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對于在華經歷復雜、角色獨特的莊士敦有著濃厚的興趣,我也不例外。因此,當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張獻忠談起《Confucianism and Modem China》(《儒學與近代中國》)一書的翻譯時,我毛遂自薦地承擔起這一任務,莊士敦也隨之進入我的生活。
維護儒學的英倫異客
莊士敦原名雷金納德·弗萊明·約翰斯頓。1898年,年僅24歲的莊士敦完成愛丁堡大學和牛津大學的學業(yè)后,帶著對日漸衰落的中華帝國的強烈好奇考入英國殖民部,隨即被英國政府派往香港工作,后轉至威海衛(wèi)。1919年,莊士敦成為清朝遜帝溥儀的英文老師。正由于此,莊士敦為人所廣知。1930年,莊士敦代表英國政府參加了威海衛(wèi)歸還儀式后卸任回國。從1898年來華到1930年歸國,長達30余年的在華生活使得莊士敦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學說產生了濃厚興趣。他收藏中文書籍達17000冊,還按《論語》“士志于道”之意取字“志道”。莊士敦晚年結識的異性密友伊麗莎白·斯帕肖特說他“精力旺盛得驚人,常常通宵達旦地給我講他早年在中國的經歷。從文化上講,他是個地道的東方人。”(賈向東編譯:《末代皇帝的洋老師莊士敦》,《世界博覽》1989年第1期)溥儀這樣總結莊士敦:喜好旅行,在華三十余年足跡遍布中國各地,通曉中國歷史及風土人情,對儒、墨、釋、老都有研究。(溥儀:《我的前半生》,中華書局1977年版,P124)
莊士敦歸國后投身教育界,擔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漢學教授,并出任遠東語言文化系主任一職,撰寫了大量有關中國問題的論著。其中,集中展示莊士敦對儒學認知的《儒學與近代中國》一書尤其值得我們關注。
1933年11月至12月問,英格蘭已經進入了寒冷的冬期,而布里斯托爾大學大講堂(Great hall ofUnivemity ofBrist01)里充滿了濃濃暖意。講臺上,一位花甲老人正在熱情洋溢地向臺下的聽眾訴說他在中國的見聞,闡述他對古老儒學的認知以及對儒學現狀與前景的看法。這位老人就是莊士敦。這些演講很快于次年結集出版,定名為《Confucianism and Modem China》。該書的出版無疑使得莊士敦對儒學的認知得到更廣范圍的傳播,也意味著西方受眾對儒學知識的了解更深了一層。
近代以來,大量傳教士及外國官員來華,他們基于對儒家文化在中國社會及中國民眾心里地位的認知,普遍將了解儒學作為履行職責的前提條件,這些人當中亦不乏為儒學的魅力所折服者,莊士敦即是其中的代表。與一般傳教士歧視、排斥儒學的論調相迥異,莊士敦在《儒學與近代中國》一書中鮮明地表達了這樣一種取向:將忠誠捍衛(wèi)儒學作為畢生職志,對于基督教與儒學的斗爭、傳教士對儒學的歧視及非難,站在維護儒學的立場進行了富有成效的抵抗、辯護,可謂不折不扣的“英倫異客”。
莊士敦的儒學觀點
通過回顧儒學的歷史,莊士敦強烈意識到儒學在中國歷史長河中實居于國教的地位:“中國兩千年來一切典章制度、政治法律皆以孔子之經義為根據,一切學理學術、禮俗習慣皆以孔子之教化為歸依,孔教固中國原有之國教?!?莊士敦:《中國宗教之將來》,栽《評孔紀年》,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P29)同時,莊士敦在字里行間充滿著對儒學鮮活生命力的熱情贊美:
不管公元前三世紀降臨到儒學頭上的那場災難事實真相如何,它還是在歷經艱險、遍體鱗傷的情況下保持了靈魂完整性。在接下來的世紀里,其命運幾經變化,尤其是在佛教和道教受寵于當朝皇帝時,但它還是挺了過來,雖然偶有挫折,但總的來看力量和聲望不斷增強?!钡浇裉?,儒學都是居于支配地位的國家信仰。(《Confu-cianism and Modem China》,P123,下引該書只注頁碼)
