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黃庭堅思想的構(gòu)成與其對佛教理論的學(xué)習(xí)關(guān)系緊密,這也影響到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其中“靜觀”這一佛禪觀照方式對其思想的影響尤為顯著,投映在創(chuàng)作上,有兩個突出的特點:一是表達對“真如”之心性的感悟,一是描寫對“真如”心性觀照外物時所得之灑脫超然的精神。
[關(guān)鍵詞] 黃庭堅;靜觀;真如;灑脫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673-5595(2012)01-0082-05
在《五燈會元》、《續(xù)傳燈錄》等禪宗典籍中被列為臨濟宗黃龍派門人的黃庭堅,思想中包含大量的佛教思想,這對其思想及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其中佛禪觀照外部世界的方式,尤其是佛教“靜觀”的觀照方式對其影響甚巨。投映在其創(chuàng)作上,有兩個突出的特點:一是具有靜穆之意象及境界的詩句屢次出現(xiàn),而其許多詩歌中所要表達的亦是頓悟后內(nèi)心的寂然不動、“離偽妄無遷改”的體驗,亦可稱之為“真如”①,這使黃詩呈現(xiàn)了靜穆的詩美特征;一是以真如之心性觀照外物,將自己理性深沉、抱道而居、超然灑脫的精神境界灌注于日常景物的描寫中,使其詩歌具有“以法眼觀,無俗不真”的灑脫超然之韻與悠然自得之趣。往昔,論者對黃庭堅與佛教之關(guān)系也頗為關(guān)注,然遍覽有關(guān)論文與專著,涉及佛禪“靜觀”與黃庭堅詩歌關(guān)系之方面,尚乏相關(guān)論述。本文擬從黃庭堅詩文的解讀入手,結(jié)合相關(guān)資料,力圖揭示佛禪“靜觀”與黃氏詩歌創(chuàng)作之關(guān)系。
一、反觀內(nèi)視、淡泊自持——黃庭堅對佛禪“靜觀”之運用及在其思想層面之體現(xiàn)
黃庭堅的思想最大的特點是立足儒家,融攝佛禪。在黃庭堅關(guān)于人格、道德修養(yǎng)的論述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其對于禪宗修行方式的運用痕跡。
(一)反觀內(nèi)視——黃庭堅對于佛禪“靜觀”的融攝
作為佛教觀照方式之一的“靜觀”,是主體以虛靜之內(nèi)心、超越之精神體察外界的一種觀照方式,對此佛經(jīng)中多有論述。《圓覺經(jīng)》“威德自在菩薩”中曰:“善男子,若諸菩薩悟凈圓覺,以凈覺心,取靜為行。由澄諸念,覺識煩動,靜慧發(fā)生。身心客塵,從此永滅,便能內(nèi)發(fā)寂靜輕安。由寂靜故,十方世界諸如來心于中顯現(xiàn),如鏡中像?!雹诒菊轮室嘣?“寂靜奢摩他,如鏡照諸相?!雹谶@種觀照、修行方式乃為“圓覺三觀”之一,亦可依宗密《圓覺經(jīng)》之注,稱之為“靜觀”。 佛教認為這種靜觀的觀照方式能使修行者在修行中攝心住于緣,離散亂而趨禪定。后來的南宗禪雖然反對坐禪,但是從《壇經(jīng)》、《宋高僧傳?唐鄴都圓寂傳》及《景德傳燈錄》卷二“南岳懷讓禪師”等禪宗典籍中屢次出現(xiàn)的對坐禪的批評來看,從反面說明了坐禪作為一種修行方式,其實一直是長期存在,并受到重視的?!蹲陂T武庫》中載:“王荊公一日訪蔣山元禪師,坐間談?wù)撈吩骞沤?。山?‘相公口氣逼人,恐著述搜索勞役,心氣不正。何不坐禪,體此大事?”③“元禪師”即蔣山贊元,臨濟宗僧人。從其建議王安石坐禪來看,禪宗僧人其實并不反對坐禪,而其關(guān)于坐禪的諸多批評,著眼點乃在于反對“癡禪”及指出坐禪并非唯一修行方式。禪宗認為只要定心不散,行住坐臥皆為定,最重要的乃是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1]。
