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底彩虹

　　一
　　
　　 楊清芬推開家門，屋里靜悄悄的，可她分明聽到女兒思寧的一聲長嘆。自從高考成績發(fā)榜后，女兒開始沉默下來，時而面壁發(fā)出幾聲嘆息，聲聲充滿滄桑感，母親的心因而被刺得很痛。女兒已盡了最大努力，卻仍以7分之差與“二本”分數(shù)線失之交臂，只能進個大專。楊清芬不想讓女兒上高復班等待來年再考，也不愿女兒去讀什么野雞大專，她得顧及女兒和自己的臉面。
　　 楊清芬本不想打擾女兒想心思，可這個家總共才20來平米一間半的小套房，哪怕多出個茶杯都沒處藏，女兒在里屋一定也聽見母親回家了。于是楊清芬索性弄出些聲響來，她在廚房里切開西瓜，將鮮紅的瓜瓤掏出裝入瓷碗，隨即故意用輕快的口氣喊女兒：“思寧，快來吃西瓜，冰鎮(zhèn)過的，甜得不得了。”
　　 女兒坐在母親對面的小板凳上吃西瓜，眼角處掛著一絲淚痕。廚房里又是一陣沉默，只有勺子碰擊瓷碗發(fā)出的輕微聲響。女兒吃完西瓜，眼睛依然盯住空碗，低聲說：“媽，珠珠要去澳大利亞留學，今天去辦簽證了?！敝橹槭桥畠鹤钜玫呐笥?，兩人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同班。珠珠高考成績也不理想，剛剛踩上“二本”分數(shù)線，讀不了好專業(yè)，就像傍晚才趕到菜市場，只能撿別人挑剩的貨。珠珠父母都是國家公務員，經(jīng)濟實力強，不愿委屈女兒，決定送珠珠出國自費留學。
　　 楊清芬聽女兒說完，忽然眼睛一亮：“對呀，思寧，我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步呢？你也可以像珠珠一樣自費留學嘛?！?br/>　　 “媽，你有沒有搞錯？自費留學一年少說十幾二十萬，就你那點地段醫(yī)院護士工資，養(yǎng)活我已經(jīng)不容易了?！迸畠貉壑虚W過一絲希望，卻很快消失了，她重新低下頭去，不想讓母親看見眼眶中浮起的淚水。
　　 女兒的眼睛很像她父親。幾年前，彌留之際的丈夫被病痛折磨得睡不著覺，幾乎每天夜里都倚靠在楊清芬懷中，只要聽到妻子說一句“你會好起來的”，丈夫眼中便閃動起求生的渴望。楊清芬無力挽回丈夫的生命，但這一刻她在心里對丈夫發(fā)誓，一定不再讓女兒那雙眼睛失望。
　　 第二天正好楊清芬休班，她本想同女兒細細商量出國留學一事，可女兒要陪珠珠去買筆記本電腦，臨出門還撂下一句話：“媽，我知道自己是單親家庭，沒珠珠那樣的好命，你別再提了?！?br/>　　 女兒的話深深刺激著楊清芬的神經(jīng)。什么命不命的，不就是錢嗎？只要舍得花錢，思寧可以跟珠珠一樣走出國門，挑選自己喜歡的學校和專業(yè)，將來學成回國，就是響當當?shù)摹昂w”，前程不可估量。丈夫生前常跟她說女孩子得寵著養(yǎng)，寵著養(yǎng)大的女孩才會具有高貴氣質(zhì)。楊清芬對寵著養(yǎng)的理解便是舍得在女兒身上花錢，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應該在所不惜。
　　 丈夫去世時僅給楊清芬和女兒留下八萬塊錢，這些錢原是丈夫做肝移植手術的第一筆費用，可丈夫還沒來得及上手術臺就不行了。事后曾有人安慰楊清芬：“那是你丈夫心疼你們母女，替家里省錢，要是上了手術臺又沒救過來，不是人財兩空嗎？”這本絳紅色封皮的存折，楊清芬再也沒動過，那里頭的錢是丈夫用生命換來的，只能在最關鍵的時候花在女兒身上，因為女兒是丈夫生命的延續(xù)。
　　 楊清芬在丈夫遺像前靜默片刻，然后擦去淚水，將存折放入包中，她相信丈夫一定贊成她的主張：用錢為女兒趟出一條通向美好未來的大路。楊清芬工作的地段醫(yī)院斜對面就是華夏大學，大學圍墻外至少有五六家辦理出國留學的中介公司，門面有大有小。每年高考發(fā)榜后，中介公司通常門庭若市，擠滿了家長和孩子。楊清芬挑選的留學中介公司也叫“華夏”，這個名字增加了她心里的安全感，想來跟著名大學同名，總歸比較可靠吧。
　　 中介公司接待大廳四周墻面被五彩繽紛的留學廣告所覆蓋，楊清芬目光開始搜索有關澳大利亞的信息。珠珠要去澳大利亞留學，那么楊清芬也不能委屈女兒，她柔弱的肩膀硬扛也得把女兒扛至跟珠珠一樣的高度。
　　 “阿姨您好！送孩子出國留學嗎？想去哪個國家呀？要不要我給您當參謀？”一位身穿黑色套裝，脖子上掛著工作牌的小姐走過來招呼楊清芬，她微笑著將楊清芬請入用屏風隔開的小間，那里面有張玻璃圓桌和幾把靠背軟椅。
　　 楊清芬的緊張心情在對方笑容中松弛下來，她注意看了看小姐胸前的工作牌，試探著問：“葉小姐，要是送孩子去澳大利亞上大學，得花多少錢??？”楊清芬說話時雙手將皮包緊緊按在小腹部，似乎要靠包里那張存折替自己壯膽。她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被葉小姐看在眼里，家境寒酸的人到哪兒都缺少底氣。
　　 葉小姐依然笑容不改：“阿姨，您的孩子是男生女生??？托福、雅思、中口、英語四、六級成績有嗎？至于留學費用嘛，各個國家各所大學都不同的?！?br/>　　 楊清芬除了告訴葉小姐自己有個女兒，其他問題都答不上來。當然，她在猶豫片刻之后對葉小姐說：“孩子沒了爸爸，我又不會輔導，所以高考成績不太理想，不夠‘二本’線，要不也不會想到出國讀書的?！睏钋宸艺f完低下頭，好像女兒高考失敗是她這個當媽的罪過。
　　 “阿姨，您別擔心，我們中介公司就是吃這碗飯的，經(jīng)過我們包裝，絕大多數(shù)孩子都能順利出國。改天您把女兒帶來，我也好當面指點她呀。”葉小姐給楊清芬留下名片，她知道這樣的客戶必定會再次找上門來。
　　
　　二
　　
　　 思寧沒想到母親真的鐵下心來要送她出國留學。剛剛遭遇高考失利重大挫折，女孩眼中的世界變得一片灰暗。現(xiàn)在母親將留學中介公司名片放在她面前，重新為她燃起了希望之光。思寧張開雙臂摟住母親瘦弱的身子，哽咽道：“媽，真的要送我出國？你簡直太偉大了。”