莊士敦進而總結,儒學“是使中華民族生生不息,并成為當今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的最主要因素”(P197)。莊士敦探求儒學發(fā)展歷史及其在中國歷史長河中的地位當然有捍衛(wèi)儒學的目的,但這并非最終目的。早在1912年,莊士敦即指出東西方文化發(fā)展之困境:
吾人今日所當懼者殊不在此(物質文
明),而在精神文明之喪失。東西方之文化,
今均陷入于物質文明之潮流,遂致有喪失
精神文明一層之可慮。(莊士敦:《聯合中西
各國保存國粹提倡精神文明意見書》,《東
方雜志》第9卷第12號)
可見,莊士敦所憂慮的是整個世界精神文明的保存與發(fā)展。在探尋這一問題解決之道的過程中,他將視野投向儒學,試圖通過對儒學的傳播以及現代闡釋,找出一條世界精神文明之出路。由此,莊士敦在《儒學與近代中國》中從關懷世界精神文明發(fā)展前景的高度著眼,并非單純闡述諸如孝道、祖先崇拜、師生關系等儒學所涵蓋的基本內容,而是在此基礎上,將重點放在了對儒學特質、現代價值的探討,這種取向可說是莊士敦在全書中的核心追求。
關于儒學之所以具有鮮活旺盛的生命力且對中華民族的興旺延續(xù)發(fā)揮了至為關鍵的作用,莊士敦認為這與儒學至少具有以下品質是分不開的:從開放性上看,“儒學不是、從來也不是一種封閉的、拒不接受新思想的體系”(P124),它“具有高度同化和吸收其它思想的能力”(P196)。由此,“沒有哪條西方人公認的原則在儒家的學說里是不明確的,也沒有哪條基督教徒的美德在儒家的文章中找不到”(P94);從自身理論的修正及發(fā)展看,“儒家思想本質上并不排斥任何對既存?zhèn)惱韮r值觀的調整,只要這種調整是由于人類知識和經驗的增長所必需的”(P93)??梢姡谇f士敦眼里,儒學是一種兼容并蓄、與時俱進的思想體系,這種品質使其能夠永久地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莊士敦認為,儒學追求“真、善、美”的終極價值觀使得儒學無論在什么社會、什么時代、什么國度都具有強大的、無與倫比的現實適用性。莊士敦在該書第八章的末尾總結道:
“真”、“善”、“美”是儒家的終極價值觀,也是儒家解讀生命的基礎所在,更是打開儒家哲學精神的鑰匙。因此,我們這些西方人,應該對我們能如此親近地走進一位中國先哲的精神世界而感到高興。兩千年前,孔子的學說照亮了周圍的世界,今天,無論對東方還是西方世界,這些學說仍不失其鮮活和正確的價值!(P116)
正是基于這種認識,莊士敦在全書末尾甚至振臂高呼:
如果有朝一日孔子的圣壇變得不再溫暖,不僅對中國,而且對整個世界來說,那都是一個倒霉的日子!(P201)
顯然,莊士敦鮮明地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儒學不僅是中國的儒學,也是整個世界的儒學。其通過對儒學的現代闡釋,試圖找出一條世界精神文明之出路的目的由此可見一斑。當然,莊士敦對儒學的理解、闡釋在專門研究儒學的中國學者、甚至是對儒學頗有認知的普通學人看來難免失于膚淺甚或片面;其將儒學視之為世界精神文明之出路而所作的學理探討也難以讓所有人信服。但無論如何,莊土敦作為探求整個世界精神文明之出路這一艱難路途上的跋涉者所作出的努力值得充分肯定。
為儒學在西方正名
莊士敦在全書之首的導言中即指出,他對于儒學所作的任何闡釋只是一家之言,并不將自己對儒學的理解視為定論,而是留有他人商榷的余地。這并非自謙之語,而是一位嚴格學者應當秉持的態(tài)度。同樣在導言中,莊土敦明確指出自己對于“儒學是什么”這一問題不能做出回答:
我很難對“儒學是什么”這一問題給出一個既簡潔又內涵豐富的定義,即便我能做到,在我們一起仔細分析這個定義的過程中,儒學的精髓可能就會流失掉了。因此,我不認同任何西方研究儒學的那些東方學家們所作的定義,不論他們的定義多么精妙。如果以下觀點是正確的,即只有基督教徒才能理解并解釋基督教,那么當然,以下結論也是不錯的,即只有一個儒學的信徒才能了解并解釋儒家學說。
