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偉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賀鑄是北宋詞壇上一位獨特的詞人,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諸多矛盾復雜的現(xiàn)象:貴族血統(tǒng)卻沉于下僚;身處黨爭卻于身無禍;武弁出身而博學好文;面相丑陋而心地善良;性格豪放卻多情多思。賀鑄之聞名當時,流譽后世,主要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杰出成就。陸游《老學庵筆記》稱賀鑄“詩文皆高,不獨工長短句”。然而,前人往往比較孤立地品評賀鑄詞作,既沒有將其詞作放到歌詞發(fā)展的廣闊背景中去認識,也沒有比較明確地勾勒出其詞在詞史上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
北宋詞承晚唐五代詞而來。從隋代算起到五代結(jié)束,詞的歷史已有三百多年。其間,詞完成了兩個過渡:一是逐步從音樂的附庸過渡為獨立的新型抒情詩,二是由民間的小曲過渡為文人詞。然而“詞之有唐五代,猶文之先秦諸子,詩之漢魏樂府”①,此時只是詞的發(fā)軔階段。由于時代(政治昏暗)及觀念(視詞為小道)的因素,使詞從民間孕育出來以后更多地是在“花間”、“月下”徘徊打轉(zhuǎn)。
以《花間集》為代表,其題材風格都近似梁陳的宮體詩,這些作品以“清切婉麗之詞,寫房幃兒女之事”,專供“娛賓遣興”之用,曲院、小窗、尊前、花間,是詞中的典型環(huán)境;殘月、細雨、碧煙、霜華,是詞中的典型事物;纏綿悱惻,羞澀婉曲是詞中的典型心理。
北宋前期,基本上沿襲五代詞風。雖然隨著大一統(tǒng)國家政權(quán)的形成,宋統(tǒng)治者開始整肅綱常,力斥浮詞艷曲,但這主要是針對駢驪文和西昆體詩而來,五代“詞為艷科”的觀念使人們受壓抑的性情暫時找到了文學上避難的世外桃源。
胡寅《酒邊集后序》曰:“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于此,隨亦自掃其跡,日謔浪游戲而已也”②。
晏殊官至宰相,出入宮掖,其詞多為“綺筵公子,繡幌佳人”們宴飲之余的淺斟低唱。
力倡“究古明道”的文壇一代盟主歐陽修,“文執(zhí)終以復古”(韓琦撰《歐陽文忠公墓志銘》),詞作卻“多與《花間》、《陽春》相混(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曾有“走來窗下笑相扶……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的纏綿小調(diào)。這種現(xiàn)象正說明了“詞為艷科”的樊籬禁錮著富有才情的作家,限制著詞的自由發(fā)展。
比之處于風雨飄搖之衰世的晚唐五代詞人,北宋小令作者們的生活優(yōu)越多了,雖然他們也寫人生的“淡淡的哀傷”,但盛世中“新人”的角色使他們有權(quán)利從容不迫地品嘗生活的甜酒,因而其詞就顯出雍容典雅的富貴態(tài),艷而不俗,麗而不俚,不沾一點市井氣,其風格亦是文雅蘊藉,不迫不露,體現(xiàn)了正統(tǒng)文人們高雅脫俗的藝術(shù)情趣,這正是后來的婉約派大詞家李清照極力推崇的“氣象”,北宋小令詞人的貢獻主要在此。
正當北宋小令詞走著對五代詞的延伸(題材上)和提高(氣象上)之路時,伴隨著柳永的出現(xiàn),慢詞興起了。
《四庫提要·東坡詞》指出:“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标虤W的詞只是揭開了宋詞氣象萬千的舞臺序幕,但受小令詞牌的限制,其作品讓人“雖感其詞風之端麗婉和,但讀起來總不免有意義重復,或非身歷其境的泛泛描寫之處”③。
將短小纖巧的令詞擴展為紆回曲折、格局開闊的慢詞長調(diào)則是柳永的功勞。是柳永把詞從達官貴人的歌舞宴席引到了青樓市井,他以新鮮、通俗的語言,鋪敘白描的手法,大量發(fā)展慢詞長調(diào),并用這種新體歌唱北宋帝國繁榮時期的都市文明與市民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市民意識和封建思想的矛盾。
