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往心里去

馬忠靜

別往心里去

馬忠靜

是臘月二十五的傍晚時分吧，天漸漸地暗了下來。胡靜悅帶著幾分難得的閑適，站在穗城憩鳳小區(qū)一單元601室那間歐式裝潢的小客廳里。小客廳中央有一面梳妝鏡子，胡靜悅帶些自戀地欣賞自己：半月形的眼睛、長而微彎的睫毛、豐潤的面頰、顴骨上的少許雀斑。欣賞了一會兒，自我嘲諷道：“逃離現(xiàn)實(shí)你跑得快，回家過年你跑得更快！”

小客廳邊上的月亮門上，有只鸚鵡在籠子里待著，見胡靜悅自說自話沒理它，便用夸張的嗓音沒話找話地聒噪著：

“早上好！喜歡你！”

胡靜悅一怔，扭臉看鸚鵡，抱怨道：

“我看你是永遠(yuǎn)分不清早晚了！現(xiàn)在要說晚上好知道嗎？”

嗔怪完，胡靜悅來到籠子跟前，教它說新詞兒：“新年好。身體健康。恭喜發(fā)財?！?/p>

鸚鵡學(xué)得認(rèn)真，說得很像人話。聽著滿屋虛擬的人聲，胡靜悅有一種時空倒錯感，一時憶起了另一個人。胡靜悅知道他比自己更喜歡它。可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這屋人了。人家現(xiàn)在什么地方、逗誰開心都不用她操心了。

胡靜悅拿了塊巧克力掰給鸚鵡吃。鸚鵡熱情高漲，晃著腦袋說：“新年好。身體健康。”胡靜悅高興了，笑著說：“聰明，會說吉祥話！好了，自己玩兒吧，我有衣服要洗吶?！?/p>

胡靜悅撇下鸚鵡，哼著小曲，步履輕盈地把衣物拿到衛(wèi)生間。

洗衣機(jī)甕聲甕氣地工作，胡靜悅感嘆自己是個幸福的甩手掌柜。擱過去，手洗這樣一大桶衣物，最快也得洗到后半夜。帶著滿足而真切的笑意，胡靜悅落座小客廳餐桌邊，面朝窗外，欣賞一輪下弦月。很快，眼里的月亮蠕動起來了，漸變成一條扭著尾巴的魚。胡靜悅覺得年內(nèi)滑過的日子就是這條魚，整條魚的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溜走，剩下的是尾巴末梢，一個根本抓不住的尾梢。

大都市不太在意過年了，而小城又太拿過年當(dāng)回事。回家過年的胡靜悅雖然無數(shù)次發(fā)誓不辦年貨，可看到家家戶戶都在狂搬濫運(yùn)，也還是忍不住大包小裹地往家拎。沒法子，入鄉(xiāng)就得隨俗。

胡靜悅是個自由撰稿人，但平時是沒有多大自由的。快節(jié)奏的生活從來不許她在月亮上浪費(fèi)時間，像今晚這么從容地賞月算得奢侈。賞月一小會兒，胡靜悅悟出一點(diǎn)哲理，帶些激動地小聲嘟囔：“這女人吧就是該拿月亮做表率，該圓的時候圓，該扁的時候扁，無論是圓是扁都要美麗安靜，愉悅自己也愉悅別人?！闭f完，下意識地挺直了上身，氣色更勻和，眼里蓄著溫潤的笑意。

也許沾到月亮的仙氣，胡靜悅覺得自己就是一輪美麗多端的月亮。得意片刻，胡靜悅冷靜了，明白今年的月亮和去年大不相同了。去年年前，自己和女兒她爸辦了離婚手續(xù)，成了前夫的羅邊疆調(diào)到70公里以外的襄樊市。當(dāng)時也快過年了，胡靜悅不想給娘家人心里添堵，硬是沒說離婚的事兒，裝得跟往年一樣，大年三十一大早，謊說去婆家過年了。其實(shí)胡靜悅一人貓在這套房子里，過了一個非常郁悶的春節(jié)。新婚燕爾的適合走親訪友，離婚的適合待在僻靜的地方。沒心情拜年，就麻木地包餃子吃餃子放炮仗，一個人在家張燈結(jié)彩地對付。挨到元宵節(jié)的第二天，打起行囊，離開這個記載她全方位失敗的穗城，繼續(xù)自己的夢想之旅。她曾發(fā)誓一輩子不回這個地方，可一到臘月二十幾就憋不住了，老臉老皮地收拾行李趕回老家。

就算有這么一只資深鸚鵡陪伴，胡靜悅還是覺得滿心空寡。鸚鵡能說人話，可到底不能算人。只怪那個陪她陪到半道閃了她的家伙！想到這兒的時候，胡靜悅猛地一驚，怎么會響起那家伙的腳步聲。胡靜悅覺得，自己正想到那個人，出現(xiàn)幻聽很自然，好比等車的時候總能聽見車聲陣陣。胡靜悅攏攏頭發(fā)，勸自己別跟個情種似的，那個人不可能再來了?？墒煜さ哪_步聲持續(xù)在響，并且越來越穩(wěn)定，越來越清晰。胡靜悅臉熱心跳地、屏氣凝神地聽，沒錯，就是前夫的腳步聲。確認(rèn)是前夫上樓，胡靜悅收回放眼月亮的目光，收起托著下巴的胳膊，摁摁胸口，邁碎步斜穿大客廳。胡靜悅非常滿意自己奔向防盜門的速度，夸自己是厚道人，厚道人是不犯刁的，不會像不厚道的人那樣磨蹭夠了才去開門，非要裝得比誰高貴似的。

胡靜悅知道，羅邊疆這種突然襲擊似的造訪，在現(xiàn)今大都市已經(jīng)不會發(fā)生。文明程度使得都市人懂得預(yù)約。而生在鄉(xiāng)鎮(zhèn)，長在縣城，發(fā)展在小城市的羅邊疆尚無預(yù)約意識。

“這個人，真像我心里的一塊風(fēng)濕哩！”胡靜悅感嘆。她是多少懂一點(diǎn)中醫(yī)的，知道“風(fēng)濕”是像風(fēng)一樣游走不定，像濕氣一樣重拙不堪。胡靜悅很贊同網(wǎng)上的有關(guān)言論，說中醫(yī)之所以世世代代有飯吃，是因?yàn)橛幸惶鬃詧A其說的理論，讓風(fēng)濕患者誤以為能通過醫(yī)療手段將其祛除，達(dá)到根治，其實(shí)不然，誰拿“風(fēng)濕”都沒治。

離婚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前夫時而會像一縷穿堂風(fēng)，把胡靜悅的心湖吹皺；時而會像一個剝不去、剔不掉的重拙之物，黏滯在她的每寸肌膚上。離婚證拿在手上的時候，胡靜悅發(fā)誓永遠(yuǎn)不理這個人，可這是個打不濕擰不干的主兒，隔三差五還是要給她打電話，發(fā)短信，有問候的有祝福的、有談女兒的。胡靜悅覺得與前夫黏乎犯不著，既然走到這一步，說明夫妻關(guān)系發(fā)生了實(shí)質(zhì)性病變，回避事實(shí)是沒用的。因而她從不主動聯(lián)系他，更不會把回家過年的時間告訴他，想必他是從女兒那兒知道的。

胡靜悅帶著一絲生氣，少許得意，半點(diǎn)快慰，早早站到了防盜門后，只是并不馬上給他開門，不是故意晾他，是想等他先敲門。她知道，什么時候都要先給自己留足面子，別弄得像多想讓他來似的。等待敲門的當(dāng)口，胡靜悅湊近貓眼，把前夫羅邊疆額上的“五線譜”一條不拉地收入眼簾?？吹角胺虻奶ь^紋比去年深，胡靜悅既心疼又幸災(zāi)樂禍，在心里調(diào)侃：簡直跟古時馬車碾出的轍子一樣呵，虱子爬進(jìn)去也會擠個半死。胡靜悅笑著長舒一口氣，心想做妻子不能被小瞧，做前妻更不能被小瞧。這么一想就忍住了笑，在羅邊疆彎著的食指準(zhǔn)備敲門的當(dāng)口，麻利地拉開防盜門暗鎖。“嘣”地一聲脆響，羅邊疆猝不及防，怔忡著往后閃，詫異門的感應(yīng)功能。二人面對面站著，瞅著各自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早上好！”鸚鵡老腔老調(diào)地說，晃悠著腦袋，老成世故地伸長脖子瞅羅邊疆。胡靜悅心頭一驚，回頭看它，它盯著女主人說：“新年好?！?/p>

“笨！”羅邊疆說。胡靜悅糾正：“才不笨呢。它好像還記得你。”

“我也記得它，丈母娘家的鸚鵡嘛。以前就分不清個早晚。”

愛鳥被貶損，本來和顏悅色的胡靜悅有些掛不住了，心想誰是你丈母娘，別拿自己不當(dāng)外人。

“別要求太高，鳥能說人話已經(jīng)不簡單了?！?/p>

“咱家這么干凈，不怕被它弄臟？”

“不是咱家，是我家。你家在襄樊市，離這兒七十多公里，沒有個把小時還去不了！”

說出這句解氣又不傷和氣的話，胡靜悅對自己很滿意，露出一絲淺笑。

“養(yǎng)鳥可臟了?！绷_邊疆認(rèn)定前妻喜歡這只公鳥多一些，擔(dān)心它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屏障。

“這是怎么了，擠兌一只鳥？”

