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
浮生
馬車
老山羊其實(shí)叫楊得利。老山羊是他底下那些員工給取的綽號,當(dāng)初他聽到這個綽號,氣得暴跳如雷,逮住那個取綽號的員工,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而且還給那個員工記了個大過。罵了,也處分了,可那老山羊的綽號卻跟狗皮膏藥一般,粘他牢牢的,甩也甩不掉。楊得利無奈,一時又找不到解決辦法,他總不能把背后那幫叫綽號的員工統(tǒng)統(tǒng)拉出來割舌頭吧,后來他索性置之不理了。這天,我們的老山羊跟往常一樣,邁著八字步走進(jìn)辦公室。
干娘的,這是誰干的?老山羊炸雷般陡然吼了一聲。那時辦公室的人還沒來齊,稀稀落落五六個員工剛坐定,有的正開電腦,有的剛打來開水在泡茶,猛地聽見辦公室后頭傳來這聲罵,一時不知所措,他們齊刷刷扭頭往后看。老山羊這副架式就跟茶壺一樣。他一手掐腰,一手指點(diǎn)桌面,這是誰干的?誰干的?背后使壞是嗎?他桌面擺設(shè)跟昨天沒兩樣,電腦,電話,仙人球,兩面小紅旗,文件架上還摞著厚厚的資料。只是鼠標(biāo)下面多了一幅畫。A4紙畫的一幅畫:一只肥胖不勻的大烏龜,一把刀刃彎曲的斧頭,幾滴宛如黃豆大小的血珠子。大烏龜下面歪歪扭扭寫有一行字:老山羊你這個大色鬼,全家死光光!
你們幾個過來辨辨,看看這是誰的筆跡!老山羊朝那幾個呆若木雞的員工揮手。
員工們都知道老山羊好喜怒無常,有事沒事他們都會躲著他,不愿意惹火燒身。所以,他們唯命是從地湊到老山羊辦公桌前,膽大的朝那幅畫掃了幾眼。
誰的字跡?老山羊聲氣比剛才緩和一些,他把外套脫下搭在椅背上,坐下來,捋捋下巴那綹胡子,腳尖點(diǎn)地,椅子嘎吱一響,一前一后,顫起來。
楊經(jīng)理,看筆跡我敢保證肯定不是辦公室人員干的,小蔡你看看,這畫這字歪歪扭扭的,比小學(xué)生的水平還差!
叫小蔡的見人家這么說,他推推眼鏡架,伸長脖子朝那畫掃幾眼,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楊經(jīng)理,這東西肯定不是我們干的,我覺得有可能是外面那些人干的?
外面那些人?是哪些人呀?老山羊眼睛一瞪,盯著小蔡要說明白。
其實(shí)小蔡剛才那兩句,也就是隨口一說,這事跟辦公室人員是否無關(guān),他不知道。他這么說只是附和而已,不想惹是生非,要把近身的矛頭擋開??墒鞘屡c愿違,矛頭不但沒擋開,反而更近了。
黃姐,你看這筆跡像不像生產(chǎn)部那些人的?小蔡耳根赤紅,心里埋怨黃姐剛才為什么要提自己名字,現(xiàn)在老山羊?yàn)殡y自己,她卻縮在后面不吭聲。小人,你不是不吭聲嗎,我偏要你開口。他心里嘀咕道。
楊經(jīng)理,外面生產(chǎn)部那些員工素質(zhì)差,小蔡猜得有道理!叫黃姐的很聰明,她見辦公桌電話響了,沒說完就接電話去了。
而小蔡像截木樁,還杵在那里。轉(zhuǎn)身想走又聽見老山羊問他,小蔡,你是不是知道這是誰干的?看樣子,他這截木樁讓老山羊這枚釘子咬上了。小蔡有苦難訴,委屈的就差掉淚了。
楊經(jīng)理,我要是曉得是哪個干的早就說了,剛才我那只是猜測而已!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小蔡看見老山羊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不禁心虛起來。他說,楊經(jīng)理,你可以把外面那些常到辦公室的人叫來問問,沒準(zhǔn)使壞的那人嘴皮打結(jié),能露出馬腳呢!
馬光榮就是因?yàn)樾〔踢@句話被叫到辦公室的。
馬光榮,你昨天幾點(diǎn)下的班?老山羊蹺著二郎腿,抬腕看了看手表,給馬光榮扔問題的同時,也扔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馬光榮張嘴就答,六點(diǎn)多吧!
可是保安說你離開公司是七點(diǎn)多呢?
那就七點(diǎn)多吧,我記不清了,我下班從來不看時間的!
那你離開公司這二樓還有人嗎?
沒注意到。馬光榮發(fā)現(xiàn)老山羊目光賊亮,刀子一般在他身上慢慢挪動,他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楊經(jīng)理,是不是公司丟什么東西了?公司丟東西是常有的事,馬光榮以前也碰到過,所以他猜老山羊叫他的目的可能是為這事。
公司倒沒丟東西,可我這兒卻多了一樣?xùn)|西,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畫的?老山羊啪地把一張紙拍到他跟前。紙是A4紙,上面趴著一只大烏龜,流血的大烏龜。一把斧頭壓在烏龜脖子上,下面還有一行字。馬光榮看到這幅畫,臉騰地一下子紅了,一慌他說話就結(jié)巴了。楊、楊經(jīng)理,這、這不是我的!可有人說這就是你干的,這烏龜是你昨天畫的吧!誰、誰說的?我、我跟那人拼命,他憑什么害我!馬光榮喉節(jié)上下浮動,使勁吞了幾口口水,他揩揩額頭盯著老山羊。老山羊瞧他這副表情,咧嘴嘿嘿笑了,其實(shí)老山羊是在詐他,逗他玩。馬光榮進(jìn)門前,老山羊就把他排除了,他認(rèn)為對馬光榮還是有把握的。馬光榮憨里憨氣,做事說話跟他身體一樣,壯如桶,又粗又糙,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這種糗事他是想不出來的。現(xiàn)在聽馬光榮要跟別人拼命,他一樂,笑了。
老山羊一笑,馬光榮心里更沒底了。他低頭不吭聲了,手指頭絞到一塊,使勁扳壓關(guān)節(jié)。
楊經(jīng)理,我表哥可是個老實(shí)人呀,膽子小著呢,你別嚇?biāo)?!柳海英辦公桌就擺在老山羊前面,馬光榮和老山羊的談話她都聽見了,現(xiàn)在她轉(zhuǎn)椅一轉(zhuǎn),一副忸怩態(tài),她朝老山羊嘟著小嘴,手搭在桌沿,上身一傾伸手拿起那幅畫,嘖嘖,你瞧這烏龜畫得多神氣呀,尾巴這么大,像狐貍的尾巴,我看這畫畫的人,肯定不是我表哥,是吧,表哥?
嗯,肯定不是我!馬光榮忙不迭地點(diǎn)頭。
馬光榮你先出去,順便把周如松給我叫進(jìn)來!老山羊說完,朝柳海英一撇嘴,給她遞個眼神。柳海英小酒窩凹現(xiàn),她嘟嘴含笑挪椅回到自己座位。老山羊打了個呵欠,頭朝椅背一搭,椅子發(fā)出一串嘎吱聲……
馬光榮剛從辦公室出去,小蔡就跟出來了。小蔡跟他是老鄉(xiāng),他們是同一天進(jìn)公司的,在鼎上公司他們關(guān)系處得不錯。馬光榮比小蔡年長幾歲,平常小蔡就叫他馬哥,馬光榮剛開始覺得不妥,說他是名牌大學(xué)生,而自己才小學(xué)畢業(yè),不配小蔡叫馬哥。小蔡說這跟學(xué)歷無關(guān),他跟他同一天進(jìn)公司原本就是個緣分,更何況,又是老鄉(xiāng)……打那以后,馬光榮就成了小蔡的馬哥。馬光榮覺得小蔡為人不錯,熱心又本分。他看小蔡單身,就把副組長王艷秋介紹給他做女朋友。這樣一來,小蔡對馬光榮更親熱了,有事沒事就跟王艷秋到馬光榮的出租房玩,也不空著手去,有時提幾瓶酒幾樣涼菜,有時給他兒子捎幾根棒棒糖……
馬哥,我跟你說點(diǎn)事!小蔡趁沒人注意,把馬光榮拉到茶水間。
什么事?馬光榮見小蔡表情嚴(yán)肅,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禁不住心跳加速。
你是不是干傻事了?小蔡雙手抱肩,老實(shí)說,是兄弟就不要瞞我!
小蔡,你打什么啞謎呀,有話敞開說!
馬哥你還不給我說實(shí)話,我想幫你也沒法幫了,馬哥我問你,老山羊桌子上那張畫是不是你弄的?小蔡不想兜圈子,干脆把話題挑明了。
你可別瞎說,這事要是讓老山羊聽見了,可沒好果子吃的!馬光榮抿抿嘴,探出半個身子朝門外看了看,把身子縮回來,才跟小蔡說,要是沒別的事,我回生產(chǎn)線了!
馬哥你就跟我裝吧,遲早你會出事的!
馬光榮聽小蔡這么說,轉(zhuǎn)過身來,盯著小蔡三四秒鐘,長長嘆了口氣,晚上你要是沒事,到我那兒去喝酒,到時你什么都曉得了!
