不僅學(xué)習(xí)屈原文創(chuàng)作上的南方地域色彩，并且在人格精神也效法屈原的高潔品質(zhì)，保持了正直怨憤的情懷。如《舊唐書》卷160《柳宗元》云：“宗元為邵州刺史，在道，再貶永州司馬。既罹竄逐，涉履蠻荒，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dāng)?shù)篇，覽之者為之凄惻?！薄缎绿茣肪?68《柳宗元》亦云：“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绷谠谫H謫永州不久，就寫了《吊屈原文》、《懲咎賦》，借哀悼屈原而感嘆、怨憤自己不公的遭際。清人林紓評曰：“屈原之為《騷》及《九章》，蓋傷南夷之不吾知，于是朝廷為不知人，于己為無罪，理直氣壯，傅以奇筆壯采，遂為天地間不可漫滅之文。重言之，不見其沓；昌言之，莫病其狂。后來學(xué)者，文既不逮，遇復(fù)不同，雖訝楚聲，讀之不可動人。惟賈長沙身世，庶幾近之，故悲亢之聲，引之彌長，亦正為忠氣所激耳。柳州諸賦，摹楚聲，親騷體，為唐文巨擘。”[1]劉禹錫被貶朗州司馬，選擇居所就以招屈亭為鄰，《舊唐書》卷 160《劉禹錫傳》云：“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礤a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p>

并且，他們都還在詩文中寄寓了貶謫的憂憤與愁苦。如劉禹錫被貶朗州，“朗州地居西南夷，土風(fēng)僻陋”，劉禹錫“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2]。因此，他剛到朗州不久，就在《武陵書懷五十韻》中表達了自己貶謫的悲苦與無可奈何的情懷，其詩曰：“三秀悲中散，二毛傷虎賁。來憂御魑魅，歸愿牧雞豚。就日秦京遠，臨風(fēng)楚奏煩。南登無灞岸，日夕上高原?！保ā秳⒂礤a集》卷22）元和十五年（805），他被貶為連州刺史，在衡陽與柳宗元分道赴貶所時作《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詩曰：“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臨事異皇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日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劉禹錫集》卷37）

柳宗元比劉禹錫的愁苦怨憤似乎更多，他在衡陽與劉禹錫分別時的詩云：“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fēng)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使灌纓?！保ā读谠肪?42）詩中既有對無辜遭貶的憂憤，也有與劉禹錫相互撐持，患難與共的勉勵之情。元和十年（815）以后，柳宗元貶至柳州刺史，其心情也更加悲憤苦悶，表達在詩文中也就更加沉郁難堪，如其代表作《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曰：“城上高樓捷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柳宗元集》卷42）其詩寄予四位密友，情懷哀怨悲苦。后人評曰：“以風(fēng)雨喻讒人之高張，以薜荔、芙蓉喻賢人之?dāng)P棄，猶《楚詞》之以蘭蕙喻君子，以雷雨喻摧殘。寄慨遙深。……言同在瘴鄉(xiāng)，以傷謫宦，況音書不達，雁渺魚沉，愈悲孤寂矣?！盵3]因此，尚永亮先生在《論元和五大詩人的生命沉淪和心理苦悶》中說：“這種在客觀上存在三個階段，即在嚴詔催迫和吏役驅(qū)遣下，踏上生死未卜的貶途；到達貶所后，由于自然、社會等異質(zhì)文化環(huán)境的多方面侵襲刺激，貶謫詩人的肉體和精神受到嚴重摧殘；隨著貶居時間的延長，貶謫詩人的被拋棄感、被拘囚感和生命荒廢感，日趨強烈，直至導(dǎo)致性格的變異?！盵4]由此可見，貶謫對劉禹錫、柳宗元來說乃是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它使得二位作家的后期生活打上了濃重的悲劇烙印，也讓他們的文學(xué)作品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即元和貶謫文學(xué)的代表。

