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2010年下半載我人生的歲月舟船即將靠攏第52個碼頭之際,念及自己這大半輩子的光景走過的路做過的夢,我不禁暗然神傷淚流滿面,真的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春花秋月相疊,往事紛至沓來。雖然在這之前的2008年我50歲的時候曾在《北京晚報》創(chuàng)刊50周年紀念專輯上發(fā)表了《書生有淚向誰言》的短文,但那不是足以傾吐盡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般的百結愁腸。
終于又有了一個絕好的機緣,2010年《北京文學》為創(chuàng)刊60周年而特別舉辦“我與《北京文學》”征文,年初我就看到了這則消息,但我沒有馬上動手去寫,我看過幾篇發(fā)表在該欄目里的文章后,終于在2010年7月我52歲生日來臨的前一個月將一篇7000多字的《癡夢人生50年》隨同一些復印的個人資料寄往前門西大街97號。
因為有了要吐盡苦水的念頭,所以我下筆前就沒想過征文的字數(shù)要求,一上來便投入了極大的感情,從自己少年時怎么受了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的影響開始寫起,一直寫到了2010年我好友的兒子要結婚,好友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務必到場參加他兒子的婚禮,我們怎么在電話里開著“卡夫卡和布羅德”式的苦澀玩笑。文章寫好后我并沒有急著發(fā)出去,而是放了一個多星期,反復看了三遍,每次都看得我痛哭流涕號啕不已,我相信那篇東西一定能感天動地,一定能打動編輯的心。
長文寄出后很久沒有任何反饋,連編輯部是否收到我長文的消息也沒有,因為我不敢給編輯部打電話,我被摧垮了,開始懷疑文章是不是寫得太濫情了,真怕又是一個泥牛入海的結局。因為知道雜志編輯部的常規(guī)是三個月未接到采用通知即宣告“槍斃”,所以我也就只有再次哀嘆自己文運多舛、生途不濟,“不寫了,今生今世再也不寫了”的無奈輪回般地又一次襲來,撕裂著我。
熬到2010年11月3日,那天,我因為極度苦悶獨自去世界公園、中華文化園了。當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時,老母親卻意外地告訴我有一位女的來電話,說是編輯,有一篇什么50年的文章她送交上去了。我一聽便喜出望外,知道一定是《北京文學》,一定是我那要命的《癡夢人生50年》要見天日啦!我忙著問母親那女編輯姓什么?母親說只顧為你高興忙著謝謝人家竟忘了問人家姓什么。沒別的辦法,打電話是不行了,只好寫信,于是第二天我就寫了封信并奉上一篇《鐘樓下的仰望》,表示自己只要看到一線曙光哪怕是到了地老天荒也要堅持寫下去的決心。在文中我援引《北京文學》主編劉恒先生在60周年慶典賀辭中的話“文學萬歲萬萬歲”,向崇高而神圣的《北京文學》表達景仰之情。
信是在那位不知姓甚名誰的女編輯打來電話的第三天寄出的,之后我便從12月開始每月《北京文學》出刊的時候往報刊零售亭跑,12月、2011年1月、2011年2月,3個月的《北京文學》我居然都是在上市的第一時間看到的,翻遍目錄,沒有,沒有,到了2月份仍然是沒有《癡夢人生50年》的影子,從2010年7月寄出算起已經(jīng)時隔半年,絕對是沒有“曙光”了,我重又掉進無望的深淵。我明知那過長的篇幅是不可能被終審通過的,但仍抱著希望不放,希望我那血淚凝結的長文能破天荒地被采用。幾次做夢都夢見那篇東西發(fā)表了,醒來才知是一枕黃粱。我那追求中的文學王國永遠距離我半步之遙,卻總是難以一腳踏入那塊美麗的家園。命運無情地捉弄了我。我索性就不去想結果,只管寫,在《鐘樓下的仰望》之后我又寫了一篇小說《騙打滾》,悄悄地寄前門西大街,不管《北京文學》的門能不能被敲開,只有不斷地敲才有被敲開的可能。
雖然我至今被文學這個“魔”折騰坑害得仍是孤家寡人一個,雖然我被一遍又一遍的書寫搞得視力極低并失去了右眼的光明,雖然在我52已過53歲又將逼近的壓迫中已顯露衰敗之象,雖然因種種窘?jīng)r累及了我的老母親終日為我犯愁長吁短嘆,雖然我的那些《湖邊酒肆》《湖邊的七色花》發(fā)表過或不曾發(fā)表出來的小說都沒能使我成為一個嚴肅意義上的作家,但只要拿起筆伏案在白紙上,我就變得如雕塑一般沉著而自信,清醒而毫不動搖。
