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一直不下雪,天色老是灰塵滿布的樣子。有時又似一堆剛剛拔下來的紛亂的鴉雀毛,一大片一大片壓在屋頂上,跟人賭氣似的,故意擋著日頭的光,叫羊角村的老少個個都提不起精神頭。惟獨老萬那張尖削的陰沉臉,倒突然轉(zhuǎn)起了晴爽,逢人笑瞇打眼的,一副光彩照人的樣兒。
此時,離年關(guān)尚有半月呢,老萬就顛顛地忙亂起來:推磨,碾米,掃塵,洗洗刷刷,拾掇院落,整理雜物,簡直不像是他一貫的為人。說起來,這個老萬其實不算老,四十將掛零,老人在世時,給他張羅著娶過媳婦。女人過門沒幾年,染一場大病,說是癆,咳得驚心動魄,后來夜里到底一口痰沒咳出來,就撇下他到那邊風涼去了,從此院里再聽不到女人摧枯拉朽的亢亢聲。老萬就一個人過活,饑一頓,飽一頓,屋里院外邋里邋遢全沒了生氣,十多年日月熬得混沌不堪,不知不覺竟把自己熬成老氣橫秋的模樣。大人娃娃見了都叫他一聲老萬,這“老”字或多或少沾了些戲謔和鄙夷的味道。
好事情總有些先兆。上午,猛然聽得一陣鞭掛炸響,先是驚動了全村的看家狗,接著人們也紛紛跑到街路上,抻長脖子觀望,便見老萬騎著擦洗一新的舊車子,已興興頭頭地駛到他家門口了。再一細瞅,車子上還有倆人,前梁上有個扎了紅頭繩的女娃兒,七歲多光景;后倚架上端坐著梳著油光發(fā)髻、面色素凈的女人,一看就知比老萬小得多,人長得俊亮,配他綽綽有余了。
這時,老萬停穩(wěn)了車子,女人便款款落了地,腳上是一雙用彩線繡了牡丹花樣的黑平絨布鞋,手里拎著鼓鼓大大的一只紅布包袱,那顏色奪人眼目,簡直就是一團火。她仰起臉上上下下打量著老萬家的院子,那架勢多少有點兒視察的味道。老萬一手扶車把,輕輕向前一欠身,另一只手就把橫梁上的女娃兒抱了下來。想必一路上把那女娃的雙腳空麻了,此刻一著地,她便一顛一跛齜牙咧嘴不得行動了。那梳油光頭的女人忙過來,幫著他將娃兒攙了一把。這工夫,院里早迎出來三五個人,都是老萬的遠房親戚,有的是頭晚就趕來住下幫忙的。一個老婦人笑逐言開地接過女人手里的紅布包袱,輕輕拉著她的手,一面笑說著一面往里走;另一個中年男人也把女娃從地上抱了起來,羔啊蛋哄著她,怕她認生害羞。老萬乘機把車子在院墻底下鎖好,轉(zhuǎn)過身一邊朝圍觀的人群嘿嘿憨笑著,一邊將雙手伸進新嶄嶄的卡制服的兩只兜里,用力掏了一掏,便天女散花般朝大伙一揚手,再一揚手,左右開攻,又是花生核桃,又是水果糖的,婦女娃娃們立時尖叫起來,原來是老萬梅開二度,全村男女老少當然得跟著甜蜜那么一回了。
這個年過得最有滋味的,當數(shù)老萬家了。
夜里,老萬有了暖腳焐炕的女人;白天進門出戶,那個女娃總爸啊爸啊地喊著老萬,聲音脆且嫩,聽著很親很親,好像她原本就是老萬親生的閨女,不過是去遠方親戚家借宿了三年五載,長大些了又給送了回來,一點兒也不像是被改嫁的娘拖過來的小油瓶子。
大年三十,村里人都興燒紙祭祖宗。傍晚,老萬也端著柳條簸箕,簸箕里面有一碟葷菜,燒肉酸菜燉粉條,有一張剛炸出鍋的葫蘆瓤和白面的甜油餅子,另外還有一瓶剛從鎮(zhèn)子上打回來的高粱燒。老萬有些年沒正經(jīng)燒過紙了,今年上墳確實像模像樣的。他興致勃勃在前面走,新女人帶來的那個小油瓶子緊跟在他身后,她手里也提著一卷兒剛打過元寶印的黃燒紙,一路顛顛小跑著,顯得好不快活。
不一會兒,爺倆就到了干渠壩下的那片墳地。老萬先找來一根干樹棍,把墳頭的枯葉柴草統(tǒng)統(tǒng)趕開,然后才恭恭謹謹?shù)毓蛳?,小油瓶子也跟著他跪倒在旁邊。墳頭有風,吹得那女娃兒額前的頭發(fā)蘆葉般奓起來。老萬摸出火柴,點了一卷冥紙,火苗就撲獵獵抖晃起來。老萬手有些顫,嘴里開始默默念叨,爺爺奶奶使錢來,爹啊媽啊使錢來。小油瓶子也嫩聲細氣地跟著念,出門前她媽特意交代過,叫她跟新爸爸一起來叨念萬家的先人。
老萬喊爺爺奶奶,她就喊太爺爺太奶奶,老萬喊爹媽,她就喊爺爺奶奶,最后輪到老萬喊鳳霞使錢來,她就不知道該喊啥了,因為她還不知道那個神秘的鳳霞到底是誰。她靜下心來聽老萬念叨著:鳳霞啊,今兒又是三十了,我知道你一個人在那邊孤清得很,我這心里也不好受?。∷自捳f得好,孤火不肯著,獨木難存活,我也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敢往前走這一步,你可千萬別多心呀!今兒我領(lǐng)著娃娃來給你磕頭,你若在天有靈,就保佑我這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我年年都領(lǐng)娃娃來給你燒紙祭拜。
小油瓶子忽閃著一雙黑眸,似懂非懂地聽著,隨后她也禱告了,不過是在心里。她喊那個鳳霞作大媽,她覺得叫大媽親切,就跟一家人一樣,她讓鳳霞大媽一定多收些錢拿去使,想買啥好吃的就買啥。就這樣念叨完畢,老萬才開始一下一下潑散簸箕里端來的食物和燒酒,最后跟娃兒一起端端正正朝西面磕了三個響頭。爺倆起身,離開墳地幾步,他才回頭給娃兒輕輕撣了撣褲子上的塵土,將磕頭時插進她頭發(fā)里的小柴梗撿出來,見她鼻子凍得像紅辣椒,忙拉起小油瓶子的手,沿著原路走回村里。
