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出海了,老二媳婦認(rèn)識了來村里賣貨的貨郎,兩個人的情與愛成為這個春天的故事??衫隙趺崔k,他會怎么應(yīng)對呢?
春天的羊角畔就像摻了白糖的冰,晶亮透明,天空藍(lán)嫩藍(lán)嫩的,海水碧透碧透的,空氣也是腥甜腥甜的。海上造船的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貍鞒隼线h(yuǎn)??纱蟛糠执汲龊A?,畔上空蕩蕩的。畔上有個叫老二的出海了,老二媳婦就在場上曬墨魚干,老三掮著犁走過來了,說,嫂子,曬場呀。嫂子只“嗯”了一聲,就又低頭干起了活。
春天的羊角畔空空落落,造船的聲音一停,空氣就寂寂然,岑岑然,仿佛老僧入了禪似的。老二的船已走了近一個月了,媳婦又沒孩子,在家里好不孤單。孤孤單單的就想著心事,可是黃海是浩渺的,它是太平洋的一部分,太大了。有一次,她聽老二說,在船上他見過韓國女人和日本娘兒們??墒亲约撼鲩T跑過最遠(yuǎn)的路,就是去大姨家,翻個小山,再翻過一個小山就到了。女人深知自己的男人走了好長時(shí)間了,而春天的天又老長老長,沒有盡頭。她不是個饒舌婦,從東家走到西家。所以耽溺在家里擺弄那些墨魚干鲅魚片,就很孤獨(dú)。這時(shí)小巷里傳來貨郎鼓的聲音。每年春天,貨郎都會來畔上兜售他們的洋貨,什么針頭線腦呀,圍巾手帕呀,銅盆皂盒呀,蘇打燒堿呀,走街串巷,聲音異常親切招搖。畔上的胡同,像布迷魂陣一樣,縱橫交錯。畔上的女人又多,均吃魚玩水,長得又俊,所以貨郎一來了,就拉不動腿了。女人全從家里出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大群孩子。貨郎就把他的東西攤出來了,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塊手帕,一枚頂針,女人看了又看,戴了又戴,裝著要拿走的樣子,貨郎急了,你們還沒開錢呢。貨郎見女人在逗他,也就紅了臉。畔里的女人,是吃魚長大的,因而都極度豐滿,就像那魚肉一樣白嫩嫩的,饞人。
女人風(fēng)卷殘?jiān)埔话憔碜吡艘恍〇|西,這時(shí)老二媳婦才過來了。老二媳婦一來,那貨郎端量了她半天,這女人長得那身坯臉蛋兒不胖不瘦,溫靜靜、水潤潤,聲音也甜絲絲的。大哥,進(jìn)屋喝水吧?哦,不渴,不渴。你買貨嗎?我看這手巾就不錯,買一條吧。女人看他那臉可能半年沒洗,云一塊霧一塊的,那黑髭亂糟糟,咋咋呼呼的,有一種野性的美??蠢隙眿D仍在端量,又說,買一條吧,我給你便宜點(diǎn)兒。貨郎搖著貨郎鼓一樣的頭,東張西望地看那些女人走遠(yuǎn)了,就詭秘地說,快買快挑,她們走了,我給你便宜一點(diǎn)兒。女人有些慌張,臉色醉紅,乜斜著眼兒看5d23ce79c5b4a43aa9f40f1bd9e45374著貨郎,大哥,你好洗臉了。賣賣這些東西,到對面河里洗去。反到河里洗,我家里有水,我給你端去。不用,不用,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四海為家。這女人就要進(jìn)門端水去,又被貨郎一把扯了回來。貨郎是故意扯女人那有酒窩窩的小手兒,可能扯重了些,女人就“哎喲”一聲,那聲音很低,就像小貓咪咪,小鳥依人。貨郎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就又低頭鼓搗他那些小東西。這針你多拿點(diǎn)兒吧,日本貨,手頭緊就先放著,不用開錢。女人咬著嘴唇低頭不語。胡同靜靜的,沒有人聲,也沒有鳥語。貨郎把貨郎鼓拿起又放下,沒搖。
女人說,你這走村串戶的,真像我那口子,早晚沒個家。我晚上在草垛中扒個洞就行了,男人嘛,四海為家。女人就想起老二,他的家在海里,那海老大老大的,看不到邊際。女人抖抖膽問,你就不回家看看嫂子?哪有嫂子,人家看我閑云野鶴一般,心就野了,被另一個貨郎勾走了。女人的心針扎似的,嗯,嫂子也太那個了。唉,有什么辦法,女人水性楊花,有啥辦法。
