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中國式小農經濟

　　“人均一畝三分，戶均不過十畝”的小農經濟，是中國必須長期面對的現實。由于農戶經營土地規(guī)模太小且分散，單家獨戶的農戶無論是面對市場還是維持基本生產條件都過于弱小。應對這種困局，最可行的辦法是發(fā)展中國式的小農經濟，同時，通過農村基層組織建設和國家財政支持來為農民提供相對健全的社會化服務體系。
　　
　　中國式小農經濟發(fā)展現狀
　　中國目前的小農經濟是延續(xù)人民公社制度而來的。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改革開放以后，農村實行家庭承包責任制，集體土地的承包大都是以家庭為單位，按人口均分。為了做到公平，集體分地時，一般都按遠近、肥瘦搭配，因此形成了當前中國農村典型的“人均一畝三分，戶均不過十畝”、且地塊分散的中國式小農經濟現狀。
　　農戶經營面積小而分散，個體農戶不僅難以面對市場，而且難以維持基本農業(yè)生產條件。分田到戶時，中央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當時提出調動兩個積極性，一是農民個體的積極性，二是村社集體的積極性，村社集體層次的經營可以緩解個體農戶在基礎性生產條件獲得上的困難。但到上世紀90年代后期，尤其是取消農業(yè)稅以后，村社集體退出農業(yè)生產環(huán)節(jié)的事務，個體農戶必須獨自解決面對市場和維持基本生產條件兩方面任務。為了生產方便，在有些農村地區(qū)實行所謂“劃片承包”，即盡量將一戶經營的土地集中在一片以內，這樣可以方便農業(yè)生產，比如灌溉和機械化耕作。
　　“劃片承包”所要解決的僅僅是土地分散不連片的問題，而不能解決小農經營規(guī)模小的問題。然而，即使要解決土地分散不連片的問題也非易事。全國真正為了農業(yè)生產方便而進行“劃片承包”的耕地估計不超過10%。之所以無法劃片承包，是因為中央政策強調要穩(wěn)定土地承包關系。“劃片承包”會觸動既得利益結構，既得利益受損的農戶就可能借中央土地政策反對調整。十七屆三中全會決議規(guī)定“現有土地承包關系保持穩(wěn)定并長久不變”，集體再調整土地進行“劃片承包”以方便小農經濟的生產，就更加不可能。
　　“長久不變”不只是強化了土地既得利益，而且使得那些已經脫離土地進城的村民仍然可以占有土地。實際上，這些進城村民的收入主要來自城市。但他們一般不會將土地賣掉，而是將土地使用權流轉出去。獲得土地使用權的農戶也僅是在既有土地上使用土地，任何人包括村社集體都無法為了生產方便而重新調地。隨著越來越多村民移居城市，為方便生產而進行土地調整的難度就更大，土地就越是零碎，也越是無法有效經營。
　　農村人口轉移進入城市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即使已經進入城市的農村人口中也有相當部分仍然依賴土地收入，即他們還要將土地留作將來進城不成功的返鄉(xiāng)退路（保險）。因此，在可見的將來，中國農村農戶經營規(guī)模不可能得到迅速擴大。如果說目前農戶經營規(guī)模是“戶均不過十畝”的話，三十年后，中國農村戶均經營規(guī)?？峙乱簿?0～30畝。大農經濟、規(guī)模經營，在中國仍然是一個相當遙遠的夢想。任何試圖建立在大農經濟和規(guī)模經營基礎上的農村制度設施和政策措施都是不切實際的。我們應該立足中國目前小農經濟的實際來制定農村政策。
　　之所以說中國農村人口轉移進入城市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很大程度上也是與中國農村人口眾多、及中國小農兼業(yè)的特點聯系在一起的。具體地auH71dIGzIpy0Ow/HbndBh47lb4/wc0QNHsG9CSROgw=說，當前中國農民家庭收入的構成具有明顯的兼業(yè)特征，且這種兼業(yè)是建立在代際分工基礎上，一個家庭同時在城市務工和在農村務農，因此同時有務工和務農兩筆收入。年輕人外出務工，年齡較大的人在家務農。因為既有務農收入又有務工收入，這個農戶家庭就可以獲得超過溫飽的生活水平。