梳油光頭的女人出門來迎接,腰上扎著一條花布圍裙,那腰顯得不臃也不細,不像村里多數(shù)婦女,石碾子樣沒了好形狀,她手里正捏著掃炕的短笤帚,遠遠站在那等著他們。老萬走到家門口,先把空簸箕遞給女人,他自己蹲在路邊點了一把柴草,火燒得正旺時,他就從那火堆上來回地跨了幾跨,他又叫小油瓶子也過來跨。女娃皺著小眉頭,膽怯地望著火苗,半天也不敢跳。老萬笑著上前,一下子就將那小身子攬來架起,女娃吱地叫了一聲,復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大概是他的大手觸到了她胳肢窩里。任憑她笑個不停,他就那樣帶著她又來回在火堆上跨了幾下,他嘴里念叨說,咱們好好燎個臊干,不怕那小鬼跟進屋。這時,女人便拿著笤帚走上前,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把這爺倆周身掃了遍。之后,一家三口轉(zhuǎn)身進了院子。
暮色四合,風聲漸歇了。老萬家的燈也亮了,幾扇小窗戶便鍍上一團團橘紅色的柔光,新貼上去的喜字在玻璃上紅得招搖,小院里氤氳著暖融融的飯食香氣,有了女人和娃娃,這個家才像個家了。這時,女人已把剛剛煮好的餃子端上了桌子,她還特意斟了兩盅子燒酒,兩口子輕輕舉杯碰了一下,聲音很清脆很悅耳。這時,小油瓶子已從盤子里夾起一個白白胖胖的老鼠餃子,張口就去咬,不想它還很燙呢,她又咧著嘴吱啊吱啊叫喚了,惹得老萬在一旁也嘿嘿起來。老萬早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沒這樣笑過一次。家里多個娃兒,那氣氛就是不一樣。老萬越看娃兒,心里就越歡喜。
頭一個新年和著老萬新婚的喜慶氣,就這樣美滋滋地在屋里彌散開來。
不等年過完,村里的娘們就摸清了這個當過幾天寡婦的女人的底細。她在原先的男人那邊生過一兒一女,她男人撒手撇下他們娘仨走了,夜里常有不三不四的漢子敲打她的門和窗,有時還學布谷鳥和野貓子瞎叫喚,攪得一家人心發(fā)慌,睡不塌實。娘家勸她趁著年輕再往前走一步,婆家也是怕夜長夢多壞了自家門風,就想讓她早早改嫁了事,不過也提出個條件,那就是她二胎所生的那個兒子一定得留給他們。她起先也是不肯答應的,可禁不住三說兩勸,想到畢竟自己還很年輕,往后路還長著呢,生兒育女有機會,也就狠下了心腸。如今老萬娶了她,又樂意她拖著個小油瓶子過門,她呢逢人就說,老萬心眼實,不嫌棄她有拖累,該知足了。
與此同時,大伙也知道老萬家的這個小油瓶子名叫采玲,如今既然到了老萬家,當然得隨老萬的姓,萬采玲,叫起來脆生生的,很響亮,也好聽。外人看起來多少有點兒不可思議,小采玲跟老萬簡直就是見面熟,整天小尾巴似的跟在老萬身后。只要老萬去鎮(zhèn)街上買個啥東西,車子的前梁上總少不了她,一縷劉海兒隨風蘆葉樣飄拂著。她似乎有點兒沒心沒肺,一點兒不覺得這個人是后爸,是陌生的漢子,跟自己不親的,沒有一絲的血脈關(guān)系。恰恰相反,小采玲總是爸啊爸啊叫得真切。惹得大伙又都暗暗垂涎老萬,人家不費吹灰的力氣,女人有了,閨女也有了。看來,老天爺真的長眼呢,沒讓老萬白白煎熬那許多年的鰥夫光陰。
剛出正月十五,老萬就著手起圈里的土糞。土糞就是農(nóng)家肥,運送到麥地里均勻地攤?cè)鲩_,耕種前再用犁鏵翻一遍,對莊稼生長最有益,倒比那些進口的尿素二氨強得多。在圈里整整積累了一個冬天的土糞,厚得眼看頂?shù)桨雺︻^高了,現(xiàn)在還被凍得瓷瓷實實的,得用洋鎬下力氣刨挖,等刨松動了一層,再拿鍬一下一下往圈墻外面扔。一上午下來,墻跟底下就堆成了小山。
晌午過后,老萬把架子車推出來,小采玲也跟出院來幫他打下手。她用雙手抱著一根車轅,老萬一鍬一鍬往車廂里裝土糞,車身便越來越重了,土糞的重量通過車轅往小采玲的胳膊上走,壓得她腿腳不時打晃??伤冀K緊咬著牙關(guān),臉蛋漲得通紅通紅的。老萬不時抬頭瞧一眼她,關(guān)切地問,玲兒你還能撐得住不,要不咱少裝點兒。她不說話,直沖他點頭,好像生怕一出聲,力氣會從身上跑出去,那樣車子就會向上張起來翻掉。老萬看到眼里,就不忍心了,忙把手里的空鍬往車廂的土堆里一插,跑過去接她手里的車轅。她似乎還不肯松手,眨著眼睛說再上點吧,她還能堅持得住。老萬說一口吃不出的大胖子,咱多跑兩趟沒事的,說著便抓起兩根車轅,順手將拉車的麻繩套在肩膀頭上。
這時,小采玲才大口大口喘著氣說,爸,我真的還能行呢。老萬說你還小呢,又是個女娃兒家,萬一累著了將來可不長個子。小采玲對搓了幾下雙手,說,爸我都快八歲了,不算小了。老萬說別說八歲,十歲也是娃娃,你給我作閨女,我可不敢把你使壞了,要不你媽不答應。小采玲說我累不壞的,在那邊的時候我天天都抱著弟弟,胳膊上可有勁了,不信你看。說著,就舉起兩只細胳膊,捏緊了拳頭讓他看。老萬回頭時,見她像是突然被沙塵迷了眼,淚水嘩嘩地淌下來。
老萬就猜到,她準是想起自己弟弟了,他心里也不好受,想想把親親的一雙小姐弟硬生生分開,擱誰都一樣啊。老萬不知說什么好,他天生笨嘴笨舌的,就埋頭拉起車子上了村路,迎頭遇到一個陡坡,還沒等他下大氣力,便覺得有股力量在后面推著,他扭頭一看,是小采玲跟在后面幫他的忙。老萬心頭一熱,趕緊出力拉車爬上了坡,下坡時他又回過頭囑咐采玲先回家去,她卻說非要跟他一起下地里去。老萬說去麥地還有一大截路呢,你還是回家暖和著去吧。小采玲說爸不冷,也不怕路遠,我身上還熱乎乎的。老萬便沒了話說,這閨女天生知道疼人的。別人都說他犯傻氣,好端端地偏給家里添個外人的種,多雙吃飯的筷子,將來還不是潑出去的水,到底圖個什么呢。老萬也曾猶豫過幾回,現(xiàn)在看來,采玲真是個好娃兒。有采玲給自己當閨女,那是他老萬前世修下的福分。