黃庭堅立足儒家融攝佛禪,發(fā)掘出了靜觀與儒家內(nèi)省的修養(yǎng)功夫的相通之處,并將兩者相融合,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反觀內(nèi)視的修養(yǎng)功夫。黃庭堅曾在《贈謝敞王博喻》中寫道:“道德無多只本心?!保?]1720他認為倫理道德是圣人依人之常情而制定的:“唯圣人能遂萬物之宜,通天下之志。萬物皆得宜,禮之實也;天下皆得志,樂之情也。”[3]1871因而要理解倫理道德,應(yīng)該在心靈反省的基礎(chǔ)上進行。其《晁張和答秦覯五言予亦次韻》一詩中寫道:“士為欲心縛,寸勇輒尺懦。要當觀此心,日照云霧散?!保?]23表達對于“俗學(xué)”歪曲儒道,以致流傳失真的不滿。至于如何改變這種現(xiàn)象,其倡導(dǎo)“觀心”的方式,主張通過觀心、內(nèi)省,除去妄念,達到萬物一家、彼我一體的最高道德境界。與此相類的論述還有很多,如《論語斷篇》中說:“故樂與諸君講學(xué)以求養(yǎng)心寡過之術(shù)?!雹堋睹献訑嗥分姓f:“來者豈可不勉,方將講明養(yǎng)心治性之理與諸君共學(xué)之,惟思勉古人所以任己者?!雹堋毒油ぁ分性?“君子藏器待時,盤桓于不中也,反身自觀?!雹苷缰茉e|先生所言:“從思想淵源來看,黃庭堅接收得更多的是禪宗的心性哲學(xué)。”[4]72
中國石油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2月第28卷第1期左志南:靜穆與灑脫黃庭堅強調(diào)通過養(yǎng)心治性來達到最高的道德境界,關(guān)于養(yǎng)心治性的具體實踐方式,他概括為“反求諸己”、“反聽”、“內(nèi)視”、“反觀”。其在《覺民對問》中寫道:“聰莫宜于反聽,明莫宜于內(nèi)視,強莫宜于自勝。古之人能披折萬物,獨見本真?!雹茉凇墩撜Z斷篇》中又說:“由學(xué)者之門地至圣人之奧室,其途雖甚長,然亦不過事事反求諸己,忠信篤實,不敢自欺,所行不敢后其所聞,所言不敢過其所行,每鞭其后,積自得之功也?!雹茉凇杜c胡逸老書》其九中寫道:“可試看《楞嚴》、《圓覺經(jīng)》,反觀自足?!保?]1748黃庭堅強調(diào)通過自省,即對自我的省察來達到了悟的狀態(tài),再用此了悟的心性來觀照自己的生活,從而達到為萬物之宰的境界。這種內(nèi)省的修養(yǎng)功夫,與佛禪“靜觀”住心觀靜以體味真如心性的觀照方式,在方法上具有相通之處。不難看出,其自我省察極有可能是受到佛禪明心見性修行方式的啟發(fā)。
黃庭堅立足儒家、融攝佛禪的思想特點,決定了黃庭堅對于“靜觀”的運用是以禪入儒,他力圖將這種佛禪觀照方式運用到自己倫理道德的修養(yǎng)中。關(guān)于這一點,可以從“宴坐”一詞的使用中窺全豹之一斑?!把缱北臼菍Ψ鸾绦扌兄凶U方式的一種解釋,而這種坐禪的方式又是與“靜觀”的觀照方式互為表里的,因而考察其人對“宴坐”的使用與理解,可以窺見其人對“靜觀”理解之一斑。王安石詩中之“宴坐”均出現(xiàn)在與佛教有關(guān)的題材中,蘇軾詩中亦大多如是。而黃庭堅詩中的“宴坐”既出現(xiàn)在與佛教人物相關(guān)的題材中,又多次出現(xiàn)在與友人的寄贈詩文中,其含義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佛教坐禪方式,也是主體內(nèi)心澄明自在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正如其在《宴坐室銘》中所言:“李子宴處,不惰不馳。觀宇觀宙,使如四肢。不動而動,不行而邁。萬物蕓蕓,則唯我在。”[3]1504雖是對友人的贊賞,實際上也是山谷的夫子自道。黃庭堅對“宴坐”的理解和運用,是置身于靜而觀動,更多的是主體理性精神充盈的一種外在體現(xiàn)。從對于“宴坐”的使用來看,黃庭堅是將“靜觀”作為人格修養(yǎng)的一種方式。
因而,黃庭堅對于靜觀的融攝,是著眼于靜觀與儒家內(nèi)省學(xué)說的相通之處,將佛禪靜觀運用到其人格修養(yǎng)的具體實踐中。
(二)淡泊自持——黃庭堅在融攝佛禪“靜觀”過程中形成的思想特點