“擠兌它？笑話！”

“你想想，我把你都養(yǎng)跑了，怎么可能養(yǎng)它嘛？我前天才回來，弟弟拎它來，臨時陪陪我?！?/p>

“猜想就是這樣。你是喂不好鳥的，你連老公都喂不好！”說完，羅邊疆下死眼看胡靜悅。胡靜悅回他一眼，扭頭望月亮。

見面就打嘴巴官司，胡靜悅還是高興。前夫不請自到，說明他對自己割舍不下，可又一想，真要是割舍不下，為啥他會主動離婚呢，而且急得不得了。

一絲慍怒膠著在胡靜悅臉上。記得去年這個人連哄帶逼鬧離婚，給她的感覺就是對象找好了，只等她騰位置了。

胡靜悅臉上的表情傳遞的是“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前夫羅邊疆領(lǐng)悟能力不錯，無奈地?fù)u搖頭。一絲不快在胡靜悅心里游蕩，自己的聲音不緊不慢播放：離婚對孩子不好，對雙方家庭不好，影響也不好?？伤褪怯望}不進(jìn)，不離就會神經(jīng)似的。

胡靜悅心里十分清楚，真到離婚的份上，也應(yīng)該是自己先提出來，因?yàn)樽约阂攘_邊疆優(yōu)越，不是一方面而是方方面面。羅邊疆主動提出散伙，弄得胡靜悅窩著一股子怨氣。變成前妻的胡靜悅假模假式擰著眉頭，若無其事抱著膀子，作沒心沒肺狀，撇下前夫在大客廳和小客廳之間來回走。

羅邊疆倒是一臉寬厚，恭敬地、目不斜視地看著前妻走馬燈似的來回晃蕩，終于，晃得眼暈了，沒譜了。

“唉我說，你啥時候改唱皮影戲了，晃蕩啥嘛！”

“還是自由撰稿人，不改行！”

胡靜悅到底還是尊重前夫的，停止晃蕩，回到小客廳，坐到原來的位置。羅邊疆松了口氣，尾隨前妻來到小客廳，拽出離前妻最近的一把椅子，落座。

胡靜悅端一副賞月的架勢，可心思已不在月亮上了。前夫的突然造訪攪亂了她的心緒。她很想知道他來做什么；可話又說回來，前夫找她能做什么？他的小九九擺在面上。既然離婚是羅邊疆提出來的，自己被他傷著了，她得為那個看不清地方的傷口實(shí)施報復(fù)。她需要的僅僅是報復(fù)的方式和分寸。

羅邊疆睜一雙略微顯小的眼睛滿屋看，看冰箱看酒柜看花瓶看壁畫，無論看什么，眼梢都勾帶著前妻胡靜悅。這種勾帶，胡靜悅能感覺到，覺得非常受用。受用歸受用，她還是勸自己不能心軟，這家伙自己送上門，不收拾難順那口氣。

羅邊疆理解前妻的沉默是預(yù)熱時間不夠，畢竟是好久沒見面，就算普通朋友見面也是需要時間暖場的。羅邊疆抬起屁股，把椅子使勁往前妻身邊挪，挪得太近，以至把胡靜悅的衣裳邊兒都壓住了。胡靜悅照樣還是只看月亮不說話。羅邊疆繃不住，扭臉看前妻，氣氛變得沉悶而微妙。

“今晚的月亮好有意思哦！”胡靜悅說。

“月亮嘛，還不是老樣子?！绷_邊疆抽一張餐巾紙，把鼻頭揉捏了兩下。

“就你是老樣子，沒一點(diǎn)進(jìn)步?！焙o悅后悔自己使性子，應(yīng)該客氣，有句格言不是叫唯有客氣才能表現(xiàn)疏遠(yuǎn)嘛。當(dāng)然，表現(xiàn)疏遠(yuǎn)的同時她還想做個美麗多端的月亮。

“什么意思呢？”羅邊疆一副癔癥樣兒。

胡靜悅哼了一聲，心想你就好好裝吧。前天他還給她發(fā)過信息，只字沒提今天要來，突然襲擊肯定蓄著某種心機(jī)。想到這兒，胡靜悅又哼了一聲，哼完又想罵自己，還再使性子，他羅邊疆是我什么人嘛！

復(fù)雜工程突發(fā)事件的應(yīng)急決策尋求的理論依據(jù)是從用戶需求出發(fā)，以知識組織的形式和規(guī)范化為依據(jù)進(jìn)行整體架構(gòu)與內(nèi)在邏輯結(jié)構(gòu)的揭示。領(lǐng)域知識服務(wù)同樣以用戶需求為首，不同的知識需求對于知識組織的要求不同，復(fù)雜工程突發(fā)事件的知識服務(wù)對象是工程領(lǐng)域的管理與決策人員，但種類和層次是多樣化的。因此，在探究用戶需求時，應(yīng)把握表現(xiàn)多樣化的知識需求，以適應(yīng)用戶提出的知識服務(wù)要求。

“哦，說我沒預(yù)約吧？咱誰跟誰哪，不嫌麻煩??！”

胡靜悅不再吱聲。羅邊疆覺得沒趣，看著餐桌上的杯盤碗盞問：“還有沒有飯吃？我忙到現(xiàn)在，還沒吃晚飯哩?！?/p>

“飯可能還是熱的，燜羊排得熱熱?！焙o悅說完想笑，這人還拿自己當(dāng)這屋人。

“不用熱，對付一口就行?！?/p>

羅邊疆說完，沒跟胡靜悅進(jìn)廚房，而是進(jìn)了洗手間。廁所和廚房之間隔著小客廳，小客廳是做餐廳用的。廁所傳出嘩啦啦的響聲，胡靜悅探出腦袋，瞅著前夫背影說：“關(guān)門哪！”

“啥意思？”

“上廁所關(guān)門，注意身份！”

“矯情！離了也是我女兒她爸。你記著，你我這身份是終身制的！”說完仰頭大笑，笑聲和抽水馬桶的聲音糾纏在一起，像把前面的話來了一次刷新。胡靜悅有些羞惱，心想這人不僅放肆還霸氣，把女人當(dāng)成拴牢的驢，現(xiàn)在離了，繩子解了，沒關(guān)系了，還是這副腔調(diào)。

胡靜悅用深呼吸控制情緒。控制住情緒的胡靜悅壓著火氣盛飯，用飯勺磕著電飯鍋說：“吃完你就螃蟹夾雞蛋吧！”

“你是讓我往外滾還是往里滾呢？”

“不用問，你知道?！?/p>

米飯端出來擱到餐桌上，胡靜悅抽出張餐巾紙揩鼻尖，之后坐下，沒事兒人似的瞅月亮。羅邊疆左右看看說：“筷子呢？”“筷籠里嘛，你是外星人哪？”說完，胡靜悅輕輕咂嘴：人家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自己不也沒拿人家當(dāng)外人嘛。這人里外都占便宜。羅邊疆樂顛顛地起身，突然在胡靜悅左胸按了一下。胡靜悅猛一驚，打開他的手說：“干什么！皮厚！”

“你心臟咋啦？女兒打電話說的，當(dāng)時沒聽清楚?！?/p>

“你不用知道！”

“我這不是關(guān)心你嗎?！?/p>

“你是我什么人哪，問這合適嗎！”

“你該清楚我是你什么人?！ず瘛@話只能說外人，知道吧。實(shí)話告訴你，這輩子，只要我回來，只要我餓，我都要上這兒找你要！”說完，羅邊疆吊著眼梢看前妻。

胡靜悅“騰”地一下紅了臉，盯著前夫那訛人樣兒，圓臉拉長，用怪異的腔調(diào)說：“沒錯，本來哩，我是你的飯，或者飯票，只要你餓，沒理由不給你飯吃。可現(xiàn)在不同了，咱倆離了，正式的，證都拿了，也就是說，我要管別人飯了！”

“你敢！離的只是個法律關(guān)系。飯永遠(yuǎn)都是我的！”

“你以為你是誰?。　?/p>

“我是你這輩子的男人——你女兒她爸——終身制的！”

“觀念改改，全都過去時了。”

“不可能。我會讓你知道，永遠(yuǎn)都是正在進(jìn)行時?！?/p>

粉紅色壁燈兀自發(fā)出柔和的光，空調(diào)制造的小春天把胡靜悅心里的慍怒放大，心里的一束火苗把一張玉色面容燎紅，燎得通紅。

胡靜悅不光對前夫生氣，也對自己生氣，既然想報復(fù)就該從此不理他，即使找上門來也不理。而自己做了些什么？放一個打劫的前夫進(jìn)門是錯誤，和這人磨嘴皮子是錯誤，給他端飯吃更是錯誤。這人來這兒之前，自己逗鸚鵡看月亮挺好的，他一來，原有的平衡打破，還撩她想起往事種種。這個人知趣也好，可他是得寸進(jìn)尺的，給點(diǎn)兒顏色他準(zhǔn)備開染坊了。

意識到自己被動，胡靜悅也很無奈。這人自恃做了她二十多年的丈夫，拿得住她的脾氣，對自己想蹭的東西胸有成竹?！斑@就是男人哩，蹭不到想要的東西就不會輕易走的。”胡靜悅的心又是一陣亂跳。

胡靜悅把一盤菜往餐桌一擱，說：“這俗話說哩雷不打吃飯的。吃完就忙你的去，恕不挽留?！?/p>

“就算挽留我也不方便留下，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了。這就叫年年歲歲花一樣，歲歲年年人不同。”