就這樣老萬在前面拉車,小采玲緊隨在車后一路用力推搡,爺倆把一車土糞送到地里,等他卸了車,小采玲又要搶著拉空車子,老萬好歹不依,說你還沒有車架高呢,拉不動。小采玲嘟嚕著嘴看了他一眼,說,我不想在家吃白飯,我也能干活。老萬心頭一酸,欲言又止,低頭走到她跟前,二話不說,就把小采玲抱起來放到車廂里。又一本正經(jīng)地囑咐道,玲兒聽話,一定坐穩(wěn)了,咱們開車回家嘍!說著就推起車子,一路有說有笑地往回走。整整一個下午,爺倆來來回回跑了四趟,圈里的土糞都起完了,小采玲也沒嚷一聲累乏,始終顛啊顛地給他打幫手,樂此不疲。
吃晚飯前,采玲媽打好了洗臉水,老萬叫采玲先洗,又怕她弄濕了衣服,老萬就伸手幫她去擼襖袖子,袖口小緊巴巴的,不容易擼上去。老萬稍一用力,小采玲便下意識地一躲,小嘴吱了一聲,雖然很輕,還是叫老萬聽到了。老萬一愣,急忙拉過她的胳膊查看,才知道娃兒的兩條小胳膊上,全被車轅條壓得紫紅紫紅的,白天她竟一聲不吭,都自己忍著了。老萬差點掉下眼淚,沉默半晌,又伸手去摸了摸小采玲的腦門,心里別提是啥滋味了。而她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胳膊疼,反倒沖老萬咯咯地笑著,又緊緊抓住他的手,大手小手一起放進盆里洗。
農(nóng)家的日子沒啥好說的,無非都是這樣一鍬一鍬地往出刨挖著,一趟一趟肩扛車拉往返于田地和家園的小路上,風里雨里,磕磕絆絆,春種秋收,寒暑熬煎,直到灌罷了冬水,才能賦閑在屋,一家子人有了那份足實的歡聲笑語。莊稼講的是年成,小采玲也是一年一個新模樣,個頭又抽出一大截,一副眉清目秀的樣子,女娃兒的膚色比老萬的新女人還要白凈。
老萬就想送小采玲去上學。夜里,采玲媽湊到老萬的枕頭上說,照理我們采玲是家里的累贅,你能收留她讓她有口飯吃,我就感激不盡了,還上啥學?老萬說別人家的娃兒都念書識字學文化,咱們采玲總不能待在家當睜眼瞎。采玲媽說話雖那么說,可她究竟是個丫頭,將來還不是別人家的貨。老萬聽了半天不作聲,女人便挨身過來,將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膛上,一面輕撫摩著,一面幽幽地說,你再好好努把力,趁我還年輕,給你再生個胖兒子是正經(jīng)。老萬猶豫了一下,慢慢把自己的被窩卷往女人跟前靠了靠,女人的兩條胳膊已纏住了他的脖子。黑暗中,老萬下意識地朝采玲睡覺的地方望了一眼,娃兒當然跟他倆睡在一起,只不過老萬兩口子睡在東頭,采玲一個人睡在西頭,中間隔著兩床被褥寬。每回夜里,老萬都要煞有介事地張望那么一下,他心里一直有種很復雜很隱秘的感覺,好像小采玲總是醒著,正眨著一雙黑黑的眼睛朝他們看著。
這個工夫,女人刺溜一下滑進老萬的被窩里,老萬條件反射似地粗喘了好幾聲,迷亂中笨手笨腳去摟她。這種事說來真怪,有時似乎根本由不得人,老萬當然想生自己的兒子,他連做夢都想,可一挨這女人的身子,他就顯得力不從心了,口干舌燥,虛汗直冒。他也納悶得要命,難道是自己打光棍久了,那東西不中用了?女人已意猶未盡地從被窩里爬出來,靜默半晌,嘴里突然嘟囔道,都說光棍打三年,見了老母豬都稀罕得要命,你這到底是咋回事?老萬沮喪地嘆了口氣,囁嚅道,興許是白天干活……累的……話音未落,女人便搶先回應他,干活干活,人家哪個男人白天不去干活?隨后,她徑自扭轉(zhuǎn)身子,臉沖墻,悶聲睡去。
老萬到底還是送采玲進了村里的小學校,他還到鎮(zhèn)上給她扯了一身新衣裳,學生娃得穿得像樣點兒,不能叫旁人笑話。書包是采玲媽用一堆碎布頭親手縫的,采玲穿上新衣裳背著新書包,快活得像廊檐底下的燕子,進進出出。采玲白天念書,晚上回到家里,還得溫習課文,做家庭作業(yè)。
家里統(tǒng)共一間舊屋子,還是老人在世時置下的,老萬就開始琢磨要在屋山墻東邊再加蓋上一間小屋,采玲總不能老跟他倆在一起睡,況且,娃娃一天天大了,有些事情是該避開她了。夏天麥子一收割完,老萬就在地里裁了一畝土坯,還脫了幾十塊炕面子,等這些東西晾曬干后,他用板車一車一車拉回家,齊整整地碼在屋檐底下。轉(zhuǎn)眼到了秋后,地里的農(nóng)活基本結(jié)束了,椽梁、磚石、蘆席等也都陸續(xù)預備齊全了,老萬才提了煙酒,登門去請那些能工巧匠,蓋房子的事總算定下來。
那些日子,家里來了好多幫忙干活的男人。老萬當然也得身先士卒,抱土坯、搬石頭、和泥沙;采玲媽整天在伙房里忙著給大伙做飯、燒水、烙燙面餅;采玲散了學,也急急忙忙趕回家,換上一身臟衣裳,跑著給爸媽打下手,或者,夾雜在干活的人群中,一會兒抱塊磚頭、遞送工具,一會兒又挨個給大人端茶水。好多人都夸這閨女真懂事,說得采玲紅了臉,垂下頭,念了書的娃兒跟以前大不同了,羞臉漸重。
喂,萬采玲啊,你媽給你找的后爸好不好?
嗯……
那你說說到底怎么個好法?
……心好。
那他對你好呢,還是對你媽好?
都好!
怕是對你媽比對你還好些吧,嘿嘿。
這個嘛……反正都好。
哈哈,說不上來了吧!那再問你,家里蓋了新房給誰???
爸說往后讓我一個人住。
傻丫頭,他那是怕你夜里偷聽呢,他跟你媽要在被窩里說悄悄話……你懂不懂?