柳永不重含蓄蘊藉、偏愛鋪敘外露,但其真實酣暢卻是前所未有的,他擴大了詞的容量,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力,把人們復雜的感情表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因此不僅影響到婉約詞風,也影響到了后來的豪放詞風,柳永的貢獻是巨大的。
不難看出,北宋初詞壇存在著“發(fā)育不良”的傾向。晏歐柳永,都未給詞壇真正帶來嶄新的面貌,婉約派一統(tǒng)天下,詞寫來皆柔靡綺艷,脂粉氣撲鼻,所謂“兒女情多,風云氣少”④是也。
其間雖有據(jù)說是李白所作的《憶秦娥》和歐陽修的《朝中措·平山堂》、范仲淹《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等“豪放”之作,也只是對唐詩、敦煌詞題材的繼承,且是不自覺而為之,并不成氣候。
賀鑄就是在這樣的文學傳統(tǒng)影響之下開始自己的詞的創(chuàng)作。翻開《東山詞》,我們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晚唐五代以來幾乎所有著名詞家的投影?!饵c絳唇》(一幅霜綃)、《菩薩蠻》(綠窗殘夢聞)令人想起溫庭筠的富艷精工,同調(diào)(虛堂向壁青燈滅)又酷似韋莊的清新婉麗,《蝶戀花》(幾許傷春春復暮)頗類馮延巳、晏殊、歐陽修的空濛惆悵,《江城子》(麝熏微度繡芙蓉)意境造語象張先,《擁鼻吟》可與柳永的“羈旅行役”詞相媲美,更有《清平樂》(陰晴未定)、《花草粹編》竟誤作柳詞!《浣溪沙》(翠轂參差拂水風)“華美處實可比晏幾道的‘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⑤。
北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之后,社會享樂之風再度盛行,統(tǒng)治者特意倡導享樂主義。宋太祖為了牢牢掌握政權(quán),鼓勵臣下及時行樂,在解除石守信等人的兵權(quán)時,他對石說:“人生如白駒過隙耳,所謂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鑳何枧越K天年……”⑥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杯酒釋兵權(quán)”故事。
由此,宋朝自上而下充滿了對于物質(zhì)享受的追求,君臣士民競相逐樂,這種享樂生活使“佐酒助歡”的“小詞”得到了更大規(guī)模的普及發(fā)展。作為一種人們喜聞樂見的文藝樣式,詞深入到了社會各個角落:宮廷盛會,家宴結(jié)社,寬街曲巷,到處都有文人填詞、樂工制譜、歌妓唱詞。宋詞的作者有帝王將相、文人道士、僧侶宮娥。北宋詞重歸花前月下,以艷情為主要創(chuàng)作話題,這是時代的必然性。宋人開始享受生活,社會風尚的轉(zhuǎn)變,為歌詞創(chuàng)作帶來新的契機。約在宋真宗后期、仁宗前期,宋詞創(chuàng)作再度走向繁榮。
對于前代詞人,賀鑄采取了轉(zhuǎn)益多師、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張耒在《東山詞序》中曾指出其詞風具有盛麗、妖冶、幽索、悲壯四種特色,其實賀鑄詞風何止于此?八百多年來文學批評家品藻賀詞所用的詞匯,已經(jīng)足夠編一部二十四詞品了:
盛麗、妖冶、醇逸、秾至、深婉、鮮清、幽潔、沉郁、飛舞、悲壯、激越、高亢、豪邁、奇崛、陡健、洗煉、精新、渾成、微妙、輕靈、含蓄、活潑、自然。
對于同輩詞人,賀鑄也是多有學習的。據(jù)唐圭璋先生《宋詞四考》,賀詞與秦觀詞、蘇軾詞、周邦彥詞多有相混。
關于賀、秦的關系,如賀詞《望揚州》即別見《淮海居士長短句》。秦詞《八六子》(倚危亭)又為清侯文燦亦園本《東山詞》誤收。黃庭堅極賞賀詞《青玉案》,卻說“此詞少游能通之”⑦。
試看賀詞《瀟湘雨》(滿庭芳)上片:
一闋離歌,滿尊紅淚,解攜十里長亭,木蘭歸棹,猶倚采蘋汀,鴉噪黃陵廟掩,因想像,鼓瑟湘靈。
這與秦詞的“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有異曲同工之妙。