胡靜悅的心猛地一沉，面部肌肉輕微抽搐。心想這是安我的心還是傷我的心呢。

羅邊疆拎著筷子，沒心沒肺地望著前妻笑，笑得嘴角往上彎。

“女兒她媽，看我這嘴像不像上弦月？”

“上弦月成你這樣，還不怕把人嚇著了！”

“不幽默，沒情調(diào)。不過哩，月圓的時候我會想老婆這張臉。”

“你連這么假的話也敢說？”

“我為啥要說假話？”

羅邊疆耷著眼皮扒飯，邊嚼邊說：

“你的心臟有點(diǎn)咋啦？”

一個凄然的笑從胡靜悅臉上掠過。她白了前夫一眼，沒吱聲。沒等到回答，羅邊疆又扒了一口米飯，邊嚼邊問：“有點(diǎn)兒早什么來著？早熟么？”

胡靜悅?cè)套⌒?，剜他一眼說：“亂跳，懷疑早搏?！?/p>

“對，早搏，記錯了?！?/p>

“這把年紀(jì)還早熟哩，早就熟透了！”

胡靜悅忘了裝矜持，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想起什么，本來順暢的笑就折斷了，像一次毀在半道的撐竿跳。

羅邊疆挾了塊羊排，嘬著啃著，起身，撇開前妻，往大客廳踱。

胡靜悅困惑了，他跑來要飯吃卻吃得三心二意；我給添飯吃卻有些不情不愿。我倆是親人卻漠視，似陌路還搭黏，怎么都變得打不濕擰不干了？

胡靜悅眼里的羅邊疆有些虛實(shí)不定，怎么看都有些飄忽。好端端一張臉，離婚證上的大紅戳兒會疊印上去。這個人讓胡靜悅輕不得重不得恨不得愛不得捧不得丟不得，煞是尷尬。

尷尬著的胡靜悅琢磨，也許離婚夫妻就是一種脆弱的機(jī)動性很強(qiáng)的關(guān)系，說牢固就牢固得堅不可摧，說脆弱就脆弱得一如斷藕上的連絲，斷橋上的破磚廢石。琢磨出這一層，胡靜悅嘴角咧出一絲譏笑，既像嘲笑前夫，又像嘲笑自個兒。她似乎知道，這種時候矜持要比譏笑重要。譏笑是刻薄的表現(xiàn)，但僅有刻薄是震不住前夫的。自己能在任何人面前裝矜持，唯獨(dú)在這人前裝不了。明白這一層，胡靜悅有些喪氣，一喪氣就在小客廳坐不住，起身朝大客廳走，走得猶猶豫豫心事重重，最后坐到離鸚鵡籠子最近的長沙發(fā)上。她想靠近鸚鵡籠子，靠近鸚鵡就靠近了同盟，靠近了快樂。前夫在她的斜對面，邊吃邊踱步，偶爾仰起清癯的面孔吸幾下鼻子。吸鼻子的聲音讓胡靜悅感到時光倒回來了，有婚姻的時光因?yàn)檫@個聲音而讓她覺得太平無事，整個光陰是被深切地抓在手中的。懷孕期間，胡靜悅看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挺拔高聳飽滿有款有形的器官，她給過自己心理暗示，只要把血脈看通，肚子里的孩子也會長一個同樣款式的東西。后來還真如愿了。就是這個人經(jīng)常捏著女兒的鼻梁說：跟爸爸一樣哎！

“還有其他菜么？”羅邊疆望著小客廳的方向問。

“燜羊肉不好吃嗎？”胡靜悅驚異自己走神。

發(fā)現(xiàn)前妻不在小客廳，羅邊疆調(diào)整目光，望著長沙發(fā)的方向說：“唔，好吃倒好吃，就是咬不動?！?/p>

“還有清炒芥菜和鹵鴨掌。你等一會兒，我把羊肉倒進(jìn)高壓鍋壓幾分鐘，很快的?！?/p>

“別費(fèi)事了。你把芥菜端出來，我對付一口?！?/p>

“鹵鴨掌不要么？”

“鴨腳板里總是夾著一粒粒沙子，我怕不干凈?！?/p>

“老早我就告訴你，那不是沙子是作料?！?/p>

“知道了，那就端出來。好久沒吃那玩意兒了?！?/p>

胡靜悅端菜的當(dāng)口，羅邊疆又回到小客廳，用筷子在盤子里撥弄，挑了塊肥瘦搭配的羊肉擱嘴里嚼，“這菜嘛還是那個味兒！”說完，正趕上胡靜悅端盤子出來，剜她一眼說：“臉也還是那張臉，飽如滿月?！?/p>

“按菩薩的標(biāo)準(zhǔn)長的，嫉妒去吧！”

“說真的，你好像比去年白胖些?！?/p>

“離了，輕松了，白胖就對了?！?/p>

“我又沒虐待你?！?/p>

“現(xiàn)在的男朋友也沒虐待我啊！”

“呸！還說沒沙子！”羅邊疆把一坨羊肉吐到餐巾紙上，面龐緋紅。

“怎么了嘛，一驚一乍的！”胡靜悅說。

“羊肉嚼不動，米飯也太硬?！绷_邊疆一臉怒容，莫名挑起刺兒來。

“又不知道你來。我自己喜歡吃有嚼勁的羊肉，喜歡吃硬心米飯。事先要是說一聲，我會把什么都煮得爛爛的，弄成沒牙老太太也能嚼的。”

“我給你說過一萬遍了，別拿沒牙老太太比喻我！”

小報復(fù)讓胡靜悅很快樂。

手機(jī)響起童聲：“哇噻，來電話了。哇噻，來電話了?！绷_邊疆掏出手機(jī)，瞇縫眼睛，后仰著看顯示，睇一眼胡靜悅，接聽。感覺這一眼有內(nèi)容，胡靜悅猜想打電話的十有八九是羅邊疆現(xiàn)在的女人。胡靜悅總是靠直覺說話的。為樹立起知書達(dá)禮的月亮形象，胡靜悅假意回避，邊往衛(wèi)生間走，邊從后背開掘聽覺功能，把羅邊疆的話一字不拉地擼起來了：

“你不用等我吃晚飯，我吃了回去。唔……是的，給你爸你媽我爸我媽把年貨送去了，我得去沈家集看山去。咦，你咋會不知道什么山呢？我以前的山嘛。當(dāng)然沒騙你，送完年貨就去看山了?！?/p>

說到這兒，羅邊疆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胡靜悅不在跟前，提高嗓門兒道：“自己家的山那是肯定要看的，自己的山要是被人種了啥玩意兒就不好了嘛。嗯……你咋說我沒跟你說過呢？不對呀，我說過的，就是我以前買的一片山嘛，差不多有一年沒顧著管了，這不，快過年了，我把工錢給看山老頭兒送去，讓他防火防盜，把山上的樹木看好。好，不說了，晚飯和你兒子，哦，和咱兒子吃，不用等我。哎……不會的，我不會餓肚子，也不會走其他丈母娘。放心吧，我不會餓著。這年月，在哪兒蹭不到一頓飯呢。好嘞，盡早回去。要是晚了，就不回你那兒，回我自己那兒呵。對對，你那兒是我們那兒，我那兒也是我們那兒。好的。掛了！”

胡靜悅心里甜甜澀澀地攪和不清。吃醋吧，好像沒資格了；不吃醋吧，打電話的女人搭掛的是女兒她爸，是自己蝸居心頭二十多年的風(fēng)濕。咋看羅邊疆都是這屋人，可怎么就有別的女人等他回家了？怎么有人爭奪她胡靜悅的男人了？焦慮中的胡靜悅非常想知道這個女人是羅邊疆的女朋友還是老婆?？稍捰终f回來，不管人家是什么身份，對自己來說都一樣，他們早就在一個鍋里攪勺子了，早就那樣了，想都不用想的。胡靜悅很煩躁，很氣惱，覺得自己的東西被別人占了。可怎么會冒出個兒子？八成是那女人帶的。就算他羅邊疆有天大的本事，這么短的時間，量他搞不出個兒子。胡靜悅的酸度打了折扣，不管那個女人和他怎么了，羅邊疆跑回來看自己是事實(shí)，還對那女人撒了謊，看山，過去的山？可笑。無論如何，無非是想爭取時間和自己多待會兒。這個賤爺們?nèi)ツ晔悄X瓜進(jìn)水，好端端地要離婚，要跑，要找，可到了怎么樣？跑了，找了，還不是想回來，真是吃飽飯撐的了！

胡靜悅那點(diǎn)小得意是短暫的，像一枚流星劃過。這個控制羅邊疆的女人提醒胡靜悅，“前夫”已經(jīng)名副其實(shí)，確實(shí)就是從前的丈夫了，即使愿意回來走一遭，那也是吊著繩兒的風(fēng)箏了。胡靜悅氣悶還不能發(fā)火，還得裝出低眉順眼的樣子。她溫軟了口氣說：“沒想到，這么快你就成人家樁上的驢了，以后出來一趟也不容易了，我還是去把羊排熱熱，要不該說好不容易蹭頓飯還是涼的！”

羅邊疆摁住胡靜悅的手說：“算了，別忙了，你以為我是真餓？也不可能經(jīng)常吃這樣的飯，權(quán)當(dāng)憶苦思甜了?！?/p>

“你覺得過去的日子是受苦？”

“唔，不是苦，是不夠甜。不過，現(xiàn)在想想也挺有特色?！?/p>

“這個打電話的是什么特色呢？”