馬光榮回到生產(chǎn)線,心里頭好像有群青蛙在蹦跳,七上八下的。他坐立不安,圍著流水線轉(zhuǎn)圈。有時他望著那些坐在流水線旁的員工,無端發(fā)笑,有時會拿起一個成品,唉聲嘆氣。員工們摸不透他的心思,還以為自己哪兒做錯了,怕挨罵,手腳更勤了。副組長王艷秋擅長察言觀色,她猜馬光榮在老山羊那里可能是受訓(xùn)了,就主動安慰他,叫他到辦公桌前歇會兒,生產(chǎn)線由她盯著。
回到辦公桌前,馬光榮托腮發(fā)呆。鼎上公司很多員工都認(rèn)為馬光榮走運(yùn),進(jìn)公司沒滿半年就提為組長,這讓很多人羨慕。組長官職雖說不大,但很實(shí)惠。就像今天,他雙手一背面無表情,行尸走肉一樣圍著生產(chǎn)線轉(zhuǎn)圈子,沒人敢說他,要是讓老山羊看見了,沒準(zhǔn)在周會能作為典型提出表場,說他敬業(yè)認(rèn)真。組長管二十幾個員工,一條流水線。干得少,鈔票卻拿得比員工多。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生能混成這樣,馬光榮該知足了。要知道他底下那二十幾個男女當(dāng)中,文憑最差的也是高中生中專生,當(dāng)中還有一兩個大專生。馬光榮知道有人不服氣,背后說什么的都有。不服氣又能怎樣呢?馬光榮照樣我行我素,該罵人時罵人,該點(diǎn)頭時點(diǎn)頭,人模狗樣地做著他的組長。公司的人都知道,馬光榮能爬到組長這個位置得力于柳海英。要不是柳海英,他沒準(zhǔn)進(jìn)不了公司,更別說組長了。
柳海英是他表妹,老山羊的助理。柳海英長得俏、嘴巴甜,笑時嘴角陷進(jìn)兩個小窩窩。她不光長得漂亮,最關(guān)鍵的她會來事。她說話在老山羊跟前很管用,要是讓她逮住你小尾巴了,過不了一晚第二天你準(zhǔn)倒霉。有人說她跟老山羊有一腿。這話也就是在工人之間流傳,沒人敢把它擺到臺面上。馬光榮也聽過這類傳言,每當(dāng)他碰見無非是干咳幾聲,提醒那些嚼舌根的人,注意啦,老子來了,你們趕緊閉嘴!他一咳,閑談的人皮笑肉不笑,嘿嘿兩聲,紛紛散去……
馬光榮不知道為什么,只要腦海浮現(xiàn)柳海英的影子,腦門像釘子楔入,疼得他額頭冒汗。王艷秋不知道他這個毛病,還以為胃疼呢。王艷秋給他倒杯水,問他要不要請假回去休息。馬光榮揩掉汗,搖搖頭。那你喝點(diǎn)水吧,帶藥沒有?王艷秋一臉關(guān)切,是不是胃病犯了?
沒。
看你滿頭大汗,臉色也難看,最好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我真的沒事,滿腦子的事情越想越煩,操,不想了!馬光榮深呼吸,作坦然狀。
是不是覺得被老山羊叫去挨訓(xùn)沒勁呀?王艷秋雙手托腮,趴在辦公桌上盯著他,噯,他是不是找你問那個大烏龜?shù)氖拢磕欠嬐τ袆?chuàng)意的,一把斧頭,一只滴血的大烏龜,不過那行字太差勁了,是敗筆!
那畫的事你怎么曉得了?
喲、喲,眼睛睜那么大,要嚇?biāo)牢已??王艷秋嘻笑道,多大的破事呀,告訴你吧,你到老山羊那去,不到十分鐘整個車間都知道了!
誰跟你們說的?
噓!聲音小一點(diǎn),別影響人家生產(chǎn)。到老山羊那去的又不是你一個,反正有人說出來了。聽說剛才周如松為這事跟老山羊大吵大鬧,周如松挺牛的,屁股一拍,不干了……
你們干什么呢,趴一塊談情說愛嗎?
馬光榮聽不得這聲音,一聽,他腦門就會疼起來。王艷秋直起腰,扭頭一笑,柳助理你誤會我們了!我們在討論生產(chǎn)的事,你別多疑!說完,她走了。
噯,你跟我來一下!柳海英等王艷秋走遠(yuǎn),她才說話。
去哪?馬光榮的巴掌緊貼腦門揉著。
到小會議室去!柳海英沒等他回應(yīng),獨(dú)自往前走了。
馬光榮嘀咕,又不是開會,去什么會議室?
柳海英找馬光榮也是問老山羊那幅大烏龜畫的事情,她猜是馬光榮干的。馬光榮這次也沒回避,回答得也很爽快,說那事就是他干的,要?dú)⒁獎庪S便!
昨天,馬光榮去辦公室送報(bào)表(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寫加班單、交報(bào)表)。那時辦公室的人早就下班了,他把報(bào)表擱到柳海英文件架上,又朝辦公室后面那張大辦公桌掃了一眼。球形仙人掌立在桌角,兩面小紅旗緊挨顯示器豎著,一摞文件碼得半尺高,黑色真皮大背椅在桌背后歪著。馬光榮透過玻璃窗朝外面望了望,車間靜悄悄,沒人,工人們早下班了,二樓生產(chǎn)部就剩他一人。他坐到老山羊的高背椅上,頭枕椅背,眼睛微瞇,一前一后顛簸起來,嘎吱、嘎吱——他覺得他在飛翔,整個人浮在空中,舒服。顛了幾分鐘,他雙腳點(diǎn)地,屁股一挪,半個身子撲在桌面上,翻了翻那摞文件,文件大部分是英文的,他看不懂,就弄文具桶,挑只圓珠筆,四色連體的圓珠筆,別進(jìn)口袋。也不知哪根筋來了精神,他翻張白紙,先是信手畫了一只大烏龜,覺得挺有意思的。老山羊不就是一個大王八嗎,這么一想,他又畫了一把斧頭,斧頭的刀刃涂成紅色,刀刃頂著龜頭,龜頭也描上紅色,龜背描著紅點(diǎn),給人的感覺是,這只烏龜被刀砍了,在流血。覺得不過癮,馬光榮又在畫下面寫了一行字:老山羊你這個大色鬼,全家死光光!馬光榮畫完寫完,將紙對疊,心滿意足地揣進(jìn)荷包。等馬光榮準(zhǔn)備從辦公室出來時,他又改變主意了,想嚇唬嚇唬老山羊,要給他一點(diǎn)顏色看看,于是,他就把那畫撫平放到老山羊桌子上,擔(dān)心被風(fēng)吹走,又拿鼠標(biāo)壓著……
馬光榮從公司出來,天已黑透。路燈已睜開睡眼,香樟樹籠罩在橙黃色之中,輕輕地顫動枝葉。馬光榮束緊領(lǐng)口,十月的風(fēng)透著一絲涼意,街面上的碎紙片簌簌地打著圈兒。他百思不得其解,柳海英憑什么罵自己是貨。下午,在小會議室,當(dāng)馬光榮把畫烏龜?shù)氖抡f完,柳海英劈頭蓋面就給他一臭罵,說他是一堆扶不上墻的稀泥!是個十足的貨!
自己是稀泥嗎?狗屁!馬光榮越想越迷糊,一狠氣他猛蹬腳踏,單車一加速街旁的香樟樹紛紛退去,他迎風(fēng)朝那退去的樹影發(fā)問,你這些貨,都滾吧,哈哈哈哈……
馬光榮在銀月公寓租有一間車庫。二十幾平米的車庫隔成好幾塊,廚房衛(wèi)生間臥室餐廳客廳都有了。兩張床一套做飯用的家什一張桌子外加四張板凳,單單這些物件就把車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再加上行動蹣跚的老娘和調(diào)皮搗蛋的兒子,馬光榮進(jìn)車庫后盡可能保持靜態(tài),要是動彈多了肯定會絆倒東西。三人如何分配這二十幾平米,馬光榮撓破腦殼想了個辦法,掛上布簾在里頭擺張稍寬些的床,兒子跟老娘住一塊,自己在布簾外頭擱張折疊床,晚上攤開白天收起來,還不占空間。就這樣小半年住下來,馬光榮覺得挺好。他好像找到家的感覺,雖然還缺點(diǎn)什么,但他已知足。能在玉山市待下來,馬光榮跟做夢一般。他知道要不是柳海英,他現(xiàn)在還在千里之外的老家,面朝黃土背朝天刨草耕地,除了偶爾馱著兒子趕趟集,他一年看見的汽車加起來也沒現(xiàn)在一分鐘看見的多。
兒子寶盛在車庫門口來回奔跑,他在玩一架風(fēng)車。風(fēng)車是馬光榮前幾天給他扎的,寶盛玩得滿頭大汗,小鳥一樣撲過來。爸、爸,你看,你看風(fēng)車——紅綠相嵌的風(fēng)車呼呼飛轉(zhuǎn)。馬光榮停好車,把寶盛抱起來。寶盛,風(fēng)車好玩吧,咱們回家吃飯去!
奶奶,爸爸回來了!寶盛摟著馬光榮的脖子朝車庫大叫大喊。一個佝腰駝背的老婦人探出身子,微微笑道,榮兒,回來了呀,寶,你爸累了,趕緊下來!馬光榮把兒子放下來,抻抻衣裳摸著兒子的后腦勺,娘,寶今天沒調(diào)皮吧!
還好還好,玩了一天的風(fēng)車,也不曉得累!
馬光榮幫老婦人擺好飯菜,又把兒子抱到自己身邊,寶,把風(fēng)車給我,明天再玩,好不好?寶盛點(diǎn)頭,把風(fēng)車遞給馬光榮,埋頭吃飯。老婦人說,榮兒呀,傍晚我看見英子了。老婦人夾菜擱在孫子碗上。
哦。
就在小區(qū)對面那家大超市門口,跟一個男的挽著手鉆進(jìn)汽車,走了。老婦人沒察覺兒子臉色蒼白,她自話自語。
哦。
那男的又矮又胖,腰肢跟咱老家那水桶一樣粗,下巴還蓄了一把山羊胡子,那男的你認(rèn)得吧?老婦人盯著兒子,她發(fā)現(xiàn)兒子耳根赤紅額角流汗,出氣呼哧呼哧響,曉得兒子在生悶氣,也就沒再吭聲了。這時,門外響起一串鈴鐺聲,有人在喊,馬哥,馬哥,在家嗎?
是小蔡吧,趕緊進(jìn)來!馬光榮放下筷子站了起來。小蔡鎖好車,提著方便袋進(jìn)來了,他朝老婦人點(diǎn)頭笑道,嬸,吃飯呢!又摸摸寶盛的頭,坐到那個板凳上。
馬哥,不好意思來晚了,順道捎了幾瓶啤酒!小蔡從方便袋取出啤酒擱在桌腿旁。
馬光榮難堪了,想起中午他約人家過來喝酒的,可因?yàn)榱S⒌氖陆o忘了,現(xiàn)在他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沒有。馬光榮連聲說不好意思,要出去買菜。小蔡不讓他去,說我又不是外人,你這兒不是有菜嗎,我們就湊合著喝吧,反正我也吃過了,咱們就喝點(diǎn)酒聊聊天。馬光榮從兜里翻出十塊錢遞給老婦人,娘,幫我買幾袋花生米吧,寶,吃好了沒有,陪奶奶一起去!寶盛嘴巴鼓鼓的,他拽著老婦人的手出去了。
小蔡等馬光榮把酒斟滿,端起杯說,馬哥我敬你一杯。說完脖子一仰喝干了。馬光榮抄起酒瓶再斟。馬哥,你叫我過來就這樣喝悶酒呀?你不是要跟我說道說道嗎?小蔡把外套脫下來扔到身后床鋪上。
先碰杯,喝完我們再聊!三杯酒下肚,馬光榮臉膛就上色了,兩酡紅暈跟豬肝色一樣,從眼角慢慢濡開來。他拄著下巴,眼光飄忽。他問小蔡,你覺得我這兒怎么樣?小蔡借助白熾燈散發(fā)出的光亮把車庫掃了兩眼,這里他以前就來過,就是不看也曉得啥樣。小蔡知道他今天在公司憋屈了,現(xiàn)在又問他這么個問題,他感覺苗頭不對。挺好的呀,一家人待在一起多好呀,每天可以見到娘和兒子,我覺得這就很好了,唉,我快兩年沒見到爹娘了,來,馬哥喝酒!小蔡又喝完一杯。
是喲,每天可以見到娘和兒子,我該知足了,可我怎么不知足呢?馬光榮盯著小蔡,你說,你說我怎么不知足呢,偷雞摸狗去干那糗事,我還是男人嗎?