兔年春節(jié)剛過,也許是老天睜眼,在大年初八忽然而降的一場瑞雪后,正月初九即2011年2月10日上午我正在寫一首題為《雪后》的詩,將抄好的詩稿放入信封準備寄給《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忽然電話鈴響了,我一接,居然是《北京文學》,是一位女編輯,她說去年11月3日給你打過電話后就將稿子送交上去了,終審的意見是修改后刊發(fā)“我與《北京文學》”。你過來拿一下稿子。興奮之余我極力克制著激動,問清了對方姓甚名誰,她叫王秀云。
雪后的中午,金色的陽光像我的心情一樣燦爛,我坐上15路公交車到了和平門外,來到了和平門十字路口。因為視力不佳,我從來都是盡量避開十字路口的。我于是選擇了從地鐵道口穿行的路線,雖然麻煩一些,但相對安全。從馬路對面的地鐵站上來后,迎面一陣寒風將頭上的帽子吹跑了,我追了一陣在路旁的一個電線桿下拾起來,拍了拍沾在上邊的雪泥往下拉了一下帽檐兒,我怕那位叫王秀云的女編輯看到我那凹陷的右眼。
我是第一次“理直氣壯”地走進這座在我看來是很神圣的大樓的,電梯將我送到一個有著金黃色底色、上書魯迅字體的《北京文學》編輯部。我打聽了一下兒王秀云老師的辦公室,我剛剛走到辦公室門前,王秀云老師已經(jīng)從辦公室里走出來,說是取稿子吧?接著又說稿子寫得很好很感人,所以我才編發(fā)送審,也知道長了一些,終審意見是要求壓縮一下然后刊發(fā),她讓我看了一眼《北京文學》稿件處理意見表。
我真是有一肚子話要向她說的,但我禮貌地忍住了,只說了一句,您的意思是讓我怎么壓縮呢?我的言外之意是說,我怎么壓縮后才能保證最終被通過?她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盡量想辦法壓縮到1500字吧!
想一想,一篇7000多字的東西壓縮到1500字等于是脫胎換骨重新回爐。為了爭取這最后的一線曙光,我只能忍痛割愛。我拿著編輯交給我的《癡夢人生50年》走出辦公室,到了樓下一層大廳這才仔細打量大廳東側原來擺放著老舍、曹禺、楊沫、管樺幾位歷屆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的塑像。
我在老舍先生的塑像前停下來,想到手中這沉甸甸的稿子就是從老舍先生開始寫起的,不由得深深彎下腰去,向著老舍先生鞠了一躬,然后默然地走出文聯(lián)大樓。
我走在雪后那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陽光下,忽然一陣莫名的委屈猛烈襲來,像耳畔的寒風一樣徹骨,這樣一篇顯然是打動了初審和傳閱編輯的文稿竟不得不在最終的決裁者幾乎苛刻的“殘忍”下被改得面目全非,因為在那張稿件處理意見表最終處理欄內(nèi),終審者也說文章感情真摯,只是太長。我不知道如何改動才好,那聲聲淚句句血的文字讓我怎么改?我的命為什么竟這么苦不堪言!就要進入那文學的王國為什么又擺下九九八十一難的最后一難讓我闖關?
我那可憐的低視力回去后又要在昏暗狹窄的蝸居里受一次考驗,又要讓老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旁邊看著我一定一字地寫,這些“苦難”編輯們未必理解。
我只能選擇修改,我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西便門外的白云路,我的歸途本該是往文聯(lián)大樓的東南琉璃廠文化街方向去的。但我卻恍恍惚惚地來到了白云路,眼看著就要到護城河,我沿著護城河岸盲目地走著,我真想就這樣走下去,走到那還沒有開化的冰面上,像老舍先生一樣走到水里。我真是太累了,這么多年來折磨得我身心俱疲,一想到早晚有一天我會因?qū)懽鞫ト康墓饷鳎揖蜏喩戆l(fā)抖。
我真的走到了那已經(jīng)裂開口子的冰面上,但我猛然又收回腳步,想到處理意見表上最終的處理意見欄內(nèi)那“精編壓縮后刊發(fā)我與《北京文學》”十幾個字,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不能辜負編輯們的一片苦心哪!雖然生命的權利是我自己的,但一念之差我會讓《北京文學》傷心,會讓那和藹可親的女編輯痛心,我決不能讓別人為我而痛苦,那是生命的恥辱。
這么多年來我之所以能承受著種種的磨難而堅持下來,不就是靠著不想讓別人為我而痛苦,不就是為一個終極的目標———“文學”嗎?那么即使去死,也決不能死在半途而廢上。
文學未死,我心焉能言死,文學萬歲,寫作萬歲!不懈追求的精神萬歲!
我于是在護城河岸邊的雪地上扯著嗓子唱起樣板戲《紅燈記》中的唱段“擦干了血跡,掩埋了尸體,又上戰(zhàn)場”,然后蹲下身捂著臉,一任淚水嘩嘩地流淌……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