胡同刮來細(xì)細(xì)的風(fēng),墻上的茅草在幽幽地動。女人跪下來,在細(xì)細(xì)地翻著那些小玩意兒,她猛然看到貨郎的褲子開裂了,就無意中把手伸過去,摸了一把,那腳脖黑漆漆的,比鐵還硬,多壯實(shí)的男人呀,不差池我那口子,女人的心撲騰一下,就像一枚石子扔進(jìn)海里。女人終于回過神來,說,大哥,你那褲腿裂了。沒有辦法,走山趟水刮裂的。脫下來,我給你縫縫?咋脫呀,我就這一條褲子。女人轉(zhuǎn)身踅回了家,拿出自家男人一條褲子,說,你先換上。女人就背過臉去,貨郎匆忙把那條褲子扯下,又把這條褲子換上。女人羞答答的,像做錯了什么事一樣,拿回家縫去。約個把時(shí)辰,女人沒出來;再過個把時(shí)辰,女人仍沒出來。貨郎忐忑不安,進(jìn)去看看吧,又擔(dān)心這貨,更重要的那是個陌生女人家呀??纯刺焐瘟?,煙囪旋出裊裊的炊煙,一股蔥香味蕩漾在小胡同里。這是一條靜僻的胡同,大批女人走過之后,只要貨郎鼓不再響,是很難有人發(fā)現(xiàn)貨郎趴在這里。
門吱扭響了,女人出來了,端一卷熱氣騰騰的油餅,雙唇輕啟,大哥,你吃吧。貨郎遲疑,那褲子呢?瞎不了你的,我過晌就縫。貨郎抓起幾件東西,就往老二媳婦手里塞。哎,哎,不用,不用。東西就掉到地上,女人卻把餅搡到他手里,快吃吧,別婆婆媽媽的,讓人見了笑話。貨郎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口大口嚼起了餅,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他已好些年沒吃這餅了。女人又想起自己的男人,茫茫大海里,誰給他烙餅?zāi)兀蓱z見的,貨郎與自家男人都是天涯淪落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女人看貨郎那野蠻的吃相,就說,大哥,你是不是走過好多地方?是的,城里鄉(xiāng)下、天南地北,我都去過。你們男人真行。眼里就漾出羨慕的輕淚,可別托生個女人,就這么整天圪蹴在家里一輩子??梢彩?,貨郎張著油光光的嘴巴說,我到過好多地方,女人都是這樣。黃海有一個小島,那里的女人至今沒看見毛巾是啥樣子,多大的女人也不知自己長得啥樣子,急眼了就趁晴天的時(shí)候,到小溪邊照照自己的影子,那就是她們的鏡子。我第一次到島上,只帶過一面鏡子,這鏡子從這家傳到那家,又從那家傳到這家。后來那鏡子就碎在一個女人的手中,那女人長得比猴子還丑,因?yàn)樗龐屔龝r(shí)忘了生鼻子,她就把那鏡子隨手扔進(jìn)大海里。
大哥,你真會編故事。女人莞爾,神往于此。
貨郎復(fù)又仰起油光光的嘴巴,齜著一口大黃牙說,我還去過一個地方,是個山溝里。那個村里只一家有毛巾,還是一個新媳婦從外面帶去的。剛?cè)ツ巧綔?,溝里都不知那毛巾是干啥的,買回家里全當(dāng)了圍巾用。有一個女人,幾乎傾家蕩產(chǎn),偷偷買了一條,被男人發(fā)現(xiàn)了,非逼她送回去??赡堑胤轿掖笾乱荒瓴湃ヒ惶?,第二次去時(shí),知那女人被男人逼的,用那毛巾上吊自殺了。我剛到他們村,那男人就拖著一根大木棍追了出來,開始我認(rèn)為他是嚇唬我,哪知一棒子就上來了,開了瓢,血淌到我腦門上。老二媳婦的心像小鳥一樣,撲棱一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不趕快還手,看你壯實(shí)的。我沒還手,只把一粗的木棍一撅就斷了。那家男人直吆喝,我還留著挑水用呢。我隨手給他扔下幾個鋼,就走了,至今好多年了,再也沒去那村子,我對不起那媳婦。說著男人就哽哽咽咽地哭了??蘖艘粫?,貨郎這才看老二媳婦端著一碗水,笑盈盈地出來了,大哥,你是個好人,把這碗酒干了吧。貨郎一飲而盡。借酒澆愁,他想忘記那個上吊的媳婦,反打開了話匣子,都是走江湖的,我的女人就是被一個貨郎拐走的,那貨郎我認(rèn)識。