　　 楊清芬眼眶濕潤了，把那個存折放到女兒手上：“得謝謝你爸，是他給你留下的錢?！?br/>　　 思寧手捧存折站在父親遺像前喃喃道：“爸，你放心吧，我會好好讀書，將來一定孝敬媽媽。”
　　 第二天，楊清芬?guī)紝巵淼饺A夏中介公司，葉小姐像見了老朋友一樣請母女二人去小隔間商談。思寧紅著臉說：“葉小姐，我英語成績不行，什么證書也沒考過，辦出國留學會不會有問題？”
　　 葉小姐將手搭在思寧肩頭，大姐姐般親切寬慰道：“妹妹，不要擔心，哪怕你從來沒學過外語，我也有辦法送你出國，我的工作就是幫你圓留學夢的呀。”她說著從文件夾里取出一沓國外學校資料放在小圓桌上，大多是外文的，少數(shù)幾份注上了中文，所有學校資料無一例外配有很能吸引眼球的彩色照片。
　　 “阿姨，妹妹你們看，這是法國大學預科學校的資料。進預科學校主要是學法語，入學門檻低，只要有中國高中畢業(yè)證書就行。雖說讀預科學費有點貴，但一年后考進法國公立大學就好了，學費全免，只需交點兒注冊費，那樣的話不是等于法國政府為妹妹付學費，培養(yǎng)妹妹成為大學生嗎？再說妹妹人長得這么漂亮，到法國去讀書，多見識一下法國女郎，氣質(zhì)肯定會更加優(yōu)雅，將來找老公身價檔次也高了?！比~小姐說這番話時很注意觀察楊清芬母女的反應，雖說最后幾句話是半真半假開玩笑，但她相信自己對這個家庭經(jīng)濟實力及女孩心思的判斷不會錯。
　　 果然，楊清芬聽說法國所有公立大學都免學費，驚喜得張大嘴巴呆呆望著葉小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真的嗎？哪能有這么好的事啊？”
　　 思寧看到資料照片上一群膚色各異的男孩女孩坐在草地上聚餐，他們身后是一棟棟童話小屋般可愛的校舍，掩映在綠樹叢中。在思寧印象中，法國可是以香水、葡萄酒、時裝、漂亮女郎聞名的浪漫國度，要真能去法國讀書，珠珠那個連空氣中都飄散著牛羊膻味的澳大利亞又算什么呢？女孩徹底心動了，對母親說：“媽，那我就去法國吧，聽葉小姐的話準不會錯的?！逼鋵嵈丝趟紝幭氲氖沁^一會兒怎么去向珠珠炫耀一番浪漫法蘭西。
　　 楊清芬交了五千元定金，葉小姐將她們母女二人送至門口：“阿姨、妹妹你們放心好了，護照、簽證、機票、入學通知連同在法國的住宿，我都會幫忙辦好，到時候妹妹只要拎著箱子去外國當大學生就行了?！睏钋宸覄t千恩萬謝：“葉小姐，拜托，拜托，我和女兒就在家等你信啦?！?br/>　　
　　 思寧一走出留學中介公司，迫不及待給珠珠發(fā)去了手機短信，這是自高考發(fā)榜以來她最開心的一天。
　　 此后一個月，葉小姐幾乎隔三岔五給楊清芬和思寧來電話，通知她們?nèi)ブЦ断乱还P費用或是填寫一些表格。每見過一次葉小姐，那張存折上的數(shù)字就減少一點，然而楊清芬的不安心情總會在葉小姐報告事情進展情況后稍稍松弛下來。至于思寧，已開始沉湎于對浪漫法蘭西之旅的憧憬，至于出國留學究竟要花多少錢，無需她來操心。幸好存折數(shù)字止跌于最后的一萬五千塊，楊清芬從葉小姐手上接過女兒的護照簽證及入學通知書時，長長舒了口氣。
　　 葉小姐做事很地道，她將代理思寧出國留學所有費用的發(fā)票收據(jù)復印做了個備份，票據(jù)原件則一一清點后交給楊清芬。葉小姐說：“阿姨，我們公司做事情講規(guī)矩，你看我從頭到底為妹妹忙了一個多月，公司只收一千塊錢代理費，真像給客戶義務勞動一樣?！?br/>　　 楊清芬想起自己曾經(jīng)疑心過中介代理人會暗中吃客戶回扣，現(xiàn)在聽葉小姐這么說，心里又覺得很過意不去，她咬咬牙摸出兩百塊錢往葉小姐手里塞。葉小姐趕緊推開楊清芬胳膊：“阿姨，我跟你開玩笑呢，只要能幫你家妹妹圓出國留學夢，我心里比什么都高興。你要真給我小費，那就是砸我飯碗了，我們公司規(guī)定，員工不能擅自接受客戶好處的?！?br/>　　 從中介公司出來，楊清芬直接去了趟銀行，將存折上僅剩的一萬五千塊錢全部換成歐元現(xiàn)金，準備給女兒帶在身邊。思寧摸著尚留母親體溫的歐元紙幣，眼淚涌了出來：“媽，我把家里錢都用光了，你以后怎么辦呢？”
　　 楊清芬抹去女兒臉上淚水：“傻丫頭，媽每月有工資，怕啥？只要你能學好法語考上公立大學，往后媽只要負擔你生活費就行了，累不著的?！睏钋宸遗ψ鞒鲚p松表情，心卻朝著一個無底黑洞墜落下去。她明白自己每月滿打滿算三千多元工資，跟女兒在上海生活已顯得緊巴巴，怎么可能靠工資來負擔思寧以后幾年的留學費用。葉小姐倒是給楊清芬出過主意，但她此時不能告訴女兒，她得讓思寧無所顧慮開開心心踏上法蘭西土地。身為單身母親，楊清芬的神經(jīng)已被生活磨礪得異常堅強，她自己能夠承擔的，決不肯讓女兒來分憂。
　　
　　三
　　
　　 坎貝爾，法國西北諾曼底大區(qū)名城。剛進入十月，蕭瑟秋風已為整座城市鋪上了金黃落葉。
　　 這個早上，思寧剛走出巴黎戴高樂機場海關，就看見一位中年華人男子舉著紙牌，上面寫著“上海劉思寧小姐”七個大字。男人向思寧自我介紹：“陳魯年，坎貝爾法語學校副校長。”他身邊還站著幾位與思寧年齡相仿的中國學生，看樣子是乘坐其他航班剛剛抵達巴黎。
　　 思寧迫不及待問陳魯年：“陳老師，您馬上帶我們?nèi)ス浒屠鑶幔渴遣皇窍热タ窗７茽栬F塔呢？”
　　 陳魯年笑著搖了搖頭：“劉思寧，要知道你們是來法國留學的，不是旅游，我們現(xiàn)在馬上去坎貝爾?！?br/>　　 思寧和另外幾個男孩女孩臉上露出失望表情，無奈地拖著各自的行李箱跟陳魯年走。他們大多第一次離開父母走出國門，又不懂法語，幾乎沒人敢對陳魯年的安排說個不字。思寧連巴黎的天空都沒看上一眼，因為去坎貝爾的火車就在戴高樂機場地下層，不用出機場。
　　 中午時分，火車到達坎貝爾，陳魯年去停車場開來一輛中型面包車，將這群中國孩子連人帶行李一塊兒拉到了法語學校。