夏敬觀更對賀詞青眼相加,曰:“何減秦郎!”⑧關于賀、周的關系,如周詞《風流子》(新綠小池塘)《歷代詩余》卷八十誤作賀詞,即可見出。
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賀周語志精新,用心甚苦。”又曰:“《離騷》遺志,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蓖耆曎R周為同調(diào)。
看賀詞《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長亭柳色才黃,遠客一枝先折。煙橫水際,挾帶幾點歸鴻,東風銷盡龍沙雪。還記出關來,恰而今時節(jié)。
將發(fā),畫樓芳酒,紅淚輕歌,頓生輕別,已是經(jīng)年,杳杳音塵多絕。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枉望斷天涯,兩厭厭風月。
此詞布局典折回環(huán),由眼前景物寫到往昔回憶,又從追溯過去拉回到眼前心緒。全詞入景出情,寫景時熔情入景,抒情時造影傳情,作詞的織錦功夫,顯然脫離了柳永慢詞的鋪敘展衍而帶有周邦彥的色彩了。
由此可見賀鑄作為詞壇一代作手的“大家風度”,正所謂“如云煙縹緲,不可方物”⑨。
宋代詞風的轉(zhuǎn)變從蘇軾開始。元好問《新軒樂府引》說:“唐歌詞多宮體,又皆極力為之,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雹?/p>
蘇軾挾帶著“天風海雨”之勢跨進了詞壇,倡導了詞的革新,并以自己的實踐使之臻于成功。他不像柳永那樣自甘小道,“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也不像晏歐那樣兩面分身,朝為重臣,正襟危坐;暮填小詞,綺麗婉轉(zhuǎn)。而是在觀念上提高詞品,把詞創(chuàng)作與自己對詞的認識統(tǒng)一起來。
傳統(tǒng)觀念中,詩言志,詞言情。詩莊詞媚。詩是可以言志載道的正統(tǒng)文體,而“詞為艷科”。蘇軾卻不以為然,以詩為詞。他打破傳統(tǒng),以壯志入詞,以理趣入詞,以田園風光及悼亡感懷入詞,“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劉辰翁《辛稼軒詞序》),“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立”(劉熙載《藝概》卷四)。
與此相應,蘇詞風格上亦呈現(xiàn)出多樣的風采,“先生小詞似詩”,(《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二),它更近似于博大浩瀚的唐詩風貌。這是“以詩為詞”給創(chuàng)作帶來的壯觀。
蘇軾這種橫放杰出,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實踐,是對晚唐五代以來古老傳統(tǒng)的否定,從相反的方向發(fā)展了詞的內(nèi)容與形式,其競爭的對象便是當時風行一世的柳永詞。
蘇軾在書簡《與鮮于子俊》中曾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別是一家?!?/p>
胡寅《題酒邊詞》也說:“柳卿后出,掩眾制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為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p>
蘇軾有意在詞壇上造成一種和柳詞截然相反的新風氣,這和歐陽修、范仲淹等人的“偶一為之”和“不自覺為之”不同,正因為如此,王灼說:“東坡……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睆拇酥?,歌者之詞變成了詩人——士大夫之詞,詞境空前擴大,語言、音律、風格大為解放;作家的個性更其鮮明顯露,而讀者也能更清晰更便利地從其詞作中窺見作家豐富的精神世界。