山谷之理想人格精神是一種至剛至大、獨立不倚的浩然精神,而這種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學(xué)以待世之用,但不以用與不用為意。其《楊概字序》中有言曰:“今夫?qū)W至于無心,而近道矣。得志乎,光被四表;不得志乎,藏之六經(jīng)。皆無心以經(jīng)世故耶!”④其詩中亦多相似之語:“文章不經(jīng)世,風(fēng)期南山霧?;x吟四時,悲喜各有故。吾獨無間然,子規(guī)勸歸去?!保?]1184 “無心經(jīng)世網(wǎng),有道藏丘山。”[2]71“寂寥吾道付萬世,忍向時人覓賞音?!保?]1070并且黃庭堅重視在日常生活中實踐自己的人格修養(yǎng)目標,反對空談,其有言曰:“今孺子總發(fā)而服大人之冠,執(zhí)經(jīng)談性命,猶河漢而無極也。吾不知其說焉。君子之道,焉可誣也!君子欲有學(xué),則自俎豆、鐘鼓、宮室而學(xué)之,灑掃、應(yīng)對、進退而行之?!雹艽送?黃庭堅十分重視道德修養(yǎng),具體說來即為“孝友忠信”。他在《答洪駒父書》中說:“自頃嘗見諸人論甥之文學(xué),它日當大成,但愿極加意于忠信孝友之地?!保?]473其《戒讀書》一文中亦曰:“士大夫家子弟,能知忠信孝友斯可矣。”[3] 1683皆主張于日常生活的身體力行中實踐道德倫理的修養(yǎng)。
學(xué)以用世、但不以用與不用為意的思想特點,使黃庭堅少了前人或同時代其他人失志時的怨嘆與憤懣,卻多了幾分從容與灑脫。而這種從容與灑脫,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正是其以真如心性,靜觀人世所獲得的一種哲理上的超越;君子之道寓于日常生活中的思想特點,使他更加關(guān)注日常生活,并能以不同于常人的眼光看待日常生活,從而能從中發(fā)現(xiàn)別人不曾發(fā)現(xiàn)的美。前者可謂之淡泊,后者可謂之自持。
淡泊自持的人格境界,使黃氏靜觀的對象不僅是坐禪時內(nèi)心的體悟,而更廣泛地擴展到其目光所及的各個領(lǐng)域。如“養(yǎng)生遺形骸,觀妙得骨髄”,“事常超然觀,樂與賢者共”,“蕓蕓觀此歸,一德貫真濫”,“團蒲日靜鳥吟時,爐薫一炷試觀之”,“志士仁人觀其大”,“隱幾惟觀化,開書屢絕編”,“天地入諭旨,芭蕉自觀身”,“我觀萬世中,獨立無介伴”,“蚊虻觀得失,虎豹擅文章”,“返身觀小丑,真成覆車犢”,“我觀諸境盡,心與古人同”,“萬水千山厭問津,芭蕉林里自觀身”,“觀水觀山皆得妙,更將何物污靈臺”等等。這也是黃氏多次強調(diào)“觀”的根本原因。
二、真如靜穆與超越灑脫——黃庭堅對“靜觀”之運用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
如前所論,黃庭堅著眼于靜觀與儒家內(nèi)省學(xué)說的相通之處,將佛禪靜觀運用到其人格修養(yǎng)的具體實踐中,并形成了淡泊自持的人格特點。此獨特之人格特點與黃庭堅將創(chuàng)作視為人格修養(yǎng)之外在表現(xiàn)的文藝觀相結(jié)合,滲透到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
黃庭堅在《奉答茂衡惠紙長句》中寫道:“羅侯相見無雜語,苦問溈山有無句。青草肥牛脫鼻繩,菰蒲野鴨還飛去?!保?]1176其用“露地白?!薄僬蓱押R傍喿邮?所要說明的是自己禪學(xué)造詣低下,不能呵護佛性,對外部世界之認識也是隨著時空之流轉(zhuǎn)而變遷。從黃庭堅的自謙之詞中,可以看出其認識到了心隨物轉(zhuǎn)則會陷入迷誤的境地;只有本心不隨著時空變遷,方能達到更高的人格修養(yǎng)境界。因而黃庭堅多在詩中表現(xiàn)對于“離偽妄無遷改”之“真如”境界的體認與感悟。其有詩曰:“松柏生澗壑,坐閱草木秋。金石在波中,仰看萬物流。抗臟自抗臟,伊優(yōu)自伊優(yōu)。但觀百歲后,傳者非公侯?!保?]501在詩中他選取松柏、金石兩個相對而言能超越時間空間流轉(zhuǎn)的意象,來“閱”草木秋凋,“看”萬物流走,以之來突出主體立足于靜以觀動的狀態(tài)。在他人伊優(yōu)、抗臟之時自己卻保持真如不變之本心,從而不失本真。類似這樣的表述還有很多,如“萬物并流,金石獨止?!雹堋叭f物沄沄,隨川而東。金石獨止,何心于逢。天地雷雨,草木爭長。松柏不春,以聽年往?!保?]1730