“她吧……和你……不太一樣?！?/p>

胡靜悅想知道這個女人漂不漂亮，年齡多大，身材咋樣，溫不溫柔，包括學(xué)歷、才能、人情世故等等都想知道。什么都想知道反而不知從哪兒問起了，也不方便直接問。這時胡靜悅內(nèi)心有些失控，心里手里都很空落。有一只風(fēng)箏在胡靜悅腦海里飄，飄著飄著，突然改變方向，朝著自己的反方向飄走了。

“分了好，分了省心！”胡靜悅自語。

“往前走就對了?！币娏_邊疆沒理會，她又補(bǔ)充一句。羅邊疆盯她一眼，想說什么，忍了忍，沒說，伸長脖子，費(fèi)勁地咽下一口飯，梗著了似地停住，把嘴里的東西吐到餐巾紙上，攤開碗筷，像一個怕挨長輩罵的孩子，怯生生地說：“不好意思，剩一點(diǎn)，掉碗兜子了！”

“掉碗兜子的毛病要改知道吧！”說完，二人同時怔住。

“我說吧，咱倆的關(guān)系是終身制的吧？”

“你醒醒，過去的時光再也回不來了?！?/p>

碗邊有凝固的羊油，也有兩坨沒嚼爛的羊肉蜷縮在一邊，胡靜悅覺得那是自己和羅邊疆的縮影。羅邊疆縮著脖子點(diǎn)煙，吸了兩口，望著窗外說：“這以后呢，你要是還想組織家庭，一定要把烹調(diào)技術(shù)練好，這么好的羊肉，嚼不爛，吐了，可惜了。還有，這么好的米，做得半生不熟，活糟蹋了！你得琢磨怎樣讓你的小丈夫高興才對！”

突然冒出個“小丈夫”，把胡靜悅嚇一跳，斜睨著問：“你一會兒要終身制，一會兒又嫌我烹調(diào)技術(shù)不好，還安給我一個小丈夫，你到底想說什么？”

羅邊疆又吐一口青煙說：“我說你吧，還是羊皮是羊皮舊靴是舊靴。聽我句勸，練好廚藝，拴住小丈夫?！?/p>

胡靜悅聽明白了，“小丈夫”是虛指，指她以后要嫁的男人，胡靜悅想笑，笑前夫總是端副大氣樣兒，說些小家子氣的話。

“我就不能找個好廚藝的新老公？”胡靜悅說。

“沒說不能，看造化了?！绷_邊疆酸不嘰溜的樣子。

“那你的造化咋樣？”

羅邊疆睇前妻一眼，不無得意地說：“不說別人，只說打電話這個女人，人家不光做得一手好茶飯，還會熬紅棗阿膠，補(bǔ)得我都胖了，天天都想做那事?？纯?，是不是紅光滿面的？”

“哪兒紅光滿面了，咋看都像浮腫！”

“那是你不實(shí)事求是?！?/p>

胡靜悅顯然生氣了，只是她不想讓他看出來。這種閑聊，誰生氣誰就輸了?？伤降走€是生氣了，涉及到性，再大度的前妻也是會生氣的。胡靜悅心生一計，佯裝愜意說：“補(bǔ)吧，好好補(bǔ)你的吧。我呢，新年一過，會好好跟小丈夫談戀愛，談好就嫁。當(dāng)然了，以后有機(jī)會見面，不許叫人家小丈夫，那樣不禮貌是不是？”

羅邊疆怔著，半張著嘴不知說什么。好一會兒，眉頭擰成疙瘩，他把煙頭在煙灰缸一杵，旋轉(zhuǎn)著捻幾下，想想又掏出一支煙，上下找火。胡靜悅告訴他打火機(jī)就在手邊上，他窘臊地抓起來，“啪”地打著，手有些哆嗦。胡靜悅?cè)套⌒Γ骸按蛩懒速u煙的?。烤退慵t棗阿膠把腎補(bǔ)得再好，熏壞了肺也不太好吧？”

羅邊疆不理她，踱到窗前，煙霧突遭冷空氣狙擊，大部分都給堵了回來。胡靜悅心里得意著，感謝“小丈夫”滅了前夫的囂張氣焰，這人外強(qiáng)中干，不堪一擊，犯不著下猛藥。

胡靜悅手機(jī)響，羅邊疆突然回身，緊張得如臨大敵。胡靜悅抓起手機(jī)，攤到羅邊疆面前說：“別犯酸，娘家的。”

羅邊疆若無其事地看窗外。

胡靜悅接聽：“哦，是媽啊，有啥事兒嗎？我在洗衣服。是的，是準(zhǔn)備把它送回去。哎喲，母鸚鵡會一整天不吃不喝？都不好好說話了？夠癡情的。依我看吧，它倆是沒過黏乎氣兒，黏乎氣一過，不啄得頭破血流才怪呢！我教它老公新詞兒了，一學(xué)就會，聰明的不得了。好，洗罷衣服我把它送回去。好的，媽再見！”

胡靜悅望著貌似深沉的羅邊疆說：“別裝得跟母鸚鵡似的，真在意我，就不會弄成今天這樣。既然離了，你也得有個思想準(zhǔn)備，帶新老公回來是遲早的事兒！”

羅邊疆壓著火氣說：“你帶你的，關(guān)我什么事兒??！”

胡靜悅想起了什么，一溜碎步去到臥室，從大衣柜拽出一個咖啡色袋子，取出羊絨衫，撐開，閃出半個身子朝羅邊疆比劃。羅邊疆怔忡著看她。

“給你的?！焙o悅說?；丶仪百I的這件衣服。胡靜悅當(dāng)時的用意很模糊，但還是莫名其妙地買了。

“丑話說前頭，要嫌不好看，我就把它剪成筋條條！”話一出口，胡靜悅扭過臉直歪嘴，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問自己是他啥人呢？咋還這樣說話呢？

“沒說不好嘛，你這脾氣咋還這樣！真的，改改！不改，沒人敢要！”

“你少操點(diǎn)冤枉心！”

胡靜悅走近羅邊疆，告訴他特意挑了這件紫色橫條的，胸前有閃閃發(fā)光字母的。看到羅邊疆喜滋滋的樣子，胡靜悅又開始不平衡，揶揄道：“羅邊疆，考慮你頻繁相親，有亮點(diǎn)的衣服對你有幫助。這些裝飾能給對方留下年輕有朝氣的印象。”

“你這是繞著彎子說我老?！?/p>

“我擔(dān)心相親的嫌你老?！?/p>

“這倒是真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說我長得老相。”

“百分之九十九？成相親專業(yè)戶了吧！”

“啥專業(yè)戶啊，目前鎖定的就一個‘紅棗阿膠’。你以為相親是好事？累死人了！只要看到婚介所的電話號碼就想打擺子?！?/p>

“你受點(diǎn)打擊好！”說完，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表情：無助，茫然，這種孩子式的表情出現(xiàn)在五十出頭的男人臉上，足以讓她心軟。她真想像從前一樣，充滿慈愛地摸摸這張臉，給他一些安慰。胡靜悅被無形的力量推搡，手掌，不由自主地?fù)伍_，胳臂伸長，脖子伸直，上身前傾，要起身沒起身的當(dāng)口，又一股莫名的力量，讓她肩膀變沉，屁股變重，整個身體被摁住似的，動彈不得。胡靜悅突然清醒了，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心一軟就去撫摸這張臉，然后誠心誠意幫臉的主人出主意，一致對付外人。眼下，這張臉已經(jīng)和自己脫離了法律關(guān)系，就算還想幫它，也不便摸著掐著幫了。

擔(dān)心管不住自己的手，胡靜悅干脆抱住膀子。只見她望著窗外，一字一句地說：“你得自信。自信的男人最有魅力。千萬不能蔫里巴嘰。還有，挑刺兒的是買主?？瓷夏愕呐藭箘艃禾裘?！”

“嗯，知道了。女兒她媽，就得這么鼓勵我！”羅邊疆樣子有些可憐。

胡靜悅凄然一笑，心想和這人認(rèn)識二十五年，有二十三年婚姻，可沒少給他鼓勁。那年他學(xué)車，借了輛破舊的東風(fēng)140，她就坐在副駕駛座上陪練，面對一個大陡坡，這個人嚇得直哆嗦。胡靜悅當(dāng)時也害怕，但她不能表現(xiàn)出害怕。她讓他想想教練是怎么教的，要膽大心細(xì)。這人知道怎么開，就是害怕，擔(dān)心連人帶車撂到溝里，要她先下去，他一個人放單。她哪兒肯，堅持要一塊下去，就算一塊掉溝里也行。她騙他說，坐老公的車下坡一定很刺激。果然，幾嗔幾嗲，這人就豁出去了。只見他抱緊方向盤，瞪眼看前方，一腳油門一腳剎地往下開，把她的脖子都搡疼了。下那個陡坡只用了幾分鐘，可她知道，那是一生中最難熬的幾分鐘。心懸在嗓子眼兒上，渾身都是冷汗，想閉眼不能閉眼，想喊還不能喊出聲。唉，現(xiàn)在想起來，還就是那些日子有滋有味哩。

胡靜悅恨自己不爭氣，想著想著眼淚沁出來了。她知道，這種時候是不便流眼淚的，趕緊提起羊絨衫遮擋，搪塞道：“我看看有沒有備用扣子?！?/p>

羅邊疆聲音顫抖，很有煽情效果：“唉，你是我媳婦，可我一直把你當(dāng)媽。你知道，我膽兒小，我也是痛苦了好長時間才敢提分開。離開你咋過，我都不敢多想！”