　　 思寧沒有看見漂亮的童話小屋和綠色草坪，眼前這棟三層樓房那斑駁的外墻和掉光了油漆的木質(zhì)百葉窗，如同飽經(jīng)歲月風霜的老人披了件破衣裳，佝僂著身子迎候思寧和她的伙伴們。
　　 陳魯年說：“這里就是坎貝爾法語學校，你們先認識一下，往后我不可能天天開車接你們，好在你們的住宿處都離這兒不遠?！?br/>　　 有個叫健健的男孩打了聲口哨，一臉不屑問道：“陳校長，我們可不是要飯的難民。留學中介公司說法語學校設施一流，依我看，這房子早該讓推土機推倒了，什么破學校！”
　　 健健的話引來同伴們一片附和聲，思寧拿出從上海帶來的中介公司資料遞到陳魯年面前：“陳老師，這兒有照片上的小洋樓嗎？花園草坪又在哪兒？”
　　 陳魯年尷尬一笑：“別忘了這兒是法國，在法國人眼里，越是古老的東西越有價值。這棟房子經(jīng)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有歷史意義，現(xiàn)在你們能在這棟樓里學習，應該感到幸運?！?br/>　　 “幸運？我們的爹媽花了好幾萬塊錢送我們來法國留學，不是來住破房子的。”健健寸步不讓，臉色脹得通紅，像只好斗的小公雞。
　　 “就是嘛，這樣的危房當學校，出了事怎么辦？”有兩個女孩跟在健健身后嘀咕。
　　 思寧此刻想起母親給她看過那本存折，里面的錢是父親用生命換來的，現(xiàn)在這些錢很可能已被中介公司和陳魯年聯(lián)手騙走了不少。她突然悲從心起，蹲下身子伏在行李箱上哭了起來。
　　 陳魯年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這群中國孩子都來自大城市，個個腦子很靈活，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好糊弄。于是陳魯年換了副面孔好言相勸：“同學們，如果大家不滿意這個地方上課，我們還可以再商量嘛。可今天時候晚了，我得先送你們?nèi)ジ髯缘淖∷撄c，總不能在這兒過夜吧？”
　　 經(jīng)過長途旅行的少男少女們早已疲憊不堪，陳魯年的話讓大家意識到遠離父母身處異鄉(xiāng)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不可能由著性子撒嬌。健健情緒慢慢安靜下來，思寧也擦去了淚水，男孩女孩一個個跟在陳魯年身后重新坐上車，像一群無助的羔羊，在牧羊人的指揮下進入羊圈。
　　 陳魯年將車子停在一幢帶院子的二層小樓門前，車門還未打開，幾條半人高的狗狂吠著沖向汽車，豎起前爪貼在車窗上。思寧嚇得大聲驚叫，隨即看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走了出來，那些兇狗才乖乖搖著尾巴散去了。陳魯年招呼思寧下車，一邊迎向老太太：“索菲太太，這就是您的新房客劉思寧小姐?！?br/>　　 思寧用剛學會的法語向老人問候：“Bonjour，Madame（您好！夫人）。”索菲太太笑了：“Bonsoir，mademoiselle（晚上好，小姐）”。思寧不好意思吐了下舌頭，明白自己把問候語時間搞錯了。
　　 索菲太太把陳魯年和思寧讓進底層客廳，很快收起臉上笑容。沙發(fā)邊的茶幾上已放著一份打印好的租房合同，索菲太太請陳魯年翻譯她的話：“今天是10月4日，房客必須交清全月200歐元租金，以后每個月4號交房租?！?br/>　　 思寧呆呆望著索菲太太，上海中介公司葉小姐口口聲聲說已為她安排好住宿，誰想付掉好幾萬塊錢竟然還不包括在法國第一個月的200歐元房租。思寧無奈轉(zhuǎn)身走到客廳一角，撩起外套，用力撕開內(nèi)衣下擺處一個被縫死的小口袋，那里面是母親給她的全部現(xiàn)金1500歐元。思寧拿出兩張翠綠色的100歐元票面紙幣交給索菲太太，又按老太太指點在租房合同上簽了字，這才有權利走進屬于她的暫時棲身處，客廳邊一個12平方米的小房間。
　　 屋子里有一張單人床，床頭放著一張老式雕花寫字臺和同樣雕花的靠背椅，對面是一排壁櫥，拉開櫥門便聞到一股霉味。思寧坐在床邊環(huán)顧四周，頓時被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包圍了。離開上海僅僅二十來個鐘頭，她已經(jīng)開始想家，這個時候母親應該下班回家了，很快廚房里會飄出她熟悉的飯菜香?？墒乾F(xiàn)在沒有人來問她是否餓了，索菲太太正手忙腳亂喂她那些狗呢。
　　 思寧眼眶又濕潤起來，她拿出手機給母親發(fā)了條短信：“媽，我已平安到達坎貝爾，住處也安頓好了，放心吧?！辈贿^兩分鐘就收到母親回復：“寶貝，好好照顧自己，安心讀書，媽永遠作你后盾。”思寧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離開上海后二十來個小時母親是怎樣一分一秒熬過來的，母親一定不會想到女兒正餓著肚子坐在法國西北部一個陌生老太太家的小屋里流眼淚。
　　
　　四
　　
　　 思寧在法語學校走廊上遇見了那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健健，他耳朵里塞著MP3聽音樂，搖頭晃腦走過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xiāng)，健健算是思寧最熟悉的人了。健健看到思寧，忙拔掉耳塞，蹺起大拇指朝身后一間教室指了指說：“那就是咱們法語零起點班，老師還沒來呢，我到外面再逛會兒?！闭f完又塞上耳機晃蕩著身子走了。
　　
　　 零起點班教室里有二十來個學生，全都是中國人，既然沒有語言障礙，索性三五個圍成堆聊天說笑。思寧恍惚中回到了上海，讀高中時教室里不也是眼前這般場景。