他嫉妒我每日賣貨比他多,占了他的地盤,就斷我的后路,讓我后院起火,拐走了我老婆。我知道他們在哪里鬼混,但我決不和他一般見識,他走他的獨(dú)木橋,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所以,我的貨一進(jìn)村,就被一掃而光,成就成在物美價(jià)廉,人活著得講點(diǎn)義氣。同情,可憐,好個無家可歸的大漢,女人的眼圈都紅了。貨郎說,擔(dān)子里的東西,你隨便選吧。不用的,現(xiàn)在家里還不缺,等用著再和你要,你也是還會來的嘛。女人用會說話的大眼試探他。貨郎爽快接答,是的,會來的,沖你也會來的。一句話,女人潮紅了臉。晌了,我再到別處走走去。貨郎很精,聽到街頭有了雜沓的腳步,害怕上眼,就支吾著走了。女人在后面輕聲低語,別忘了到對面的河里洗洗臉。貨郎說,放心吧,我干嗎守著河水不洗船。拿眼就向女人瞄了瞄。
街頭陡然揚(yáng)起貨郎鼓清脆愉悅的聲音,那是一種酒足飯飽的聲音,一種老于世故的聲音??v然再過一個世紀(jì),那聲音還音猶在耳。
看到貨郎那魁梧的身影迤邐遠(yuǎn)去,老二媳婦嗒然若失地關(guān)上街門。上山的人回來了,趕海的人回來了,花喜鵲也從田野噙著食飛回來了,窩里有它們的孩子。女人恨自己的男人,出門就忘了窩。
入晚,貨郎在畔上歇息了,繁星滿天,點(diǎn)點(diǎn)滴滴,好像要掉下來似的。這是他第一次在畔里過夜。他在一個荒廢場院小屋里卸了擔(dān)子,搖響了今晚最后一次貨郎鼓。老二媳婦聽到那聲音就知道貨郎在那場院里。畔里有很多場院,入冬時(shí)就不再用了,只等來年夏天麥上時(shí)。每個場院里差不多都有一個小屋,半年閑,入晚就成了走村串戶、賣漁網(wǎng)、買桐油、造船修帆的人落腳的地方。貨郎在小屋安頓好了,就踱出屋子,用火鐮打火,燃起一袋煙。這時(shí)就見有人影鬼鬼祟祟地過來了,到了跟前,才看到是上午那媳婦。就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不有貨郎鼓嗎,它指引我的。你也太大膽了,讓人看見———這有什么,我不來你吃什么?自己做唄。還逞啥能,鍋呢柴呢水呢?你咋做呀!貨郎說,兜里還有幾個比石頭還硬的餅子。女人就把挎著的包袱打開,有一種玉米的馨香,還有鲅魚那種獨(dú)特的腥味。女人說,還遲疑什么,快吃吧!貨郎激動得不會說話了,這怎么好呢,怎么好呢……
大哥,你邊吃邊給我講故事吧。貨郎說,有一天我到一個村子,也落宿在場院的小屋里。就看場上掛起了白幕,人頭攢動,看了一場《南疆村的婦女》,是說抗美援朝的。哎,大哥你真抖呀,這走哪走的,什么光景都見了,還遇不遇的看場電影兒。我們這里盼星星盼月亮,半年能來一場就不錯了。貨郎接著說,那晚看《南疆村的婦女》,全是說你們婦女的,一個媽媽看入了迷,把孩子丟了,到處找不見。第二天有人告訴她,在鄰村的電影場見到他,第三天又在另一村的電影場見到他。我也看到那孩子,瘦骨伶仃,幫著放電影的師傅掛幕拉繩,快樂著呢。有一次,我就問他,不想家嗎?看電影兒,想啥家,看人家潘冬子,死了老娘,走了父親,多堅(jiān)強(qiáng)呀?!堕W閃的紅星》,我看一百遍也不厭!聽說那孩子被放映員送回家,就又跑了回去,后來就成了放映隊(duì)的流浪兵,和我一樣,四海為家。嘿嘿———哎,我說,大哥,真好玩呀,天天看電影兒,那不就像天天過年嗎?哎,我說,大哥,你還有什么故事,快快講給我。故事多著呢,剛才說的是一個孩子,還有更迷人的呢。說是一個女子,長得非常漂亮,電影一到村,就羞答答地找村支書,要請放映員來家里吃飯。一來二去,那女子就和放映員熟了,想嫁人家??扇思矣信肆?,女孩的父親是大隊(duì)會計(jì),就勸說,算了,看一場電影40元,咱村里一年的結(jié)余能看幾場電影呀。我看你不是看電影,是在看那小伙子。女兒就哭著說,人家多好,天天看電影兒。大隊(duì)會計(jì)說,天天看電影有什么用,好看不中用。