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鴻
(1.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溫州 325035;2.浙江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浙江杭州 310018)
釋“坐(座)頭”
劉傳鴻1,2
(1.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溫州 325035;2.浙江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浙江杭州 310018)
魏晉時期的“坐頭”指八座之首;唐宋之際的“坐(座)頭”為座之首,可虛指地位,亦可實指座位;而元末之后的“坐頭”則指茶肆酒樓等由桌與椅子搭配構(gòu)成的桌席,并引申專指坐具。這些“坐(座)頭”都不是附加式的合成詞。
坐(座)頭;八座之首;座之首;桌席
《世說新語·輕詆》中有一個“坐頭”用例:“王中郎舉許玄度為吏部郎。郗重熙曰:‘相王好事,不可使阿訥在坐頭?!?/p>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1]、楊勇《〈世說新語〉校箋》[2]均未解釋這個詞。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則采用另一版本作“坐”,并在校文中指出“‘在坐’,景宋本‘坐’下有‘頭’字”[3]。其他學(xué)者多認(rèn)為“坐頭”為附加式合成詞,“頭”為名詞詞尾,如張永言[4]、蔣宗許[5-6]、王云路[7]等。這樣理解,再加上版本中的異文,似乎更坐實了“坐頭”即“坐(座)”,“在坐頭”即“在坐(座)”。張萬起的觀點稍有不同,他認(rèn)為這個“頭”置于名詞后表示處所,并未完全虛化,仍有一定的實在意義,相當(dāng)于“前面”或“旁邊”[8],這樣“坐頭”即座前、座旁。
無論將“坐頭”解釋成座,還是座前、座邊,都會造成文句的理解困難,因為“不可使阿訥在坐(座)”與“王中郎舉許玄度為吏部郎”語義上缺少聯(lián)系,兩個不甚相干的話題何以會放在一起表示輕詆呢?
我們認(rèn)為“坐頭”實指八座之首,也就是王中郎推舉許玄度所要擔(dān)任的“吏部郎”?!袄舨坷伞焙我苑Q為“坐頭”?這需從當(dāng)時的職官說起。據(jù)《晉書·職官志》:
列曹尚書,案尚書本漢承秦置,及武帝游宴后庭,始用宦者主中書,以司馬遷為之,中間遂罷其官,以為中書之職?!鬂h光武以三公曹主歲盡考課諸州郡事,改常侍曹為吏部曹,主選舉祠祀事;民曹主繕修功作鹽池園苑事;客曹主護(hù)駕羌胡朝賀事;二千石曹主辭訟事;中都官曹主水火盜賊事;合為六曹。并令仆二人,謂之八座。及魏改選部為吏部,主選部事,又有左民、客曹、五兵、度支,凡五曹尚書、二仆射、一令為八座。及晉置吏部、三公、客曹、駕部、屯田、度支六曹,而無五兵。咸寧二年,省駕部尚書。四年,省一仆射,又置駕部尚書。太康中,有吏部、殿中及五兵、田曹、度支、左民為六曹尚書,又無駕部、三公、客曹?;莸凼烙钟杏颐裆袝?,止于六曹,不知此時省何曹也。及渡江,有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五尚書。祠部尚書常與右仆射通職,不恒置,以右仆射攝之,若右仆射闕,則以祠部尚書攝知右事。
這段話詳細(xì)記載了列曹尚書自秦至?xí)x的發(fā)展變化,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八座”之名。蓋自后漢光武時,六曹尚書另加令仆二人,即稱八座。至魏,五曹尚書、二仆射及一令合稱八座。至?xí)x,未專門提及八座,但“八座”之名并未消失。如《晉書·禮志中》:“元帝詔曰:‘溫嶠不拜,……其令三司八座、門下三省、外內(nèi)群臣,詳共通議如嶠比,吾將親裁其中?!薄稌x書·庾旉傳》:“尚書夏侯駿謂朱整曰:‘國家乃欲誅諫臣!官立八座,正為此時,卿可共駁正之?!庇肿鳌鞍俗?,《晉書·紀(jì)瞻傳》:“如復(fù)天假之年,蒙陛下行葦之惠,適可薄存性命,枕息陋巷,亦無由復(fù)廁八坐,升降臺閣也?!薄端螘ぐ俟僦旧稀罚骸皶x西朝八坐、丞、郎,朝晡詣都坐朝,江左唯旦朝而已。八坐、丞、郎初拜,并集都坐交禮。遷,又解交。漢舊制也。今唯八坐解交,丞、郎不復(fù)解交也。”《宋書·禮志一》:“至康帝建元元年,太史上元日合朔,朝士復(fù)疑應(yīng)卻會與否。庾冰輔政,寫劉劭議以示八坐?!?/p>
第二,吏部郎在八座中的位置。上文中,自后漢光武帝有“八座”之名起,但凡例舉各曹,吏部均置于首位。這并不是隨意為之,關(guān)于吏部郎于諸曹郎中所處的地位,唐李林甫《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所述甚明:“吏部郎中,后漢置之,職在選舉。魏、晉用人,妙于時選,其諸曹郎功高者遷為吏部郎。其吏部郎歷代品秩皆高于諸曹郎。魏、晉、宋、齊吏部郎品第五,諸曹郎第六?!碧贫庞印锻ǖ洹肪矶堵毠俚洹芬度A譚集·尚書二曹論》亦有相關(guān)論述:“劉道真問薛令長在吳何作,答曰:‘為吏部尚書?!瘑栐唬骸畢谴舨浚稳缬嗖??’答曰:‘并通高選,吏部特一時之俊?!瘎⒃唬骸畷x魏以來俱爾。獨(dú)謂漢氏重賊曹為是,吳晉重吏部為非?!?/p>