關(guān)于這一點,周裕鍇先生曾撰文指出:“黃庭堅詩中常見的意象往往具有堅固永恒或澄明高潔的性質(zhì)?!辈Υ艘滑F(xiàn)象之原因進行了比較細致的分析。同時,周先生還認為黃庭堅的詩“追求一種將道德和審美融為一體的人生藝術(shù),道德不再成為外在的枷鎖,因人自心的覺悟而具有‘悠然自得之趣”[4]75。但是對于這種“悠然自得之趣”,周先生并未進行進一步的探討。黃庭堅詩中具有“堅固永恒或澄明高潔的意象”是黃庭堅以“真如”之本心,靜觀外物時主體精神的體現(xiàn),可以說是佛禪“靜觀”觀照方式的一種顯性的體現(xiàn)。除了這種顯性的體現(xiàn)外,“靜觀”作為一種與詩歌創(chuàng)作思維相通的觀照方式,對于黃庭堅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還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真如靜穆——理想精神境界的描寫
黃詩中有很多詩篇是對于在紛擾現(xiàn)實中,主體抱道而居、超然灑脫的精神狀態(tài)的描寫與贊賞。在這一類詩歌中,又可大致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黃氏寄贈友人之詩。這類詩歌中,其對友人的推崇與贊賞,往往多含有夫子自道的意味,亦可看做是黃氏對自己心目中理想人格的描寫?!澳僚S刑雇?亡羊自多端。市聲鏖午枕,常以此心觀?!薄爸傥蹬钶镎?宣城詩句中。人賢忘巷陋,境勝失途窮。寒葅書萬卷,零亂剛直胸。偃蹇勛業(yè)外,嘯歌山水重。晨雞催不起,擁被聽松風(fēng)?!薄败囻R氣成霧,九衢行滔滔。中有寂寞人,靈府扃鎖牢。”皆是對友人不為紛亂之外界所擾,保持內(nèi)心虛靜澄明、甘于淡泊、超然物外之精神狀態(tài)的贊賞?!傲氾w城東南,隱幾撫群動?!兰娚鯈槑V,胸次欲空洞”;“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歸來坐虛室,夕陽在吾西”;“吾人撫榮觀,宴處自超然”;“室中凝塵散發(fā)坐,四壁矗矗見天下”;“得閑枯木坐,冷日下牛羊”;“觀物見歸根,撫時終宴坐”。這些詩句塑造的皆是以湛然不動之“真如”本心,以冷峻的目光看外界的紛紛擾擾的高潔友人形象。在這類寄贈詩中,黃氏對友人人格的贊賞看似與靜觀的觀照方式并無直接的聯(lián)系,但是詩歌中所塑造之形象,皆具有以真如之本心、冷峻之眼光去體察、觀想紛擾外界的超越特質(zhì)。這是山谷對自己向往的人格、精神境界的具體描寫,而對這種人格、精神境界的體悟與認識,卻正是山谷在用靜觀方式觀照外部世界時所獲得的。
第二類是對于自己精神狀態(tài)的直接描述。與第一類在對友人人格境界的贊賞中道出自己的理想境界不同,在黃庭堅對自己精神狀態(tài)直接描述的詩歌中,靜觀這一觀照方式的使用痕跡更加明顯。其《有惠江南帳中香者戲答六言二首》其一:“一穟黃云繞幾,深禪想對同參?!逼涠?“欲雨鳴鳩日永,下帷睡鴨春閑?!薄蹲诱袄^和復(fù)答二首》其二:“迎燕溫風(fēng)旎旎,潤花小雨斑斑。一炷煙中得意,九衢塵里偷閑?!薄都抛¢w》:“莊周夢為蝴蝶,蝴蝶不知莊周。當處出生隨意,急流水上不流。”山谷的這類詩歌皆興象微妙,于一種境界的描述中,表達自己以真如本心靜觀外界時所感受到的無言之美。其《北窗》詩云:
生物趨功日夜流,園林才夏麥先秋。綠蔭黃鳥北窗下,付與來禽安石榴。[2]403
詩中,黃庭堅將自己瞬間所見所感作詩性之表達:萬物隨時而變、生生不息,園林草木皆綠之時,卻已至麥黃熟待收之際。然在語言之外卻隱含其一番感慨,即萬物如此,人世亦然。至于當如何應(yīng)對此變化,其用閑臥北窗綠蔭之下,聽黃鳥吟唱,看石榴花發(fā)答之。乃聽其自然之意。因而任淵注曰:“末句蓋有所寄,言物化各用事于一時,姑聽其自然耳?!逼湓趯懢暗耐瑫r融入了自己冥心靜觀時所得的生命體驗,遂有悠游自得之味。