……
這些沒頭沒尾的問話,總讓采玲感到羞怯和臉燒,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恰好讓老萬聽到了,就對那個無話找話的泥瓦匠說,她還是娃娃么,可別由著嘴瞎說。泥瓦匠干活那是沒得說的,十里八鄉(xiāng)也找不出第二個,可有一樣,他這人有事沒事嘴巴老是閑不住的,總愛跟旁人搭訕,尤其是見了大姑娘小媳婦。老萬給閨女打圓場,他反倒興頭更足了,說老萬啊老萬,你這輩子攤上新嫂子那么個俊靚人,真是艷福不淺啊,要是換了我,非樂瘋了不可!旁邊的人也都相跟著起哄,說人家老萬這叫有福之人不用愁,像你這無福之人忙斷腸啊。老萬聽了,臉上紅一陣紫一陣,忙低了頭忙自己手里的活。
這時,采玲媽已把晌飯做好了,她笑盈盈地端著半臉盆清水,過來招呼大伙歇工洗手,好進屋吃飯。聽見泥瓦匠他們正拿老萬說笑話,她倒也不避諱,就插進話說,你們可別欺負我們家老萬,他嘴巴比棉褲腰還笨,三棍子打不出個響聲。泥瓦匠隨手擱下手里的瓦刀,乖張地迎過來說,新嫂子,我們哪里敢欺負老萬,我們都羨慕他好福氣還來不及呢,等哪天消閑下來了,嫂子也挨個疼一疼我們這些個餓死鬼吧。采玲媽佯裝生氣,輕輕白了他一眼,故意把手中的臉盆往前一篩,盆里的水便晃灑到那泥瓦匠的褲子上了。泥瓦匠非但不生氣,相反卻哈哈大笑起來,他說,好我的嫂子,你可真會疼人的,一不留神就把人家的褲襠弄濕了,不知道的人,以為我還尿褲子呢。話一出口,惹得大伙又嬉笑起來。
采玲媽低頭看了一眼他的褲子,果然一大片水濕,她也咯咯地笑了,接著又難為情地說,糟糕糟糕,嫂子是給你遞水洗手呢,大兄弟可別往心上去。泥瓦匠脧著眼瞧她,嘴巴更加油滑起來。他說,不礙事不礙事,我這身上正熱得起火呢,嫂子你呀全當是救了場火嘛。大伙馬上接嘴逗笑說,你小子火氣可真不小,燒了褲襠是小事,燒了把命根子可要斷子絕孫了。采玲媽狠狠瞪了他們一眼,說,你們呀就知道胡說八道,快洗洗手進屋吃飯,我今兒要好好犒勞犒勞大伙。一時間,幫忙的人都紛紛圍過來洗手的洗手,抹臉的抹臉。
采玲實在羞于聽他們胡言亂語,早乘機溜回屋去了。過一陣,見他們總算不說了,才低著頭把擦臉的毛巾給大伙送來。
一般新房子蓋成了,總是會丟下一些雜七雜八的尾巴活要干的,如:勾磚頭縫子,鋪墁磚地,安窗玻璃,釘窗紗,等等。這些活兒老萬可沒敢請人,請人又少不了許多花費,有的在農(nóng)忙時還得給人家還工,所以他自己抽了空,一個人起早貪黑摸索著干。惟獨剩下抹白墻灰這項活,他自己干不了,還是得把上回那個泥瓦匠再請到家里來,人活一張臉,墻糊一層皮,屋里的墻皮必須得抹得平平整整的,那樣人住進去才覺得敞亮、舒心,毛毛糙糙可不成。關(guān)鍵是,一想到這間新房將來是給采玲住的,女娃兒家凡事都得講究點兒,老萬更不想馬虎。
泥瓦匠一見老萬上門來請,他二話不說,回屋取了抹子和瓦刀,抬腿就來了。匠人進了院子,便跟老萬甩開膀子干活,他先指揮老萬在挖好的坑里和灰,和石灰有講究,里面該攙多少蒲毛,該加多少泥子,兌多少膠,還不能攙進一絲雜質(zhì),這樣灰和好后抹上了墻,才會雪白雪白的。老萬始終給人家打下手,一鍬一鍬把和好的石灰泥往匠人手邊送。這中間照樣免不了說些葷葷素素的笑話,老萬還是紅著臉,一笑而過。采玲媽偶爾過來送水遞茶,也會搭搭茬,跟泥瓦匠談笑自如。
沒兩天工夫,所有的墻壁都抹完了,新墻白得晃眼睛呢,看著叫人歡喜,老萬感激不盡。這天傍晚,老萬囑咐采玲媽多做幾道拿手菜,自己又急急忙忙騎上車子,趕去鎮(zhèn)上打酒,再買包香煙。采玲媽老早把飯做好了,炒好的菜都快放涼了,可左等不見人,右等不見人,眼看采玲也放學回來老半天了,老萬還是沒音信。采玲媽看看天色,皺著眉頭說,這人真是個老磨蹭,不等他了,人家?guī)煾蹈闪税胩旎?,肚子肯定餓壞了,咱們干脆先吃。采玲想了想,說,那你們吃吧,我還不餓呢,想去大路上迎一迎爸。說著,不等媽發(fā)話,就飛快地跑出院子。
于是,采玲媽就陪著泥瓦匠先吃起來。泥瓦匠嘴真甜,夾一筷子菜說香,吃一塊肉說能饞死人呢。采玲媽始終笑著說,只要不嫌棄就好,你勞苦功高得多吃點兒。泥瓦匠說,哪里的話,我巴不能呀天天吃上這一口呢,你家要是天天蓋房子抹墻才好呢,嫂子這手藝,嘗一口人就忘不了啦。采玲媽說我這叫啥手藝,像兄弟這樣的人才吃得開,不像我們老萬,就知在地里受死苦,沒個一技之長。泥瓦匠說,可老萬有福啊,人家這輩子攤上了嫂子,不知叫多少男人眼熱呢。采玲媽聽了,臉上露出很怪的表情,說不上是欣喜,還是苦澀,或兼而有之。
就這樣,兩個人邊說邊吃,家里上次還剩下一點兒瓶底兒酒,采玲媽也拿來給客人倒上。泥瓦匠連著喝了三杯,說起話來越發(fā)肆意輕佻,盡揀女人愛聽的話獻殷情。這當間,采玲媽還陪他抿了兩小杯,臉頰頓時遮上了兩片緋紅,眼神里添了些嬌柔的迷醉,頭腦也有點兒暈乎乎的了。泥瓦匠乘機湊近她說,嫂子喝了酒呀,模樣比戲里的貴妃還俊。采玲媽佯裝生氣,拿手指戳點了一下對方的鼻尖,說,你呀你,就知道油嘴滑舌的,熱飯都堵不上你這張嘴!