據(jù)此,吏部郎居八座尚書之首,故有“坐頭”之稱?!妒勒f新語·輕詆》中,當(dāng)王中郎推舉許玄度為吏部郎時,郗重熙直言不可讓阿訥(許玄度)居吏部郎一職(在坐頭),以此示其輕詆。
“坐頭”又可寫作“座頭”,二詞形在唐前其它文獻(xiàn)中未見使用,唐宋時有少量用例,指座之首,可實指座位,亦可虛指地位。唐趙璘《因話錄》卷二:“李尚書益,有宗人庶子同名,俱出于姑臧公。時人謂尚書為‘文章李益’,庶子為‘門戶李益’,而尚書亦兼門地焉。嘗姻族間有禮會,尚書歸笑,謂家人曰:‘大堪笑,今日局席兩個坐頭,總是李益?!贝硕挝淖忠嘁娪谒瓮踝暋短普Z林》卷四,“坐頭”作“座頭”,指酒席中的上座。唐陳陶《西川座上聽金五云唱歌》詩:“曲終暫起更衣過,還向南行座頭坐?!贝死械摹白^”當(dāng)與《因話錄》中的“坐頭”同義?!短綇V記》卷三○九:“向使甘言盛行于曩昔,豈今日居君王之座頭。”“君王之座頭”相當(dāng)于君王之首席大臣,與宰相相當(dāng)。
元代前期未見“坐(座)頭”用例,元末至清代,“坐(座)頭”有了新的意義,用以指茶樓酒肆等由桌椅搭配供客人使用的桌席,一般一張桌子配多把椅子為一“坐(座)頭”,常用量詞“副(付)”限定,如《水滸傳》第 35回:“宋江和燕順先入店里來看時,只有三付大座頭,小座頭不多幾付。只見一付大座頭上,先有一個在那里占了?!薄白^”有大小,并非指座位有大小,而是指酒桌有大小,因此能坐的人有多有少?!度辶滞馐贰返?17回:“當(dāng)下拉了匡超人,同進(jìn)一個酒店,揀一副坐頭坐下?!倍嗳俗桓弊^,可見“坐頭”并非指單個座位?!抖U真逸史》第4回:“二人廝拖廝扯,腳趕著轉(zhuǎn)入山坳里來。奔到酒店內(nèi),揀一副座頭坐下,叫酒保:‘打幾角酒,有甚么好下酒之物,拿幾品來?!薄陡艉熁ㄓ啊返?24回:“陳芳故意走進(jìn)去,坐在側(cè)首一副坐頭上?!贝硕械摹白ㄗ╊^”均指由桌椅搭配構(gòu)成的桌席。
“坐(座)頭”也有用量詞“個”或不用量詞限定的如《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一:“李彪道:‘這等,我們只在這家買酒吃,就好相腳手盤問他?!积R走至店中,分兩個座頭上坐了?!薄胺謨蓚€座頭”即眾人分坐兩桌?!督鹋_全傳》第34回:“眾人聽說,笑哈哈道:‘這句話卻不差,我們莫怪這老人家?!活^談?wù)摫阋活^走七碗軒中一同吃茶,就在外首揀個坐頭,大家坐下,當(dāng)心等金臺到來。”眾人坐一個坐頭,可見“坐頭”并非單指座具?!豆疟舅疂G傳》第31回:“幾巡酒后,只見胡六走出座頭,向二人納頭便拜,放聲大哭?!薄白叱鲎^”并非指走出座位,而是指從酒桌上出來?!冻蹩膛陌阁@奇》卷四十:“店主人見是個士人,便拱道:‘樓上有潔凈坐頭,請官人上樓去。’”“潔凈坐頭”指座位與酒桌都是潔凈的,而不是單指座位。
用“個”或不用量詞限定的“坐(座)頭”極易誤解為單個座位,《漢語大詞典》表坐具、座位義的“坐頭”一詞下,引有二例,都有問題[9],先看第一例:
《水滸傳》第28回:“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頓杯盤端正,張青教擺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頭?!蔽闹小白赖省迸c“坐頭”連用,“坐頭”即包含桌與凳的席位,而非單指坐具,否則只能說放了“桌”與“坐頭”?!端疂G傳》第27回:“三個人入到里面,一付柏木卓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袋,上下肩坐了。”這里亦“卓凳座頭”連用,但因為前面用了量詞“付”,所以就不易誤解。
第二例引《文明小史》第50回:“勞航芥便在人叢內(nèi)鉆將進(jìn)去,有人領(lǐng)著進(jìn)了大門,一領(lǐng)領(lǐng)他到一間敞廳上,有二三百個坐頭。此時光景還沒有開鑼,坐頭上只坐了兩排人。”此例“坐頭”前用了量詞“個”,再加上后文有“坐頭上坐了兩排人”,似乎單指座位。其實不然。清時的戲館與現(xiàn)代的戲院不同,其座位以桌配椅的形式排列,這從《九尾龜》第160回的一處記載可以知道:“進(jìn)了戲館,自有認(rèn)得的案目趕忙招呼?!f著,便引著眾人走上樓去,果然讓了一間包廂出來,請辛修甫等進(jìn)去坐下。辛修甫舉目看時,只見樓下正桌上的客人雖然不見得十分擁擠,卻也坐得滿滿的沒有什么空位,只有樓上的人略略少些?!睋?jù)此,“坐頭”仍指桌椅搭配的席位。另外《負(fù)曝閑談》第 6回中的一處記載也可說明問題:“二人踏進(jìn)門來,好大一間廳,擺著百十副座頭,但是人影寥寥?!眱衫銮樾蜗嗨?,由于后例用了量詞“副”,因此不易誤解。
“坐(座)頭”在明清白話小說中用例很多,并引伸出表坐具的新義,《狄公案》第61回:“狄公見他歸順,趕著起身將他扶起,命小軍端了一個座頭,命他坐下?!贝死械摹白^”單指坐具甚明?!毒盼埠返?回:“只道他不來的了,今見他來,已經(jīng)用過了好幾樣菜,深抱不安,即忙起身招呼,命人添了座頭杯箸,請祥甫坐下,說了幾句抱歉的話。”這里的“座頭”也只是坐具,而不包括桌子??傮w來看,這種用法的“座頭”數(shù)量較少,在閱讀文獻(xiàn)時需加辨別。
