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寺路,是我多年來接近鄉(xiāng)村最近便的一條路,也是身居都市唯一的一條路。一直想寫寫蓮花寺路,不知怎樣下筆。在我一次次走上蓮花寺路的過程里,蓮花寺路也在不斷地變,還將變化下去。不變的,是我在這條路上孤獨但不孤單的身影。
僻靜地
大約是兩年前的一個夏天,下午。我在何家山游走,我們地質(zhì)大院就在這山坡的南面,房子從坡腳的公路邊一直建到坡頂。我那小小居室接近大院圍墻??绯鰞缮仍缤黻P閉的鐵門,就可以一腳踏進鄉(xiāng)村。多年來的早上、黃昏、下午,勞作后,我喜歡在這塊長著莊稼緊鄰城市的鄉(xiāng)村漫步,它已經(jīng)成為我思想的僻靜處,很多作品,就是在這樣一塊有樹有草有莊稼有鳥鳴的土地上獲得靈感并構思成熟的。我慶幸自己住在城市的邊緣地帶,慶幸地質(zhì)隊搬遷綿陽,為了每天兩角錢的野外津貼,把隊部建在了城郊,讓我能夠遠離都市的喧囂、浮躁,安靜地讀書、寫作、散步。讓我擁有了人生的一塊僻靜地。
后來,這種狀況有了一些改變。
首先是北坡的山彎下,以前每年插秧、撻谷。20世紀末,很短的時間內(nèi),突然從農(nóng)田里冒出了大片的水泥房,參差不齊占據(jù)了整個山彎,都是私人住宅,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緊接著,對面坡上青幽幽的樹林也被學校、單位的一幢幢樓房代替。何家山上的兩座山包,也被一家企業(yè)推平,砌了圍墻,破兩道門讓大家過路。說是要修宿舍,也沒見開工,而是在圍墻內(nèi)隨便種下一些樹。土地的主人,已經(jīng)不是坡上居住的農(nóng)民。其實,何家山上的莊戶人,身份早就不明確了,土地早已不屬于他們了,每一寸土,都被出賣。開發(fā)之前,他們暫時還能種地。他們的身份有些模糊,是農(nóng)民?卻不再擁有土地,每月領110元生活費;是城市人?他們又還在土地上耕作,居住在自家的房子里,像以前一樣生活。穿過圍墻,一個山坳上,建了一個簡易鞭炮廠。紅磚,石棉瓦。經(jīng)營了一年,國家禁放鞭炮,閑置兩年后,有人利用起來開了養(yǎng)豬場。排泄物排到房外面的水溝,再流到旁邊的池塘。以前清澈的池塘烏黑。散步時,我再也不敢從那條路上過,繞道走。
這塊都市邊緣的僻靜地,就這樣被改變了。走到坡上,夏天看不到秧子,秋天看不到稻谷。滿坡的莊稼也不成片了,被圍墻、鞭炮廠、樓房分割得七零八落。再也不是從前的何家山!再也不是一塊純粹的鄉(xiāng)村!
就是在這種被改變的狀況下,那天下午,我走過何家山、曹家山,下坡后,沿著一條公路下行,想重新找到一塊僻靜處,一塊沒有被切割的鄉(xiāng)村。就這樣,我又找到了一塊僻靜地——蓮花寺路。
蓮花寺路
蓮花寺路是一條單行道水泥路,從元通路伸向黑堰塘。
蓮花寺路是被城市“編制”后命名的,以前叫黑堰塘,溝里的人不習慣,還是沒有改口。水泥路在黑堰塘拐向左邊的松林。我通常是走過黑堰塘,朝著土路一直從山溝走到坡頂,又從坡頂下來。一條山溝,就這樣被我重復走著,沒有厭煩的時候。黑堰塘右邊是蓮花寺,一座尼姑庵。從庵門前走過,??吹揭恍├夏嶙陂芟伦鍪?,有時還能聽到誦經(jīng)聲從高處傳下來。從敞開的朱紅色門扇望上去,石級通向坡頂,一片綠陰。我從來沒進去過,就在路邊看看。廟、庵、觀,都是建在幽靜之處,山好水好樹好。蓮花寺也是如此,面向黑堰塘,對面背面是蒼郁的松林。這樣一塊清幽之地,是靜觀、修行的好地方。該掃去多少塵世的功名利祿啊!