正在這時,采玲失聲尖叫著從外面一陣風樣跑進家來,她只開口叫了聲媽,就嗚嗚地號啕起來,把采玲媽嚇了一跳,一根筷子都滑落到地上。原來,老萬在鎮(zhèn)上買好東西,便騎著車子往回返了,過干渠橋的時候,迎面來了一輛拖拉機,那橋面本來就很窄,加之上下橋又都是很陡的土坡,拖拉機加足馬力猛地從對面坡下直沖上橋來,一下子就把埋頭只顧蹬車子的老萬撞翻又軋了一下……也是該著出事,這些日子家里蓋新房,老萬沒日沒夜操勞,人太疲倦了,精神難免有些恍惚,拖拉機那么大的動靜,他卻似乎一點兒沒聽見。
新房子干透了,再等住上人,已是次年的春暖花開時節(jié)了。
不過,跟老萬原先的設(shè)想有些變化,那就是最先住在這間房里的人不是采玲,而是老萬自己。老萬自從被拖拉機軋成重傷,就開始在家臥病靜養(yǎng)了。這種情況下,女人得天天下地去干活,老萬根本不能動彈了,莊稼不能撂荒了,節(jié)氣也不等人,開春以后家家戶戶都得耕田播麥子。
傷筋動骨百日,何況老萬胳膊腿腳骨折了好多處,鬼知道啥時間才能站起來,啥時間才能像過去那樣走路干活呢?女人只要下地勞動一天,回到家里總是唉聲嘆氣,嘟嘟囔囔,說自己命苦,前世造了孽,先后攤上倆男人,沒有一個叫她省心的。好在,采玲這娃兒越發(fā)懂事,每天放學進家門,便一頭扎進伙房里,自己摸索著生火做飯,手腳很麻利。飯煮好了,先給老萬盛出一碗晾著,自己也不急著吃,端上飯碗,再拿一把勺子,舀一勺,吹一口,嘗著不燙了,才給老萬喂著吃。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病人在家躺久了,身上就要長褥瘡,腰背上一塊塊紅腫著,上面還起了大大小小的泡疔,屁股和大腿上的肉都磨爛皮了。老萬怕女人知道,又跟他嘮叨個沒完,只好自己強忍著痛苦。采玲人雖小,心卻極細,她每天都要給他翻幾次身,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現(xiàn)了那些可怕的瘡疔。采玲眼圈一陣發(fā)紅,淚珠子止不住落下來。于是,打這天起,她放學回來就先用溫開水投了毛巾,給他細細地擦身,等身子干爽些了,再給他涂些大夫開的化瘀止痛的藥膏。她還把燒酒倒在碗底里點著了,用手指頭蛋蘸上燃燒的酒液,給老萬擦那些青紫的腫塊,衛(wèi)生所的大夫說這種法子消腫很快。
到了夜里,血脈走低,屋里地氣偏陰,最容易泛潮,老萬身上的傷處就愈加疼痛難忍。疼得實在厲害了,嚼一顆去痛片,也不管事,他想使勁叫幾聲吧,又怕吵著了那娘倆。翻過天,老萬就自己提出來,他想搬到隔壁新蓋的房子去,說是新房子不能老空著,得住個人先鎮(zhèn)一鎮(zhèn)陰祟。其實,也就那么一說,老萬心里有別的原因,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女人,他也不想再聽女人夜夜發(fā)出的那種略帶不滿的聲息。一到夜里,女人就在他身邊翻來覆去的,她一直難以入眠地隱忍著什么,壓抑著自己。老萬聽了心里會更加不舒服,引得傷口陣陣作痛,有時簡直跟針扎心窩子一般。老萬恨自己受了傷,更恨自己沒有用。搬進新屋里,老萬的心情還好一些,眼不見心不煩。
每年刮幾次沙塵,落兩場透雨,麥子便黃熟在地里,急等著要收割。老萬雖能稍微動動腰腿,抬抬胳膊,偶爾也拄起拐子,在屋里艱難地蹦達幾步,可下地干活一時還不能夠?qū)崿F(xiàn)。老萬急得恨不能扇自己幾下,心里窩了火,無處發(fā)泄,見天只是長嘆。
這個節(jié)骨眼上,家里當然得請些人來幫忙了。采玲媽回來說,她在路上遇見那個泥瓦匠了,人家熱心熱腸的,說最近正好閑著沒活干,答應過來給家里收麥子。老萬聽說后稍稍猶豫了一下,他想那個匠人砌磚抹墻確實是把好手,可他會割麥子嗎?話都到嘴邊了,他又咽了下去,這段日子女人也不容易,臉和身上都曬脫了幾層皮。再說這夏收在即,確實容不得人去多想的,有人幫終歸是好事。
翻過天,泥瓦匠果然來了,而且,還帶來三、五個跟他學手藝的小徒弟。這些徒弟都是農(nóng)家子弟,干起莊稼地的活,個個都不含糊,加上又有師傅親自上陣督促,他們干得就很賣力,不消兩天工夫,老萬家的麥子率先從地里拉回場上了。別人都說老萬真是好福氣,竟攤上了一個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他自己在家躺了小半年光景,可地里的糧食一顆也沒有少收。
等老萬能自己下地,能架著拐子四處走動的時候,聽到的那些閑言碎語也就變了味。有人說老萬的腿腳早就好了,就是憋在家不敢出門,他沒臉再見人了;也有人說,唉,這個老萬真他娘的窩囊啊,女人在外面偷人養(yǎng)漢,他成天窩在家里裝縮頭烏龜。老萬聽到耳朵里,又羞憤,又憋屈,回到家不吃也不喝,只是仰面躺著,發(fā)死呆。怪不得從收麥子以來,采玲媽夜夜都回來得很晚,有時頭發(fā)里還混雜著幾根柴草,走路的樣子也怪怪的,跟他說話時眼神躲躲閃閃的,不那么自然,好像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現(xiàn)在,老萬心里跟明鏡似的,他后悔當初單單把那個泥瓦匠請到家里來抹墻,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別說是請他抹墻,就是家里不收那兩畝麥子,他也絕不能叫那狗日的來幫忙。
后悔藥沒處買。老萬做夢都想去找那個壞男人,狠狠拾掇他一頓,也好出口惡氣,可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動手打過別人;他真想回家劈頭蓋臉臭罵女人一通解解恨,可又怕叫旁人聽見了不好,家里弄得雞犬不寧的,會影響到娃兒在學校里的名聲,往后還讓她咋安心學習呢。思前想后,老萬自己苦笑了幾聲,一個人躲進屋里,把大半瓶子悶酒灌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那天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中,見女人跪在他跟前哭哭啼啼的,她不停地向他訴苦,求他寬恕,說她實在對不住他,說她一時鬼迷了心竅,可他只會紅頭漲臉地吐舌頭,嘿嘿地沖她傻笑。再后來,天好像都黑盡了,又有人在耳邊爸啊爸啊地喚他,叫他醒一醒,間或是嗚嗚地哭聲,聽起來好像很傷心的樣子??烧l喊他也沒有用,老萬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酒呢,他醉得簡直像一攤稀泥,扶都扶不起來。就這樣迷迷糊糊地,一覺就睡到第二天清早了。
女人是趁夜里悄悄走掉的。老萬后來再沒去找過她,天要下雨娘要嫁。他也僅僅是從旁人嘴里得知的消息,那個油嘴滑舌的家伙好像也離開家,到外地尋活路去了,也有人說看見他倆一起走的。反正人已經(jīng)走了,事情已成定局,老萬也不想細究什么。若不是女人把采玲留在他身邊,老萬真就覺得這一切只是場夢。老萬考慮再三,應該把采玲送回她原來的那個家去,雖說有些舍不得,可他不想將來落抱怨。
等到傍晚,采玲放學回到家,老萬就語重心長地勸她說,好閨女,你跟著我受牽連,叫人戳脊梁骨呢。
哪知采玲堅定地說,只要跟爸在一起,我啥都不怕。
老萬說我跟你媽沒那個緣分,你還是回你原先的家去吧。
采玲揉了揉紅紅的眼圈,一字一句地說,從現(xiàn)在起,我沒有媽了,只有你一個爸。
老萬說可我究竟不是你親爸呀。
采玲默默地抹干眼淚,抬起頭看著老萬說,不,你就是我爸!比親爸還要親!