二

但是由于青少年的經(jīng)歷不同，劉禹錫與柳宗元在南荒貶謫生活中的心緒與表現(xiàn)可謂大相徑庭。

劉禹錫在貶謫之初，其沉淪苦悶之情可以相見，但他在長期的貶謫中逐漸調(diào)整了心態(tài)，找到了與青少年經(jīng)歷相似的心靈契合點，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自得其樂，除詠史懷古詩之外，還從民間歌謠土風(fēng)中汲取營養(yǎng)，還寫下了一大批通俗生動的風(fēng)土民情詩；雖然多次遭受貶謫，但他沒有屈服打擊而是始終保持著積極樂觀、不屈的人格精神，可謂愈挫愈勇。

第一，劉禹錫青少年在江南生活了較長時間，對江南文化較為熟悉，容易融入南方貶謫地的文化環(huán)境，找到文化認同感。劉禹錫與柳宗元都受到南方文化的影響，但相較之下，劉禹錫受南方文化的影響更為明顯。劉禹錫青少年時期在江南度過了十八個春秋。他在自傳中說，其父天寶末應(yīng)進士，遂遇安史之亂，“舉族東遷，以違患難。”（《劉禹錫集》卷39《子劉子自傳》）“初，上人（按指靈澈）在吳興，居何山，與晝公為侶，時予方以兩髦執(zhí)筆硯，陪其吟詠，皆曰孺子可教?！保ā秳⒂礤a集》卷 19《澈上人文集紀》）據(jù)賈晉華《皎然年譜》，其事在建中元年（780），劉禹錫即從之學(xué)詩。劉禹錫生長于吳越江淮間，其詩風(fēng)受江南詩人影響頗大。他在詩中?；貞涀约荷倌陼r的吳地生活，其《送裴處士應(yīng)制舉》詩說：“憶得當(dāng)年識君處，嘉禾驛后聯(lián)墻住。垂鉤斗得王余魚，踏芳共登蘇小墓。此事今共夢想間，想看一笑且開顏。老大希逢舊鄰里，為君扶病到方山。”（《劉禹錫集》卷28）少年時代的吳地生活，使他熟悉吳聲，他以后能在樂府民歌方面具有獨特的成就，也頗得力于此。

由于少年時期較長吳越之地的生活，使劉禹錫對南方傾注了無限的感情，以至后來的詩文中常以“越郎”、“越客”、“江南客”自稱?！霸洁l(xiāng)憂不淺，懷袖有瓊英”“（《劉禹錫集》卷36）”“吳娃足情言語黠，越客有酒巾冠斜”；（《劉禹錫集》卷 32《樂天寄憶舊游因作報白君以答》）“余少為江南客”（《劉禹錫集》卷24《金陵五題并引》）。

青少年較長時間的江南生活，也使劉禹錫對南方文化心存親切感，因此他也容易接受貶謫之地的音樂、民俗、民歌，在融入、汲取當(dāng)?shù)匚幕倪^程中，消解內(nèi)心的苦悶與怨憤。《新唐書》卷 168《劉禹錫傳》云：“憲宗立，叔文等敗，禹錫貶連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馬。州接夜郎諸夷，風(fēng)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聲傖佇。禹錫謂屈原居沅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聲，作《竹枝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里悉歌之?！薄杜f唐書》卷 160《劉禹錫傳》亦云：“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p>

劉禹錫從貶謫之地的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民歌氣息的《竹枝詞》。他曾在《竹枝詞九首序》中說：“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保ā秳⒂礤a集》卷27）又在《竹枝詞九首并引》中說：“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保ā秳⒂礤a集》卷27）因為他小時候熟悉吳聲，故在50歲為夔州刺史時，還能從異地音樂中，辨別出類似吳聲的音樂。