養(yǎng)心、養(yǎng)性;靜觀、默思,需要有清風明月、綠樹清波相伴,內(nèi)心才能到達清明。這樣的境界,我們的古人早就領悟并深受其福,所以他們從來都是選擇清凈之地居住。一些士大夫,都喜歡住在山林靜觀讀書,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我不是宗教人士,但我對自然界有一份信仰之心。多年來,也是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享受著這種生活的美妙。從居住的何家山尋到這塊清凈之地,對它萬分地鐘愛。在城市越來越臃腫的今天,跨出家門能有這樣的山水確實不易。寫作之余,或是憂傷、迷茫的時候,我喜歡來這里走走,走完這條溝再回去。
水泥路邊一排掛了門牌號的樓房并不影響我看山看水,坡上是林子,坡下是“農(nóng)轉非”居民的菜園,門前門下有許多果木。黑桃、柚子、李子、桃子、櫻桃、橘子、梨。這些樹木蒼翠著他們的生活。他們以前都是莊稼人,現(xiàn)在是蓮花寺路的居住者。年紀不大的男女在城里打工,年老的在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種菜種莊稼。他們說,地閑著也是閑著,種一年算一年。春天,從路上回來,櫻桃成熟,我買一些回家;夏天,買一些李子、桃子,都是從樹上摘的;冬天,有時買幾個柚子。并不比市場便宜,甚至還貴些,只是看著新鮮的果實掛在樹上,實在是不想空手回家。這樣的地方,我不跟他們講價。我還買過蔬菜,看著他們黃昏在菜地摘豇豆茄子,那樣的鮮嫩,實在是忍不住。
走到黑堰塘,也就是蓮花寺,繼續(xù)直走,水泥路就終止了。但樹陰更濃。在一條泥巴路上漫游,我是在一片濃陰下穿行。路旁有一條從坡頂蜿蜒而下的水溝。兩邊是遮天蔽日的樹木。高處,是松林,整座山坡,坡腳到坡頂都是這樣。不管哪個季節(jié)從這里走過,都是清幽和濃陰,是安寧和靜寂。還有鳥兒婉轉的鳴唱。
從黑堰塘從蓮花寺門口踏入這片濃陰之地,我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魚塘
黑堰塘往上,大大小小有好幾個魚塘。
兩口魚塘是一個中年男人在管理,他住在魚塘的半坡上,門前是竹陰,門后是松林。推開門,就能看到一塘清澈的水,還有塘邊茂盛的果木。這個中年男人,是下了功夫在弄已經(jīng)不屬于他的田地。魚塘的田坎邊,一口栽滿柚子,一口栽滿櫻桃,每一棵樹他都精心修理,傘一樣的形狀。春天,從魚塘邊走過,樹上掛滿紅彤彤的櫻桃,忍不住就想買上兩斤。有天下午,中年男人和他兒子正在摘櫻桃,我走了上去,看見他家的櫻桃比我沿路見到的都大,于是問價錢。他知道自己的貨好,三塊錢一斤。我在蓮花寺路上買的是兩塊錢一斤。還是想再買些,實在太誘人了!摘了一顆嘗,味道也好,于是拿出包里的塑料袋。中年男人怕我一邊摘一邊吃,說他家的櫻桃都是打了催紅素的。我不相信,正是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陽光也好,怎么會用催紅素呢?他看我不信,又說現(xiàn)在的櫻桃都打了催紅素,不打就不紅。我還是不信。在蓮花寺路買櫻桃時,我問那家的大爺用過催紅素沒有?大爺說他家的櫻桃都是自己吃,吃不完就讓它爛掉,從來不賣,怎么會打催紅素!我相信大爺?shù)脑挘膬号荚谧鲎约旱纳?,他的年紀也高了,不可能拎著籃子去很遠的市場賣櫻桃。他家滿樹的櫻桃都紅了。這個中年男人一年四季都在伺候他的魚塘、果木,靠這些生存,當然會特別看重。但他還不了解我,嘗了之后我不會再吃第二顆。我這人有個毛病,什么水果拿回家都要洗了再吃。在市場買東西我是從來不嘗。不干凈。在何家山農(nóng)家買過李子,主人在我們地質(zhì)隊的菜市賣菜,熟悉,上樹摘李子,要我盡管吃。我只嘗嘗,不會再吃。我對中年男人說:你放心,我不會吃你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告訴我有些買櫻桃的,吃下去的比買走的還多。這話我相信,有些人就是從來不放過占小便宜的機會!