你嫁給他,還能天天陪著他放電影?不陪他,我可讓他每放一場電影,就回來講給我聽。大隊(duì)會計(jì)毫無辦法,后來18歲的女兒,終于追上了一個40多歲死了女人的放映員,非他不嫁。老二媳婦“嗯”了一聲,以淚洗面。哎,大哥,你說我們女人多么可憐見的,天天三門不出四戶的。來場電影,來個馬戲,來個盲人隊(duì),快樂得半死似的。貨郎說,我就去過那么一個村,正好來了盲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盲人看不到人,但女人們可端詳他們。我那天挑子里的東西賣得飛快,雪花膏一瓶一瓶地就走了。女人把臉抹得厚厚的,還撲了胭脂兒,風(fēng)擺柳地就去了。盲人們正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前面是好多的人,男人,黑壓壓的。這村的女人就踮起腳尖看,盲人決看不到他們,只是自顧自旁若無人地唱。這時(shí)只聽底下一女子陡然揚(yáng)起女高音,嗓門兒扯得很細(xì),全壓過盲人們的歌聲。盲人隊(duì)啞聲,說,有能人了,咱們卷鋪兒走道吧。盲人認(rèn)為這一定是全村最俊最風(fēng)騷的女人,蓋過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有她在,我們還在這里顯擺什么,這不是圣人面前賣字畫嗎?盲人們退避三舍。驚回首,明眼人一看,原來那女子也是一盲人,后來她就加入到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走村串戶,四海為家。哎,大哥,你還會用不少的詞兒。都是跟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學(xué)的。貨郎說。
月亮出來了,從黃海里一直照到岸上。多好的夜晚呀!
大哥,你真能,活脫一個故事簍兒。沒什么,我只不過是個扛驢蹶上西天耕(經(jīng))過大地的人。你男人不還見過韓國和日本女人嘛。咱們坐著這球兒是個圓的。哎,畔上好長時(shí)間,沒再來一場電影了。我從北邊過來,北邊的村正在演《南疆村的婦女》,過不久就會來這里的。女人心里激情涌動,春潮澎湃。
晚風(fēng)吹來黃海呢喃的濤聲,老二媳婦神往于“南疆村的婦女”。她雖不能在海上見到朝鮮女人,但她能從電影里看到。就問,大哥,你天天走南闖北,看過多少電影呀?挺多的,但都記不住。我就羨慕你,山也看過,水也見過,北面的風(fēng),南邊的雨都經(jīng)過,就沒去過縣城?去過,當(dāng)然去過。聽說那里的女人,都穿高跟鞋,身子顫得比蛇還柔。穿什么鞋我不知道,但那腰細(xì)的,來一陣風(fēng)可真能刮斷似的??h城的地光潔锃亮,天天都有人掃?聽說還有天天打掃茅廁的?是的,都是鄉(xiāng)下人來干的。他們是不是晚上才熱鬧呢?晚上燈火通明,就像咱們白天。唉,生個城里的女人真好!老二媳婦嘆了口氣。老二媳婦熱灼灼地看著貨郎,動情地說,哎,你說,到縣城好遠(yuǎn)吧?過了這座山,再過兩座橋,轉(zhuǎn)兩個彎兒,差不多就到了。城里是不是有好多的電影院?有的,天天演?;ㄥX吧?花錢,每天都放。做個城里的女人多好,天天看電影。哎,要不大哥,哪天你也帶我到城里走走,我想做個頭呢?你頭發(fā)挺好看的。我想把這辮子扯了,盤個髻。
天愈來愈晚了,貨郎也用了飯,千恩萬謝。老二媳婦戀戀不舍地回來了,想不到黑塔狗熊般的貨郎經(jīng)歷那么多事,還去過縣城。難道天南海北的就是他們男人的命,我們女人就該呆在家里。晚上,燈下就給那貨郎細(xì)細(xì)密密縫了褲子,一想到那黑漆一般的腳脖兒,女人又眼淚婆娑了。睡覺中,她夢到了那男人,被一條大黑狗追著,扯掉了褲子,露出了黑黢黢的肉,鋼鐵一般結(jié)實(shí)。醒來后,看到油燈點(diǎn)著,貨郎臭烘烘的褲子還壓在她腿上。唉,明天該給他洗洗了。
第二天一天,貨郎鼓的聲音消失了,難道他忘了褲子?