因此，任半塘云：“唐劉禹錫在建平，追蹤屈原，亦留意民歌歌舞，采其聲容，廣其情志，作《竹枝》九篇，遠近傳唱?！盵5]另外，劉禹錫在夔州時創(chuàng)作的《蹋歌詞四首》、《竹枝詞》十一首、《紇那曲二首》、《楊柳枝詞二首》、《堤上行三首》等樂府體詩歌，都體現(xiàn)了吸取了南方貶謫地的民歌的特點，這也充分反映了青少年所接受的江南文化對劉禹錫貶謫生活的正面積極影響。

第二，劉禹錫青少年時接觸、學(xué)習(xí)了儒、道文化，在長期的貶謫生活中又能夠較好地融合起來，從而呈現(xiàn)出樂觀、昂然不屈的精神狀態(tài)。劉禹錫一再聲稱自己的祖上“世為儒而仕”，父“亦以儒學(xué)”（劉禹錫《劉禹錫集》卷 39《子劉子自傳》）“家本儒素，業(yè)在藝文”，（《劉禹錫集》卷14《夔州謝上表》）“清白家傳遺，詩家志所敦”（《劉禹錫集》卷22《武陵書懷五十韻》）。這就說明，劉禹錫出生和生長于一個儒學(xué)氣氛十分濃厚的士大夫家庭。從少年時起，儒家推崇的關(guān)注現(xiàn)實、積極進取的道德人格就逐漸植入劉禹錫的內(nèi)心，即使遭遇挫折，其內(nèi)心始終保持著剛健不屈的精神狀態(tài)。

另外，劉禹錫少年時期也接觸了道家文化。劉禹錫有《奉送家兄歸王屋山隱居二首》。從詩意來看，此兄信奉道教，去王屋山隱居：“古來成道者，兄弟亦同行?！薄按簛砩绞潞?，歸去憶逍遙。”殷堯藩有《奉送劉使君王屋山隱居》詩，從殷詩云“使君”及“塵緣難著眼，晚興寄青云”等語，可以看出此兄生平。也可以看出劉禹錫少年時期接觸并對道家思想有一定的了解，或者說受到了一定的影響。道家推崇的則是超越、逍遙、柔順的自由狀態(tài)，向往人生的真誠質(zhì)樸、閑適自然的生活。

這樣，長期的貶謫生活，劉禹錫逐漸融合了少年時接觸、學(xué)習(xí)的儒、道文化思想，從而呈現(xiàn)出理想的人格精神——那就是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能保持高潔而不屈的品性。劉禹錫富有理想，雖然長期的貶謫生活讓他因不能實現(xiàn)遠大的政治抱負而深感苦惱，但他能很快走出悲傷，調(diào)整心態(tài)，隨遇而安，展示出“內(nèi)儒外道”[6]的文化精神 。

正如劉禹錫的《學(xué)阮公體三首》所言，非學(xué)其詩體，乃學(xué)其詩意。劉禹錫與阮籍一樣，也是“使氣以命詩”的。其第一首云：少年負志氣，信道不從時。只言繩自直，安知室可欺。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yī)。人生不失意，焉能慕己知？他自認從小就懷抱雄心大志，具有遠大的理想，不趨炎附勢，但是由于涉世不深，對復(fù)雜的紛繁的社會現(xiàn)實、變幻無窮的政治風(fēng)云還缺乏足夠的認識，只相信做人要象繩墨一樣正直，這首詩通過回顧自己的政治經(jīng)歷，從政治斗爭中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認識到一個人只有經(jīng)過多次挫折，才能加深對社會現(xiàn)實的理解，并更加珍惜自己與朋友的情誼。