　　更重要的是，通過代際分工來實現兼業(yè)，就使年齡比較大而不再適合城市生產線工作的農村勞動力仍然能夠在農業(yè)上有所作為。在當前技術條件下，一對六十歲的夫妻完全可以種“戶均不過十畝”的土地，而且，他們可能只需要三個月時間就完成全年的農業(yè)生產。他們又因為農業(yè)生產的周期性展開（春種秋收）而獲得了勞動的權利，勞動的期待，勞動的喜悅、快樂和充實。
　　在城市，老年人通常不再是有效勞動力。而在農村，由于農業(yè)機械化等技術進步，農業(yè)生產對體力要求并不高，農業(yè)具有生產性和休閑性的雙重特征，老年人完全可以從事農業(yè)生產，并獲取農業(yè)收入。這就使中國小農經濟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其實，小農經濟不僅具有生命力，在目前中國發(fā)展階段，其還具有更多宏觀層面的意義乃至成為了中國經濟發(fā)展中具有獨特優(yōu)勢的方面。
　　中國式小農經濟的優(yōu)勢
　　具有競爭力的農業(yè)。某種意義上講，中國農業(yè)是相當有競爭力的，尤其是糧食生產上，中國農業(yè)具有相當大的競爭力，主要表現是價格比較低，其背后則是生產成本低。這很好理解，因為中國農業(yè)具有相當自給自足的成份，中國農業(yè)主要勞動力是中老年人，且農業(yè)是與休閑結合在一起的，從而使得農民在農業(yè)生產中不計勞動力投入成本。而實際上，中老年人尤其是年齡比較大的人進城也是不容易找到高收入工作的。
　　中國低勞動投入成本的小農經濟，為中國抵擋美國式大農提供了相當有力的基礎。而日本、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小農則無力抵擋美國大農的沖擊，這就是為什么韓國農民更為激進，臺灣牛肉案可以引發(fā)馬英九政府政權危機的原因。
　　低農村勞動力再生產成本。因為中國農戶家庭有務農和務工的兩筆收入，且農村生產費用低，農戶可以通過土地獲得部分自給自足的生活資料：比如自己種蔬菜、喂豬養(yǎng)雞，及自留口糧，從而使得農村生活成本極低，勞動力再生產的成本就低。有了務農收入，進城務工的收入多少就不是太大的問題，年輕人進城務工的收入就可以用來滿足更多其他需要。
　　因為有務農收入，農村勞動力再生產成本低，中國就可以為外向型經濟提供廉價勞動力，就可以有極具世界競爭力的“中國制造”，就可以從全球化中獲益，從而成為全球化中不多的主要受益者之一。無論美國如何向中國施壓人民幣升值，只要中國農村仍然能源源不斷地生產出高素質的廉價勞動力，中國就可以繼續(xù)從全球化中獲益，就有可能將“中國制造”變?yōu)椤爸袊鴦?chuàng)造”。
　　降低了整個社會的勞動力再生產成本。因為農業(yè)的低成本，廉價農產品就使得整個中國社會的勞動力再生產成本下降。依據世界銀行的定義，人均收入低于2美元/天為貧困人口，則同樣是2美元/天，在中國比在一般的發(fā)達國家和一般的發(fā)展中國家，要生活得好得多，因為中國物價尤其是食品價格很低。在日本、韓國，西瓜等果蔬都是奢侈品，有一位日本教授到我所在的研究中心訪問，我們用西瓜招待他，他說這是他今年第二次吃西瓜。并非他不喜歡吃西瓜，而是在日本，西瓜太貴吃不起。筆者到韓國訪問時，一盤牛肉竟要800元人民幣，可見其食品價格之高。
　　正是中國農業(yè)的低成本和低價格，使中國豐富的農產品為城市人提供了有保障的廉價的食品，并因此為城市人提供了健康的飲食。即使中國城市的貧民階層也不至于因為買不起食品而挨餓。
　　美國具有優(yōu)越的農業(yè)生產條件，政府為農業(yè)發(fā)展發(fā)放了足量的政府補貼，才使得美國人糧袋子和菜籃子比較豐富，而在土地資源較少的韓國和日本，因為農產品價格太高，以至影響了國民的飲食。相比之下，中國在人均耕地如此之少的情況下可以為全國人民提供如此豐富廉價的農產品，實在是一個奇跡。
　　農業(yè)不僅是生產勞動，同時也是休閑方式。中國的農業(yè)不僅是經濟的一種，而且是休閑的一種。對于被工廠生產線淘汰的中老年勞動力來說，在并無有保障的體面收入的情況下，若僅僅依靠國家的最低生活費，或極少的養(yǎng)老金來維持溫飽的狀態(tài)，實在是對個人價值的破壞。現代社會是豐裕社會，工廠生產線有能力憑社會中少數人的勞動而為整個社會提供最低生活所需。但勞動是人的權利，每個人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獲取人生意義，而不是消極被動地等待。