另一口魚塘的田埂是濃陰覆蓋的柚子樹。
每次從坡頂下來,喜歡靜坐柚子樹下。
如果是五月,坐在一棵柚子樹下,香氣馥郁。無數(shù)只蜜蜂在頭上飛舞,忙著在花瓣上采蜜。柚子花細小、潔白,不惹人眼目,它的清香,卻勝過好多艷麗的花朵,難怪蜜蜂從來不放過。一樹綠陰,一樹香花,一樹嗡嗡嗡唱的蜜蜂,還有比這更好的人生嗎?美好的生活不過如此。還企求什么!
有天下午,特意帶了一點酒,坐在花樹下獨酌。不善飲酒也沒有酒量。是為了體驗一下在青山綠水、香花鳥鳴的自然界飲酒的樂趣,體驗一下我們浪漫古人曾經(jīng)擁有的生活。比如陶淵明、王維、孟浩然、柳宗元、李白、蘇軾、歐陽修、李清照,很多一生都與自然融合的大師,他們從來都是與大自然息息相關。陶淵明是其中的佼佼者,即使最后窮困潦倒,也沒放棄把自己的精神和肉體置身于山山水水?;氐綇]山腳下的他,常常帶著家人帶著四鄰觀山臨水。依傍河流班荊而坐,享受大自然氣象。何其的閑靜!開闊!此時,我也學著陶淵明,在一口池塘,一樹柚子下獨酌。腳下是游蕩的青魚,頭上是蜜蜂香花,四周樹木蒼翠,鳥聲和鳴。一只白鷺,從松林飛落田埂,與我對峙。它看著我,我看著它。夜幕降臨,我們還靜靜對峙著,隔著魚塘。我在田埂的這邊,它在田埂的那邊。
已經(jīng)記不得在魚塘邊坐過多少次。這幾年,看著柚子開花、掛果,看著柚子在深秋成熟,又看著中年男人在冬天修剪柚子、櫻桃的枝葉。而我吸納的,是大自然的清新,少了好多城市的污濁。
松林
蓮花寺門前是黑堰塘,黑堰塘上面是兩坡松林。
站在松林上,可以望盡蒼郁的山溝。溝里的人家在樹叢中若隱若現(xiàn)。白鷺的飛翔灑脫又寂靜,從溝上飛到溝下,從這坡松林飛到那坡松林。有時落在田野覓食,更多的時候靜靜歇在一棵松樹上。白鷺的自由如同風的自由。風的潔凈如同白鷺的潔凈。眼睛穿越黑堰塘,老尼姑和居士坐在屋檐下做著手工活。老尼姑也是從青年走過來的,她們的一生,同青山綠水相依為命,眸子里是碧樹搖曳,耳朵里是松濤蕩漾。難怪她們一把年紀了,看上去還是清爽,身上絲毫沒有一點渾濁。清癯的臉頰和身子保持了她們終生的干凈。我沒有和她們說過話,每次都是靜悄悄走過。她們看到我時也如同看一個路人一樣。松林沒被砍伐的時候,我常常從蓮花寺門前向左拐,走過梧桐樹掩映的堤壩,去松林小坐。來這里的不止我一人,有時會碰到溝外的,一家人或是親戚朋友,但從來沒有碰到過戀人。這樣一個安靜的地方,怎么沒有戀人?先秦的男女,一定會選擇這片松林幽會!時間之河流淌得太快了,我們只能從《詩經(jīng)》里感受!