貶謫中，劉禹錫還有兩首著名的詩反映了他的不屈精神。一首是《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城戲贈看花諸君子》，詩云：“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載?！碧泼掀跅ぁ侗臼略姟な赂械诙费裕骸皠⑸袝酝吞飭T外左遷朗州司馬，凡十年始征還，方春作《贈看花諸君子》。其詩一出，傳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執(zhí)政，又誣其有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累，奈何！’不數(shù)日，初為連州刺史。”后詩引云：“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木。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事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復(fù)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蕩然無復(fù)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fēng)耳。因再提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時大和二年三月?！痹娫疲骸鞍佼€中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保ā秳⒂礤a集》卷24）不僅感慨深沉，而且寓有政治變遷的過程。明瞿佑《歸田詩話》卷上云：“劉夢得初自嶺外召還，賦看花詩云：‘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載。’以是再黜。久之又賦看花詩云：‘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I刺并及君上矣。晚始得還，同輩零落殆盡。有詩云：‘昔年意氣壓群英，幾度朝回一字行。二十年來零落盡，兩人相遇洛陽城。’有云：‘休唱貞元供奉曲，當(dāng)時朝士已無多?！w自德宗后，歷順、憲、穆、敬、文、武、宣凡八朝，暮年與裴（度）、白（居易）優(yōu)游綠野堂，有‘在人稱晚達，于樹比冬青’之句。又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漫天。’其英邁之氣老而不衰如此。”

三

相較劉禹錫貶謫生活中的樂觀、不屈的精神狀態(tài)，柳宗元在貶謫生活中更多的是悲觀、痛苦。元和元年（806）到達永州后，柳宗元貶謫悲苦無法排遣，作《跂烏詞》、《籠鷹詞》、《放鷓鴣詞》、《行路難》等以自況，心緒愁苦，如同萬里孤囚。韓醇《詁訓(xùn)柳先生文集》卷43評曰：“《籠鷹》、《放鷓鴣詞》，意皆以自況。蓋初謫永州后有感而云也?！?/p>

柳宗元不僅作詩以寄予自己的愁苦之情，他多次寫信給上級官員，希望他們?yōu)樽约呵笄?，上書給朝廷，乞求回京，但是都未能奏效，于是在長期的貶謫與寓居中，柳宗元十分沮喪，倍感悲哀。如《寄許京兆孟容書》中自稱：“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常道，誠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jié)伏積，不食自飽?；驎r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其情形甚是可憐，又說：“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腸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挠缰猩偈咳伺樱瑹o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xù)之重，不絕如縷。每當(dāng)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后繼者，恂恂然。……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復(fù)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shù)中耶!是以當(dāng)食不知辛酸節(jié)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愬，以致此也?！贝藭肆谠爸営乐菀盐迥?，與京兆尹，望其與之為地，一除罪籍”。此書用詞誠摯，哀情動人，將自己謫居的諸般無奈與悲哀一一哭述。

又如《與楊京兆憑書》中亦將謫居生活的痛苦及擔(dān)憂坦誠說出，文曰：“自遭責(zé)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之遺忘。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眊眊然，搔撓內(nèi)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又永州多火災(zāi)，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币约啊敖裰臣秤谑勒?，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獨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xiāng)閭，立家世，則子道畢矣。過是而猶兢于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在《與蕭翰林俛書》也有寓居不適的敘述：“居蠻夷中久，慣習(xí)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fēng)起，薄寒中體，則肌革瘮懔，毛發(fā)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薄杜c李翰林建書》中說：“仆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月作。用南人檳榔余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p>