　　 有個瞇縫眼女孩朝思寧招手：“劉思寧，過來呀，吃薯片嗎？法國薯片就是比中國的好吃?！?br/>　　 思寧認出這女孩也是那天由陳魯年接機中的一個，可她有點不好意思，人家都叫著名字請你吃東西了，自己卻不知那女孩姓甚名誰。幸好這時健健回到教室里，聞到香味徑直走過來，抓起桌上的薯片就往嘴里扔，一邊說：“米拉拉你真行，這薯片哪兒買的？我呆會兒也去買點吃的?！?br/>　　 米拉拉頓時眉飛色舞：“嗨，別瞧咱學校破，可方便‘血拼’哪。我偵察過了，從學校邊門出去抄小路走十分鐘就有個‘家樂?！校沁吺裁瓷痰甓加?，還有個網(wǎng)吧呢。”
　　 思寧沒想到米拉拉已如此熟悉這兒的生活環(huán)境，相比之下自己太膽小了，因為無法跟房東老太太語言溝通，她連個面包店都沒找到。于是思寧對米拉拉說：“呆會兒你們?nèi)コ袔衔?，我得為自己買菜做飯啊?！?br/>　　 米拉拉驚訝不已：“自己做飯？天哪，劉小姐可真能干啊。”
　　 健健接著米拉拉話音：“做什么飯？要是出國得自己做飯，我才不來呢。一會兒咱們?nèi)タ觳偷?，我請客?！?br/>　　 米拉拉高興地拍了一下健健后背：“當然得男人請客嘛。”
　　 全班學生等了差不多有半節(jié)課時間，忽見學校女秘書走進教室宣布：“今天法語老師有事不能來上課，請大家回去吧?！辈恢欠翊祟惽樾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所學校，女秘書連抱歉或解釋都省略了，轉(zhuǎn)身就走。
　　 教室里安靜下來，僅僅幾秒鐘后，米拉拉便帶頭歡呼：“哦，老師放我們假嘍，走啊，逛街去。”
　　 思寧有點失望，她扯了扯米拉拉衣角：“老師不來上課你還高興？我們可是花了好幾萬塊錢學費的?！?br/>　　 米拉拉撇了下嘴，湊近思寧耳朵：“你還真想當優(yōu)秀生啊？誰不知道這種野雞學校就是跟國內(nèi)中介公司聯(lián)手騙錢糊弄人的，要不你我的簽證那么好拿呀？”
　　 “要是這一年預科不好好讀法語，考不上公立大學怎么辦呢？”思寧想起臨行前母親那期待的目光，心急如焚。
　　 米拉拉露出不耐煩神色：“不是有一年時間嗎？先混著再說唄。哎，你到底去不去家樂福？不去我可要走啦?！?br/>　　 思寧跟著米拉拉健健一伙逛超市，她好幾天沒吃過一頓像樣飯菜，因而目光不停搜索食品貨架。三根扎成一捆的胡蘿卜2歐元，200克一盒的生豬肉15歐元，4個一袋的羊角面包8歐元……思寧每打量一種食品價格牌，便快速計算出歐元與人民幣的兌換價，她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來，法國食品之貴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按照這樣的生活消費水準，她從上海帶來的錢還不夠在此地過上三個月。然而思寧今天必須在這個超市買些食品帶回去，她總不能讓自己餓死吧。思寧拿了1歐元的盒裝牛奶，另外棍子面包也還算便宜，500克一根的才0.90歐元。雞蛋種類很多，她挑選了最廉價的那種，30個雞蛋7歐元。其實貨架上還有思寧喜歡的“達能”酸奶和黑巧克力，這些在上海天天可以吃到的東西，此時在思寧眼中已升格為奢侈品，她得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食欲。
　　 米拉拉和健健各自推著購物車在收銀臺前等候思寧，兩人車里都堆滿了東西，相比之下思寧手上提著的購物籃顯得有些寒酸。米拉拉不解地問思寧：“來趟超市你怎么不多買些東西？這兒離你住處可不近哦。”
　　 思寧紅著臉，可她不好意思告訴別人真實原因，低下頭喃喃道：“我怕買多了拿不動呢?！?br/>　　 米拉拉哈哈大笑，隨即沒心沒肺地寬慰思寧：“放心，過幾天我就買輛車，往后不管你買多少東西我都給你送到家去?！?br/>　　 思寧聽了這話嚇一大跳，自己連酸奶巧克力都舍不得吃，米拉拉居然敢在法國買車，她怎么會那么有錢?。?br/>　　 健健信守承諾，執(zhí)意要請米拉拉和思寧吃飯，他選中超市旁邊一家布列塔尼海鮮風味快餐店，一口氣點了三份對蝦套餐，每份25歐元。
　　 思寧以為健健瘋了，拼命拉扯他胳膊：“你真想請客就請我們吃麥當勞或比薩餅吧，這家店太貴了?！?br/>　　 健健甩開思寧的手：“劉小姐，你太不上檔次了吧，到這種地方吃飯還嫌貴，那真的餓死算啦?！?br/>　　 米拉拉也勸思寧：“今天就讓健健做東吧，總得給男人個面子，改天我回請他好了。”
　　 餐館老板年過半百，站在店門口畢恭畢敬迎候客人。自從這些有錢的中國留學生一批批來到坎貝爾，他們闊綽的消費行為幾乎帶動了整個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尤其是服務性行業(yè)獲益最大。
　　 健健對餐館老板的服務十分滿意，吃完飯很有派頭地留下零錢作小費。思寧有意瞥了一眼，那是四枚2歐元硬幣。
　　 走出餐館時米拉拉接到父親從中國打來的電話，催問女兒什么時候去買車。米拉拉有點不耐煩：“過幾天再說吧，這個鄉(xiāng)下地方盡是‘雷諾’、‘標致’車行，買‘寶馬’說不定得去巴黎呢?！?br/>　　 這天傍晚思寧回到家，索菲太太已坐在客廳等她?！皠⑿〗?，租房合同上還沒包括水電煤氣費，這棟房子現(xiàn)在是你我二人合住，分攤一半很合理吧，請你再付我30歐元?！?br/>　　 思寧暗想我才來了幾天，憑什么得分擔一個月的費用？可她法語還不行，無法對房東太太表示不滿，于是一言不發(fā)走進自己房間，把門摔得很響。
　　 誰料索菲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燈，趕過來拍打思寧房門：“小姐，您要是不想分攤水電費的話就請走人，現(xiàn)在來坎貝爾的中國人那么多，我有房子還怕租不出去么？”
　　 思寧沒開門，腦子卻冷靜下來。這兒不是上海，母親也不在身邊，即使索菲太太的要求再不合理，畢竟還為自己提供了一個可以暫且棲身的地方，像她這樣的弱勢房客沒有多少資本可以跟房東較勁的。要是自己像米拉拉那樣有錢就好了，思寧一定立馬收拾起行李走人，再去租更好的房子，氣氣門外那個老太婆。然而心中的假設不會變成現(xiàn)實，思寧不得不再次扯開內(nèi)衣上縫死的口袋，小心翼翼數(shù)出30歐元，出去放在客廳茶幾上。