我也不是先秦的女子!
有一天步行到這里,松林不見了。隔著黑堰塘望過去,兩座蔥郁的山坡呈現(xiàn)光禿禿的景象,一夜之間如同遭遇了搶劫。蓮花寺路邊,堆滿還在滴漿的松丫,是那些“搶劫”的人丟下的,寺里的人拿回來當柴火。之后,走到黑堰塘,就看到被砍光的坡上活動著不少人影,小車和卡車穿過黑堰塘駛向坡頂,將水泥、沙子、鋼筋、水管之類的建筑材料堆砌在坡上。左邊的山坡竟存兩排松樹,留著是要派上用場。右邊的山坡一棵松也沒有了,無奈地接受改變。不知道他們把滿坡的松林砍光了要做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忙碌的人影沒了,奔波的汽車也沒了,面目全非的山坡上,砌了幾道鵝卵石,種下不少樹。沒有葉的樹。我知道,都是高價購買的。這些新栽上的樹木,遠遠沒有以前的松林美麗。熱鬧后的山坡又歸于寂靜。但它已經(jīng)歸屬于某個公司,或是某一個人。
2008年的春節(jié),我又轉悠到了黑堰塘,去了不再有松林的松坡上。還沒有發(fā)芽的樹木上掛著醒目的橫幅,是一家房產(chǎn)公司的廣告??磥磉^年的時候,公司的人還聚集在這里鬧騰了一番,地上還殘留著鞭炮的紙屑。之后,又是寂靜。這樣的寂靜和以前的寂靜不一樣了。以前的寂靜是松的寂靜林的寂靜,是清幽中的寂靜。現(xiàn)在的寂靜是一種荒蕪、空洞的寂靜,是被搶劫被掠奪之后的寂靜,是傷痛后的寂靜。坡下的一個老頭上來找他的孫娃子。他告訴我,這兩坡松林以前是他們幾家人的,有好幾十年了,現(xiàn)在都不是他們的了。他說那幾家都搬遷了,就他們一家還沒搬,上面一直在催,兒子嫌補償?shù)陌仓觅M太少,還不夠買材料,就拖著。問他們現(xiàn)在領多少生活費?他說每月110塊錢。這么大一片松林都沒了,心痛嗎?咋個不心痛?好端端一片林子,說沒就沒了,我們有啥法?我們沒有法!
獨自在坡上坐了很久。
不再有松林覆蓋,不再有鳥兒鳴叫,不再有清風縈繞。我的周圍,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移植的樹木。在這些樹木下,將是一幢幢樓房。蓮花寺屋檐下,尼姑們依然做著手工活,她們抬起頭時,再也望不見蒼翠的松林。她們在一處僻靜地養(yǎng)心養(yǎng)性,但世俗的塵囂總是打擾她們。
黑堰塘溝,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蓮花寺路,只有半條溝了。溝里的幾戶人家,早晚要搬遷,無權居住在蓮花寺路。幽靜的房舍、山林,有一天也會被掠奪。走出家門,我可能難以再找到一塊僻靜地,那時,除了遠足,是不是就只有躲進書房,在故紙堆里,去感受清幽和雅靜。
“5·12”后的一天下午,我又拐進青瓦房的竹林下,老頭正在挖地。他說,喊他們搬了,要開發(fā)了。
我看著四周清幽的景色,心情沉重。老頭一輩子營造的家園,這塊安靜的鄉(xiāng)村,在陽光下唱著最后的挽歌!
其實,我愿意一直叫它黑堰塘溝,不愿意叫它蓮花寺路。
2008年7月18日
2008年11月17日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