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旎
(南京圖書館,210002)
作為南京圖書館前身的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簡稱“國學圖書館)”),座落在南京龍蟠里,背負盋山清涼山。20世紀30年代,一位有志青年曾在這里埋頭苦讀,后終有建樹,他就是著名學者、百歲老人蔡尚思。光陰荏苒,物是人非,八十年的時光已塵封了許多往事,然而這段歷史卻穿越時空,被人津津樂道。
蔡尚思是中國當代著名思想家、哲學家,其一生都和圖書館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七歲入私塾,讀《四書》、《五經(jīng)》,聰明好學。稍長,入讀永春縣省立第十二中學,除了在課堂上向老師請教外,還經(jīng)常向詩人兼藏書家鄭翹松校長借書來讀。其后又堅決獨自冒險北上求學,家鄉(xiāng)父老勸阻道:“小水出小魚,大水出大魚。小地方的人,不可能做出大事業(yè)。”[1]蔡尚思卻答道:“這是地理命定論,我不信。也正如此,我必須到大都會大學校大圖書館去讀書。”[2]于是,他于弱冠之年進入北京大學研究所、孔教大學研究科,曾受到文史巨匠王國維、梁啟超躬親教誨[3]。由于北京大學研究所、孔教大學研究科不采用課堂教學制,因此有時間去北大圖書館和北京圖書館自由讀書,學業(yè)大進。梁啟超看了他的論稿后寫信勉勵他:“大稿暇讀,具見精思,更加覃究,當可成一家言。”[4]1931年他到武昌教學,經(jīng)常向文華公書林、湖北省立圖書館程方館長借讀,接著在南京國學圖書館住讀一年。1935年返回上海后,因生計他同時在滬江、光華、復旦、東吳四個大學及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教書,得以繼續(xù)在大學圖書館借讀,從此年年不離圖書館。晚年,蔡尚思還是圖書館的???,經(jīng)常在復旦大學圖書館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了中午吃飯。1990年,因為要編著《周易思想要論》,85歲高齡的他“不愿慷公家之慨”[5],謝絕單位派車,每天擠公共汽車前去上海圖書館查閱資料,堅持數(shù)月。正如他自己所言:“哪里有大圖書館,哪里就有我的足跡?!保?]
和圖書館一生為伴,蔡尚思深知其重要性,先后在很多文章中論述過圖書館。早在20世紀30年代,他就在《國學圖書館第八年刊》上發(fā)表《學問家與圖書館》一文,數(shù)萬言,專門闡述了圖書館的利用問題。文章的開篇即寫道:“學問多出于書籍,書籍多聚于圖書館,無圖書館即不能產(chǎn)生大學問家?!保?]其后更曰:“吾人有兩位老師:一曰活老師,即教員與學問家,一切皆有限。一曰死老師,即圖書或圖書館,一切皆無窮。故死老師遠勝于活老師,赴課堂不如赴圖書館。如住圖書館勤讀一年書,即勝于在大學虛坐四年畢業(yè),甚至比入任何研究院皆佳?!保?]他在許多著述中都專門寫道:“我從前只知大學研究所是最高的研究機構(gòu),到了30年代,入住南京國學圖書館翻閱歷代文集之后,才覺得進研究所不如進大圖書館,大圖書館是太上研究院?!保?]從此,圖書館又多了個“太上研究院”的雅稱。
“在南京龍蟠里的國學圖書館住讀,是我在治學上最滿意的一個時期。我把南京國學圖書館當作‘太上研究院’,是我的‘最高學府’”[10]、“我的治學須臾離不開圖書館,而其中住讀最久、得益最多的,則是南京國學圖書館?!保?1]每每提及國學圖書館,蔡尚思都無限感慨。確實,他一生遍覽各大圖書館,但最讓他難以忘懷的還是江蘇國學圖書館。要是有人問他的母校在哪里,他總是說:“我的母校在南京國學圖書館?!保?2]
國學圖書館的前身是創(chuàng)建于1908年的江南圖書館,1929年易名為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柳詒徵任館長,在當時具有獨一無二的歷史地位。蔡尚思在《學問家與圖書館》一文中指出:“國內(nèi)可以代表中國文化之大圖書館究竟有幾?大概言之,最大者當推在北平之國立北平圖書館,次大者則推在南京之江蘇省立圖書館?!保?3]