在當時,人們并未明確地提出“婉約”、“豪放”的概念(這是明代張延在《詞余圖譜》中才提出的),但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蘇軾的“大江東去”與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乃兩種完全不同的風味。前者需關西大漢操“銅琵琶、鐵綽板”昂首高歌,后者則要十七八女郎持“紅牙檀板”婉轉(zhuǎn)低唱。
蘇詞對于正統(tǒng)的婉約派來說確實有著“別是一家”的風貌,但這“別是一家”與李清照《詞論》中的“別是一家”卻是完全相反的內(nèi)容,因而在當時的詞壇上,恪守傳統(tǒng)觀念的人們對蘇軾的變革頗為不滿,連蘇門弟子陳師道也批評其師“以詩為詞,要非本色”,另一位弟子秦觀干脆與其師背道而馳,依然走婉約派的老路。
蘇軾以“天風海雨”之勢高舉豪放大旗,無奈積重難返,嗣響寥寥。在這種情況下,敢于追步蘇軾者便顯得難能可貴了。
賀鑄與蘇軾關系密切。賀鑄比蘇軾(1037—1101)小十五歲,蘇軾比賀鑄早十四年辭世,二人可算為同時代人,蘇軾在詞壇上推陳出新的做法給賀鑄以很大影響。在大多數(shù)詞人都沿著婉約派的正宗道路亦步亦趨前進時,賀鑄卻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步東坡后塵、為東坡羽翼,寫出了雖數(shù)量不多但質(zhì)量極高的豪放詞,這些詞和蘇軾的豪放之作一樣,成為南宋豪放派的先聲。
賀鑄放曠不羈的性格,使其一部分作品自然地和蘇軾接近。不說《六州歌頭》、《行路難》、《將進酒》其中頗具東坡風調(diào),其他如《避少年》“揮醉筆,掃吟箋,一時朋輩酒中仙”;《續(xù)漁歌》“滄州大勝黃法路,萬頃月波難滓污,阿依原是個中人,非謂鱸鲆留不住”;《南歌子》(疏雨池塘見)“日長偏與睡相宜,睡起芭蕉葉上自題詩”;皆有東坡放曠之氣,至于《陽羨歌》更被《咸淳毗陵志》誤作蘇詞了。
賀鑄在藝術(shù)風格上的追求并不以詞壇諸賢為止境,其《芳草渡》(留征轡)寫夫妻離別,通篇敘事,清麗自然,樸實無華,使人耳目一新,顯然是受民間詞的影響。前人評詞有“濃妝”、“淡妝”、“粗服亂頭”之說,賀鑄此詞,可謂“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賀鑄學蘇軾卻并不囿于蘇軾,其《六州歌頭》筆力雄健警拔,神采飛揚。龍榆生贊此詞“不為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之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并贊美其在“東坡,美成間,特能自立戶牖,有兩派之長而無其短”。
如果這是指蘇詞豪放往往不屑守律,周邦彥詞調(diào)諧音協(xié)而多兒女情,少英雄氣,賀詞卻能熔東坡之豪杰與美成之律呂于一爐,雖作壯詞亦講求音樂聲韻的話,龍榆生先生的見解是頗有道理的。
實際上,賀鑄是以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蘇軾一起發(fā)展了豪放詞,促進了豪放、婉約兩派在詞壇上的分立。在蘇軾“以詩為詞”開拓豪放一路力單勢孤的情況下,賀鑄起而助之,不僅是難能可貴的,而且對詞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賀鑄除了繼承前輩及當代諸賢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風格,還具有獨特的個性風格。他有一類詞以健筆寫柔情,屬辭峭拔,風格與一般婉約詞的轉(zhuǎn)語旖旎大異其趣。
如《伴云來》(天香):
煙絡橫林,山沉遠照,邐迤黃昏鐘鼓。燭映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宦,風華行暮。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墻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游處,好伴云來,還將夢去。
此詞起三句寫旅途中的曠野薄暮,境界開闊,氣象蒼茫,于壯美中透出一縷悲涼;次三句變換場景,由曠野之外進入客舍之內(nèi),夜深人靜,燭影搖曳,蛩鳴凄切,這兩種意象有著深重的“傷別”和“悲秋”的情緒,“共苦”二字點出了詞人的心中之苦。下五句由閨婦搗衣一筆跳開寫它對自己的震動:秋去冬來,歲月奔馳,又是一年行將結(jié)束了!