老萬顫著嗓音叫了聲好閨女,一時哽咽了,不知該對娃兒說啥好了。
趁老萬坐在門檻上愣神的工夫,采玲已悄悄起身鉆進伙房里,開始忙著準備爺倆的晚飯了。很快地,院子里又氤氳著淡淡靜靜的煙火氣,稍后等面條下了鍋,那種特殊的香甜味就一縷一縷傳進屋里來了。
老萬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出了伏天入了秋,熬過三九又立春,七八個年頭有太多相似處,有時候昨天跟今天幾乎沒法區(qū)分。倒是采玲一天天出落成大姑娘了,那雙眼睛好像天生會說話知冷暖的。她不光是鍋灶、針線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就連功課成績在年級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羊角村的娃娃們暗地里編了幾句口歌子,有事沒事地只要在街路上遇見采玲,他們準要齊聲嚷嚷一會兒:
長脖子雁扯紅線
一扯扯到廊檐前
萬家采玲會搟面
搟的面兒薄扇扇
切的條兒細線線
下進鍋里白串串
撈到碗里雪團團
爹一碗,她一碗
案板底下擱一碗
沒有福氣別眼饞
……
初中畢了業(yè),采玲參加了縣里的會考,一下子就考取了地區(qū)的農(nóng)機中專學校,成了羊角村第一個考上學的人。人人都夸老萬好福氣,養(yǎng)女比親生的還要省心懂事,采玲將來畢了業(yè)就是國家的干部了,月月能領(lǐng)皇糧吃肚子,老萬可以跟著去城里享幾天清福。這種時候,老萬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苦罷甘來,千帆過盡,陳年舊事又一股腦涌上心頭。夜深人靜時分,老萬怎么也睡不著,過一會兒就抹一抹潮濕的眼角,感覺有些苦澀。
說話之間,萬采玲就要去省城念書了,閨女第一次出遠門,老萬實在放不下心,一定要親自送她去學校報到。等入學手續(xù)辦好了,老萬也就該回去了。爺倆在街邊隨便找個小飯館吃飯。
老萬說往后爸不在你身邊,凡事都要靠自己了。
采玲說爸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你腿腳不好,地里的重活千萬別硬撐著,忙不過來,就請村里的叔伯們幫幫手,等我放了假回家,天天給做你最愛吃的臊子面。
老萬說你也別老惦記家,如今學業(yè)當緊啊。
采玲看著爸眼角和額頭翻開的皺紋,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拿雙手捂著臉,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不停。
老萬由城里往回返,在車上碰巧遇見個同鄉(xiāng),一路上兩人隨便諞閑起來。同鄉(xiāng)有個兒子,前些年一直跟著給老萬家干活的泥瓦匠學手藝,他也是不經(jīng)意跟老萬講起一件事來,說老萬你恐怕還不知道吧,那個泥瓦匠去年在縣城建筑工地上出了事,說是水泥標號不夠,樓墻砌了一多半突然塌了,把好幾個匠人活活埋在下面。當時那個泥瓦匠正吸著煙,跟旁邊的工匠諞閑傳呢,人沒送到醫(yī)院就斷了氣,腦袋砸出兩個血窟窿,撇下女人和幾歲大的娃娃走了。老萬聽了倒吸一口涼氣,半天人都回不過神。
快到羊角村的時候,老萬從一輛順路車上下來,人家要拐彎往別處去了,他得一個人步行回家。他搖搖晃晃地爬上了那面陡坡,獨自站在當年出事的干渠的橋頭上,朝四下里望了老半天。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眼前鋪展開來,青綠的葉帳已開始泛黃,這一年最后的一茬莊稼眼望快收割了,耳畔聽見干渠的水正呼嘯著,黃滾滾的渠水奔涌向前,永不停歇的樣子。
許多年以來,老萬還是頭一回在這里停下腳步,頭一回這么長時間地四處觀望。想想看,人這一輩子走得太匆忙了,很多時候都來不及回頭看上一眼,莊戶人一年四季好像只顧悶著頭苦熬著,拼了老命往前走啊走啊,把幾十年光陰活得氣喘吁吁的,有時可能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為啥忙著,最終又要奔啥地方去。這樣無邊無際胡思亂想,老萬忽然感到心潮澎湃,那水聲也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似的,聽了由不得叫人感到黯然神傷。
老萬情不自禁地拿手背蘸了蘸了眼圈,再吸一下快要流出的清鼻涕,才一步步朝坡下走去。
學校終于放了寒假,采玲興沖沖地回到羊角村。這之前她用自己第一學期得來的獎學金,稱了幾斤最好的精紡毛線,又跟同屋的女同學虛心請教了毛線的織法。晚上宿舍熄燈后,她就悄悄地趴在枕頭上,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在被窩里硬是點燈熬油地給爸織了身能御寒的厚衣服。老萬受過傷,身體狀況差,又最怕陰寒天氣,這是她一直想為他做的事了,現(xiàn)在總算如愿以償。
進了村子還沒走到幾步,就在街邊遇見幾堆閑人,開始他們都陪著笑臉,跟采玲噓寒問暖,好像她是什么難得一見的稀客,弄得采玲怪有點兒難為情的。有個大嗓門突然冒冒失失沖她嚷道,趕緊回家看看去,萬采玲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你家又添了個小妹妹!這叫聲來得猝不及防,采玲一時愣住了。萬采玲,你爸可真了不起,他是我們村大大的好人!那個大嗓門說著,還沖她豎起了大拇指。這些話乍聽起來總不那么順耳,再仔細瞧瞧那些人的表情,全都變得奇奇怪怪的了,似笑非笑煞有介事,好像他們守在這里就是為了等著看她萬采玲的尷尬。
在校的四五個月里,除了埋頭搞好自己的學業(yè),采玲幾乎沒有一天不惦記著家和老萬的,她那顆比箭還要急切的歸心,現(xiàn)在好不容易就要降落下來了——一路上她甚至還設(shè)想過十數(shù)種回到家時的動人場面,惟獨不曾料到,竟會迎頭碰上這么喧鬧嘈雜的一群人。他們的聲音采玲最聽不得了,這讓她不由地又想起小時候的事情,那時爸沒了,她跟著媽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羊角村。最初的時候,也經(jīng)常能在路上聽到這種嘰嘰喳喳的混說混笑,總叫她羞得抬不起頭來。有時,她真恨不得找個地縫子鉆進去,好在,攤上老萬這樣厚道的人做了她后爸,讓她漸漸地敢抬起頭走路了。后來又有相當長的一陣子,因為她媽不辭而別的緣故,采玲再度背負了難以想象的冷眼和恥辱,那時她真的是度日如年啊。所以,此時的采玲低著頭窘迫而去的模樣,簡直有點兒落荒而逃的味道。