小蔡你猜得不錯,那張王八是我畫的,我現(xiàn)在恨不得宰掉那頭老山羊,媽個巴子,那家伙不是人,跟牲口一樣,欠揍!馬光榮這會兒兩眼通紅,攥起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自己的大腿。小蔡來之前就猜到馬光榮在酒桌上會承認(rèn)那糗事是他干的,可他沒想到馬光榮對老山羊如此仇恨。老山羊心狠手辣,張口就是“三字經(jīng)”:干你娘、操你媽、滾你蛋……公司很多員工對他恨之入骨,但大都是在背后罵罵。誰都知道,工作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沒工作你就得餓著凍著。無奈老山羊又是工作的父母,在鼎上公司你就是挨罵挨踢了,你也得忍著,還得裝副好表情,裝出悔過認(rèn)錯的樣子。除非你想打包回家,不干了,倒是可以跟他橫一橫。除此之外你別無選擇。像今天那點(diǎn)糗事,公司上下傳遍了。私底下聊天,很多人為此舉豎大拇指,覺得解氣,舒坦。
小蔡早上一瞧那大烏龜,就猜有可能是馬光榮干的。
馬光榮喜歡畫烏龜。小蔡也是上個月發(fā)現(xiàn)他這個愛好的。那天是禮拜天,他跟今天一樣,提著酒來找馬光榮。進(jìn)屋,他看見馬光榮趴在桌子上教兒子畫畫,湊近一看,是烏龜。后來馬光榮又從床底拉出一個鞋盒。里面是一摞畫有烏龜?shù)腁4紙。小蔡還發(fā)現(xiàn)一個細(xì)節(jié),就是每個烏龜都是傷殘的。抑或斧頭,抑或鐮刀,抑或菜刀,這些物件或戳龜喉,或戳龜屁股。小蔡當(dāng)時就問他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讓烏龜受傷。馬光榮嘿嘿笑,說他沒別的意思,只覺得好玩。
小蔡頗感疑惑的是馬光榮為什么要對老山羊恨之入骨?老山羊?qū)λ墒遣槐⊙?,人家提組長加薪才二百塊,而他一加就是三百。再說他文憑又低,老山羊能提他做組長,已是天恩浩蕩了,可是馬光榮還要在背后咒老山羊。小蔡想不明白,他說,馬哥,你不會是口是心非吧,我看老山羊?qū)δ阈U好了,你這么干我就想不明白了?
兄弟呀,你……你不知道,我、我跟那老山羊有深仇大恨呀,我、我恨不得砍了他,可、可我上有老娘下有兒子啊,唉,兄弟呀,老實(shí)說我一天都不想看到那個老山羊……兄弟呀,你看我像不像縮頭烏龜,你看我像不像?哈哈,其實(shí),我、我就是一只縮頭烏龜!馬光榮說著咕咚一口,喝干杯中酒,趴桌沿抽泣起來。小蔡呆了,他沒想到馬光榮會這樣,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輕輕拍打馬光榮的肩膀,勸慰他。但一切是無效的!
小蔡從馬光榮那兒出來,渾身不得勁。由馬光榮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目前的境況就唉聲嘆氣!
小蔡畢業(yè)三年,在玉山市也待了三年,三年來他先后換了兩份工作?,F(xiàn)在在鼎上公司干生產(chǎn)管理,成天跟數(shù)據(jù)打交道。接單,排單,催單,出貨。一天到晚就圍著這八個字轉(zhuǎn),一月二千三四的薪水。小蔡越干越乏味,如果像這樣干下去,就是干到胡子拖地,他在玉山市還會居無定所的。無房誰跟你結(jié)婚,不結(jié)婚又如何傳宗接代!
小蔡是老蔡家的獨(dú)苗,上頭有三個姐姐。當(dāng)年為了供他念大學(xué),三個姐姐在他念高中那三年先后嫁人了,嫁人收到的禮金老蔡攢一起存到銀行,小蔡要多少他再取出來。小蔡讀書刻苦,考上大學(xué)老蔡還擺了幾桌酒席,遠(yuǎn)親近鄰過來祝賀。他們以為小蔡是蔡家?guī)纵呑有迊淼母?,他這條鯉魚總算是跳出“農(nóng)門”了,以后再娶個城里的媳婦,老蔡也要跟著享福了。為了小蔡這條鯉魚蹦得更歡實(shí)些,前幾年,年邁的老蔡居然跑到一家碎石廠打工,把腿給打斷了。
老蔡閑在家里,跟老伴伺候那幾畝莊稼地,讓他揪心的是兒子還沒成家,每回跟小蔡通電話都要嘮叨。現(xiàn)在小蔡最怕的是聽見父親的聲音,怕他提及結(jié)婚生子之事。小蔡知道自己不能這般混混沌沌干下去了,這是個死胡同。他要想辦法買房,結(jié)婚生子,然后把父母親接過來享幾天清?!@是小蔡的目標(biāo)。
小蔡和同學(xué)在方圓山莊合租了一套二室一廳商品房。王艷秋八月份搬到他那里,跟他同居了。在外人眼里,他的小日子過得好像挺幸福。但誰又知道他的苦惱呢,就連王艷秋也不曉得。從馬光榮那兒出來,他騎著自行車搖搖晃晃回到家。王艷秋窩在被窩里看電視,她埋怨道,噯,你看都幾點(diǎn)了?給你打電話,你干嘛不接?
小蔡酒勁上來了。他臉膛、頸脖好似披了一層紅紗巾,喘著粗氣倒在床上不動彈了。王艷秋見他這樣更來氣了,就拿腳踹他,噯,噯,起來起來,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嘛,逞什么能呀?起來、起來——
小蔡在床上翻個身,臉朝被窩屁股朝天嗚嗚地哭泣起來。王艷秋還以為剛才那腳把他踹疼了呢,她俯身撫摸他的臉,安慰他。
小蔡抬頭盯著她,眼睛布滿血絲,他說,艷秋,我、我沒用呀!
說什么傻話?你怎么沒用了?是不是酒勁上來了,覺得難受?王艷秋去給他倒水,又用濕毛巾給他擦臉,幫他脫鞋洗腳。喝完一杯水,小蔡心情平靜下來,他摟著王艷秋靠在床上,他說馬無夜草不肥,他這匹千里馬要找點(diǎn)夜草吃吃。王艷秋撲哧一聲笑了。她說,好呀,讓我看看你這張馬臉是不是發(fā)燒了。說著去拎他的耳朵,你是去馬哥那兒喝的酒?
小蔡點(diǎn)頭說,是呀,沒想到他對老山羊懷恨得那么深,不可思議呀,艷秋你知道嗎,今天老山羊桌上那幅畫居然是他畫的,你說他是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老山羊?qū)λ敲春?,他還咒人家,他是不是有點(diǎn)過分了?
啊,你說那烏龜畫是他弄的,看不出來,看不出來,表面見他老實(shí)本分,沒想到他是那種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小蔡你以后也要注意一點(diǎn),別什么都給他說,別哪天他看你不順眼,把你坑了!
坑我?就他,哼,拉倒吧,就他那點(diǎn)智商我不坑他就阿彌陀佛了!小蔡嘴角微微一翹,笑容盡顯不屑和藐視。
別說那些沒用的,睡覺睡覺!
艷秋,難道你不想知道我要吃什么“夜草”嗎?小蔡朝王艷秋擠眼,壞壞地笑道。
什么夜草不夜草的,你就故弄玄虛吧!我可睡了!王艷秋身子朝被窩里出溜。小蔡急于要把在回家路上想的事情掏出來,他摟緊了王艷秋,不讓她動彈,在她臉頰還親了一口,然后說道,等我說完,你再睡!
說吧——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一張IC卡多少錢,你知道嗎?
幾百塊吧,你問這個干什么?
那你知道你們生產(chǎn)線一天要用多少張嗎?
這個我知道啊,我們一天得領(lǐng)兩千張,你問這些干什么,難道你要打IC卡的主意?
對,以前我就想過,可沒機(jī)會,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我摸過市場,像我們公司用的那種IC卡一張至少能賣八百,要是我們一個月弄它幾十張出來,那值多少錢?知道嗎?要比我倆工資多好幾倍呢!
小蔡,這么干是犯法的!王艷秋睜圓了眼睛,她盯著小蔡心想,他是不是酒喝多了,說胡話?可看他眼睛晶亮,一臉亢奮,不像在說胡話。小蔡,咱老老實(shí)實(shí)上班得了,干那事,我怕!
要是老老實(shí)實(shí)上班能買得起房子,我也就不想那歪點(diǎn)子了,艷秋你別怕,這事不用你插手,你只等著享福吧,等我賺足買房的錢,我就辭職。公司想再找我麻煩,哪找我去?
小蔡,你可要想好,反正我不贊成你那么干,再說公司IC卡就那么有把握弄得出來,我倒是要看你上哪兒弄去!