明清小說中的“坐(座)頭”雖可表坐具,但其源義——桌椅搭配構(gòu)成的局席——與普通的坐具差別很大,應(yīng)該不是“坐(座)”與詞尾“頭”組合而成的附加式合成詞。明方以智《通雅》卷十九:“首坐謂之客,唐謂之坐頭;確酒者謂之白席?!蹲笫稀贰凹v為客’。唐李尚書益與宗人尚書益赴飲,上坐,笑曰:‘今日兩副坐頭,俱李益執(zhí)事。’勸酒謂之白席人,亦謂四司人?!蔽闹蟹揭灾歉摹兑蛟掍洝分械摹皟蓚€坐頭”為“兩副坐頭”,很明顯認(rèn)為二者具有同一性??紤]到“坐(座)頭”在明清小說中主要指茶樓酒肆等用以接待客人之用的桌席,出于對客人的尊重,將尊稱客人的“坐(座)頭”移植于稱呼供客人坐的桌席,應(yīng)當(dāng)是很正常的事。
[1]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 上冊[M].北京: 中華書局, 1984: 453.
[2]楊勇.《世說新語》校箋: 第1冊[M].修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 2006: 758.
[3]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 上[M].北京: 中華書局, 1983: 706.
[4]張永言.《世說新語》辭典[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2: 439.
[5]蔣宗許.古代漢語詞尾縱橫談[J].綿陽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 1999, (6): 28-39.
[6]蔣宗許.漢語詞綴研究[M].成都: 巴蜀書社, 2009: 208.
[7]王云路.中古漢語詞匯史: 下冊[M].北京: 中華書局, 2010: 978.
[8]張萬起.《世說新語》詞典[M].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 1993: 82.
[9]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 第2冊[M].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1988: 1053.
Explanation of Chinese Expression “Zuotou [坐(座)頭]”
LIU Chuanhong
(1.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2.Research Institute for Ancient Book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China 310028)
Zuotou [坐(座)頭]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referred originally to the first seat of an “Eight Immortals” table.While during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y, Zuotou meant the first seat or superior status, it referred to Zhouxi (桌席, composed of tables and chairs) in tearooms and taverns and obtained extended meaning of things to sit on since the end of the Yuan Dynasty.These forms of Zuotou do not belong to affixation words.
Zuotou [坐(座)頭]; First Seat of an “Eight Immortals” Table; First Seat; Zhuoxi (桌席)
H131
A
1674-3555(2012)04-0033-04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4.006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編輯:劉慧青)
2011-07-07
教育部青年基金(11YJC740063);中國博士后基金(20100471752);浙江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10CGZY07YB)
劉傳鴻(1973- ),男,安徽宣城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古漢語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