“這話是咋說的，不是過得好好的？我只是不明白，從什么時候起，你不在意我了。”

“沒有不在意，是你不看重我的在意了?！?/p>

有點(diǎn)像談戀愛，胡靜悅想。胡靜悅不喜歡這種氛圍，于是打岔，讓羅邊疆試衣服。羅邊疆接過衣服，拎起來前后看，嘟囔道：“不看也知道合適，老婆買的東西不合適就不對了。就是太新潮，該是時尚青年穿的，我穿有點(diǎn)兒充嫩了。”

“穿上好看就是硬道理。”

“謝謝女兒她媽！前二十幾年全靠你給我壯膽打氣。”

“客氣啥，以后打氣就多余了！”

羅邊疆突然把羊絨衫往胡靜悅胸前一貼，在兩個軟乎乎的地方加力。胡靜悅心頭一熱，扒開他的手說：“檢點(diǎn)兒，別讓我告你非禮！”

“告去告去。前妻一大半都是前夫的！”

“強(qiáng)盜邏輯！”

“你就直接罵強(qiáng)盜好了！我對別人那叫犯法，對你，咋做都正常！”

“你放屁！”

“你放屁！早上好！”鸚鵡左右看看說。

胡靜悅一怔，笑了起來。羅邊疆望著胡靜悅說：“看它笨不笨，整個是早晚不分。”

胡靜悅和顏悅色對鸚鵡說：“等會兒喂你巧克力哦！”

“巧克力！巧克力！”鸚鵡很起勁。

“那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發(fā)生了不少事，真多虧你！”羅邊疆說得誠懇。

“誰跟誰啊，客氣啥！”胡靜悅眼里浮游著傷感。

“你不回家，和我搞兩地分居，不然咋會離婚呢?！?/p>

“咋沒回家，哪年不回來兩趟吶？”

“一年十二個月，你兩趟只呆四五個月就走了，我一個大男人，怎么過那剩下的大半年呢？”

“也有不少夫妻幾年才能見一面，不照樣沒離婚？”

“看看看，又繞到離婚前的話題了。現(xiàn)在不該再說這個了是不是？”

“你以為我想說啊?！?/p>

羅邊疆搓搓手，把羊絨衫折好，找胡靜悅要袋子。胡靜悅抖開手里的塑料袋，把衣服放進(jìn)去。

“接到女兒電話就來了，沒顧上給你帶東西。不好意思呵！”羅邊疆面有歉意。

胡靜悅瞟他一眼，心想這人向來不善于給對方買禮物。“以后哩，你得改掉這個習(xí)慣。我不介意，并不代表別的女的不介意。就算人家嘴上不說，心里也會不高興的。老是這樣，會使甜蜜指數(shù)降低的?！焙o悅說。

“嗯，咱不說別的女的。下次來看你，我會帶些你愛吃的小零食?！绷_邊疆說?！皼]事兒。我說了，不介意?！焙o悅嘴上這么說，心里真想喊：我介意，我是人，是女人，憑什么不介意！

“說說你的相親成果?！?/p>

“你先說，說完了我再說?！焙o悅狡黠的、貌似不經(jīng)意地看著羅邊疆。

羅邊疆干咳幾聲，相當(dāng)于發(fā)語詞或開場白。胡靜悅進(jìn)入高度戒備，恨不得把耳朵支棱起來聽，免得漏掉一個字。只見她輕輕抓起幾粒瓜子，貌似專心地嗑一下吐一口，吃得是節(jié)奏均勻有章有法，好像聽前夫談新歡是件多么愜意的事。

故事從前夫嘴唇彈出，前妻展開想象，配上畫面和音樂，像電視劇一樣緩緩播放。女人姓甚名誰，羅邊疆沒說，胡靜悅也不問，但胡靜悅已經(jīng)給了她一個“紅棗阿膠”的稱呼。她是離婚的，帶一個上高中的兒子，很會料理家事，特長是熬紅棗阿膠。她煮的紅棗阿膠（說到這兒，胡靜悅捕捉到羅邊疆眼睛倏忽一亮，惹得她又是一陣泛酸）營養(yǎng)了她的前夫，營養(yǎng)了前夫的父母和姊妹。

開始的時候，兩個人非常合模（胡靜悅理解是指床上的事），胡靜悅生氣了，“嘁”了一聲說：“王八對綠豆肯定合模唄！”

挨了罵的羅邊疆有些不高興了，說：“要是不愿聽就不講了，省得找罵?！?/p>

“沒罵人。電視上說的，看對眼的男女都叫王八對綠豆，至于你們怎么黏膩到一塊可以省去，我怕惡心?！?/p>

羅邊疆咧嘴笑了笑，說：“大半年過去，早黏膩夠了。當(dāng)然了，‘紅棗阿膠’一開始的黏膩勁兒還是夠猛的，到后來，黏性減退，就穩(wěn)定成目前的樣子。”

“你們到底拿沒拿證？”

“沒拿?！?/p>

胡靜悅松了一口氣。又抓了幾粒瓜子。胡靜悅把目光聚焦到羅邊疆嘴上，仿佛全身只有這么個東西最要命。

“說嘛，到底怎么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開了場花怎么沒結(jié)果嘛？”

羅邊疆眼皮一耷，閉嘴。胡靜悅起勁了，欠起身，輕輕握著他的胳膊肘兒晃了晃，又晃了晃，她知道羅邊疆是吃這套的。

胡靜悅不介意把真實(shí)心境泄露到臉上，她巴望他在別的女人面前碰得鼻青臉腫，傷透心，乖乖地回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她：原諒我吧，我錯了！不該離婚，腸子都悔青了。

可眼前的羅邊疆讓胡靜悅失望了，不僅沒這么說還雙唇緊閉，一副上酷刑也不開口的樣子。她焦急地等待著，心想：你不說我也不能撬你的嘴，但是結(jié)果我已經(jīng)知道了，那就是你們之間出了問題，重大問題，你們沒拿證，還不是正式夫妻。至于原因，不外乎為孩子為財產(chǎn)為誰管工資卡。胡靜悅很激動。羅邊疆很喪氣，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像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胡靜悅的心軟了，準(zhǔn)備既滿足好奇心還不傷害當(dāng)事人。

胡靜悅讓自己充分施展月亮的魅力，用蚊子似的聲音問：“女兒她爸，你和人家到底咋了沒結(jié)婚？說出來我才放得下心不是嗎？”

羅邊疆懷疑前妻的誠意，下死眼看著她。無奈胡靜悅演技超群，硬是讓他看出了誠意?！斑恚鋵?shí)，也沒啥大不了的事……看到她肚子上的剖腹產(chǎn)疤痕，關(guān)鍵時候我就蔫兒了?！?/p>

胡靜悅訝異地張大嘴巴，眼里浮游著淚影，迎著光的兩顆門牙發(fā)出安心的光芒。幸災(zāi)樂禍被一絲同情占據(jù)，一股同病相憐的女性主義情緒滋浮上來，瞅著女人共同的敵人似的，冷冷地說：

“我說羅邊疆，生女兒，我也落下一個刀痕，從沒見你說啥嘛！”

“不一樣，那是給我生孩子落下的?！?/p>

“你變得不仁義了！”

“哼，好意思說仁義！你要是仁義，就給我回來，天天守著我！”

“肯定會回來的。是你不愿等?！?/p>

“等到哪天為止?。俊?/p>

“這個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意義，分都分了！”

“看看看，再說這種話多沒意思！”

“我們說正經(jīng)的。照我說吧，找對象差不多的就行。”

“到哪兒找‘差不多’的！一個個都拖著孩子。你想啊，真跟帶孩子的女人結(jié)婚，忙一天回家，進(jìn)門的第一感覺就是跑錯屋子了。人家是母子或母女，打眼一瞧，只有我一個是外人！”

胡靜悅終于屏不住了，“撲哧”一聲笑起來。

“笑吧！”羅邊疆斜睨著前妻說，“一進(jìn)門就察覺你在笑，你是裝著不笑。哼，分開這么久，城府還那么深。你幸災(zāi)樂禍，報復(fù)我急著跟你辦離婚，當(dāng)然，你的笑也有仁慈，可憐我跑了一圈，檢閱女人無數(shù)卻沒找到壓住你的。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個女人，壓住你！”

鸚鵡昂首挺胸說：“壓住你。壓住你?！?/p>

羅邊疆朝鸚鵡豎大拇指。胡靜悅回身看鸚鵡，溫柔地說：“寶貝兒幫錯人了，這人說的是混賬話哩！”

羅邊疆喜滋滋地給鸚鵡添水，鼓勵它堅持真理。鸚鵡晃悠著腦袋，愣頭愣腦看著他。

胡靜悅想：每年這時候一家人快團(tuán)圓了，可現(xiàn)在弄的，男人多待會兒還得對另一個女人撒謊，怎么個事嘛！

面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前夫，胡靜悅想發(fā)火偏要裝平靜，很沉重偏要裝輕松，想發(fā)泄偏要裝矜持，很委屈偏要裝愜意，幾股開岔的情緒攪得她很崩潰。當(dāng)無名火終于裹挾成一股怨氣涌上心頭，胡靜悅終于怒不可遏了，大聲說：“羅邊疆你這個妨人東西，去年急吼吼要離婚，擔(dān)心民政局沒業(yè)務(wù)辦了似的！好容易平靜了，你又跑來撩蜂射箭！”