哪兒弄去,就到你們線上弄唄,跟你說,還不消我動手,那東西就能到手,你就瞧好吧?小蔡越說越興奮,來了激情,他翻身把王艷秋壓在身下。
你不會串通馬光榮,讓他干那事吧?王艷秋躲開小蔡湊過來的嘴巴,問了一句。小蔡沒回答她,不依不饒地用嘴去堵她的嘴……
馬光榮昨晚吐得一塌糊涂,他娘花了一早的時間才把臟東西弄干凈。
寶盛趴在桌上涂涂畫畫,筆是四色的圓珠筆,他爸前天給他的。他一會兒摁下紅鍵,一會兒把綠鍵摁下來。一根線一根線,一個圈一個圈,紅的,綠的,藍(lán)的,黑的交織在一起,雜亂無章的線條、圈圈將紙?zhí)畛涞脻M滿當(dāng)當(dāng)。寶盛把涂畫的紙給奶奶看,等奶奶摸他后腦勺表揚(yáng)他,以前奶奶就那樣表揚(yáng)他的??山裉?,奶奶看都沒看,把紙疊了兩疊裝到袋子里。寶盛見奶奶沒表揚(yáng)他,嘟起小嘴去抓奶奶的頭發(fā)。寶盛奶奶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昨晚兒子馬光榮喝醉酒,下半夜起來吐了兩三次,折騰得她一宿沒睡好,現(xiàn)在兒子上班去了,臟東西清干凈了,孫子也吃好飯了。她要趁著這個空當(dāng)瞇瞇,寶盛調(diào)皮,總?cè)ゴ驍_奶奶。
奶奶伸手在他屁股打了兩巴掌。寶,再皮打爛你屁股,到門口去玩,讓奶奶瞇一會,乖喲,寶,去吧!
寶盛五歲了,像他這么大的小孩,早該上幼兒園了,但由于他們來玉山錯過報(bào)名時間,馬光榮也跑過好幾家幼兒園,都碰了壁?,F(xiàn)在幼兒園人滿為患,加上又是外地戶口,公辦幼兒園肯定是進(jìn)不去的,那些民辦幼兒園收費(fèi)又高,什么雙語幼兒園、藝術(shù)幼兒園一學(xué)期下來就是他馬光榮一年的收入,而且這些幼兒園進(jìn)去還要面試,寶盛剛從老家過來純粹是個土疙瘩,背唐詩唱兒歌,他哪會呀?馬光榮也去過稍差點(diǎn)的民辦幼兒園,學(xué)費(fèi)倒是便宜些,可人家的床鋪位早就不夠了。
寶盛就這樣成天跟在奶奶身旁,他有時隨奶奶出去撿撿飲料瓶、到菜市場撿些菜頭,有時就像今天這樣,用爸爸給他的筆和紙信手亂畫亂寫,畫爸爸教的烏龜寫爸爸教的姓名。
小區(qū)有個游樂場所,不大。那里有滑滑梯、蹺蹺板、秋千和蕩椅。寶盛舉著風(fēng)車,一路小跑,風(fēng)車在頭頂呼呼地轉(zhuǎn),像團(tuán)火在燃燒。這天是禮拜三,游樂場很冷清,一個三歲模樣的小女孩爬進(jìn)彩色城堡,從滑口探出身子朝滑梯下面一個小男孩說,走開走開,滑下來了喲!說罷,小女孩“嗖”地滑了下來。小男孩看小女孩坐在地上,就去拉她,姐姐起來——寶盛湊過去,問,你們在干什么呀?
我們玩滑滑梯呀,你那是什么東西呀?小女孩指著寶盛的風(fēng)車問道。
風(fēng)車呀!寶盛把風(fēng)車撥到小女孩跟前說,好看吧?
是你媽媽給你做的嗎?真好玩!小女孩撥弄著風(fēng)車。
爸爸給我做的,我沒媽媽!寶盛低頭怏怏地說道。
那你媽媽呢?小女孩嘟起小嘴,朝寶盛那個風(fēng)車吹氣,看見風(fēng)車旋轉(zhuǎn)起來,她歡樂地拍起巴掌,旁邊那小男孩也湊過來吹氣。寶盛背過身去,不許他們吹自己的風(fēng)車。兩個小孩湊了過來,跟他說話,可寶盛不理睬他們。寶盛爬上滑滑梯的滑口,兩腿微張上身微傾,嗖地滑了下來;他又爬上去像上次那樣嗖地往下滑,哧啦——寶盛的褲襠撕開了。兩小孩咯咯笑了。寶盛不許他們笑,他鼻子微皺,揮著小拳頭說,你們再笑,我揍你們!小男孩笑罷說,褲子破了,讓媽媽補(bǔ)補(bǔ),還可以穿的。旁邊小女孩插一句,他說沒媽媽,沒媽媽怎么補(bǔ)呀?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小男孩唱起兒歌來,這一下把寶盛惹怒了。沖上去就給小男孩一拳,小男孩摔地大哭。站在游樂場不遠(yuǎn)處的小男孩奶奶聽見哭聲跑過來,抱起小男孩,瞪起眼罵寶盛,哪里的野孩子,難道你爸媽沒教你,不能打人嗎?旁邊小女孩說,奶奶,他沒媽媽了!
小男孩奶奶又朝寶盛掃了幾眼,嘟噥一句,難怪沒有教養(yǎng)!
寶盛等小女孩他們走后,一個人又去玩蕩椅。坐在蕩椅上他想媽媽了。寶盛想不起媽媽的模樣了,在他兩歲時媽媽就去外面打工了,現(xiàn)在他快三年沒見到媽媽了。他想讓爸爸帶自己去找媽媽,可爸爸說媽媽死了。他又問奶奶,奶奶只曉得抹眼淚,就是不告訴他媽媽的事。
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投進(jìn)了媽媽的懷抱,幸福哪里找。寶盛現(xiàn)在就想投進(jìn)媽媽的懷抱,可是他找不到媽媽,他不相信媽媽死了。
寶,寶,跟奶奶出去!寶盛奶奶背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喊寶盛。
奶奶,又去廢品站呀,這一回你給我買雪糕,好不好?上回你說這次要買的,奶奶你不能騙我!
這么冷的天,吃那玩意做什么?寶盛見奶奶又不肯給他買雪糕,就賴著不走,鞋尖踢著滑梯,砰砰作響。奶奶拽著他胳膊往前拖,邊拖邊訓(xùn)他,這么冷的天,吃那玩意得病了不花錢呀?那玩意是能當(dāng)飯還是能當(dāng)肉?再不聽話,我看咱們明天就回老家,省得你見這個饞見那個想吃,兜里哪有那閑錢買那些玩意,你只消吃飽飯就行了!
寶盛委屈得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他甩開奶奶的手,抽泣道,人家都吃雪糕,就我沒吃過!奶奶說,人家有錢,人家有那個命,你沒有,將來長大了,你要是有本事把那玩意當(dāng)飯吃也沒人攔你!寶盛奶奶拉著他胳膊出了小區(qū)大門,看見一個飲料瓶子想去撿,可她背著東西不方便,就叫寶盛去。寶盛還想著雪糕,不理睬奶奶。寶盛奶奶這下真生氣了,她把背上的蛇皮袋放下來,甩手朝寶盛后腦勺扇了一巴掌。
寶盛吃不到雪糕夠委屈了,現(xiàn)在奶奶又扇他一巴掌,他當(dāng)場“哇哇”大哭,邊哭邊喊,喊聲夾雜著抽泣,說憑什么打他,不買雪糕給他吃還要他撿瓶子,還說別人都笑話他,說他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奶奶怔住了,一把把他摟在懷里,給他擦淚,說,寶,乖乖,奶奶現(xiàn)在就給你買雪糕去,走,我們買雪糕去。寶盛發(fā)現(xiàn)奶奶幫自己擦淚時,她自己也揩了揩眼角,她眼角濕濕的,大人也有眼淚?。∧翘?,寶盛如愿以償?shù)爻粤烁└猓詾檠└馐潜龅?,會凍得牙齒疼!可吃了以后他才知道,雪糕不像想的那么冷,而且還很甜!寶盛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奶奶,可她硬是不相信,他就叫奶奶咬一口,奶奶卻怕凍壞嘴唇不肯吃……
下個禮拜天就是老山羊的五十歲生日。
三天前,柳海英跟老山羊提議就在家里過。所謂的家當(dāng)然是指老山羊給她租的小洋房。小洋房坐落在城北,距銀月公寓兩站遠(yuǎn)。兩層二百平米的小洋房大部分時間就柳海英一個人住。公司有宿舍,老山羊名義上住宿舍,但他隔三差五不定期就到柳海英這里小睡一會兒,早的話九、十點(diǎn)鐘,晚的話能過零點(diǎn),驅(qū)車如渴而來再驅(qū)車滿足而歸。柳海英有時就開玩笑,說,老楊,你來回跑不累呀,干脆搬過來算了!
老山羊總是推托,不行啊,影響不好!
柳海英曉得他是怕他那個惡婆娘。海英聽他說過在臺灣伺候孩子的老婆很厲害,她在他來大陸前曾說過,要是發(fā)現(xiàn)他在大陸亂搞,就跟他離婚!柳海英還知道,老山羊老婆家底很厚實(shí),她爸爸是鼎上公司的大股東,如果他們真離了,那么他楊得利恐怕真要淪落為老山羊的悲慘下場了!
老山羊心里跟明鏡似的,柳海英要什么他明白,她在他眼里不過是個玩具。哪天玩膩了隨時可以扔掉,可是老婆就不一樣了。打個比喻吧,老婆就像他貼身背心,雖說少了胳膊袖,可能保護(hù)關(guān)鍵部分。所以有些話可以跟老婆說,有些話可以跟柳海英聊。給老婆說謊話,給柳海英說寵話。老山羊現(xiàn)在就像天平上的那個橫梁,只要他平衡了,那么老婆和柳海英就能相安無事。
老山羊持無所謂態(tài)度,他說到哪過生日都一樣!為了給老山羊一個驚喜,柳海英沒少花心思,該想到的她全用上了。鮮花編的帽子、香檳,還有她拿手的辣子雞。但老山羊卻臨時改變主意了,他給她打電話說不在她這里過生日了。她問為什么?他沒說原因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柳海英沒去上班。
老山羊發(fā)現(xiàn)她沒來上班,就給她撥電話,電話通了卻沒人接。老山羊納悶,昨天不是好好的嗎,今天這是怎么了?老山羊主持完晨會去了小洋房。柳海英穿著睡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見他進(jìn)來也不打招呼。老山羊臉一沉,怎么回事啊,給你打電話怎么不接???
不接、不接就是不接!
為什么?
不為什么?柳海英扭掉老山羊搭在她肩上的手,嘟嘴問道,憑什么變卦了,哼,不來我這兒過生日拉倒,還省得我忙活了!
哈哈,原來為這事生氣呀,嗯,跟你說啊,因?yàn)槟?、那人說要過來跟我過生日,你說我能怎么辦,不就是個生日嘛!寶貝別生氣!老山羊緊挨她坐下,摟住她的腰肢輕輕搖擺。
原來你婆娘要過來,看把你嚇得這樣,哼,難怪別人叫你老山羊呢,我看你膽子比山羊還小,那她什么時候過來呀?