錢志熙先生曾指出:“山谷常借某種具體境界,傳達其內(nèi)心所感悟到的那些無言之美?!保?]此“無言之美”正是黃氏以靜觀之方式觀照外物時,內(nèi)心對真如心性之體驗的外在表現(xiàn)。
(二)超越灑脫——主體精神于景物描寫中的體現(xiàn)
《新華嚴經(jīng)論》中有言曰:“文殊、普賢、比丘、比丘尼、長者、童子、優(yōu)婆夷、童女、仙人、外道五十三人,各各自具菩薩行,自具佛法。隨諸眾生見身不同,不云有轉(zhuǎn)。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間肉眼觀,無真不俗?!雹荨蹲阽R錄》中亦云:“一切諸法中,皆有安樂性。所以云:若以肉眼觀,無真不俗;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⑥靜觀對黃詩之影響還體現(xiàn)在以靜觀之方式觀照外物時,“法眼”所到,無俗不真,即能于平常之處發(fā)現(xiàn)新的美,從而于常見之景的描寫中翻出新意。正如惠洪《冷齋夜話》中載:“山谷云:‘天下清景,初不擇賢愚而與之遇,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shè)?!保?]如其《次韻蓋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其二之前半曰:“世態(tài)已更千變盡,心源不受一塵侵。青春白日無公事,紫燕黃鸝俱好音?!痹谑缿B(tài)千變?nèi)f化之際,真如之本心湛然自在,不受塵緣染污,以此心觀之,無公事之時即是良辰,鳥雀之鳴叫俱是悅耳之音。這正是靜觀外物時,真如之心性的體現(xiàn)。這也與《圓覺經(jīng)》中強調(diào)觀照外界時覺性平等不動、遍滿法界的眼光有關(guān),“由彼妙覺性遍滿故,根性塵性無壞無雜。根塵無壞故,如是乃至陀羅尼門無壞無雜。如百千燈光照一室,其光遍滿無壞無雜。”②對于說過“可試看《楞嚴》、《圓覺經(jīng)》,反觀自足”的黃庭堅來說,他對這種觀照方式肯定是極為熟悉的,其《題意可詩后》一文中就曾引用“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這也使得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了真如本心的灑脫表現(xiàn):
打荷看急雨,吞月任行云。夜半蚊雷起,西風(fēng)為解紛。
茗椀夢中覺,荷花鏡里香。涼生只當處,暑退亦無方。[2]636
山下三日晴,山上三日雨。不見祝融峰,還溯瀟湘去。[2]678
前兩首《和涼軒二首》作于崇寧二年,是黃庭堅寫自己用虛靜方式觀照外物之所見與所感。第一首描寫的是雨過天晴,皓月升空而后復(fù)被密云所蔽之過程,急雨灑落于荷葉之上,皓月為微云所慢慢吞沒,夜半雨勢將至空氣悶熱,蚊蟲聚集,嗡嗡作響,接著落雨前之涼風(fēng)將其一掃而空。在此過程的描述中,聽、看的主體,就是內(nèi)心寂然不動、超然物外的詩人本身。第二首寫自己于涼軒所見、所感,香茗一杯,芰荷十里,對此美景,不但世間之奔競可以忘卻,就連暑氣也被面對美景而生的灑脫胸襟所化解。第三首《離福巖》作于崇寧三年赴宜州貶所途中,山谷用寥寥數(shù)語淡然敘述了自己途中所歷,將自己內(nèi)心湛然不動、不以遷謫為意的灑脫情懷現(xiàn)于言外。以上詩中皆寫自己日常所見之景物,然皆由“法眼”靜觀之角度出之,遂有迥異于流俗之超越灑脫之美。黃庭堅在經(jīng)歷了貶謫的經(jīng)歷和各種磨難后,用真如本心,靜觀外物之變遷,實現(xiàn)了對自己生命困境的灑脫超越,正如黃火火冖田《山谷年譜》中所引范廖之語:“先生雖遷謫處憂患而未嘗戚戚也,視韓退之、柳子厚有間矣。東坡云御風(fēng)騎氣與造物游,信不虛語哉!”[7]
黃庭堅對于靜觀這一觀照方式的運用,與他推崇主體理性深沉、抱道而居、超然灑脫的精神境界是緊密相連的,這也使黃詩呈現(xiàn)了真如靜穆之美;而以真如之本心靜觀外物時,黃詩又呈現(xiàn)了“無俗不真”、超越灑脫之美。正是黃庭堅本自“真如”自性,將佛禪“靜觀”與詩歌創(chuàng)作思維相融,才使得黃詩呈現(xiàn)了真如靜穆與超越灑脫兩者深層次上的融合。