長期的貶謫使得柳宗元身心俱疲。由于氣候、水土不適，柳宗元身體較為虛弱，又染上南方常見的病癥（如引文中所說的幾種皮膚病），這使他更是希望回到家鄉(xiāng)與親人相守，政治上的銳氣已消磨殆盡，他在書信中將早年的政治熱情和活動視為“年少好事”，認為自己之罪乃“謗人”所為。如《與蕭翰林俛書》中稱自己：“然仆當(dāng)時年三十三，甚少，自御使裹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達，仆先得顯處，才不能踰同列，聲不能壓當(dāng)世，世之怒仆宜也。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辱在附會。圣朝弘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zhuǎn)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薄杜c裴塤書》亦曰：“仆之罪，在年少好事，進而不能止。儔輩恨怒，以先得官。又不幸早嘗與同游者，居權(quán)衡之地，十薦賢幸乃一售,不得者诪張排恨，仆可出而辯之哉！性又倨野，不能摧折，以故名益惡，勢益險，有喙有耳者，相郵傳作丑語耳，不知其卒云何。中心之愆尤，若此而已。既受禁錮而不能即死者，以為久當(dāng)自明。今亦久矣，而嗔罵者尚不肯已，堅然相白者無數(shù)人。”《寄許京兆孟容書》亦言:“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彪m然他多方向人解釋、求情，極為自責(zé)，并且還極力貶低自己，但還是未能起作用，這讓他更為失望，心情也更為沮喪。為了排遣心中得郁悶和悲哀，忘卻內(nèi)心的痛苦，他將目光投向山林和寺廟。

因此，山水游記寄予他的孤寂，讓他暫時獲得了心靈的休憩，但由于沒有也無法真正適應(yīng)南方的生活，他依舊游離于孤獨與無奈的邊緣，無法獲得生活的樂趣。

雖然，柳宗元與劉禹錫一樣，也有過江南生活的經(jīng)歷，柳宗元為他父親柳鎮(zhèn)作神道表，稱“天寶末”“遇亂”，“舉族如吳”?！俺＠舨棵鼮樘２┦浚染淘唬骸凶鹄瞎氯踉趨?，愿為宣城令?！o而后獲，徙為宣城?！保ā读谠肪?2《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但柳宗元與劉禹錫不同的是，其父雖居吳，而在京城中尚有里第。故柳宗元曾說：“某始四歲，居京城西田廬中，先君在吳，家無書，太夫人教古賦十四首，皆諷傳之。”（《柳宗元集》卷13《先太夫人河?xùn)|縣太君歸祔志》）這樣，他在成年后雖然還常憶及吳地生活，（《游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詩云：“羈貫去江介，世仕尚函崤?！保ā读谠肪?4）但他相對劉禹錫而言，離開京城、在南方生活的時間很短，對于南方生活大多存貯是想象中的美好映像。因此，當(dāng)他真正貶謫到南荒之地的時候，現(xiàn)實與記憶中的景象反差太大，他自然無法適應(yīng)南方的氣候、風(fēng)俗民情，也就無法融入南方貶謫地的生活。

另外，柳宗元與劉禹錫一樣，從小接受了良好的儒學(xué)教育，尤其是其父親柳鎮(zhèn)的品格、學(xué)識和文章對柳宗元更有直接的影響。柳鎮(zhèn)深明經(jīng)術(shù)，“得《詩》之群，《書》之政，《易》之直、方、大，《春秋》之懲勸，以植于內(nèi)而文于外，垂聲當(dāng)時”?？芍欧畹氖莻鹘y(tǒng)的儒學(xué)，但他并不是一個迂腐刻板、不達世務(wù)的儒生。柳宗元自幼博覽群書，不重章句，思想上堅信儒家學(xué)說，在理論與行動的基本方面，以實踐圣人之“道”自任，“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其道自堯、舜、禹、湯、高宗（武?。?、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實際上這也是一個“道統(tǒng)”，與韓愈之說相呼應(yīng)。他認為，孔子集先圣之大成，“夫子之道閡肆尊顯，二帝三王其無以侔大也”，他聲稱讀書作文“其歸在不出孔子”，一生努力為“延孔子之光燭于后來”。但他不贊成墨守章句、死背教條以矜世取譽。他特別強調(diào)通經(jīng)以致用。他長期任職于府、縣，對現(xiàn)實社會情況有所了解，并養(yǎng)成了積極用世的態(tài)度和剛直不阿的品德。這也是為何柳宗元積極參與王叔文領(lǐng)導(dǎo)的“永貞革新”，并且還能在貶謫地關(guān)心當(dāng)?shù)匕傩盏纳?，寫下了與“苛政猛于虎”齊名的《捕蛇者說》，提出了“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在柳州做刺史時，為百姓辦了不少好事。