　　
　　發(fā)展中國家的城市貧民窟中，相當部分人沒有工作，只能靠乞討和救濟來獲得溫飽，他們這樣的人生就沒有了尊嚴，缺少了體面，也就沒有了價值。而中國農民即使五十歲以上，在城市已經不好找工作，他們也可以回家種田。春天播種，播下的是焦慮也是希望。他們隨著莊稼的生長而忙碌。忙碌中收獲充實，焦慮中收獲希望。他們用自己的辛勤汗水來換取勞動果實。農民進行農業(yè)生產的過程，也是進行生命意義與價值生產的過程。這與完全依靠外來救濟是兩種完全不同境界的生活。
　　顯然，中國小農經濟意義重大，問題是其是否可以持續(xù)。
　　應對小農經濟發(fā)展困境的出路
　　來自土地的收入對農民很重要，小農經濟很重要，問題恰在于，當前因為農戶經營土地規(guī)模太小且分散，單家獨戶的農戶無論是面對市場還是維持基本生產條件都過于弱小。應對這種困局，可能的辦法有三種：一是發(fā)展大農經濟，通過土地流轉來實現規(guī)模經營，而一旦有了經營規(guī)模，農戶面對市場和基本生產條件，就會有能力得多。這種大農經濟及規(guī)模經營的實質是美國式農業(yè)道路；二是在保持小農經濟的前提下，通過綜合農協(xié)的方式進行農業(yè)生產的體系化改造，從而在小農經濟基礎上，在生產上專業(yè)化，在市場上體系化。這種發(fā)展模式實質上就是日本、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遵循的模式；三是走中國特色小農經濟之路，繼續(xù)保持小農經濟，但為小農提供社會化服務。
　　大農經濟和規(guī)模經營模式。大農經濟和規(guī)模經營顯然是以農民大量流轉進入城市為前提的。但從前面的分析來看，假若我們不希望中國城市到處是規(guī)模巨大的貧民窟的話，我們最好不要貿然通過土地流轉將那些不能在城市體面生活的農民趕到城市而不能再回到農村。而在農民沒有大規(guī)模轉移進城、農民收入還要依靠務農收入時，小農經濟就具有相當的合理性。
　　中國不可能發(fā)展大農經濟，這本來只是一個常識，但政策部門卻常常忘記這個常識，地方政府甚至經常性地通過半強制性措施來推動農村土地流轉以實現規(guī)模經營，比如成都的例子。學界和政策部門似乎都喜歡現代農業(yè)，認為小農經濟是落后的，是遲早要淘汰的，遲淘汰就不如早淘汰。
　　綜合農協(xié)模式。與美國式大農場主農業(yè)不同，日本、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的農村至今仍然是小農經濟。為了解決小農經濟規(guī)模太小而無法與市場對接以及無法單獨解決基本生產條件的問題，日本、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通過綜合農協(xié)來將小農經濟聯結起來。在政府的支持下，綜合農協(xié)具有相當的力量來組織小農，具體有兩個方面：一是為小農提供專業(yè)化的服務，比如提供種子、化肥、農藥、機耕、灌溉等系列服務，農戶只從事專業(yè)化種植。綜合農協(xié)同時為農民提供產品的銷售。因為全國農協(xié)組成了一個自上而下的體系，農協(xié)就具有相當大的壟斷市場的能力，具有相當的農產品的市場定價權?！熬C合農協(xié)＋小農經濟”可以稱為體系化農業(yè)，體系化農業(yè)的重要特點是對農戶的專業(yè)化組織和對市場的相對壟斷。
　　綜合農協(xié)的好處是，因為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組織，綜合農協(xié)可以為小農提供強有力的生產服務，小農可能獲得較好的進行農業(yè)生產的基礎條件。同時，綜合農協(xié)可以為小農經濟生產的產品提供市場。