后天的航班。
老楊,要不然今天給你過生日吧!柳海英撩了撩額角的碎發(fā),你看這兩天,我都準(zhǔn)備差不多了,鮮花、香檳……
老山羊看柳海英搬出不少東西,笑道:寶貝辛苦你了,過來!老山羊從皮夾里掏出一張銀行卡給她,說,里頭有一萬塊,你拿去買件衣服吧,就算你的辛苦費(fèi)啦!柳海英把銀行卡捂在胸口,笑逐顏開,她嗲聲說道,算你有良心!老山羊見氣氛陰轉(zhuǎn)晴,就借機(jī)跟柳海英親熱一番。親熱過后,老山羊提議出去吃中午飯,順便采購一些東西,用做晚上過生日……
馬光榮鬼使神差般的贊同小蔡那個餿主意了。把生產(chǎn)線的IC卡弄出去賺錢。小蔡剛給他提及此事時,他也有些猶豫,架不住小蔡勸說,他就同意了。馬光榮后來回想此事,他把大部分原因歸結(jié)到老山羊身上,他對老山羊恨之入骨。另外還有小半原因是,他是想回老家,耕地插秧,好生過日子??晒﹥鹤幽顣腻X還沒賺夠,兒子將來決不能像他這樣,拼死拼活他也要把兒子送入大學(xué),做個有出息的人。還有回去之后,他得把老家翻蓋一下,像村長家那樣豎起二層小洋樓,讓鄰居們看看,他馬光榮不是貨!
有小蔡在上游做內(nèi)應(yīng),事情進(jìn)展得似乎很順利。頭一次馬光榮弄出三張IC卡,然后給小蔡脫手。沒過兩天小蔡就給他一千塊錢。這是馬光榮頭筆外快,他很激動。晚上非要請小蔡進(jìn)館子。小蔡說進(jìn)館子可以,但得由他掏錢,要不然他就不去。馬光榮抹不開臉面,說了句狠話,要是瞧不起我,下次弄那玩意你找別人去!小蔡早已摸透馬光榮的脾氣,死倔死倔的,犟起來比牛還牛!
他就順從馬光榮的意思,好、好,馬哥,這次你請,下次我請,行不?
晚上,他們找了個小飯店,點(diǎn)上幾個菜叫了一箱啤酒。兩人推杯換盞,喝得臉紅脖子粗的,談興愈來愈濃。馬哥,大嫂怎么沒跟你到玉山呀?王艷秋給他斟滿酒,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一句。王艷秋是小蔡叫過來的。馬光榮覺得他們早已同居,他跟小蔡那點(diǎn)糗事怕她早就知道了,藏著掖著還不如敞著?,F(xiàn)在,她問這么個問題,馬光榮就覺得臉皮發(fā)燒,幸虧臉皮早被酒精暈紅了。他嘿嘿一笑,端起杯說,小王、小蔡我敬你倆,祝你倆幸福!王艷秋聽他這么說,朝小蔡忸怩一笑,謝謝馬哥。
趁王艷秋起身斟酒時,小蔡跟她嘀咕一句,喝酒就喝酒,別亂說話!王艷秋卻不以為然,她瞪他一眼,怎么亂說話???馬光榮不想他倆為自己鬧得不開心,就插了一句,小蔡你這是干什么呀,我都不介意,不就是問我老婆的事嗎?小蔡深嘆一聲,女人就是多事,馬哥我們喝酒。王艷秋掛不住了,她呼地站起來,鼻翼翕動,呼哧呼哧喘氣。
看看,惹小王生氣了吧,小王晚上回去好好收拾他!馬光榮張嘴哈哈笑道,跟你們坦白說吧,媳婦我有的,模樣長得還挺俏,可我跟她呀,緣分不么樣,唉,喝酒!
馬哥,你們離了?王艷秋又來勁了,她小心翼翼問道。
沒離,可跟離也沒啥區(qū)別!
那她現(xiàn)在還待在老家嗎?
前幾年就出去了,她心氣高著呢,算算她出去三年多了!
哦,也出去找工了,馬哥那你當(dāng)年怎么不跟她一塊出去呢,一個女人在外面多苦呀,現(xiàn)在你也出來了,為什么不去找她,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呀!小蔡感嘆。
老話不是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嗎,待在老家多好呀,我干嘛也出來?再說我沒什么文化,出來能做什么,我只會種田割稻,別的我啥都不會!馬光榮自嘲地呷了口酒,接著說,唉,這世上的事情也難說,她居然在外面混得人模人樣了,論文化稍比我強(qiáng)一點(diǎn),但比不過你小蔡,可她賺的錢比你多得多,小蔡你說這世道是不是變了?
馬哥你那么說就不對了,文憑不能當(dāng)飯吃,只要你有能力有本事就能拿高薪,說句你不高興的話,你現(xiàn)在工資也比我多呀!
唉,我憑什么工資比你高,你曉得底細(xì),不說了不說了!馬光榮端杯給小蔡碰了一下。
王艷秋聽得津津有味,卻被小蔡攪局了,她朝他瞪一眼,扭過臉又向馬光榮打聽,馬哥,那大嫂什么文憑呀?
她能有什么文憑,初中畢業(yè)。不過,她腦子好,活絡(luò),猴精猴精的,那年她倒是考上了高中,可她家里遇到坎了,她爸是個泥瓦匠,給別人砌房子從梁上摔下來,送進(jìn)醫(yī)院沒錢人家就停藥,她家東借西湊好不容易出院了,可她爸左腿跛了。家里少了個勞動力,又欠那么多債,你說她拿什么去念高中呀,后來,媒婆介紹嫁給我做老婆了。頭兩年她倒是消停,給我生了個兒子,就是寶盛。再后來,她見村里有人出去打工,過年回來有的穿金戴銀,她稀罕得不得了,動了心思也要出去,死活攔不住。她說等她賺夠兒子念大學(xué)的錢,就回來跟我好好過日子……
后來呢,出去三年多,她就沒回去嗎?
哪回去過呀,我怕她早把回家的路忘了!馬光榮仰臉苦笑,人啊,為啥活著,圖個啥?小蔡,說實(shí)話我現(xiàn)在好想回去,老家苦點(diǎn)累點(diǎn),我不怕,心里踏實(shí)呀。哈哈,現(xiàn)在可倒好,我居然學(xué)會了偷雞摸狗的活計(jì),說出去多丟人呀,小蔡,真怕哪天一沖動干出混蛋事來,我會出事的!
馬哥,你酒喝多了,咱們撤吧!小蔡怕馬光榮提出不干那事,提議回去。
馬光榮甩開小蔡的胳膊,說,等我賺夠了錢,我找那娘們?nèi)?,看她回不回去,看她還干不干那齷齪事,丟人呀,丟人呀,小蔡你說我怎么就娶了那么個娘們呢,作孽呀!他越說越激動,操起酒瓶咕咚咕咚喝起來……
馬光榮被小蔡他們送回家已晚上十點(diǎn)。小蔡讓馬光榮他娘找來醋,叫馬光榮喝下。馬光榮躺床上安靜下來,不吵不鬧,喃喃自語慢慢沒聲了。馬光榮他娘坐在床沿抹眼淚,埋怨兒子為什么要喝那多么酒。王艷秋給她剝了個橘子,解釋道,馬哥也沒喝多少,可能心情不好吧!心情不好喝酒容易醉!他沒說胡話吧?嬸子,馬哥酒醉心明,他沒亂說話!小蔡站王艷秋身旁,擔(dān)心她說不該說的,就拽她衣裳暗示她。
榮兒苦呀,可他從不說出來,自個窩在心里自個受,唉,都怪我個當(dāng)娘的,沒用。馬光榮他娘說著又抹淚。王艷秋現(xiàn)在像買了票的觀眾,對這一家的戲文充滿了好奇。她時不時往嘴巴塞瓣橘子,邊嚼邊作嗯聲回應(yīng)老婦人。我那死鬼死得早,榮兒也沒念多少書,脾氣也好,老實(shí)巴交的。小時候比他大點(diǎn)的小孩合伙欺負(fù)他。放牛,草肥的地方不要他去,他就多走幾個山坳,每次回來天都黑透了,可他還不忘捎些柴火來,他就是太老實(shí)了,遇事自個忍著不跟我說,怕我傷心。唉,老實(shí)人出門被人家欺負(fù),鬼曉得他在廠里受多大委屈了喲,一沾酒就醉,他這是憋屈呀,我這當(dāng)娘的看著,心跟被什么抓似的。嬸子,我馬哥在公司好著呢,沒人敢欺他!小蔡見她眼淚一陣一陣地往外漫,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你是說英子護(hù)著他吧,要不是她,我們何苦到這地方來呢,家里是苦些,可抬頭是親低頭是鄰,唉,她英子會來事,也不是省油的燈,非要我們過來。老婦人說到柳海英表情從容許多,她給躺在床上的馬光榮掖掖被頭,又說道,英子性子擰,什么事都要隨著她,心比天高,她不服命非要賺夠錢才回家,你們說,她要那么多錢做么事呀?
錢多了還不好呀?有錢可以買房買車還可以買……王艷秋咽下最后一瓣橘子,插了一句。
小蔡又在王艷秋背后捅她一下,他認(rèn)為她這種想法不應(yīng)該在嬸子跟前說,他很清楚,嬸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嬸子觀點(diǎn)陳舊,她認(rèn)為守著祖業(yè)待在生她養(yǎng)她的故土,就是天天吃粥也是幸福的。老實(shí)說錢在他們老家不是說沒用,而是用起來非常不方便。這些小蔡也很清楚,他和馬光榮是一個縣的。他們縣城橫三豎二加起來也就長短不一的五條街,縣城沒超市這個叫法,臨街伸出來的幌子像舌頭,招引顧客,那些小賣鋪橫豎兩面柜臺,隔著玻璃擺著鹽巴、香煙、肥皂和某些日用品。規(guī)模大些叫商場,在他們縣最大的商場就是縣城商場,里頭也有賣電器的,電器賣得最多的也就是電視機(jī),像洗衣機(jī)冰箱空調(diào)之類的很稀罕。電視分兩款,黑白電視和彩色電視,黑白電視要占六成。
在那個物品種類單調(diào)的縣城,有錢又能如何?更何況,他們都生活在鄉(xiāng)下,從自己家到鎮(zhèn)上坐車就要走半天,再從鎮(zhèn)上坐汽車顛到縣城就天黑了。
鎮(zhèn)汽車站每天兩趟班車去縣城,單程得花四個小時,要是碰上汽車半路拋錨,那就更難說了。
小蔡在縣城念的高中,他是深有體會的。從縣城到市里的班車稍多些,還要繞兩個多小時的盤山公路,單程也要三個多小時。像嬸子這類不愿挪窩的人,就是錢多又如何?沒用,有錢也沒地方花去。小蔡能理解嬸子,他說嬸子你這一出來,家空了吧?