從莊士敦對待儒學的態(tài)度來看,他顯然強烈意識到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和中國人存在差異,也彰顯出莊士敦在有意體察、順應中國人的生活、思維方式,努力實現“外部觀察”向“參與其中”的過渡?;谶@種認識,當看到西方傳教士對儒學這樣那樣的詆毀、侵害時,莊士敦早在1904年初至威海衛(wèi)時即決心為“儒家思想的生命作最后一搏”(鄧向陽主編:《米字旗下的威海衛(wèi)》,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P38),并極力呼吁“傳教士們應該視孔子為自己的同盟者,而不是敵人”(P149)。針對不少西方人尤其是傳教士戴著有色眼鏡、不能公正地以對待基督教的態(tài)度來對待儒學的狀況,莊士敦極力扭轉:
如果每一位基督教徒都嚴格遵循基督教教義,那么在信奉基督教的個人及國家之間都將充滿和諧與善意,西方世界也會變得充滿博愛。同樣,如果每一位儒家信徒都能夠遵循儒家學說,中國在很早之前就會建立起“仁政”的偉大目標,實現"3R道”的理想了?!欢?,理論和現實之間往往存在巨大的鴻溝,不論是在信奉基督教的西方還是在信奉儒家思想的東方都是如此。(P199)
莊士敦對待儒學的態(tài)度及研究路徑與德國著名思想家馬克斯·韋伯提出的“設想參與”的辦法極為吻合,即“努力設想自己處在儒家的文人學士的地位,弄清楚儒家思想作為富有活力的個人信仰在實踐中向他們提出的那些問題”(張灝:《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崔志海、葛夫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P2)。正是基于此,在《儒學與近代中國》一書中,莊士敦極力追摹中國式的思維、邏輯方式,重事實、重邏輯,不以空洞的義理說教作為立論依據,而是實事求是地對儒學的內涵及引發(fā)其變動的種種因素進行了多方位的努力探索。
對于一種思想體系,尤其是對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進程產生深刻影響的儒學而言,我們對它進行理解、闡釋時理應秉持公正、虔誠的態(tài)度。無疑,莊士敦基本上做到了這一點,這對于身處儒學傳統(tǒng)之外的外國人而言極為難得。他表現出來的公正、虔誠的態(tài)度,令我感觸頗深。
長久以來,吸引中外文化學者的一個重要命題是西方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究竟出于什么心態(tài)、會達到什么高度,他們做了哪些介紹、傳播上的實踐。莊士敦作為“東學西漸”的一個實踐者,其向西方受眾傳播儒學的努力無疑是中國文化向外傳播、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縮影,而他對儒學的理解、闡釋展示了儒學在一個外國人心目中的形象,也即中國文化在一個西方受眾心目中的形象,無疑為我們理解上述問題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文本。我相信,我們在讀了莊士敦的《儒學與近代中國》一書之后,定會對西方人理解、闡釋以及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種種努力有一個新的認識。我以李學勤先生在第二屆國際漢學大會上(中國人民大學,2009年10月30日)所做的一段強調中西跨文化交流重要性的精彩發(fā)言作為結語,以此獻給那些在中西跨文化交流中做出貢獻的人們:
中國的明朝中葉或者是明清之際,開始來到中國的外國人,特別是歐洲人,包括傳教士和學者們……他們首先把中國的經典介紹到西方,當然這個介紹是經過長時期的歷程,里面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種種的誤解和曲折,可是他們究竟是介紹,而這個介紹對于我們今天所說的跨文化交流是非常重要的。就是一些外國的學者對于中國經典翻譯介紹這樣的工作,我覺得這些我們中國人不會忘記,而且應該長時期地進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