第三天一天,貨郎鼓又響到了門口,推門一看是另一個貨郎,嬌弱得就像一個螞蚱,亂糟糟的一把黃胡須,她“啪”地把門關(guān)上,他不喜歡這樣的男人。
第四天的早晨,那貨郎又出現(xiàn)在門外。是的,真是他,腳步硬,胡子黑,身板厚得像鐵,一根扁擔(dān)顫著,大步流星。今天他拿來好多東西,就給了她一把剪子。說,威海貨,百年老店產(chǎn)的,挺金貴的,就這一把。老二媳婦回身要給他拿錢,他說,不用了,我托人捎的,也不知多少錢,算了。女人看他仍沒提褲子的事,就話到嘴邊留半句,說,今天你過來吃飯吧?不用,不用,我還到別村串串,進(jìn)了不少貨,麥前得脫手。告訴你,邢家莊今晚演電影,《南疆村的婦女》,你去看吧。女人說,邢家莊多遠(yuǎn)呀?隔這也就十里地。那得走好長的時(shí)間呀?你可找輛車子騎車去。我家里就有車子,我不會騎。那就沒辦法啦,走著也行呀。女人終于禁不得這電影的誘惑,到底想著法兒要出去見識見識,就說,我有辦法了,找小叔帶著。貨郎說,這辦法好,也不上眼,你小叔一定很樂意的。
老二媳婦一整天都在哼著歌兒,就盼著黑天。她先是把剛過門的衣服拿出來比試一番,覺著太鮮艷,又放進(jìn)去了。又把頭發(fā)散開,再盤起,洗了一遍又一遍。她覺著自己的脖子太黑,就用貨郎的香皂,洗了這遍洗那遍,直洗得香噴噴、白奶奶的。還不算完,又拿出從貨郎手里買來的小鏡子,朝脖后照了又照,人要長四只眼有多好呀,那脖后的灰就看見了。
盼盼天黑了,聽小叔從門口走過,就說,今晚邢家莊演電影。聽說了,嫂子,我回家吃完飯,就去看,你把車借我用用。不用回家了,在我家吃了吧,我包了包子,剛出鍋的。好,我回家放了農(nóng)具就回來。
老三在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嫂子靜靜地看著他,好吃嗎?好吃,好吃,嫂子的手藝,還有不好吃的。你吃完飯,就走嗎?吃完飯,就走。嫂子,你幫我把車子拿出來。嫂子抽身拿車去了,眼睛閃著興奮的光。嫂子把車拿了出來,又擦了擦。這時(shí),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仍有亮光。老三怔怔地看著嫂子說,我哥還沒回來,你今天打扮得真美。老二媳婦說,你哥不回來,嫂子就該邋遢了,嫂子就是沒事洗了洗。哎,嫂子,你洗得也太香了,熏死我了。嗨,就你這小叔子會嚼舌頭,我擰死你。就動手?jǐn)Q老三的耳朵。老三骨酥肉麻,央求道,嫂子別擰,差點(diǎn)把我擰出尿來了。就跑出去搬車子。嫂子愣了,欲言又止,遲遲疑疑。嫂子,你還有事嗎?你能不能捎捎我,我也去看,看一場。行,行,只是大黑天的就咱兩個,我哥回來……老三抓耳撓腮。老二媳婦仿佛頓刻壯了膽,你哥回來咋了,還吃了你?小叔幫嫂子忙,天經(jīng)地義,有什么可怕的。老三從沒見嫂子這樣硬挺過。
小叔就跨上了車子,看咱倆封建的,來,嫂子,上車吧。嫂子就鎖了門,側(cè)身坐到車上,天漸漸黑下來。70年代的風(fēng)散亂地刮著,小叔把車蹬得風(fēng)馳電掣。勞動一天了,也不知哪來那么些勁,嘴里還哼著小曲兒。老二媳婦總覺著自己的身子靠在老三身上,就向外挪一挪。老三哼哧哧地說,嫂子,你干么硬向外挪呢,后沉了。嫂子就又向前挪一挪,老三就哼起了曲子。車輪飛轉(zhuǎn),轉(zhuǎn)眼到了邢家莊。