過片后寫詞人由季節(jié)的秋天痛楚地意識到人生的秋天,敘寫青春理想在生命歷程的破滅,事業(yè)蹉跎,英雄失路,冷驛長夜,形只影獨,“幽恨無人晤語”。
到此詞人才用極含蓄的方式表達出自己因聽思婦砧杵而觸發(fā)的懷人情緒,末四句放筆直抒那千山萬水阻隔不斷的相思之情:幸有天邊明月曾經(jīng)窺見過我們歡會的秘密,那么就請它陪伴化作彩云的“她”,飛到我的夢里來,再把她送回去吧。
寫游宦羈旅,悲秋懷人的落寞情懷之詞,柳永最擅勝揚,但賀詞筆力遒勁,揮灑自如,不讓屯田專美。就章法而言,平鋪直敘猶見出柳永的影響,但賀詞熔景入情,景略情繁,筆鋒圍繞著情思盤旋,又見出獨具的匠心。晚清詞學大師朱疆特為眉批:“橫空盤硬語。”足見出此詞的獨特風格。
其他如:
信人間,自古銷魂處,指紅塵北道,碧波南浦,黃葉西風。(《國門東》)
回道笙歌地,醉更衣處長相憶。(《惜雙雙》)
平淡江山落照中,誰家水調(diào)聲聲怨。(《羅敷歌》四)
一聲橫玉吹流云,厭厭涼月西南落。(《芳洲泊》)
都是以健筆寫柔情,剛?cè)嵯酀募丫?。更有“松門石路秋風掃,似不許飛塵到,雙攜纖手別煙蘿,紅粉清泉相照?!保ā队中小e東山》)末二句可說是賀詞“個性風格”的形象化寫照!
張耒《東山詞序》指出了賀鑄詞的兩個特點:其一,賀鑄詞雖然呈現(xiàn)出各種不同的風格,但其內(nèi)在的精神是一致的,“直寄其意耳?!保ā顿R方回樂府序》)其二,賀鑄把博學業(yè)文之才與天理自然之情統(tǒng)一起來,化才學為清空,這是一個很高的詞學境界。
賀鑄在詞史上的地位、評價,歷代詞學評論家對此意見紛紜不一。
在宋代,賀鑄詞譽極高。釋惠洪《冷齋夜話》曰:“賀方回妙于小詞,吐語皆蟬蛻塵埃之表?!睆堮纭稏|山詞序》稱其詞“高絕一世”。黃庭堅的“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自不必說,連一向論詞嚴格苛刻的李清照也認為“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惟賀鑄與小晏、秦、黃始能知之”(李清照《詞論》)。南宋更把賀鑄與蘇軾及周邦彥、小晏、秦、黃等名家一并作為衡量后人詞章優(yōu)劣的準則,如劉克莊作《最高樓》詞題周登樂府,曾說周登詞可以“欺賀晏、壓黃秦”。張镃為史達祖詞集作序,贊其“端可以分鑣清真,平睨方回,而紛紛三變行輩,幾不足比數(shù)”。
宋末以后直到清代及近代,賀鑄的地位有所變化,忽視者、捧之者,詆之者都大有人在。張炎《詞源》及沈義父《樂府指迷》對賀鑄皆不甚重視,明人論賀詞也多局限于具體評論作品,對其地位無多論及。
清代“詞學中興”,常、浙二派先后崛起,但一尚清空騷雅,樹姜夔、張炎為旗幟;一講深美閎約,尊周邦彥為領袖,賀鑄被埋沒其間、屈歸為次一等。
到陳廷焯卻開始大捧賀鑄,其《詞壇叢話》云:“古今詞人眾矣,余以為圣于詞者有五家:北宋之賀方回、周美成,南宋之姜白石,國朝之竹坨、陳其年也。”又說這些人各自的風格“皆詞壇中不可無一,不獨有二者”。他在《云韶集》中更把賀鑄推到了鼎圣地位,卷三有言:“詞至方回,悲壯風流,抑揚頓挫,兼晏、歐、秦、柳之長,備蘇、黃、辛、陸之體,一時盡掩古人,兩宋詞人除清真、白石兩家外,莫敢與先生抗手?!彼凇栋子挲S詞話》中仍給予賀鑄高度評價,《蓮子居詞話》不捧賀鑄被他斥為“無識”,足見他對賀鑄的激賞!