柳宗元為何難以在貶謫生活地自得其樂，缺乏劉禹錫的積極、昂然不屈的精神，這也與他自幼受佛教的影響很深很有關(guān)系。

柳宗元在《送糞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一文中，柳宗元說：“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彼哪赣H盧氏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聰明賢淑，很有見識，并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盧氏勤儉持家，訓(xùn)育子女，在早年避亂到南方時，寧肯自己挨餓，也要供養(yǎng)親族。后來柳宗元得罪貶官，母親以垂暮之年，跟隨兒子到南荒，沒有絲毫怨言。她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在她身上體現(xiàn)了很多中國古代婦女的美德。母親的良好品格，從小熏陶了柳宗元，她對佛教的虔誠也影響了柳宗元。

柳宗元少年時隨父親到江西洪州。其時，南宗慧能的隔世法嗣，與青原行思并稱為“禪宗雙璧”的馬祖道——正在那里傳法，稱“洪州禪”，受到江西觀察使李兼（柳宗元夫人楊氏的外祖父）禮重。柳宗元父親的知交權(quán)德輿也游于他的門下。柳宗元的岳父楊憑也信佛教。因此，柳宗元自幼生活在佛教氣氛很濃的環(huán)境中。

在長安應(yīng)舉和做官期間，他曾與文暢、靈沏等出入官場的僧侶結(jié)交，并很欣賞晉、宋以來謝安石、王羲之、習(xí)鑿齒、謝靈運、鮑照等人與和尚支道林、釋道安、慧遠、慧休等的關(guān)系，又稱贊在同時代的那些“服勤圣人之教，尊禮浮屠之事”的亦儒亦佛的人物。以后在流貶過程中，柳宗元又與許多和尚交結(jié)，佛教思想對他的浸染很深。

柳宗元信佛，著重于佛教義理。他把作為外殼的宗教迷信與內(nèi)在實質(zhì)的教理區(qū)別對待。他“自幼好佛”而“有得焉”，正是對佛教義理有深切的領(lǐng)會，因此，他不同意韓愈“人其人，火其書”做法。他認為，佛教義理往往與儒家的基本精神相合，不能因為它是“夷”法而加以摒斥。在這一點上，柳宗元主張兼收并蓄，勇于吸收外來的優(yōu)秀文化成果，“取其韞玉”，表現(xiàn)出一種開放的文化心理。

柳宗元對待佛教，是以儒學(xué)為價值標準，取其“有益于世”者，援佛以濟儒。他將佛教思想與所受的儒家教育結(jié)合，形成了特有的調(diào)和儒釋的思想，這為他后來形成了“統(tǒng)合儒佛”的思想?！敖y(tǒng)合儒佛”在柳宗元身上的集中表現(xiàn)就是“不愛官，不爭能”，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說：“且?guī)诪槠涞勒?，不受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遂遂然唯印組為務(wù)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在他看來，佛教大師的恬退閑安，與當(dāng)時官場中爭肆奔競、貪戀祿位的風(fēng)氣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樣，柳宗元自然不能象劉禹錫那樣，在貶謫中能夠隨遇而安，堅持樂觀、不屈的精神。

由于對南方生活的不適應(yīng)，再加上殘酷的政治迫害，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悲憤、憂郁、痛苦，加之幾次無情的火災(zāi)，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竟至到了“行則膝顫、坐則髀痹”的程度。貶謫生涯所經(jīng)受的種種迫害和磨難，雖然并未能完全動搖柳宗元的政治理想，但由于疾病纏身，又加之過分愁苦與自責(zé)，元和十四年(819)柳宗元在柳州病逝，終年不到 50歲，可謂英年而逝，令人嘆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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