　　但是，綜合農協(xié)模式也存在一定的問題：一是因為專業(yè)化種植，小農經濟被組織到農協(xié)中，農業(yè)高度專業(yè)化和高度分工，離開綜合農協(xié)的體系化的服務，小農經濟就無法生存。因此，比如韓國，農民并不能真正做到自給自足，他們的專業(yè)化生產是為銷售而生產，可能反而使自己無法獲得基本的農業(yè)食品；二是農協(xié)通過對市場的高度壟斷，而使農產品價格高得離譜，以至于出現如前所述日韓國民消費不起自己國家農民生產的農產品，甚至農民也買不起非自己生產的農產品的情況。這是相當嚴重的情況，因為這一方面使農產品賣不出去，一方面又使消費者消費不起。這種情況出現在中國，就可能造成極嚴重后果；第三，在WTO的背景下，面對諸如美國、中國廉價農產品的沖擊，日本、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農協(xié)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就必然會組織起來反對，這就是WTO香港回合談判時韓國農民強烈反抗，和2009年臺灣進口美國牛肉會使馬英九政府陷入政治危機的原因。不僅如此，農協(xié)還會向政府施壓，以強化農產品國產運動，以及利用民族主義情緒抑制外國農產品的銷售和消費。
　　當然，日本、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目前都已是相當發(fā)達的經濟體，其農業(yè)人口數量很少。國家主體已是城市社會市民階層。即使如此，這些國家和地區(qū)的綜合農協(xié)模式仍沒有解決自己的問題，反而使其農業(yè)問題更加無解。在中國大多數人口仍為農民的情況下，綜合農協(xié)模式能否解決中國小農經濟的問題，或解決的問題與帶來的問題誰更多，顯然是需要仔細思量的。
　　在一次討論會上，有學者認為三農問題很好解決，只要糧價漲100倍，三農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先不說在目前WTO的框架下，中國能否讓糧價漲100倍，就是可以漲，其后果是什么？是城市人不再消費得起糧食，是進城務工的勞動力再生產成本大幅度提高，是農業(yè)照樣無效率，是國家的主要資源都用于生產糧食而無法發(fā)展城市，是“中國制造”的廉價勞動力優(yōu)勢徹底喪失，中國的外貿極大幅度下降。最終的結果是中國經濟陷入混亂。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想法。
　　中國式小農經濟模式。顯然，中國的小農經濟是相當獨特的，可以稱為中國式小農經濟，其核心是“以家庭承包為基礎的統(tǒng)分結合的雙層經營制度”。取消農業(yè)稅前，由于國家向農民收取大量稅費，國家與農民之間的關系緊張，“雙層經營”中經常出現村社集體侵犯農民利益的問題。取消農業(yè)稅之后，國家不再向農民收取稅費，而是通過制度安排來避免村社集體對農民利益的侵犯。
　　這個時候，仍然是小農經濟，但通過農村基層組織建設和國家下撥財政支農資金來為農民提供生產生活所需公共品，另一方面通過為農民提供相對健全的社會化服務體系，尤其是鄉(xiāng)村兩級的農技、水利、畜牧和農機服務，中國的小農經濟就可能通過農戶家庭內的代際分工，通過兼業(yè)，及通過農業(yè)生產與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的生產、人的生命意義的生產（勞動價值論），來獲得旺盛生命力。
　　而恰好是中國式小農非壟斷的競爭性行為（當然要有國家一定的政策保護），使中國可以維持一個相當穩(wěn)定的低價的農產品供給體系。這個體系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最為重要的保障。
　　中國式小農經濟的重要特征是“小農經濟＋基層組織建設”?；鶎咏M織建設的重要方面是要發(fā)揮村社集體在統(tǒng)的方面的功能，為中國小農提供“一家一戶辦不好和不好辦”的基本服務。這是較日、韓“小農經濟＋綜合農協(xié)”更符合中國國情的模式，也是中國式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基本方面。（作者為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