國學圖書館的一大特色就是著名的允許讀者住館讀書的制度。原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稱贊柳詒徵時曾說:“其對工作人員要求甚嚴,對讀者服務之甚勤。遠方好學之士,可以長期下榻,兼?zhèn)滹嬌牛≠M與館友相同,斯誠我國圖書館事業(yè)中之創(chuàng)舉?!保?4]蔡尚思總結(jié)了國學圖書館具有五個特點:第一,為國中數(shù)一數(shù)二之大圖書館,藏書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質(zhì)量好;第二,以國學家長國學圖書館——此圖書館館長系國學大師或史學大師丹徒柳翼謀(詒徵)先生,以極有名之國學家長極有名之國學圖書館,可謂“名實相副”;第三,可以住館研究;第四,館址以鄉(xiāng)村之幽靜兼都市之便利;第五,有詳備之分部書目[15]。
蔡尚思于1934年至1935年,因華中大學校長失言,憤而辭職,東下入住南京國學圖書館,從而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難忘卻的大圖書館里閉門讀書生活[16]。住讀期間,吃的是稀飯咸菜,住的是簡陋閣樓,每天堅持讀書十六七個小時,無論寒冬酷暑,從不間斷。短短一年,讀完了除詩賦詞曲之外的歷代文集數(shù)百萬卷,從中搜獲二百萬言的中國思想史料,成為一生治學的最大基礎。柳詒徵館長稱贊他這樣“日夜不休”地讀書,是“前既無古人,后也恐怕難有來者了”[17]。顧頡剛來南京和他相見,說他是“得業(yè)”,不是“失業(yè)”,是“大幸”,不是“不幸”。1936年,蔡尚思完成了生平第一部著作《中國思想研究法》,著名學者蔡元培、顧頡剛、柳詒徵、蔣維喬、陳中凡等紛紛作序,高度評價了這部力作。這是蔡尚思學術(shù)生涯中的代表著作,是他寒窗一載后的豐碩成果。此后,他的《中國歷史新研究法》、《中國傳統(tǒng)思想總批判》等著述,都是他住讀的收獲。
這段住讀生活,蔡尚思稱“自有樂趣”、“妙不可言”,是一生中的“黃金時期”?!懊磕罴按?,我總是心馳神往,妄圖重過那其樂無窮的圖書館住讀生活。怕只怕,難以如愿了?!保?8]20世紀50年代,他曾給南京圖書館去信打聽情況,想再度入館住讀,可惜未能如愿。晚年,他還“耿耿于懷”,在自傳中吐露:“自從三十年代離開南京國學圖書館以后至今已五十多年,經(jīng)常自恨沒有第二次住大圖書館讀書的最好機會了;只有深盼后世有個別學者也會用蜜蜂采花式(柳說)、工人開礦式(這是蘇維岳說我的讀書法)或‘竭澤而漁’式(這是幾年前某一讀者在某刊物評我的讀書法)的讀書法,選住一個大圖書館讀書和搜集資料?!?/p>
柳詒徵1927年主持國學圖書館后,僅用了六七年時間便編出了《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圖書總目》30巨冊[19],這樣完備地考鏡源流、辨章學術(shù)的圖書總目,在當時國內(nèi)大圖書館中絕無僅有。它為讀者打開館藏圖書寶庫提供了鑰匙,蔡尚思當年正是參照這套總目的集部目錄完成了讀遍館藏集部古籍之舉。他住讀后,首先自購集部目錄五大冊,然后按照集部目錄的先后次序,不遺漏地一本一本翻閱[20]。對集部圖書,只讀文集部分,不讀詩、詞、歌、賦、戲曲、小說,為的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節(jié)省寶貴的時間。他對文集又作了各種記號,如用鉛筆蓋上已閱、待閱、不閱等字樣,還在目錄上對每一部需要的書作了簡注索引,如某一篇、某一節(jié)、某一段、某些句子之類的上起下止,以便留給他日請人來抄寫,使自己騰出更多的讀書時間。而遇到《圖書總目》有錯誤,他也隨時代為更正。這或許就是他常說的“開礦式的搜集法”。
1986年,南京圖書館派人前去采訪蔡尚思,看到那五冊《圖書總目》,疊在一起足有半尺厚,里邊夾滿了大小各色紙條,字里行間、書眉等處寫滿了蠅頭小字,哪卷書有哪些資料寫得清清楚楚,甚至寫上某一條資料在幾卷幾頁,需用時,一索即得,書目又兼有索引功能[21]。雖然由于頻繁使用,已毛邊茸茸,痕跡累累,但五十多個春秋過去了,加之“文革”浩劫,依然完整無缺,殊屬不易。這五冊《總目》是蔡尚思“住讀”國學圖書館的最好寫照,正如他所言:“把手批國學圖書館《圖書總目》集部五大冊當作自己讀書的結(jié)業(yè)證書?!保?2]證書能不好好保存嗎?他把它們珍藏在一個箱子里,不讓任何人接觸。他希望:“上海圖書館永久保存我手批的南京國學圖書館三十年代印出的《圖書總目》集部五大冊及四大箱中國思想文化史料初稿,可供有志學者在必要時的參考?!保?3]