況周頤、夏敬觀對賀鑄的評價與陳廷焯一脈相承,夏甚至把賀鑄擺到辛棄疾之上,曰辛詞豪邁秾麗之處,從賀詞脫胎,而“豪而不放,稼軒所不能學也”。
對賀鑄貶低者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背珜О自掃\動的胡適也看不上賀鑄,所編《詞選》對賀詞一首不錄。賀鑄在詞史上的地位問題,真是見仁見智,莫衷一是了。
筆者認為,無論是將賀鑄抬到蘇辛之上,還是貶為北宋名家之末,抑或是忽略不論,都失之偏頗,無益于對賀鑄地位的客觀評價。龍榆生先生有一篇駁難文章曰《論賀方回詞質(zhì)胡適之先生》,其中對賀鑄評論道:“無論就豪放方面,婉約方面,感情方面,技術(shù)方面,內(nèi)容方面,音律方面,乃至胡氏素所主張之白話方面,在方回詞中無一不擅勝場?!惫P者認為這是比較客觀中肯的評價。
的確,從風格上講,他既能豪放,又善婉約。雖然豪放不能過蘇軾,婉約不能勝周邦彥,但在豪放詞由蘇軾到辛棄疾,婉約詞由柳永到吳文英的嬗變過程中,賀鑄是不可或缺的樞紐。
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較之宋代其他名家,賀鑄也是豐富多彩的,有兒女情,也不少風云氣,非艷科藩籬所能牢寵。在藝術(shù)技巧方面,他更是傾注了大量精力,進行了多種嘗試,反映了他獨特的藝術(shù)追求。
在文學傳統(tǒng)和文壇風尚的時空縱橫網(wǎng)中,我們找到了賀鑄所處的特定位置。從縱向來看,詞國正如麗日中天,詞體齊備、詞調(diào)完善、技巧成熟,為賀鑄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方便;前輩作家豐富的創(chuàng)作遺產(chǎn)使他有法可依、有跡可尋。從橫向來看,豪放之氣的熏陶,江西詩派的影響,使他能拓寬詞路,不偏執(zhí)一端,顯示出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加之良好的修養(yǎng)、淵博的知識、坎坷的身世、不凡的個性,賀鑄如一只辛勤的蜜蜂,在繁花錦簇的詞苑中,博采眾家,釀就了味道醇厚又獨具特色的《東山詞》。因此,我們可以說,在宋詞流變的過程中,賀鑄雖沒有蘇、辛、周、姜等人醒目,但對宋詞發(fā)展的貢獻不應忽視,在中國詞史發(fā)展的漫漫長河中具有承前啟后不可替代的地位和歷史價值。
[注釋]
①近代詞人馮煦說:《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②王灼:《碧雞漫志》卷二。
③薛礪若:《宋詞通論》,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④鐘嶸:《詩品·晉司空張華》:“雖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云氣少?!?/p>
⑤馮沅君,陸侃如:《中國詩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⑥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⑦《詩人玉屑》卷二十一賀方回條引《冷齋夜話》。
⑧夏敬觀:《忍古樓詞話》。
⑨陳廷焯:《詞壇叢話》,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
⑩元好問:《新軒樂府引》,轉(zhuǎn)引自林明德編:《金代文學批評資料匯編》,臺北成文出版社,197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