“這叫什么話呢？你說不離行不行？”

“怎么不行！哪個女的急著嫁你？”

“沒有的事。”

“算了，再說也沒啥意思。沒人要纏住你。都這樣了，也挺好。”

一通吼之后，胡靜悅平靜了，覺得自己老毛病復(fù)發(fā)，離美麗多端的月亮形象還差一大截，帶些歉意地去給羅邊疆倒水，彬彬有禮地端到他的跟前說：“喝幾口熱水早點(diǎn)回去吧，免得新主子不開心。”

“什么新主子舊主子，拿我當(dāng)鸚鵡??！”羅邊疆看著前妻，看出不是真心攆他走，僅僅是使性子，喝了一口說：“大老遠(yuǎn)來了，正事兒還沒說哩?！?/p>

“那你趕緊說，說完走人，不想讓人說我搶人家男人。”

“我是誰的男人？”

胡靜悅看看羅邊疆，一時想不清這人是誰的男人。

“不管你是誰的男人，反正不是我的。”

“說反了吧，不管我是誰的男人，這輩子都是你的男人?！?/p>

“你放屁！”

鸚鵡伸長脖子，羅邊疆用食指點(diǎn)在它的小腦袋上說：“不許學(xué)！敢學(xué)我就揍扁你！”可憐鸚鵡剛張開尖嘴，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學(xué)舌變成一聲走調(diào)的怪叫。

“真不是東西！”胡靜悅心疼鸚鵡，推開羅邊疆，掰巧克力給鸚鵡壓驚。

羅邊疆愜意地抿一小口水，看著胡靜悅說：“你只會拷問我，自己相了幾個咋不敢說呢？”

胡靜悅耷著眼皮冷笑，心想你是我啥人呢，我相多相少與你有何相干呢，話到嘴邊變成：“大半年沒行動，上個月一口氣相了倆。”

“你這一口氣夠長的。相成沒有啊？”

“馬馬虎虎。不想多相，以后就在兩個里頭挑一個。”

“二進(jìn)一呀。”

羅邊疆?dāng)Q著眉頭，一絲煩躁在面龐游走，下了多大決心似的，快走幾步，落座斜對面的單人沙發(fā)，別著脖子看胡靜悅。胡靜悅透過鸚鵡籠子打量羅邊疆，模樣有些諱莫如深。一陣無語，羅邊疆起身翻看新掛歷，掀開一頁，食指指甲在上面滋溜，發(fā)出細(xì)微的金屬般的聲響。臨了，他把食指指尖指點(diǎn)在一個日子上，點(diǎn)了兩下，和緩地說：“我在襄市買了一套房子，實(shí)際使用面積是一百六十平米，最近剛裝修好。”

胡靜悅一怔，好像聽到羅邊疆找到一個合意對象，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她想這下好了，新房弄好，只等新人進(jìn)門了，但說出來的卻是“萬事俱備，只等魚兒上鉤了！”

“除了刻薄你還會啥？我都累成這樣了也聽不到一句安慰話?！?/p>

“又不是為我，憑什么要安慰你！”

“就算不是為你，還不是為咱女兒嗎？”

“你少提我女兒！”

“她也是我女兒。”

“你一會兒說新房子，一會兒說女兒，你到底想說啥，你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說話總得有點(diǎn)層次吧。想說啥快說，不是有人惦記嘛！”說完，胡靜悅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學(xué)月亮，一定要努力學(xué)月亮。

“我回來，不是說房子的事，是和你商量女兒的大事?！膘o得出奇，羅邊疆的聲音顯得很夸張。

“說吧，說女兒的大事。你總是找不到重點(diǎn)，該說的沒說，不該說的說了一大籮筐。”

“女兒男朋友的家人，初五要來提親，老話叫做認(rèn)門戶。認(rèn)門戶本來也不復(fù)雜，但我倆離婚了，這樣就相對麻煩些。不能讓人家兩邊跑著認(rèn)門戶。當(dāng)然，也不是完全不能，是女兒自己說不太合適，擔(dān)心男朋友的家人，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我們離婚。女兒試探過，人家的確不理解中年夫妻離婚。人家說離婚晦氣，擔(dān)心女兒跟我們學(xué)。還擔(dān)心離婚傳染，影響下一輩婚姻運(yùn)氣。女兒也怕落下把柄，牙齒和舌頭也有磕碰的時候，怕以后男朋友和她吵架時說：看你這個樣子，是不是也想學(xué)你爸媽當(dāng)個離婚坯子！不能讓人家拿咱倆離婚說事兒。所以哩，只能先瞞著，適當(dāng)?shù)臅r候再告訴人家。”

聽羅邊疆說這事，胡靜悅對這個肉性子的前夫簡直有些敬佩了。

“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不能讓那家知道我倆沒在一塊過日子。”

胡靜悅睇他一眼，心想當(dāng)然不能讓那家知道，提親這事要辦得和離婚一樣，不光當(dāng)事人舒坦，還要讓親戚里道的都舒坦。可當(dāng)事人真的舒坦嗎？胡靜悅甩甩腦袋，苦笑一下說：

“堅決不能讓那家知道?！?/p>

“說得好。那我們就得不怕麻煩?！?/p>

胡靜悅心里熨帖了，二十多年，怕是只有這事想到一塊了。

“他們是正月初五來，還有十天時間，我想把提親地點(diǎn)定在我的新居。畢竟是新房子，比這套房子大三十多平米，裝潢比較考究，家具全新，52寸數(shù)碼電視，床上的東西嘛也是全市最高檔的?！?/p>

聽羅邊疆說話，胡靜悅把手指關(guān)節(jié)扳得叭叭響，像慫恿又像搗亂。想了一會兒，胡靜悅開導(dǎo)自己不該嫉妒，因?yàn)檫@些能給女兒充面子。這么一想，胡靜悅有些感動了，心頭漫過一陣熱流，從羅邊疆進(jìn)屋，他倆揣著各自的心思，各盤算各的，像一股開岔的麻繩，直到現(xiàn)在，兩股麻繩才扭到一塊。胡靜悅略顯神經(jīng)質(zhì)的表情變得正常了，心里不再泛酸了，心思全都?xì)w到女兒的事上了。

“羅邊疆，是不是可以把我們的婚紗照擺上？還有我的一些書籍、衣服和化妝品。想天衣無縫就得注意細(xì)節(jié)?！?/p>

“到底是自由撰稿人，想得周到，就是得把日常用品擺得像真的一樣?！?/p>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策劃，胡靜悅想到了什么，搖搖頭說：

“這事兒吧，想萬無一失是不大可能的。”

“你說說，怎么個不大可能。”

“你想啊，人家從省城來，當(dāng)天肯定是不回去的，只要提親的不走，我倆就得在一處過夜，不然就會穿幫。這樣一來，‘紅棗阿膠’怎么肯依呢？”

“我會對她實(shí)話實(shí)說。我們有女兒她不是不知道。人家提親的來了，她不放我回家沒道理的?！?/p>

“嘿喲，放你回家？你是籠子里的鸚鵡啊，還捉你回家呢！”

羅邊疆有些窘，嘿嘿笑了兩聲說：“抽空帶你去熟悉環(huán)境?！?/p>

胡靜悅覺得前夫沒正面回答問題，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搞不好“紅棗阿膠”會罵上門的。

“也可以考慮把相親地點(diǎn)定在我這兒，”胡靜悅說，“這樣的話，她拿你我都沒辦法?！?/p>

胡靜悅觀察羅邊疆的反應(yīng)。其實(shí)這個想法一出口，連她自己也否定了。不管出于哪種目的，她都想去羅邊疆的新居看看，她已經(jīng)在心里感謝提親的那家人了。

羅邊疆猶豫片刻，說：“要不，還是定我那兒，你按時出場吧?！痹捳f得很堅決，有點(diǎn)一錘定音的意思。

胡靜悅來了個順竿下，溫軟口氣說：“也好。我這套房子裝修、家電、擺設(shè)也都落伍了。哪邊能代表我們女兒的實(shí)力就定哪邊吧。反正目的只有一個：不能給女兒丟面子?！?/p>

“那就這么定了，別再變了哦?！?/p>

胡靜悅心里高興，面上并不表露，耷下眼皮抱怨：“看我倆這么著急干嗎，這事應(yīng)該提親那家著急，好像我們女兒嫁不出去似的。我還告訴你羅邊疆，提親這事要是露餡了你得負(fù)責(zé)任。我早就勸你不離婚，你不聽?！?/p>

“不想再拖了。這邊不結(jié)束，我那邊就沒法開始。”

“你倒是開始一個給我看哪！”

“不著急，總會開始的吧?！?/p>

胡靜悅想發(fā)火，伸手要擰羅邊疆的臉，伸到半道，想起現(xiàn)在的身份和美麗多端的月亮，壓著性子說：“好的，那就祝愿您早點(diǎn)開始吧！”

聽著話味兒變了，羅邊疆不解地看著前妻，然后豎起杯子喝水，很渴似的，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喝光了。胡靜悅覺得前夫該走了，就算意猶未盡，也不便多說了。雖然不知道他會是誰的男人，可不管是誰的男人，都不可能是她胡靜悅的男人了。生活是殘酷的。像歌里唱的：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F(xiàn)在她是徹底弄懂歌詞含義了。