　　 索菲太太正在看電視，眼角余光捕捉到房客小姐的每個動作細節(jié)，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勝利者微笑。
　　 諾曼底的冬天來得格外早，11月初已飄起了雪花。思寧來法國一個月，去上課的日子僅有12天。這所法語學校沒有教學計劃，沒有固定的教師，甚至連教科書都沒有，上課時老師隨便發(fā)幾張復印的講義，其中內(nèi)容在法漢詞典上都能找到。有時任課教師來不了，陳魯年就親自頂替站講臺，或是找個當?shù)馗咧猩鷳稁仔r，好像思寧等中國留學生是法語學校喂養(yǎng)的牲口，只要有人看住柵欄門就行了。思寧不敢把這兒的真實情況告知母親，那樣母親會心疼死已經(jīng)付給中介公司的好幾萬塊錢。但是思寧不能不為自己將來能否進法國公立大學擔憂，她總不能糟蹋完父親留下的錢一無所獲回國吧。
　　 思寧不止一次跟米拉拉和健健袒露過這份擔憂，可米拉拉一點都不操心以后的事情。法語學校無緣無故停課，對米拉拉來說就像過節(jié)，她已經(jīng)買了一輛紅色寶馬車，三天兩頭帶班上同學出去兜風，思寧當然也在受邀請之列。
　　 幾天前米拉拉和健健要思寧跟他倆一塊兒去圣米歇爾山玩，途中見思寧愁眉苦臉，健健就寬慰她說：“思寧你根本不必為日后上公立大學的事犯愁，不瞞你說，陳魯年暗示過我，只要我們在這個法語學校呆滿一年，他保證讓我們進入當?shù)毓⒋髮W。要知道現(xiàn)在中國留學生可是諾曼底地區(qū)的財神爺，法國人當然希望我們長期留在這兒，我們進不了大學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呢？”
　　 思寧不敢相信健健的話，把臉轉(zhuǎn)向米拉拉。米拉拉十分肯定地點頭道：“現(xiàn)在你放心了吧，反正到時候你我都能拿上法國文憑回去?！?br/>　　 思寧問：“那我們將來會不會拿著假文憑回國啊？”
　　 健健譏諷道：“那誰知道，你以為假文憑就中國有??？天真！”
　　
　　 米拉拉說：“我本不想出國留學，可老爸老媽覺得，不送我出來兜一圈讓他們很沒面子，那我就在法國混幾年吧，到時候隨便拿張什么文憑回去交差就行?！?br/>　　 思寧依舊眉頭緊鎖：“我媽還等著我當上‘海歸’，回國找份好工作替她臉上爭光。要是混張文憑回去，沒準會被用人單位識破的?！?br/>　　 健健不耐煩了：“思寧你這種小姑娘活得像老太婆，總想把一輩子的事都安排好，累不累呀？你放心好了，要是將來回上海找不到好工作，讓我老爸幫你搞定。”
　　 思寧從心底里羨慕米拉拉和健健，他們的爹媽要么有錢要么有權，所以他倆自然不會體察思寧的心情。這天晚上，思寧給遠在澳大利亞的好朋友珠珠發(fā)了條短信訴說煩惱和擔憂，可珠珠的回信有些文不對題：“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有錢永遠快樂！”
　　
　　五
　　
　　 楊清芬又來找葉小姐了。接到女兒電話后，她整夜睡不著覺，第二天一早就等候在中介公司門外。楊清芬問葉小姐：“當初不是說那6萬多塊錢能保證我女兒在法國第一年的全部費用嗎？怎么小姑娘才去了不到兩個月就來要錢了呢？”
　　 葉小姐依然笑容可掬：“楊阿姨，我們是留學中介公司，當初承諾的一年費用只是指讀書學費，并不包括日常生活開銷，不信你回去再仔細看看合同，那上面寫得清清楚楚，6萬多塊錢一年怎么可能？再說現(xiàn)在的孩子哪個不是大手大腳花慣錢了的，只怕一年60萬也不嫌多呢?！比~小姐回答得坦坦蕩蕩，合情合理，倒讓楊清芬覺得不好意思了。
　　 思寧在電話里向母親列出了生活明細賬，聲明要是母親不能每月往銀行卡里打入500歐元的話，她只好回國了。女兒略帶哭腔的嗓音噬咬著母親的神經(jīng)，楊清芬決定破釜沉舟作最后一搏，賣房子。
　　 葉小姐看透了楊清芬心思，不露聲色鼓勵道：“楊阿姨，現(xiàn)在賣掉房子送子女出國留學的父母多得很，用我們留學中介的行話來說叫資產(chǎn)轉(zhuǎn)移。房子雖是財產(chǎn)，但讓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也是一種投資行為，而且將來的回報不可估量。你現(xiàn)在賣掉老房子讓女兒讀書，日后她學成回國說不定買棟別墅孝敬你呢?！奔词谷~小姐不說這些話，楊清芬也很清楚自己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要想讓女兒成為出國留學大軍中一員，她只能賣掉房子，沒有第二種選擇，于是楊清芬告別葉小姐后便回家取房產(chǎn)證。
　　 這套房子是當年丈夫單位分的福利房，后來花一萬多塊錢買下了產(chǎn)權。楊清芬從抽屜里取出房產(chǎn)證，房產(chǎn)證外面套著好幾層塑料袋，袋口用膠帶封住。楊清芬記得當時丈夫?qū)λf：“家里最值錢的東西就數(shù)這張產(chǎn)權證了，得小心別讓它受潮?！闭煞虿≈貢r，親朋好友中有人建議楊清芬賣掉房子送丈夫去香港做手術，可丈夫死活不同意。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無論如何得為妻女保住可以避風遮雨的房子。
　　 此時楊清芬的眼淚滴落在塑料袋上，她趕緊用衣袖擦去，又抬起頭來望著丈夫遺像說：“我知道賣房子你一定不高興，但我也實在沒辦法，思寧在外國讀書等著用鈔票，錢花在女兒身上你總歸舍得吧？”楊清芬把房產(chǎn)證放進包里，她沒有勇氣再看一眼丈夫那雙眼睛，急匆匆走出家門。
　　 離楊清芬家不遠那條街上有十多家做房屋中介生意的店面。自從國家出臺一系列控制房價政策后，房產(chǎn)中介生意很快清淡下來，幾乎家家門可羅雀。楊清芬在一家看起來門面裝飾稍顯氣派的中介店外停住腳步，有個小伙子立刻從里面跑出來招呼她：“阿姨您是要買房、賣房還是租房??？請進來談吧。”