到家的時候,采玲做夢也沒有想到,前來給她開門的,正是自己發(fā)了誓這輩子再也不想見的女人,而惟獨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老萬。當時,采玲拎著鼓鼓的提包,整個人完全怔在那里,半晌無言,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
女人好像早就知道采玲要回來似的,沒等把門拉開就在里面連連應聲道,準是采玲回來了吧。盡管那聲音隔著門扇,還是讓采玲聽得非常真切,她的心猛地一沉,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和焦躁。接著,門內(nèi)的女人探出身來,依舊盤著黑色的發(fā)髻,似乎沒有先前那么光亮了,身前扎著一條舊圍裙,腳上的絨鞋染了塵土。在女人身旁緊靠胯骨那里站著個女娃兒,一只小手抱纏著女人的大腿,黑眼睛一眨一眨地,沖采玲不安地忽閃不停。女人便回過頭去,將那個女娃兒往前拽了一把,說,快點兒喊姐姐呀,她就是媽跟你常說起的采玲姐姐。女娃懵懂地看了看她,卻很扭捏也很認生地退縮到女人身后去了,只露小半拉腦袋,用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盯著采玲。這種樣子又讓采玲回憶起自己當初的模樣,也是這樣膽怯和懵懂的小油瓶子!你咋這么不聽話!媽讓你叫姐姐呢,你啞巴了,快吭聲啊……說著,女人試圖再次想將女娃兒拽到采玲前面,可那個小油瓶子似乎很執(zhí)拗,死命往后躲閃。
采玲沉默了片刻,始終一只手拎著自己的包,另一只手緊緊地攥成拳頭,好像需要積聚一種力量。我記性差,我好像沒有妹妹,倒是有過一個弟弟,不過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采玲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說,可我都忘了弟弟長啥樣了!然后,她徑自拎起提包向屋內(nèi)走去,身上的氣勢似乎有些不可抵擋,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她手里那只裝滿衣物和書本的提包,差點兒把眼前的女人撞了個趔趄。
采玲進屋老半天了,女人依舊木頭一樣杵在門口,只有那個小女娃兒嘴里始終哼哼啞啞唱著什么兒歌。
等老萬從外面進來,已是黑天光景。進門就問黑燈瞎火的,你們娘倆在家也不開個燈。屋里沒人答應他,黑暗里潛伏著一種可怕的死寂。小女娃兒好像睡著了,呼吸聲很輕很甜,女人就側(cè)躺在娃兒旁邊,眼睛直勾勾地瞅著窗戶想心事。老萬剛要摸索著去拉電繩,就聽女人說,老萬你先過來,我有話說??跉庖灿行┥?。老萬說等我開了燈,再說不遲。女人不露聲色地說,采玲回來了。老萬哦了一聲,接著就欣喜若狂地說,難怪我眼皮子老跳,是咱閨女回家了?。≡捯粑绰?,又聽女人說,她一回來,我們娘倆也該走了。老萬一時沒聽明白,問,你這說的是啥話,一家子人好不容易團圓了,你又往哪走?
女人撲棱一下坐了起來,雙手捧住自己的臉,嗚地一下拖出很長的泣音來。嗚咽了一會兒才囁嚅道,老萬,我誰也不怨,怨就怨我這人命不好,連我親生閨女都要給我臉色看,擠兌我了……老萬才傻了眼,這種情形他不是沒想過,可一旦擺在面前,還是讓他吃了一驚。老萬想了想,又慰勸道,你千萬別往心里去,采玲畢竟還是個娃娃,你們又老長時間不在一起過了,她剛回來過些日子習慣了,也就好處了。娃娃?你以為她三歲大吃奶呢?這叫人大心大,我算看透了,如今她是瞧不起我這當媽的了,嫌我給她丟了人!女人忿忿地說,老萬我實話跟你說,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老萬謹慎地朝外面看了看,說,你小著點兒聲啊,當心叫人聽見。女人聽他這么說,復又吸溜吸溜地抹起眼淚來。
老萬憂心忡忡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忽聽院外傳來一陣猶疑不定的腳步聲,接著是采玲喊爸的聲音,聽著又親近又迫切。老萬忙起身迎出去。先前采玲回家放下包,就跑到外面去了,她實在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想一個人到地里走一走。樹上沒有一片葉子,地里也光禿禿的,羊角村的冬天就是這樣凄凄荒荒的,看著叫人憂傷。采玲心里亂i2miW7YUh4jmPLadsRdOTnJ6agpn145uUfQVS3LWzMA=成一團麻線,再美的景致也與她無關(guān),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讓西北風好好吹一吹,她要盡快捋出個頭緒來。可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隨便想一下就能弄透徹,苦思冥想反而會讓人鉆進牛角尖里。
爺倆好久不見了,見了面采玲難免要紅一會兒眼圈的,老萬始終抓著閨女的手,左端詳右端詳,生怕她少了一根頭發(fā)。兩個人沒去堂屋,徑直走進采玲的那間小屋子,桌、椅、床鋪、臺燈、書本以及墻上貼的年畫,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只有采玲變得像個大人,氣質(zhì)跟以前也大不同了。采玲覺得爸的精神頭倒不差,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憔悴衰老。老萬發(fā)現(xiàn)采玲有了心事,平添了大姑娘的矜持,不怎么愛說話了,像個忠實的聽眾。
老萬跟做檢討似的先說起來。采玲這事都怪爸,事先沒去跟你商量商量,你有氣就往爸身上撒,是爸對不住你。
采玲一聲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爸,看得老萬像犯了錯的娃兒,臉上紅一陣紫一陣的。
沒辦法,解鈴得需系鈴人,老萬還是接著往下說話。
這事爸合計了過一陣子,要是你媽在外邊風風順順的,也就沒今天了,可她偏偏攤上了天災人禍,落得孤兒寡母沒個依靠,爸這心里橫豎過不去呀!