哦,出去前把家交待榮兒他姐了,叫她有空回去掃掃,不能讓它沒了人氣,我們還是要回去的,我怕時間久了,那死鬼孤單,以前待家那會兒,我初一十五總要去他那墳頭嘮嘮的,唉,現(xiàn)在離遠(yuǎn)了,夠不著了喲!嬸子,我看馬哥沒啥事了,我們回去,你也早點(diǎn)歇著!小蔡拽著王艷秋要走,他怕王艷秋亂說話,捅疼嬸子傷心事,再說遇見王艷秋聽不懂的,他還要替她翻譯,他也沒那個心情!
小蔡現(xiàn)在領(lǐng)會到“順”字的精髓。什么是順?那就是什么事情都朝著你預(yù)訂方向進(jìn)展,而且還是毫無懸念的。一順就百順,順心順意。他那點(diǎn)糗事順得讓小蔡找不著北了。每個星期他都有外快收入,金額還不菲。一個月下來,他銀行卡多出了四千多塊錢。他給老家匯了三千塊,余下的錢他又給王艷秋買了個銀鐲子。他說戴銀鐲子是玉山的風(fēng)俗。玉山人說虎年老虎要吃人的。玉山人念人時舌頭卷起來,音同銀。那些年長者就會在虎年給他們的女人、兒媳婦買銀鐲子,說這樣可以保佑她們平安。小蔡不信這種說法,他買銀鐲子是因?yàn)樗道镥X不夠,鉆戒固然好,可他現(xiàn)在無能為力。
他按玉山這個風(fēng)俗給王艷秋買了銀鐲子,把理由說給她聽,王艷秋深受感動,在他臉頰左一口右一口親了兩口,說春節(jié)要他去她家見父母親。
那天,小蔡心血來潮,他跟父母親打電話,說他談了個女朋友,還說明年四五月份他就要在玉山買房了。他父親頓時激動不已,連說話也不利落了,居然要聽聽未來兒媳的聲音。王艷秋大方,她接過電話大大方方朝電話那頭問候兩句。小蔡父母聽了,樂得一連好幾天都給小蔡撥電話,千叮萬囑,要小蔡對女朋友好些,還不要他往家里匯錢了。
小蔡一想到結(jié)婚和房子,他的心好似千萬只螞蟻在咬,又疼又癢。他要琢磨如何賺更多的外快,而且還不能露餡。小蔡知道只有把馬光榮這把勺子揮得更得心應(yīng)手了,那裝進(jìn)兜里的票子才歡實(shí)。在小蔡眼里他馬光榮就是把勺子,舀票子的勺子。所以,小蔡隔三差五就給這把勺子灌輸新思想,他要用這把勺子給自己幸福添加光彩和重量!
那天,寶盛蹦蹦跳跳跑出去了。他有了一樣新玩具:變形金剛。那是他爸馬光榮昨晚給他買的?,F(xiàn)在他要去找小伙伴玩,讓他們看看他的新玩具,他不是只有風(fēng)車那一樣玩具,他還有變形金剛。禮拜六游樂場小孩子很多。寶盛找到多多和佳男,把變形金剛在他們跟前一晃,說我爸爸給我買的。多多眼睛鼻子擠成一團(tuán),扮鬼臉嘲笑他,說他那個變形金剛是個破爛貨。寶盛不服氣,他扳動機(jī)器人的胳膊咯噔咯噔響,反駁了一句,你才破爛貨呢,我爸爸昨天才買的,新著呢!你的那么小,我家那個有你這幾個大,比你這個好玩多了!多多還要說,卻被佳男拉走了。佳男看見寶盛跟在身后,扭頭朝他喊了句,喂,你跟著我們干什么,我們又不和你玩!
寶盛站定,撓頭殼,問佳男變形金剛要不要玩,猶豫不定地把變形金剛遞過去。哪個要玩你這破爛貨了!佳男說著朝寶盛那變形金剛拍了一巴掌,啪——變形金剛掉地了。寶盛撿起來發(fā)現(xiàn)機(jī)器人屁股裂了個口子,他就要那個叫佳男的男孩賠他變形金剛。佳男瞪他,罵他是鄉(xiāng)巴佬,說賠你媽個大頭鬼呀!佳男和多多今年念一年級,個頭比寶盛高不少,寶盛曉得自己打不過人家,可要是這么回去了,讓爸爸看到變形金剛摔破了,爸爸肯定不會再給他買玩具了。他不甘心地跟在佳男他們后面,他們想甩掉寶盛,他們在前頭跑,寶盛在后頭追。實(shí)在甩不掉他,他們就刮臉蛋罵他是賴皮狗!
佳男和多多很霸道,他們一人占一個蹺蹺板,不許別的小孩玩。寶盛捧著變形金剛瞅著他們,心里頭恨死他們了。這時,有個小女孩抱條鬈毛狗過來了,個頭跟寶盛差不多,扎兩個小辮子。她把鬈毛狗抱到蹺蹺板橫梁上,叫佳男不要動,說寶寶膽小。佳男聽她這么說,腳尖踮地故意把蹺蹺板另端翹起來。汪汪——鬈毛狗朝天喊了兩聲。
佳男覺得好玩,又動蹺蹺板。小女孩卻把鬈毛狗抱起來,她噘嘴巴說佳男討厭。佳男從蹺蹺板下來,湊到小女孩跟前伸手去摸鬈毛狗。多多也湊了過去,他從兜里摸出一塊巧克力,去喂鬈毛狗。小女孩這時驕傲得像個小公主,她額角揚(yáng)得高高的,寶寶好玩吧?
好玩好玩!
寶寶下來散步好不好。小女孩把鬈毛狗放下來,她蹲著摸寶寶的鬈毛。寶寶渾身雪白,四肢粗壯,尾巴短小。寶盛以前在老家養(yǎng)過狗,所以他看到眼前這條鬈毛狗也想去摸摸。干什么!小女孩察覺到寶盛伸手,攔住他。我想摸摸它!不許摸!我就摸一下,他們都摸了呀?寶盛試圖說服小女孩。
不要他摸,他是個鄉(xiāng)巴佬,臭狗屎,老跟著我們甩都甩不掉!佳男幫小女孩回了一句。
對,不要他摸,你看他的手,臟兮兮的!他要是敢摸你的寶寶,我們就揍他,把他手里那個破爛貨扔到下水道,看他還敢不敢摸!多多幫腔,邊說邊攥起拳頭,在寶盛眼前晃了晃。
寶盛把變形金剛背到身后,哼了一聲,不摸就不摸,誰稀罕呀,我又不是沒有摸過,我在老家養(yǎng)過一條花狗,比這個狗大多了!
你那狗是吃屎的吧!滾一邊去,我們到那邊去,別理他!佳男和多多把小女孩叫到蹺蹺板另一頭了。
寶盛無所謂,他趴在蹺蹺板橫梁上琢磨他的變形金剛,他要想辦法修補(bǔ)那道裂縫。偶爾,他也會朝那邊掃一眼,現(xiàn)在他們當(dāng)中又多了個短發(fā)女孩,嘰嘰喳喳,很熱鬧。短發(fā)女孩帶來滑板,他們幾個輪流玩。那鬈毛狗受冷落后,追著滑板汪汪——這時,寶盛派上用場了。佳男給扎辮子女孩出主意,他手指寶盛跟女孩說他不是說他養(yǎng)過狗嘛,叫他幫你看狗,這樣我們就可以進(jìn)行滑板比賽了,女孩擔(dān)心寶盛臟手去摸寶寶,剛開始沒同意。后來,佳男把寶盛叫到一邊,威脅他,你幫她看寶寶,可不許摸它,要是讓我們知道,我們就把你這個破爛貨踩碎!他沒等寶盛點(diǎn)頭,就去玩滑板了。
寶盛蹲下來,輕呼寶寶,過來!鬈毛狗有靈性,聽見有人喊它,搖頭擺尾跑到寶盛跟前,坐下來朝他吐舌頭。坐了一會,鬈毛狗失望地站起來朝游樂場外小跑,寶盛跟在它后面,寶寶,寶寶你要去哪呀?鬈毛狗跑跑停停,有時鉆到花園嗅嗅,有時撒歡似的跟著行人奔跑,這可把跟在它身后的寶盛累壞了。寶盛要是把它抱到懷里,也就沒后面的事情了,可他怕自己一抱鬈毛狗,讓佳男他們知道后,把自己變形金剛踩碎!就這樣,寶盛跑跑停停,始終跟在鬈毛狗后面……
寶盛和鬈毛狗出了小區(qū)大門。現(xiàn)在寶盛和那條鬈毛狗跑在人行道上。人行道行人要比小區(qū)多得多,鬈毛狗在行人腳旁穿梭得很歡喜,寶盛卻跑不動了。十字路口,紅燈亮,寶盛拄著膝蓋喘氣,汗珠從額頭滾落下來。而鬈毛狗不識紅燈,甩著小尾巴竄到街對面去了。寶盛急了,想去攆鬈毛狗,卻被人拉住了,小孩莫闖紅燈,危險(xiǎn)。那人剛說完,一輛巴士從他們眼前駛過。
紅燈變成綠燈,鬈毛狗早就沒影了!寶盛找不到鬈毛狗就往回走,剛進(jìn)小區(qū),佳男、多多還有那個扎辮子的女孩就圍了上來。
鄉(xiāng)巴佬你跑到哪去了?
喂,我的寶寶呢?
對呀,寶寶呢,你從小區(qū)外面進(jìn)來,你不會把寶寶藏起來了吧?