邢家莊是一個莊,約有幾百戶人家,全蹲在河的兩岸。那電影場不甚寬闊,在河的岸邊,挺清爽的。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貨郎鼓的叫聲,那仿佛是暗號,老二媳婦就抿嘴笑了笑。
晚風(fēng)吹拂著河的兩岸,綠麥?zhǔn)幯l(fā)散著清甜的香味。春天的晚上滲透貨郎的叫賣聲,多醉人呀!老二媳婦想,她是循著貨郎鼓而來的嗎,還是來看電影?怎么像個孩子,野了?銀幕早掛上了,前臉兒早坐滿站滿了人,他們只好看后臉兒,來晚了。她非常感激小叔子,他已大汗淋漓。那時(shí)放電影一般都先放“假演”片,這“假演”一般都是紀(jì)錄片。放這種片子激不起男女的注意力,人們大都在尋尋覓覓,左顧右盼。這時(shí)老二媳婦就發(fā)現(xiàn)了貨郎兩只大燈泡一樣雪亮的眼睛,四目相對,如電光石火,果然是他,他也來了?中間隔著小叔子,兩人僅是默默相視,不敢有半點(diǎn)造次。
終于放映了《南疆村的婦女》,多好的一部片子,隨著劇情進(jìn)展,小叔子看到嫂子流淚了,后來在嚶嚶啜泣。那一夜,款款的春風(fēng)刮著,柳擺楊搖,月色闌珊。春宵一刻值千金,時(shí)光飛逝,轉(zhuǎn)眼電影散了。老二媳婦又坐著小叔子的車向家奔了。嫂子,向前靠靠,再靠靠。不知怎的,老二媳婦一把摟住了小叔子的腰,摟得很緊,靠得很近,竟然忘了先時(shí)貨郎那炯炯的雙眼和在洋里漂泊無家的男人,這是她第一次出村看電影。
那場電影過后幾日,貨郎又來到這條胡同,他又添了幾件營生,一會兒磨刀,一會兒磨剪。老二媳婦就搭訕地出來磨刀磨剪,考慮男人快上岸了,也順手把褲子換給他,貨郎趁沒人時(shí)趕緊把那條褲子脫下來。這時(shí),胡同頭突然響起貨郎聲,卻見另一位黃胡須、身材較為孱弱的貨郎也來了。在一條胡同,狹路相逢。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那位孱弱的貨郎掄著扁擔(dān)就上來了,口里大喝:“你還我老婆,好好的娘兒們讓你這色狼給搶去了?!眽褜?shí)的貨郎眼疾手快,就掄圓拳頭搶先一步,把瘦弱的貨郎打到草垛上。這一叫喊驚煞夢中人,老二媳婦一把將剪子拿過來,說道,呸,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你們滾出胡同打吧。
大船上來時(shí),已傍春末,男人回來了,村中再也不見那兩個貨郎的影子,可老二媳婦總覺著有些地方對不起老二,她不該在老二不在家時(shí),出村看那場電影,還把身子緊緊地靠在小叔子身上。這些日子,她像個偷兒,她把這一切都怨到那個漆黑壯實(shí)的貨郎身上。于是,她就變著法兒犒勞老二,又烙餅又搟面,晚上百般溫存。老二發(fā)現(xiàn)久別勝新婚,自己的老婆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春去也,夏來了,鲅魚和小麥都到了產(chǎn)子的時(shí)候,漁村進(jìn)入瘋狂的季節(jié)。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