三、結(jié)語
《潛溪詩眼》中載:“山谷言學(xué)者苦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fù)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8]黃庭堅一直力求不蹈前人覆轍,自出機杼,主張在詩歌語言、境界上實現(xiàn)創(chuàng)新。這種創(chuàng)新精神與黃氏對靜觀之融攝相結(jié)合,造就了其獨特的詩學(xué)觀,即追求不俗與提倡苦思。關(guān)于前者,黃庭堅向往理性深沉、超然曠達的精神境界,以真如之心性,靜觀世事變遷而內(nèi)心湛然自如。這種獨特、高邁的人格精神投映到其詩作中,使其作品迥異于流俗。關(guān)于后者,黃庭堅對靜觀的融攝,使其在創(chuàng)作思維上實現(xiàn)了革新。《文心雕龍?神思》云:“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保?]黃庭堅融攝靜觀,為虛靜注入了新的意義。其用“法眼”靜觀外界,跳出前人窠臼,照見事理,從而做到了“以俗為雅,以故為新”。
注釋:
① 見子璿集《首楞嚴義疏注經(jīng)》(《大正藏》第39卷89頁)。
② 見宗密略疏《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jīng)略疏》(《大正藏》第39卷)。
③ 見宗杲《大慧普覺禪師宗門武庫》(《大正藏》第47卷)。
④ 見黃庭堅著《豫章黃先生文集》(《四部叢刊初編》本)。
⑤見李通玄《新華嚴經(jīng)論》(《大正藏》第36卷)。
⑥ 見永明延壽《宗鏡錄》(《大正藏》第48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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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夏暢蘭]
Solemn and Natural: the Discussion between Huang Tingjian憇 Study
of "Observing Calmly" and His Poetry Creation
ZUO Zhin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Abstract: Huang Tingjian憇 thought is closely linked to the Buddhist doctrine, and this affects his poetry creation. Among this, "observing calmly" has the remarkable influence on his thought, and this causes his creation to present two remarkable characteristics. One is that he expresses his disposition feeling of become inspired of "the eternal truth"; the other is that he describes "the eternal truth" rightly frequently when the disposition contemplation nonego obtained free and easy aloof spirit.
Key words: Huang Tingjian; observing calmly; solemn; natu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