采玲還是不說話,閃閃的淚光快要遮住爸的模樣了。
人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她究竟在一個碗盆里攪勺子舀飯吃。采玲你說說,如今她有了難處,我不拉她一把誰拉她呢?還有,采玲你再想想看,她就是再不對再不好,可她畢竟生了你養(yǎng)了你,打小你是吃她的奶水長大的,這個情分到啥時候也不能忘??!
如今你長大成人了,早早晚晚要離開咱這個家,你要有你自己的光陰日子。有句心里話,爸一直想跟你說,采玲你雖說不是我親生的,可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看,原先是這樣,往后還是這樣。那些年村上人個個都說,養(yǎng)你是多余是累贅,爸可不這么看,就是一塊冷石頭,抱在人懷里也能焐熱和,何況是個活蹦亂跳的娃娃?爸這輩子能養(yǎng)你一場也知足了。
我和你媽一天天老了,再不圖啥了,也就是個伴兒,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個人盡個人的心。人嘴都是兩張皮,當初你媽進門的時候,他們就吵吵,你媽走了他們也吵吵,而今你媽回來了,他們還吵吵,你要是覺得我們給你丟人了,讓你在人前矮了一截,那從今往后你就自己走自己的路去,爸絕無二話……
別說了,爸——
嗚——嗚!
好玲兒,不哭不哭……你是個好閨女……爸啥話都不說了。
光陰如流水向前奔涌,采玲畢了業(yè),她主動要求分到鄉(xiāng)水電站工作。一開始老萬死活想不通,說能留在城里該多好啊,為啥非要回農(nóng)村來?采玲卻笑著說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都是為人民群眾服務(wù)么。老萬搖搖頭,更不解。
晚上,采玲媽趴在枕頭上跟老萬說,她那是舍不得離開你。老萬更為迷惑,說我一個老頭子,有啥舍不得的。采玲媽說這娃兒打小沒了爸,到這邊一直拿你當親人,哪能說走就走呢。老萬咂摸了半晌,感慨地說,咱采玲是個重感情的姑娘,我就怕耽誤了娃兒的前程!采玲媽說你才是個重感情的,我們娘仨跟了你,我就算當牛作媽也報答不了你的好處。老萬說你咋又說這種瓜話,采玲姐倆整天爸啊爸啊地叫我,就是最好的報答了。采玲媽鼻子一酸,囁嚅說,要是真有下輩子的話,我一準好好給你生兩個大胖小子。老萬說真有下輩子,我還叫你給我生閨女,貼心。
白天里,采玲姐倆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采玲媽照顧老萬吃好喝好了,他照舊慢悠悠地去地里干活。這一天,眼看到了吃晚飯的時辰,采玲妹妹也放學回家了,進屋就嚷著自己肚子餓了,撲到飯桌上伸手就要抓東西吃。采玲媽瞪了她一眼,說,咋那么不懂規(guī)矩,你爸和你姐還沒回來呢,快撂下書包去外面看看。采玲妹妹答應一聲,忙出門往玉米地方向去,一路上跑跑跳跳的,嘴里不停地哼著學校里新學的歌子。
遠遠看見姐姐的自行車就立在地埂邊。原來,采玲下了班沒回家,而是直接去地里了,此刻,她正蹲在玉米溝里用手拔稗草呢。爸手里攥著鋤頭,一上一下鋤著那些好像永遠也鋤不完的雜草,密團團的蚊子在他們的臉和手臂上嗡嗡地盤旋著。采玲妹妹叫聲爸和姐,就顛顛地跑過去使勁揮舞著兩只小手,幫爸和姐轟攆那些討厭的蟲子,它們呼啦一下飛起來,隨即,又肆無忌憚地去包圍她了,弄得她手忙腳亂地上下拍打個不停。老萬看了心里不忍,怕把娃兒叮壞了。這時節(jié)的蚊子毒性最大,叮一口就是個大腫包,好些天下不去。于是,老萬忙招呼著采玲收工回家。
爺仨統(tǒng)共就一輛自行車。老萬叫采玲捎上妹妹先回去吃飯,他說自己還不餓,在后面慢慢走就行。采玲不同意,非讓爸騎上車子先走,她跟妹妹隨后走回去。老萬說要不干脆他騎車子帶她們姐倆。采玲聽了搖搖頭,說爸腿腳不靈便那樣很危險。后來,老萬到底拗不過這姐妹倆,采玲騎車子,妹妹坐在前梁上,老萬坐在后倚架上。一開始,老萬還真有些擔心,采玲畢竟是個姑娘家,怕她力氣小蹬不動車子,沒想到采玲一點兒也不含糊,車子騎得又穩(wěn)又快,一眨眼就到村口了。
老萬家的燈早亮了,幾扇窗戶晃動著橘黃色的光芒,空氣中靜靜地飄來一股夾雜著煙火味的香氣。采玲媽把涼了的飯菜又回鍋熱了一遍。采玲妹妹剛一下車子,就沖屋里喊道,媽我們回來了。采玲媽聞聲拿著笤帚笑瞇瞇地迎出來,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把這爺仨周身掃了遍。隨后,一家四口才進屋吃飯。
后事:
數(shù)年后,老萬到底走在了采玲媽前頭。下葬時,在采玲的堅決主張下,老萬跟他原先的女人合葬在一處了,墳上立了塊嶄新的青石碑,上面并排刻寫著:
父親大人萬有義
母親大人劉鳳霞
每逢清明節(jié)或年三十,采玲都要帶著妹妹上老萬的墳前跪拜祭奠。通常,姐姐嘴里念叨一句什么,妹妹也跟著念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