在蔡尚思和江蘇國學圖書館的故事里,最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學者、國學圖書館館長柳詒徵對當年蔡尚思這位初出茅廬的后生學子的關(guān)愛和賞識,如果沒有柳詒徵的慧眼識英才,就不會有日后像蔡尚思這樣大名鼎鼎的讀者。蔡尚思在他的自傳里這樣寫道:“柳詒徵的給我多讀書多搜集史料的機會與經(jīng)常為我講近代掌故,這個長輩給我的教益,超過了我的所有老師,是我學術(shù)上的最大恩人?!保?4]他們之間不僅是長輩和晚輩、老師和學生的關(guān)系,更是一對志趣相投的忘年交。他們的“緣分”不僅是圖書館界,也是學術(shù)界的一段佳話。蔡尚思曾專門撰文用幾個“最”總結(jié)柳詒徵對他的教益。
柳詒徵是對蔡尚思讀書支持最多的長者。他十分欣賞蔡尚思的雄心壯志,得知其失業(yè),生活拮據(jù),主動邀請他入住館中,不收房租等任何費用,并為他大開方便之門。他對閱覽室的人員說:“蔡先生為了著大部頭的《中國思想史》一書,特來我館從歷代文集中搜集他人所少搜集的寶貴資料,我們必須盡力支持他。他的貢獻也等于我圖書館的貢獻。別人借閱圖書是有限的,不還不再出借,對蔡先生借閱圖書是無限的,即使一天要閱十部、二十部或者更多的數(shù)量,你們都要到后面藏書樓把書搬來供他使用。搬上搬下,雖很費力氣,卻不要表示不耐煩,這是我們應盡的義務?!保?5]
柳詒徵是給蔡尚思講歷史掌故最多的長者。蔡尚思回憶道:“我的老師不少,卻沒有一個象柳館長這樣同我接談如此之多的。就此點而論,柳館長雖不是我的老師,而我卻把他看作是自己最大的一個恩師。我常在晚上九時以后到十一時以前到圖書館大廳去見柳館長。他一點架子也沒有,從學術(shù)掌故到社會歷史,乃至算命迷信等等,上天下地無所不談。我覺得他關(guān)于清代學術(shù)掌故方面的知識,最足以為我補課,多是我聞所未聞的寶貴故事,比我在研究所求學時期所得重要得多?!保?6]
柳詒徵是對蔡尚思鼓勵最多的長者。他常常當面夸獎蔡尚思是歷史上最多翻讀中國歷代文集的一個人:“以讀中國歷代文集多到數(shù)萬卷而論,你確可算是空前的一個人了。連我這個館長也自愧不如而沾了光,真是可喜可賀!”[27]“我有幸同你相處一年,我是最知道你的多讀書的!”[28]“開拓萬古心胸,推到一時豪杰”,這兩句南宋詞人陳亮的豪言壯語,柳詒徵把它特地書寫在橫幅上贈與蔡尚思,蔡尚思一直把它裱掛在書室壁上,當作自己的座右銘。
柳詒徵又是最使蔡尚思感動的長輩。因為日本帝國主義的侵華,蔡尚思逃難住在復興中路,柳詒徵當時住在海防路,兩地相距甚遠。柳詒徵有一次步履艱難地來看望蔡尚思,說:“您是最多讀南京國學圖書館藏書的一個人,自您離館以后,我經(jīng)常想念您,所以特來拜訪?!苯又终f:“我視圖書館重于自己的家,重視館藏圖書甚于自己的家產(chǎn),愛護無微不至??箲?zhàn)前夕,我把館藏書籍搬運遷藏,但至今已損失了一部份,我對祖國文化未克盡全責?!保?9]說著不覺流淚。蔡尚思要送他回去,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竟獨自乘公共汽車走了。作為一個晚輩,作為一個只是曾到圖書館讀書的讀者,竟能承蒙一位國學大師、一位大圖書館館長的如此厚愛,實在是“寡一無雙”,難能可貴,蔡尚思深受感動,念念不忘。
南京圖書館珍藏著一本蔡尚思贈送的《蔡尚思學術(shù)自傳》簽名本,扉頁上赫然寫著:“感謝三十年代的歷史學家柳詒徵先生讓我入住南京國學圖書館(館址在龍蟠里),遍讀歷代文集,搜集中國思想史與史學史的資料,現(xiàn)特寄贈我的學術(shù)自傳,表示永不敢忘記此大恩德!”寥寥數(shù)語,發(fā)自肺腑,這是一個讀者、一個學者對培育了他的圖書館的最誠摯的答謝。
[1][2]韓毅勇.蔡尚思學術(shù)思想研究[D].山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1: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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