　　 楊清芬坐在小伙子面前，猶豫片刻從包里取出房產(chǎn)證說：“先生你幫我看看，這套房子能賣多少錢啊?！?br/>　　 “阿姨，我姓古，叫我小古好了?！毙』镒酉冗f過自己的名片，然后看了一下楊清芬房產(chǎn)證上標明的地段和面積，反問道：“阿姨，最近國家的控制房價政策您不會不知道吧？要不是急等錢用，一般賣家都不肯趕在這時候出手，您的房子面積不大，又不用交房產(chǎn)稅，為什么現(xiàn)在想賣掉呢？”
　　 楊清芬覺得小古說話很實在，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中介商，便直言相告：“我女兒出國留學去了，外面開銷大，靠我每個月的工資根本供不起，所以只好賣房子?！睏钋宸已劭粲旨t了。
　　 小古理解地點點頭：“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阿姨，我這就將您的房子掛牌出去，但什么時候能遇上合適的買家就不好說了。眼下房市冷落，買家賣家都不肯輕易出手，我們店已經(jīng)連續(xù)十多天零成交了?！?br/>　　 楊清芬將自己工資卡上僅剩的三千多塊錢換成歐元匯給女兒，并且叫女兒放心，以后她每個月一定會按時將錢匯到法國去的。楊清芬不想把賣房子一事告訴思寧，她得努力讓女兒像那些有錢人家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在國外讀書。
　　 自掛牌售房后，楊清芬差不多每天下班后都特意繞道去那家中介門店看看。其實小古留有她的手機號碼，有消息自然會及時通知，根本無須她親自跑到店里。而小古看到楊清芬，也總是一臉歉意：“阿姨您瞧，我已經(jīng)把牌子掛在最醒目位置了，可還是無人問津。要是您實在急著賣掉，那么售價是否肯再降低些呢？”
　　 楊清芬心頭一陣狂跳，她知道房屋買賣可不像農(nóng)貿(mào)市場討價還價，口氣稍松一點，到手的錢可能就少掉個五位數(shù)呢。楊清芬只好以十分耐心的口氣婉言謝絕小古：“不著急，再等等吧，賣房子到底不是小事，還是慎重點好?！?br/>　　 小古也真算盡心，過了一個多星期，便通知楊清芬有買家當天想看房。楊清芬正在當班，但她不想錯過機會，特意同別人換了班趕回家去等候。買家到來之前，楊清芬又把房子收拾了一番，尤其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角落處。這是小古在電話里事先關照過的，他說有些買家進門后會專挑那樣的隱蔽處仔細察看。
　　 小古帶來的買家是個外地男人，在附近花鳥市場做了十多年花草苗木批發(fā)生意，積攢了些錢，想在上海買套小戶型二手房真正安居下來。那外地男人身材魁梧，看面相是個豪爽之人。他進門后粗粗瞅了瞅房子和屋內(nèi)各種設施，不等楊清芬請，自己就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了，并開口問楊清芬：“有煙灰缸吧，我想抽支煙?！?br/>　　 楊清芬家沒男人，她自己又常年在醫(yī)院工作，很忌諱身邊有人抽煙。然而今天不同，這個抽煙男人很可能成為房子買家，楊清芬不希望讓一個不愉快的細節(jié)放跑成交機會。她應聲去廚房找了個舊搪瓷盤子給男人當煙灰缸，自己坐在沙發(fā)對面，裊裊騰起的煙霧讓她猝不及防嗆出聲來，但她努力保持著臉上微笑的表情。
　　 男人過了把煙癮，露出滿足的笑容說：“大姐，你這房子不錯，我要了，就按掛牌價賣給我吧。不過我想多問一句，這么干干凈凈的一套房子你干嗎急著賣掉，往后你自己住哪兒呢？”
　　 楊清芬沒想到買家爽快得連討價還價過程都省略了，事情進展之順利實在出乎她意料。于是楊清芬老老實實道出原委：“我送女兒出國留學，可她爸爸去世了，要是不賣房子靠我那點工資實在供不起呀?！?br/>　　 男人聽了這話沉默不語，緊接著又點上支煙，說：“那房產(chǎn)交易稅、中介費什么的就不用你分攤了，我都付了吧。”
　　 一直沒說話的小古忽然問道：“先生，您買下這套房子后是自己住還是想出租呢？”
　　 男人說：“先空著。我眼下忙得很，晚上就住在市場批發(fā)部里，等明年把老婆孩子從老家接過來再說吧?！?br/>　　 小古朝楊清芬使了個眼色，又試探著問那男人：“先生，您買下房子空著也可惜，倒不如先租給阿姨，這樣阿姨就不用另外找房子搬家，您也可收點租金，一舉兩得啊?！?br/>　　 男人哈哈大笑，拍著小古肩膀：“嘿，小伙子真是做房產(chǎn)生意的，腦筋還真靈活。行啊，要是大姐想住這兒就不用搬了，租金嘛看著給就是了?！?br/>　　
　　六
　　
　　 每個月第十天，思寧準會收到母親從上海匯來的800歐元現(xiàn)金。雖說她不能像米拉拉和健健那般瀟灑刷信用卡消費，但總算可以在法國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思寧知道母親工資不高，在上海時每逢月底娘兒倆得卡著錢包里的數(shù)目買東西，不然就挨不到開薪那天。至于母親現(xiàn)在如何能每月寄出那么一大筆錢來，思寧沒有多想，也不愿意去想。每次收到錢，她就給母親發(fā)條短信，而母親的回復永遠是讓女兒安心讀書，千萬別為了掙錢出去打工。
　　
　　 圣誕節(jié)假期即將來臨，法語學校早早貼出通知，圣誕加上元旦總共放假一個月。已經(jīng)習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留學生們紛紛開始計劃假日旅行，米拉拉更是起勁，她準備和健健開著那輛紅色寶馬車去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玩一圈。米拉拉對思寧說：“我可以再拉上兩個同伴，路上熱鬧點。你喜歡哪個男孩，叫來我們一塊兒走?！碑斎幻桌粫屓税鬃膶汃R，汽油錢高速公路費得分攤，她這是仿效法國大學生的做法。