胡靜悅百感交集：乍一看，生活停在原地，細(xì)一瞅，早已物是人非。胡靜悅鼻子一酸，淚水開始打轉(zhuǎn)。她勸自己不再跟他繞圈子，去做點(diǎn)正事。眼下要做的正事就是把洗好的衣服晾到陽臺。

胡靜悅無聲地撂下羅邊疆，去取洗好的衣物。她把衣物一件件提起，搭到左胳膊上。羅邊疆突遭冷落，趕緊跟過去幫她。她頭也不抬，冷冷地說：“謝謝，你是客人，這兒沒你的事兒?！?/p>

羅邊疆在心里罵女人就是喜歡發(fā)×瘋，真的是女人的臉六月的天，變起來沒商量。可他又沒有馬上走的意思，伸著懶腰嘟囔：“時間不早了，得趕緊回襄樊了?！绷_邊疆觀察前妻的反應(yīng)。前妻忙乎，頭也沒抬，看不出有任何反應(yīng)。羅邊疆在心里罵這人還是原先的鳥德行，萬事不低頭，一句軟話也聽不到?？伤浅ＯＭ芡炝羲?。羅邊疆干咳兩聲，提高嗓門把剛才的話又說一遍。胡靜悅胳膊上疊滿衣服，往女兒臥室走，到陽臺，必須從女兒的臥室穿過。胡靜悅知道前夫一根筋，不給句大白話不行，于是頭也沒回地說：“七十多公里的山路哩，早回早安生，路上當(dāng)心！”

說完這句話，胡靜悅心里酸酸的。她不是看不清自己，她只是角色尷尬，回天無力。她也不想報復(fù)了，不過是些冷嘲熱諷，再往深處說她也不忍心，只希望前夫在自己晾衣服的當(dāng)口默默離開。

胡靜悅走進(jìn)女兒的臥室，感覺身后有動靜，剛要扭頭，被攔腰抱住。她猛地一驚，準(zhǔn)確地說是受寵若驚，猜想羅邊疆會這樣，過去他一直這樣，屬于習(xí)慣性動作，但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此時的羅邊疆像過去一樣，貼緊她，用那個地方硬硬地蹭她。前夫的輕賤之舉，撩得她滿心傷感。也就是幾秒鐘的光景，胡靜悅胳膊上的衣物全都落在地板上。羅邊疆扳動前妻的肩膀，讓她與自己面對面站著，并讓她成了懷中之物。

“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老婆知道?！?/p>

“我只知道你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趕緊走！”

“裝啥嘛裝，老夫老妻的。快點(diǎn)把衣服晾了，我沖個澡?！?/p>

“別登鼻子上臉！”

“哎我說，好長時間沒看你肚皮上的花枝了，今天就是回來看它的?！?/p>

“你不會去看‘紅棗阿膠’的！”

“我才懶得看她哩！”

“盡哄我高興！松開我！箍這么緊干嘛！”

“答應(yīng)我就松開?！?/p>

“再不松開我告你非禮！”

“不怕人家笑話就去告啊。”

胡靜悅想了想，表情和緩了，邊拾地板上的衣物邊嘟囔：“識點(diǎn)眼色行吧，沒見這么多衣服要晾?！?/p>

“這才像話，”羅邊疆高興地說，“要不我先幫你把衣服晾了?！?/p>

胡靜悅挖苦道：“你不是來蹭飯的，也不是來說事兒的，你是預(yù)謀好了做那事的！”

“蹭飯預(yù)謀做那事，難聽吧！咱倆誰跟誰??？”

“羅邊疆你可真不要臉！”

鸚鵡學(xué)舌：“不要臉！”

胡靜悅哈哈大笑。羅邊疆搗著鸚鵡說：“閉上你的鳥嘴！再亂說，擱微波爐烤了你！烤了你懂不懂！”

“烤了你?！丙W鵡也不客氣。

胡靜悅舒展眉頭，笑容可掬。羅邊疆殷勤地說：

“我倆的婚紗照擱在什么地方？”

“在儲藏室，不要你拿，里面灰塵大，弄臟了衣服，‘紅棗阿膠’那里不好交待?！?/p>

“不提她行嗎！”

“誰樂意提似的?！?/p>

羅邊疆指著幾樣家電說：“老婆，雖然我主動提出離婚，但在物質(zhì)上絲毫沒虧待你吧？”

“糾正你一下，是前老婆。”

“咬文嚼字！我對你夠不夠意思，你摸著心窩說。離婚我是走了個凈人兒哩，一根牙簽也沒帶走是吧？我這么做，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們永遠(yuǎn)都是最親的！”

羅邊疆鐵了心要一蹭到底，胡靜悅心跳不已。激動也好，得意也罷，她是明白人，知道世界上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前夫他不憨不傻，怎么會平白無故凈身出戶呢？因?yàn)椴贿@樣他良心過不去。那樁婚姻算總賬，他是賺了的，而且賺得很大。生孩子就不說了，女兒是他的也是她的，為他生也是為自己生。自己曾經(jīng)費(fèi)好大勁把他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到縣城。他家是沒有社會地位的，沒社會地位也算了，可他的姊弟半大不小的時候還很能惹事，惹下的事都是她出面擺平。女兒兩歲那年，羅邊疆的弟弟幫老板打架，把一個人打成終身殘廢，她班都顧不得上，人托人找關(guān)系，先把小叔子從牢里弄到外面曬火柴盒，免去牢犯頭子的欺侮，又三天兩頭往里頭送火鍋、燒餅，還托人跑減刑，硬是從七年減到三年，后來弄成保外就醫(yī)。別人在里頭關(guān)幾個月能瘦得沒人形，小叔子呢？出去的時候養(yǎng)得白白胖胖，回到家，公公婆婆都笑出了眼淚，調(diào)侃兒子是不是坐月子去了。

胡靜悅眼里的羅邊疆是忘恩負(fù)義的。忘恩負(fù)義的家伙長了副可憐相。不管他怎樣忘恩負(fù)義，他的可憐相還是讓自己心軟的，對他仍然是輕不得重不得的，唯一的能耐是和自己較勁。

耿耿于懷的她盡量表現(xiàn)平靜，哪怕平靜得有些做作。剛夠著晾衣服的鐵撐子，沒拿穩(wěn)，“哐當(dāng)”掉在地上，金屬敲擊地磚的聲音很夸張，聽到響聲，羅邊疆趕緊跑過去撿。羅邊疆彎腰俯身的時候，胡靜悅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背部，這是女兒她爸的背部。她的心真切地痛著，勸自己要善待這個人，這個人像跟自己有血親似的，好壞暫且忽略不計。離婚那檔子事兒已經(jīng)是陳芝麻爛谷子，老擱不下就小氣了。

胡靜悅和羅邊疆默契搭配，一個撐衣服一個晾衣服，很快就完成了胡靜悅眼里的正事。

“我說靜悅，你不噘嘴更像功臣?！?/p>

“想說什么直說，別說些我聽不懂的?！?/p>

“你是我們家的功臣。二十幾年我和我的家人都仰仗你了！”

胡靜悅驚異地看著羅邊疆，驚異他和自己的默契。自己可不正在以功臣自居嘛。

羅邊疆跟在前妻身后回到小客廳，小聲絮叨：“最大的功勞是你保護(hù)了我弟弟，那年他才十九歲。你保護(hù)了我們家最大的老板。那時候往牢里送飯需要勇氣，那得不怕丟面子，有門道還得有膽量。畢竟是給犯罪嫌疑人送飯，不是給研究生送飯，不是給見義勇為的英雄送飯。有時候想想，你確實(shí)夠偉大的?！?/p>

“別把我灌暈了！”

“可你這么偉大的人，咋能說辭工作就辭工作，辭工作也行，好好在家待著，可你翅膀一扇就飛了，什么自由撰稿人，我看你是腦瓜進(jìn)水！弄得我們一年只見兩面，家不像個家了。你說，誰能忍受長期分居！”

“看你那點(diǎn)兒出息。我說了一萬遍了，我不走不行，你們家，我的單位，都沒法待下去?！?/p>

“我們家怎么了？”

“我沒生個傳宗接代的嘛，其他方面怎么彌補(bǔ)都還是欠了你家似的。連大字識不了幾個的妯娌都能擠兌我哩?！?/p>

“那是你敏感。糊涂點(diǎn)不行！”

“你說的是?？稍趩挝?，別說裝糊涂，裝孫子都不行。提拔沒份，和蝦兵蟹將周旋很累，掙那點(diǎn)工資費(fèi)事兒。哎喲，我早就發(fā)誓不說了，說多了浪費(fèi)口水。一句話，我還是飛了好，省大伙兒的心，省得我憋成神經(jīng)病。”

“你啥時候能正常說話？”

“你沒發(fā)現(xiàn)我才學(xué)會正常說話？正常地說人話？”

“反正你是個自私自利的東西?！?/p>

“這樣的評價我是不服的?！?/p>

“不服我也要說。你一走，我的生活就顛覆了。最受不了就是孤獨(dú)?；槭俏乙x的，我不想再說是誰造成的，反正你理解我就行?！?/p>

胡靜悅顯出溫柔的樣子。她知道，夫妻之間那點(diǎn)事不小，但也不用無端夸大，關(guān)照自己的內(nèi)心不比那點(diǎn)事小。離開原單位重新?lián)駱I(yè)是對的，直到現(xiàn)在她也不后悔。至于離婚，淺表性地看有些遺憾，稍微細(xì)想會發(fā)現(xiàn)積極意義。只有羅邊疆狠下決心才能離，他不鬧騰還離不成。憑良心說，自己也沒理由讓他空等。