你說話呀,你怎么啞巴了?我的寶寶呢,寶寶在哪?小女孩搡寶盛,寶盛低頭不語,他雙手捂著變形金剛。
喂,鄉(xiāng)巴佬你聾了嗎?佳男雙手窩成喇叭狀,湊近寶盛耳邊大嚷。寶盛忿恨地朝佳男瞪一眼,你才聾了?說完他就走。多多去拉他,他說你不能走,你把梅朵的寶寶藏哪了?寶盛現(xiàn)在才知道那女孩原來叫梅朵,他朝梅朵說,我不知你家寶寶去哪了,剛才過紅綠燈它跑丟了!梅朵聽完,嘴一癟哇地哭起來,邊哭邊拿手背擦眼淚,你賠寶寶,你賠寶寶!說著就去拉寶盛。寶盛生怕被她拉住,猛地往前一竄,不料他打個趔趄摔了個跟頭,變形金剛甩出去好遠(yuǎn),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如果要找個詞來形容老山羊最近的狀態(tài)。焦頭爛額這個詞對他來說再合適不過了!現(xiàn)在老山羊的麻煩事,不僅有讓他焦頭的家事,還有那些讓他爛額的公事。家事就是臺灣老婆過來跟他過生日,不知哪個大嘴巴把他養(yǎng)情人的事告訴他老婆了?,F(xiàn)在他老婆要跟他離婚。要是真離婚了,那他就得滾回臺灣,淪為無業(yè)游民了。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老山羊竭力維護(hù)這段婚姻,為了緩和跟老婆的沖突,他在老婆回臺灣的第二天也飛回去了,說軟話,甚至下跪發(fā)誓,要是再花心出門被車子撞死。反正他是死皮賴臉想一切辦法討好老婆,最后,老婆點(diǎn)頭同意不離婚了。但丟給他一個命令,那就是返臺,給他一個月的時間,把工作交接給別人!
家事好不容易擺平。老山羊飛回大陸,他想跟柳海英好好過完最后一個月,然后分手。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可他哪曉得,一返回公司就被公事纏上了。鼎上公司被人告了,玉山勞動局稽查組昨天已進(jìn)廠進(jìn)行調(diào)查。原因是有人告公司違反勞動合同,以莫須有的理由隨意開除員工,讓員工每天在惶恐中工作……老山羊后來才知道,麻煩是他招惹的。到勞動局投訴公司的周如松,在事件例舉中寫得很清楚:楊得利,×年×月×日憑借個人印象,把一幅蔑視他的烏龜畫賴在我身上,楊得利不調(diào)查,不聽解釋,還惡語傷人,將我開除(原勞動合同到期還有一年半),事先沒通知,事后沒給任何補(bǔ)償……
公司顧慮到名譽(yù),好茶好酒侍候稽查組那幫人?;榻M人員得到好處,臉皮薄了,他們就本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則,此事就不了了之。老山羊原以為這回可以輕松了??韶?cái)務(wù)主管告訴他,這個月成本損耗過大,特別是IC卡,比以前哪個月都用得多!財(cái)務(wù)主管還提醒他,公司可能有人搗鬼!老山羊就讓人查報(bào)表,他發(fā)現(xiàn)馬光榮那一組用的IC卡要比以前多。晚上,老山羊到柳海英那里親熱,無意間說到公司IC卡的事情,他問柳海英,馬光榮那一組這個月?lián)p耗IC卡有些離譜,猜他可能做了手腳,找時間你問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司IC卡的事柳海英也知道,不過,她沒往馬光榮身上想過,在她眼里馬光榮就是個老實(shí)蛋膽小鬼,她不相信他會有那個膽量??涩F(xiàn)在老山羊直接提到馬光榮,莫非這事跟他真有關(guān)系?她不禁緊張起來。老楊,我表哥我了解,你就是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弄那玩意的!寶貝,我可沒一百個膽子,我要是有那么多膽子,我也不會返臺?。?/p>
老山羊?yàn)槭裁匆S⒄fIC卡的事,他是別有用心的。柳海英跟隨他時間不短了,而再過十幾天他們就要分手,天南海北各據(jù)一方,以后也不會謀面了。他覺得能幫她的,他得伸手。因?yàn)橄挛缈偨?jīng)理得知IC卡事情后,已經(jīng)報(bào)案了,明天或許就有便衣在公司周圍出現(xiàn)。今晚,老山羊故意提到馬光榮,他希望柳海英能找馬光榮透透風(fēng),如果真是他干的,聽到警告他或許會收手。老實(shí)說,老山羊?qū)︸R光榮的印象不錯,團(tuán)臉,濃眉大眼,笑起來一副憨態(tài)。老山羊希望他跟此事無關(guān),甚至想在離開公司之前的這幾天能幫幫他,給他加最后一次薪水,也算是回報(bào)柳海英吧!
馬光榮坐在柳海英對面,低著頭,專心致志地?fù)钢讣?,好像他到會議室就是為了摳指甲。柳海英也不說話,她盯著馬光榮。馬光榮亂蓬蓬的頭頂正對著她。柳海英眼圈慢慢暈紅,她咳了一聲,問馬光榮是不是覺得很委屈。馬光榮沒吭聲,跟沒聽見似的。
你曉不曉得你干的那事是犯法的,要坐大牢的,你是不是又犯了,我曉得你沒那個頭腦,肯定是別人唆使你干的,你說,是哪個?
什么坐大牢,我不怕!馬光榮盯著天花板頂了一句。
你不怕?你不怕?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著寶盛跟你一樣,過苦日子嗎?馬光榮不說話還好,他那句話把柳海英氣得夠嗆,她兩腮顫動,擱在桌面的手指也在打顫。
馬光榮騰地站起來,手指頭砰砰叩著桌面,說你找我就為這事嗎,要沒別的事,我走了!走吧走吧!柳海英此時徹底失望。馬光榮呢,反倒一身輕松,從會議室出來,他伸了個懶腰,扭扭脖子,感覺舒服。不過他又一下子醒悟過來,柳海英怎么曉得自己在干那件事呢?難道有人泄密?他知道干那事遲早會被人曉得的,而最早發(fā)現(xiàn)的就是手下那幫組員。為堵住那幫人的嘴,馬光榮上個禮拜天特意請他們?nèi)ゾ起^撮了一頓!
怕是要出事!馬光榮越想越覺得后果嚴(yán)重,他去找小蔡,辦公室的人說小蔡今天沒來上班。馬光榮這才想起來,王艷秋今天也沒來嘛,昨天她說今天要去看什么房子??磥?,他們是一塊去看房子了。下班馬光榮回到車庫,他準(zhǔn)備先吃點(diǎn)東西再去小蔡那兒。
馬光榮他娘見他回來了,唉聲嘆氣說寶惹事了。馬光榮沒在意,問寶盛是不是又跟別人打架了?寶盛剛挨過揍,奶奶拿掃帚柄抽他屁股,他現(xiàn)在站在角落抹眼淚。唉,要是打架還好了,寶這回把禍惹大了,我看就是把他賣了,也塞不滿那個窟窿!
娘,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快說,等下我還要出去呢?馬光榮打燃煤氣灶燒水,他要下面條??此戇€有一會兒,就把寶盛拉到跟前,寶,跟爸說,惹什么禍了?寶盛委屈地眨巴眼,他癟著嘴不吭聲,腳尖來回搓動。
寶把人家一條狗弄丟了,剛才人家大人領(lǐng)著小孩過來鬧,見就我一個老太婆在屋,沒說幾句走了,他們說晚上還要來,你看怎么辦呀?
娘,他們沒傷著你吧?
這倒沒有,他們只要咱們賠錢,說那狗值不少錢!
一條狗能值多少錢,他們肯定是在嚇唬娘,他們要狗,咱們賠他就是了。寶,臭小子你把人家那狗弄哪去了?
我沒弄丟寶寶,它是自己跑丟的!寶盛大叫。
寶寶?寶寶也丟了,他多大呀?馬光榮擔(dān)心寶寶家大人要來扯皮,人總比狗重要吧,他緊張地盯著兒子,希望從他眼里挖出答案。
那條狗就叫寶寶!下午那家大人過來吵鬧說那名字,我跟你一樣,開始還以為是他家哪個小孩丟了。榮兒,你說這城里人也怪,還給狗取名字,跟咱寶名字差不多!馬光榮他娘靠著門框說,人家說那寶寶是個外國種,值好幾萬塊,我們怎么賠得起喲!
灶上的水已沸騰,霧汽從鍋蓋縫鉆出來??神R光榮坐在那兒發(fā)愣,他腦子一下亂了。要是像娘說的那樣,那條狗就是寵物狗了,他聽小蔡說過,現(xiàn)在有錢人養(yǎng)狗光是一條狗鏈子就是三四千塊,那次小蔡還開玩笑,說有錢人家的狗食比他們的伙食還要好!要是這樣,這狗肯定上萬了!他娘要下面,馬光榮卻沒了胃口,讓他娘關(guān)了火。
一家人誰也不吭聲。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外面有人問,有人在家嗎?狗主人來了,一對中年夫婦,后面跟個扎辮子的小女孩。男的戴副眼鏡,挺著將軍肚,說話慢聲慢氣,他瞅著馬光榮說,哦你是馬先生吧,那下午的事你知道了吧?然后把扎辮子的小女孩拉到他跟前,我家梅朵下午跟你兒子玩,聽梅朵說,你兒子把我家寶寶藏起來了。
沒、沒,我家寶肯定沒把你家寶寶藏起來,我剛才也問了,他說你家那條狗是自己跑丟的!我兒子很老實(shí),他不會說謊的!
我們才不管他老實(shí)不老實(shí),我跟你們說,我家寶寶買回來二萬二,這還不算寶寶這大半年的狗食,打預(yù)防針的費(fèi)用,看你們過得也不怎么樣,叫你們?nèi)r,想必也賠不起,這樣吧,你們給一萬吧!就算我們做善事了!女的雙手抱在一起,頭發(fā)起起伏伏,一浪高一浪低,特別是她說話的時候,頭輕輕顫動,波浪般的頭發(fā)經(jīng)常甩到前肩,她最后說,我給你們兩天時間,要是不拿錢,我們走著瞧!
狗主人走了。馬光榮還愣在那里,他娘嘆氣說作孽。說著說著,他娘又哭開了。寶盛噘著嘴在弄已破得不成樣子的變形金剛。馬光榮要是沒看見那個變形金剛,也許還不會生氣??墒撬匆娏?,他大嚎一聲,寶盛,你這個敗家子,昨天剛買的東西,今天就敗成這樣,你當(dāng)錢是漂來的呀?跪下、跪下——寶盛嘴一癟,哭著跪下了。馬光榮沖到寶盛跟前,抓起他朝屁股狠狠打!
打罷,馬光榮給寶盛下道命令,不把那叫寶寶的狗找回來,就不許他回家!寶盛剛出門,他也騎車走了。那時,太陽已落山,大地開始朦朧!