　　 思寧有些猶豫，上次跟米拉拉去巴黎過了個周末就花去一百多歐元，這回要是去三個鄰國逛那么一大圈，少說也得二百多吧，趕上母親一個月工資了。母親也許不會過問女兒在法國怎么花錢，可思寧到底心里不安，從小到大她還沒有獨自花費那么多錢的經(jīng)歷。
　　 米拉拉顯得不耐煩了：“你去不去?。拷o個痛快話吧，想坐我寶馬車的人排著隊呢。”
　　 健健也在一旁幫腔：“這諾曼底的冬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連點陽光都見不著，你一個人呆在家里不怕得抑郁癥么？”
　　 思寧的心被觸動了，要是一個月假期天天面對房東太太那張老巫婆臉，她準會瘋掉。于是思寧朝米拉拉點了點頭：“好吧，我去，可我該付你多少錢呢？”說完這句話，她心口一陣絞痛。
　　 米拉拉灑脫一笑：“就付300歐吧，要是花費超了算我請客，誰讓你我同學一場呢?！泵桌倫郯褮W元說成“歐”，她對錢的態(tài)度向來這般輕飄飄。
　　 “300??！”思寧情不自禁喊了起來?！翱晌覌屆總€月寄來的生活費才800歐元呀?！?br/>　　 健健譏諷道：“劉思寧，你媽咋那樣摳門？每月800歐元還留什么學啊，呆在中國喝稀飯就咸菜多省錢哪?！?00歐元對健健和米拉拉而言，充其量只夠一個月的零花錢。
　　 這一刻思寧有點恨自己為什么要結識米拉拉和健健，他們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不僅讓思寧感到自卑，而且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思寧打開錢包，那里面有剛從郵局取來的800歐元匯款。她咬咬牙抽出三張一百票面甩給米拉拉：“給你，我去?！?br/>　　 除了思寧，米拉拉并沒有拉到第二個想搭寶馬車去旅行的同學。有人對思寧說：“你傻呀，坐‘歐洲之線’長途巴士也能去那些國家玩，還用不了300歐元呢?！彼紝幷嬗行┖蠡冢惹八Τ瞿侨龔埌僭n票是為了賭口氣，不讓米拉拉小瞧自己，可冷靜下來細想，其實犯不著跟米拉拉在錢的問題上較勁，這世界上不是誰都有老板爸爸撐腰的。不過思寧沒有改變決定，要是去問米拉拉把錢要回來，這個富家小姐不知會有多少難聽話等著她呢。
　　 雖然已是冬季，但從法國諾曼底去荷蘭的高速公路兩旁景色依舊迷人。掉光了葉子的榆樹枝在灰暗天空映襯下，宛如一幅憂傷的水墨畫。田野變成了土黃色，稻草卷上停落著無數(shù)的烏鴉，見到汽車開過便撲騰翅膀飛向遠處。
　　 一路上米拉拉和健健輪流開車，倆人不時勾肩摟背親密接觸，他們把寬大舒適的后排座位留給思寧一個人，似乎并不在意身后有個電燈泡。而思寧則努力將目光投向窗外，要不是歐洲法律規(guī)定車里每個人都得系上保險帶，她一定會躺下來躲避米拉拉和健健的愛情真人秀。手機鈴聲響起，母親發(fā)來的短信及時化解了思寧身處的尷尬一幕。她低下頭來擺弄手機，真希望到達荷蘭之前再也不要看見米拉拉和健健的背影。
　　 “寶貝，你好嗎？這幾天吃些什么？錢夠用嗎？千萬別太節(jié)省，缺錢的話盡管跟媽說?！蹦赣H不知怎么了，這些日子幾乎每天都給女兒發(fā)來短信，而且反反復復就這幾句話，因而思寧也只好一遍遍重復回答：“媽，我很好，學校放假了，我在家里復習功課，身體很好，不缺錢，放心吧?！彼紝幉桓腋赣H說實話，要是母親知道她跟同學去旅行，一出手就是300歐元，一定會生氣的。母親再心疼女兒，也無法接受女兒如此耍派頭吧。也許因為沒對母親講真話，思寧內(nèi)心十分不安，她又加發(fā)給母親一條短信：“媽，你也吃好點，不要總是去市場買收攤菜，身體要緊?！币郧霸谏虾r，只要女兒稍稍露出點關心表情，母親便會感動得熱淚盈眶。
　　 思寧給母親發(fā)短信時，健健已將車子駛出匝道口，隨即?？吭诼愤叀Ｃ桌t著臉對思寧說：“我們?nèi)シ奖阋幌?，你看著車哦，呆會兒回來換你?！彼紝幱X得米拉拉的話有些奇怪，按常理應該女生同女生一塊兒方便才對呀，米拉拉為何要讓她留下看車呢？然而思寧沒多想，既然停了車，她索性解開保險帶在后座躺下。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眼看天色漸漸變得昏暗，米拉拉和健健還沒方便完。思寧有些擔心，便扯開嗓門朝他倆走去的方向大聲喊叫。不料米拉拉和健健突然從離車子大約十來米遠的灌木叢后面跳了出來，米拉拉板起面孔埋怨道：“思寧你干嗎亂喊亂叫？不會有狼把你吃掉的?！彼紝幰娺@兩人頭發(fā)零亂，衣衫不整，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紅著臉喃喃道：“我也想去方便一下，憋死了。”
　　 思寧也來到那處灌木叢旁邊草地上，無意中看見腳邊有個色彩艷麗的小紙盒，盒蓋上印著兩顆交叉貼在一起的“心”，證實了她剛才的猜想。思寧用鞋尖狠狠將紙盒踢開，“真不要臉，這種東西也帶在身邊?！彼磺宄约壕烤贡梢曔€是羨慕米拉拉，也許僅僅想發(fā)泄一個同齡女孩此刻內(nèi)心的失落和沮喪。
　　
　　七
　　
　　 王連銀總是在每月最后一天親自上門收房租，這個花木批發(fā)商還不習慣使用銀行卡，大概手上攥著現(xiàn)金心里更踏實。當初他買下楊清芬的房子，硬是用兩個購物袋裝了五十幾萬現(xiàn)金拎到賣主跟前，然后才簽房產(chǎn)交易合同。
　　 倘若不是房屋產(chǎn)權證更改了名字，再加每月支付500元房租，楊清芬在這套房子里的生活絲毫沒有改變。王連銀說話算數(shù)，他不但讓楊清芬賣掉房子后繼續(xù)住在這里，連房租也只收同類出租房的一半。與其說王連銀此舉是可憐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倒不如說他尚不具有在大都市置下產(chǎn)業(yè)當房東的心理準備。
　　 楊清芬已早早備下幾碟下酒小菜和一瓶“狀元紅”。她是個聰明女人，王連銀花五十幾萬買下房子，當了房東后自己不住，還不多收房租，而她得了這份好處總該作些回報吧。楊清芬愿意接待這位房東的另一個原因是，王連銀雖然抽煙喝酒，但聽說楊清芬在醫(yī)院工作，從此進門就熬住煙癮，只喝點小酒，能有這份克制對他那樣身份的人來說也算有修養(yǎng)了。
　　 這天王連銀進門時提了袋水果，還帶來一盆紫色蝴蝶蘭，那花兒開得正艷，楊清芬一見就喜歡上了。王連銀說：“這時節(jié)就數(shù)蝴蝶蘭好看，想著你們女人家總愛個花兒草兒，順便帶一盆給你，這花好養(yǎng)，放陰涼處隔天澆些水就行。”王連銀顯然不屬于那種曉得給女人送花的城市浪漫男人，他本來就是賣花草的，此舉跟鄉(xiāng)下人進城看親戚時，順帶著捎些土特產(chǎn)一個意思。盡管王連銀渾身上下依舊脫不去土氣，但楊清芬在接過花盆那一刻心情卻十分愉悅，這輩子還是頭一回有男人送花給她，因而一聲“謝謝”出口，這個早已心如止水的中年女人胸口還是一陣狂跳。
　　 王連銀喜歡跟楊清芬面對面坐著吃飯。他抿一口酒，夾一筷子菜，半仰著臉瞇起眼睛，一副無限享受的樣子。楊清芬明知自己做菜手藝不錯，卻總要客氣幾句：“王老板，怠慢了，我不大會燒小菜，你隨便吃點?！?br/>　　 王連銀一聽這話突然脹紅了臉，自然不是酒精催紅的，而是在上海女人面前一種莫名的自卑。他連連朝楊清芬擺手：“不要叫我老板，叫我老王好了。我來上海后獨個吃了十多年外賣盒飯，還沒像今天這樣享過口福呢?！蓖踹B銀成了楊清芬的房東，又開著個不大不小的花木批發(fā)部，卻無論如何沒有勇氣以老板身份面對楊清芬。
　　 吃完飯楊清芬給王連銀泡了杯香茶，隨手將一只信封放在茶杯旁邊，里面是這個月的500元房租。王連銀推開信封說：“往后房子你只管住，我不收房租了，給你閨女多捎點錢去，孩子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容易?！?br/>　　
　　 “那可不行，我再窮也不能白住你房子不給錢，天底下沒這個道理?！睏钋宸矣昧Π研欧馔苹赝踹B銀手邊，差點兒碰翻那杯茶，她得以此來維護一個女人的自尊。
　　 王連銀低下頭，雙手插在兩腿間上下猛搓，嘴里喃喃道：“前幾天我碰到房產(chǎn)中介的小古，他嚷嚷著叫我請客呢，說是眼下房價天天在漲，所以我就是不收你房租，也占了大便宜?？赡阗u房子得的那些錢，花一點少一點，我一個大男人咋好意思讓你們孤兒寡母吃虧？”王連銀做生意從不跟男人客氣，他向來認為生意場上吃虧占便宜全憑各人本事，但他此刻卻實在不忍心從楊清芬手里收取房租。
　　 楊清芬內(nèi)心泛起一絲感激，這個貌似粗獷的男人還挺有人情味。不過她仍然堅持把信封塞過去：“要是你不收房租，那我明天就搬家，你也別想再有個吃上海小菜的地方?！?br/>　　 楊清芬半開玩笑半逼真的口氣很快制服了王連銀，他幾乎帶著男人的羞愧把信封揣入口袋，隨即搖頭道：“清芬，都說上海女人精怪刁鉆，你咋不是呢？”
　　 楊清芬抬手在王連銀后背拍了一巴掌：“瞎說，你們外地人才壞呢。”
　　 這一夜王連銀沒回花木批發(fā)部，他頭一次睡在自己買下的房子里。此后王連銀對這套房子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依戀，只要楊清芬休班，他就陪她呆在家里，哪怕耽誤生意也在所不惜。王連銀渴望一天勞累之后有個家可以讓他回去歇息，那才叫過日子。而他鄉(xiāng)下那個真正的家，由于離開太久，反倒顯得不真實了。
　　 楊清芬最初決定讓王連銀留宿在家時有點越不過心理障礙，她不知道鄰居們會怎么看待自己，一個40多歲的單身女人總不可能活得跟20歲女孩那般無拘無束吧。然而她很快便心情釋然，這棟樓里有點經(jīng)濟實力的鄰居都先后搬走了，留下老房子出租給外地人，現(xiàn)在全樓沒有幾個知道楊清芬家的底細，倒有人把王連銀認作她老公呢。楊清芬不想把賣房子一事告訴遠在法國的女兒，即便女兒明年寒暑假回國，也不至于會向母親查驗房產(chǎn)證。楊清芬只是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丈夫，是她把房產(chǎn)證上丈夫的名字改成了另外一個男人，而且還跟這個男人在丈夫生前住過的房間里同居。楊清芬悄悄收起了丈夫遺像，她無法正視丈夫溫和善良的眼睛，許多年來，這雙眼睛是她和女兒的精神支柱。
　　 其實王連銀在這個屋子里也有睡不安穩(wěn)的時候，兒子明年該上初中了，妻子說想讓孩子來上海讀書，也好一家團聚。王連銀當初決定買房，原是為接妻兒來上海作準備的。王連銀說不出有多喜歡楊清芬，二人關系進展也并非是他單方面主動的結果，畢竟他之前未對女房客有過任何幻想。正如旅行途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碰上了算是緣分，分手后也不會傷感。所以王連銀在楊清芬面前很少提及老家妻兒，只是怕引起楊清芬誤會。
　　 楊清芬如今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賣房子的錢能夠讓女兒完成學業(yè)，日后當個“海歸”回來找份好工作，她們母女也許能在上海重新買套房子。盡管留學中介公司的葉小姐曾為楊清芬描繪過這份教育投資可能產(chǎn)生的回報遠景，但楊清芬不敢奢望女兒真的功成名就回來買別墅，能帶回一張體面的外國大學文憑，就算對得起父母了。
　　
　　八
　　
　　 思寧整個周末都呆在自己小屋里，下周就該參加預科班結業(yè)考試了，這場考試關系到她能否順利進入公立大學。來法國將近一年，真正上課的時間還不足三個月，這所法語學校松散且毫無章法的教學現(xiàn)狀，使得思寧至今連法語動詞的基本變位規(guī)律都沒能掌握。去商店買東西或到郵局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