小蔡剛喝完一瓶啤酒,他手機(jī)就響了。
馬光榮打過來的,他問小蔡怎么不在出租房?他去過他出租房,可隔壁那對年輕人告訴他,小蔡一天都不在家。小蔡苦笑,那你就過來吧,我在四川飯店喝酒呢。
等馬光榮趕到四川飯店,小蔡兩瓶啤酒早已進(jìn)肚。馬光榮喘著粗氣,上來就是一頓熱諷,你小日子過得挺瀟灑哩!小蔡嘿嘿笑,回了一句,瀟灑個屁,我他娘的就是個傻蛋!馬光榮以為他在說笑話,也沒在意,他找他可不是為了說笑話,他得把下午柳海英說的講給小蔡聽。
小蔡,我找你有正事,你聽我說!
馬哥,我聽著呢,說吧!
馬光榮看他還喝酒,怕他誤事,搶過酒瓶說,等我說完了,你再喝!小蔡托著下巴,兩眼迷糊盯著馬光榮。馬光榮就把柳海英跟他說的話講給小蔡聽。未了,他添了一句,小蔡,我看要出事,我們怎么辦?
怕個球呀,沒事的!你就當(dāng)沒那事一樣,安心上你的班,該下手時就下手!小蔡起身去上洗手間,經(jīng)過馬光榮身后,在他肩上拍了拍,給他壯膽。馬光榮經(jīng)他那么兩拍,內(nèi)心不像剛才那么急躁和緊張了,他給自己獎了一杯酒。斟滿酒,小蔡回來了。他問小蔡王艷秋怎么沒來。
別提那娘們,她個騷貨是個騙子,騙子!小蔡聲嘶力竭,拍桌。
你倆吵架了?
那娘們是個騙子,馬哥,我對她那么好,她居然騙我,馬哥你說我不,她居然是個騙子!小蔡頭枕椅背,仰臉傻笑。
瞎說什么呀,小兩口拌嘴小事一樁,小蔡你可不能背地里罵她喲,這樣不好!馬光榮認(rèn)為小蔡在耍酒瘋。
馬哥你不相信我?那你知道那騷貨現(xiàn)在在哪嗎?
我正在問你呢,王艷秋去哪了?
她呀,她現(xiàn)在跟她老公小孩在一起呢!
小蔡你是不是喝醉了,盡說胡話!
馬哥,你曉得今天我們干什么去了吧?小蔡眼睛通紅,喘著粗氣。他說,今天我們?nèi)タ捶苛耍挛缁厝?,我們在小區(qū)門口碰見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人抱個小孩,我以為是要飯的,哪曉得那男的看到王艷秋就喊她李鳳。王艷秋躲在我背后,不敢見他。我罵那男人是神經(jīng)病,說他找錯人了??赡悄械恼f,她是我老婆我怎么會認(rèn)錯呢?說著那男人把懷里的小孩湊到王艷秋跟前說,李鳳,你瞧巧兒會說話了,巧兒喊媽媽!那時,進(jìn)出小區(qū)的人把我們圍住了,我臉皮掛不住了,就去推那男人要他滾遠(yuǎn)些。
可那男人卻死死地纏著我們,我看實(shí)在沒辦法了,就要打110,你猜么樣?王艷秋不讓我報(bào)警,我問為什么,她支吾了半天,說對不起我,捂臉跑了。后來我才算是弄明白了,原來王艷秋根本不叫王艷秋,她叫李鳳,前兩年就在老家結(jié)婚生子了,她跟我同居跟我好,其實(shí)就是想給家里多寄些錢,找個人給她付生活費(fèi),付房租錢……馬哥你說,我怎么這么了,她騙我,我居然沒看出來!
馬光榮這才恍然大悟,他千想萬想也沒想到王艷秋是那類人?,F(xiàn)況已這樣,恨她罵她也不能解決問題,他就勸小蔡,叫他別太傷心,說他還年輕可以重新再來。小蔡聽馬光榮這么勸他,笑了。他說,馬哥,我不會那么脆弱的,今晚是我待玉山的最后一晚,明天,我就走了!
你去哪呀,回老家?
也不曉得去哪,反正老家是回不去了,爹娘拼死拼活供我念大學(xué),就是要我將來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現(xiàn)在看來不行了,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我得找個城市好好待下去……
夜幕下的新浦路,曉風(fēng)撲面,球形路燈吐著幽靜的白光。寶盛孑孑而行,他淚花迷蒙,不住地揉眼,寶寶你在哪里啊,你快出來,跟我回家吧,寶寶,你在哪里……寶盛朝身后望了一眼,銀月公寓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他想回去,可一想到爸爸的巴掌,嘴一癟眼淚又掉下來了。寶盛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呼喊聲也越來越弱,到最后寶盛在紅旗橋橋頭坐下來,望著閃爍的霓虹燈發(fā)呆,他在來來往往人群中尋找熟悉身影——也許奶奶現(xiàn)在正找自己回去吃飯呢,爸爸呢,他還在家嗎?寶盛肚子很餓,他想起下午奶奶買到的那條鰱魚,被奶奶拿鹽巴腌了。奶奶說等晚上爸爸回家拿油煎了吃。想到魚被煎得兩面黃燦燦的,寶盛肚子咕嚕聲更大了。他抿嘴,吞唾沫。
夜,越陷越深,北風(fēng)潑街,越來越冷。寶盛縮成一團(tuán),他抱膝,小臉枕著膝蓋頭,側(cè)臉盯著昏黃飄移的街面。有轎車駛過,轎車間的空隙,一團(tuán)白影抖動,左顧右盼奔向街對面。寶盛揉眼,再揉眼。他看見昂首奔跑的白影,好像鬈毛狗寶寶。他騰地站起來,朝那飄忽不定的白影追去……
吱——
寶盛倒地的瞬間,才看清那飄忽的白影原來是方便袋,離他一肩距離,擦地跳躍,像只調(diào)皮的鬈毛狗正朝他齜牙。寶盛望著離他遠(yuǎn)去的方便袋笑了。緊跟著,嘈雜聲向他涌上來,再后來寶盛覺得自己越來越輕,慢慢飄起來,飄過黑壓壓的頭頂、車篷、樓頂……
這天早晨,老山羊收拾好行李趁時間還早又去了柳海英那兒。雖然昨晚他在她那兒待得很晚,但有些事他還得給柳海英交待交待。比如,她現(xiàn)在住的小洋房,再過一個月租期就到了;再比如,他給她那個布娃娃里頭藏有小秘密,布娃娃肚子里藏有一張銀行卡,里頭有二萬塊錢。他原本想等她生日那天,在臺灣打電話告訴她這個秘密,給她一個驚喜,同時也說明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但老山羊怕他走后,柳海英會提前搬家,把那個布娃娃當(dāng)垃圾扔掉……
柳海英沒想到老山羊早晨會來。昨晚她酒喝得太多,現(xiàn)在腦子沉沉的,眼睛紅腫。昨晚她借著酒勁趴在老山羊肩膀上哭了一場,她想到自己所倚傍的大樹就要轟然倒地了,又想到自己的生財(cái)計(jì)劃這樣快就熄滅了。老山羊看她那樣傷感,也老淚縱橫,認(rèn)為這輩子自己終于找到了紅顏知己。
還沒睡醒吧?老山羊俯身親了親柳海英,他把擱在床頭柜的布娃娃抱到懷里。我就要走了,可有幾件事還要給你交待一下!老山羊看見柳海英眼圈濕潤,他捏捏她的臉蛋,安慰道,別傷心了,我不會忘記你的,要、要是有機(jī)會再來大陸,我還找你!
兩人摟一起抽泣,開始咒罵遠(yuǎn)在臺灣老山羊的婆娘。哭罷,老山羊從布娃娃肚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這里頭有兩萬塊,密碼是你的生日。柳海英把銀行卡捂在胸口,淚珠斷線般,噼哩叭啦掉下來……
門鈴響,柳海英開門,她沒料到馬光榮站在門口,嚇了一跳,讓他有什么事到公司再說。而他眼睛布滿血絲,目光如炬,扶著門大口大口喘氣,沒說話,眼淚先出來了。
柳海英見他這副模樣,就罵他貨。
我、我就是貨!馬光榮吼起來像雷,震得她捂緊耳朵。
屋里的老山羊聽到聲音,問柳海英是誰來了?馬光榮聽見老山羊聲音,脖子突現(xiàn)青筋,他甩開柳海英攔他的胳膊,要進(jìn)去。柳海英的臉通紅,唬道,馬光榮,你要干什么?難道你不想干了?
他媽的,我、我就是不想干了!
馬光榮,你個貨,難道你忘了當(dāng)初你怎么說的嗎,還想供兒子念大學(xué),像你這樣,你拿什么讓兒子念大學(xué)呀?
兒子?哇——柳海英一頓臭罵像沸水,讓馬光榮這根面條一下子軟塌在地,他雙眼無神,怔怔地瞅著柳海英喃喃自語,寶呀,寶呀,你還要念大學(xué)呀,你怎么就這樣走了呀?我的兒呀——
咦,這不是馬光榮嗎,你怎么坐在地上?海英,趕緊叫你表哥進(jìn)來呀!老山羊拍拍柳海英肩膀,朝地上的馬光榮點(diǎn)點(diǎn)頭。
狗屁表妹,狗屁表妹,她是老婆、我老婆!馬光榮看見老山羊摟著柳海英,激憤得牙齒打顫,拳頭攥得咯咯響。柳海英擔(dān)心他犯傻,把老山羊推進(jìn)里屋,她向馬光榮發(fā)脾氣,你個慫貨,現(xiàn)在你威風(fēng)了吧,我看你將來怎樣賺錢供寶兒念大學(xué)!
寶兒?哈哈,寶兒,再也不念大學(xué)了,他、他死了!馬光榮話音剛落,柳海英沖上前甩他一個嘴巴子,不準(zhǔn)詛咒兒子,再亂說要撕爛你的嘴。也不知道馬光榮是害怕了,還是傻了,他仰天高唱,走了,邊走邊嚷,寶兒,寶兒——
三天后。玉山火車站。柳海英端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頭匣子,后面跟著馬光榮他娘,她們一前一后擠上火車?;疖嚲従忞x站,柳海英撫摸著匣子,喃喃自語,寶兒,我們回家啊,我們坐火車回家啦!娘抱著你,你別怕!馬光榮他娘把頭探出窗,朝著往后撤退的高樓大廈大喊:榮兒,娘在老家等你,你可要好好改造早早回家呀——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