“還是離了好，畢竟我也知道，我倆不是一樣人，要過不一樣的日子。”胡靜悅說。

“什么樣的日子不是吃飯、上班、睡覺呢？”

“這就是你的日子。我的日子比你多些內(nèi)容，比如鉆進(jìn)時有野獸出沒的原始森林考察，研究水土流失，察看割松油割得嚴(yán)重‘失血’的松林，曝光過量開掘的礦山，關(guān)注貧困地區(qū)失學(xué)的孩子，了解企業(yè)老板有沒有侵犯農(nóng)民工合法權(quán)益等等?！?/p>

“別拿自己當(dāng)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行不行？家再大也供不下你這號菩薩！”

“跟你說正經(jīng)的，我用大半年時間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你應(yīng)該甩我，甩得非常英明，你從沒這么英明過。你一英明吧，我就高看你。這樣一來，你能舒心過日子，我也了無牽掛做自己的事。我應(yīng)該感謝你才是！”

“刮戲我不是！”

“不是刮戲你，說真的。”

“你聽說過‘剩女’嗎？”羅邊疆看一眼手機(jī)上的時間。

“聽說過。像我一樣優(yōu)秀的，你這種平庸之輩消受不了，把我們撂下就剩下了——剩女，我就是?！?/p>

“那也是給我剩下的。哎我說，不早了，你準(zhǔn)備一下，我去沖把澡?！闭f完并不看胡靜悅的反應(yīng)。

胡靜悅知道，這就是羅邊疆，從不知遮掩。繞多遠(yuǎn)也要回到這事上。自己想嗔想怒都不重要，羅邊疆是根本不看臉色的。

她佯裝平靜地說：“別費(fèi)事了，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想搭段便車回娘家哩，雌鸚鵡想人家老公了。”

“看，人家雌鸚鵡都知道想念老公。你呢，不如人家吧？”

“我還不知道你是誰的老公哩，哪兒能亂想！我問你，你還沒見過我小侄女吧？你們都屬鼠，都是老鼠精轉(zhuǎn)世吶。大前天給她‘剁絆腳索’，昨天就走利索了。我們女兒小時候剁沒剁過絆腳索啊？”

“剁過了，”羅邊疆想也沒想，說，“是她叔叔剁的，她在前面走得搖搖晃晃，她叔叔拿把菜刀，邊剁邊念‘剁剁剁絆腳索，剁斷了嗎？’我在邊上說‘剁斷了’。女兒很快就走利索了?！?/p>

只要談到女兒，兩人都眉開眼笑。胡靜悅一高興，會覺得離婚不算啥事，總歸還是一家人。這么一想，胡靜悅起身，站到羅邊疆跟前，喜眉喜眼地問：“你說，剁絆腳索是迷信還是科學(xué)？”

“迷信與科學(xué)之間吧?！?/p>

“大城市不搞這種儀式，孩子到了一定的時候也能走利索。”

“不能這么說。我見過許多學(xué)走路的孩子，一剁絆腳索就走穩(wěn)當(dāng)了?！?/p>

“你希望我們女兒將來生男孩還是生女孩？”胡靜悅直勾勾盯著羅邊疆。羅邊疆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說：“生什么我都喜歡，我倆就是那個孩子的外公外婆。夠拽的！”

胡靜悅一臉神往，甜蜜地笑著。羅邊疆獲得某種鼓舞，瞟一眼胡靜悅，“呼”地脫下外套，自說自話：“真的沖澡去了！”

羅邊疆話鋒突轉(zhuǎn)，把神往著的胡靜悅拉回現(xiàn)實(shí)。心想這人就是懂戰(zhàn)術(shù)哩，先虛晃一槍，這下才是搞真的。

那個瘦骨嶙峋背影履行著耳朵的職能，敏感捕捉胡靜悅的反應(yīng)，認(rèn)定沒反應(yīng)就是默許，默許比親口答應(yīng)更有味道。羅邊疆不想讓前妻閑著，怕她變卦，于是邊脫鞋子邊安排她把要帶的東西找出來，等會兒他帶走。到時候就不用大包小包拎了。

胡靜悅沒吱聲，她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咋就允許他在這兒指手畫腳了呢？特定情況下的“沖澡”就是那件事的另一種說法，不堅決制止，到底怎么了嗎？眼梢也不爭氣，勾帶羅邊疆脫衣服的樣子，勾帶他以沖鋒陷陣的決絕，一頭鉆進(jìn)衛(wèi)生間。

胡靜悅有些火，起身望著衛(wèi)生間說：“沖澡沖澡你就會沖澡！”

羅邊疆探出頭來：“沖澡都不會就完蛋了！”

“沖澡。沖澡。完蛋了?！丙W鵡說得很起勁。

羅邊疆哈哈大笑：“你聽，它都同意我沖澡。一家三口，兩票通過，你保留意見?！?/p>

“它是說你不害臊。”

“你告訴它，我不害臊，我真的一點(diǎn)兒也不害臊。”

胡靜悅不想再說什么，朝儲藏室走，哼著“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混賬也還是那個混賬……”

儲藏室和廚房之間隔著一塊三合板，無光源，伸手不見五指，摸到開關(guān)，一按，光影激活的灰塵，快樂地浮游著。搬開一箱又一箱舊衣服，挪走一捆又一捆舊書舊雜志，過往歲月都打包存在這里了?；榧喺赵谂f席子和舊地毯縫隙卡著，拽出來之后，胡靜悅喊羅邊疆拿抹布。羅邊疆應(yīng)聲跑出，只剩一條三角褲，順手從窗臺抓了塊抹布說：“再晚喊一秒鐘我就圖窮匕首現(xiàn)了?！焙o悅心頭一熱，一把奪過抹布讓他該干嗎干嗎。羅邊疆嘟囔：“能干嗎？還不是沖澡！”胡靜悅知道他，皮厚的時候，扎一錐子都不帶出血的。

相框上的人物在胡靜悅的擦拭中一寸寸變清晰，金童玉女般的男女甜美燦爛地笑著，咋看都有模有樣有款有型。他們又惹胡靜悅憂傷了，那時候以為，僅有這幅照片就能保證相守一輩子，唉，年輕就是幼稚可笑。

洗澡間傳出的水聲有些夸張。羅邊疆在哼歌，這人五音不全，七句詞的歌，唱到第五句才知道在唱什么，等聽清唱的曲名，差不多快結(jié)束了。也許不是水聲夸張歌聲夸張，而是胡靜悅的耳朵太管閑事了，這時她只能認(rèn)定，今晚有件事躲不掉了。可是話又說回來，躲什么呢？躲給誰看呢？躲的意義又是什么呢？其實(shí)有些事兒吧，左想想就是個“有所謂”，右想想就是個“無所謂”，跟這人生活了二十多年，女兒都長大成人了，跟他到底是有所謂還是無所謂已無須細(xì)想了，傻女人才會跟一個名叫前夫的東西較真哩！想到這兒，胡靜悅甩甩頭，像甩掉擦臟的破抹布一樣，渾身輕松了。

胡靜悅把婚紗照豎在防盜門邊，這樣會提醒羅邊疆。她又一溜煙去書房拿了幾本無關(guān)痛癢的書，真正特別喜歡的還不敢拿，怕拿去弄丟，丟了就很難弄到了。胡靜悅同樣沒拿自己最喜歡的大衣、外套和羊毛衫，拿了幾件無所謂喜歡也無所謂不喜歡的衣服。東西歸攏，堆了一摞。水聲依舊。胡靜悅想：這樣就能把“紅棗阿膠”的味道沖沒有？又一想，這個變成前夫的男人夠貪心的，那邊占著一個，這邊攥著一個，怎么回事嘛！胡靜悅有些煩了，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胡靜悅想了想，又拿了幾樣化妝品塞到裝衣服的袋子，猶豫是不是把乒乓球拍一塊帶上。這些生活必需品即將變成演出道具了，因?yàn)樽约杭磳⒌角胺蚰抢飬⒓右粓鲅莩?，出演一個看似重要其實(shí)虛掛的角色。胡靜悅的心被眼前的一摞東西攪得甜甜澀澀了。她望著道具犯嘀咕，拿的東西多會被認(rèn)為殷勤，想收回一些，可到底收回什么又想不清楚。仔細(xì)清點(diǎn)，每樣都重要，少拿一樣都可能導(dǎo)致自己進(jìn)入不了角色，把戲演砸了。胡靜悅狠狠心，還是準(zhǔn)備都拿上。有它們，外加女兒和羅邊疆，一定能讓她誤以為生活在那個環(huán)境了，一定能演出成功。

水聲依舊。羅邊疆沖澡沖得四平八穩(wěn)不慌不忙。胡靜悅把該準(zhǔn)備的準(zhǔn)備好，才覺得自己被洗澡的人閑置了，閑置得手足無措了。胡靜悅知道自己最不擅長閑著，一閑就會畫蛇添足，就會內(nèi)心紊亂。果然，她順從了內(nèi)心紊亂，開始畫蛇添足——跑到臥室，拿起香水從頭噴到腳一通猛噴。屋子彌漫著久違的馨香。從前夫進(jìn)門，她就覺得有隱形的東西和自己較勁，這會兒才徹底想清楚，和自己較勁的不是羅邊疆，不是自己，而是那個“紅棗阿膠”——一個尚未謀面的女人。得出這么個結(jié)論，胡靜悅高興了，高興得心花怒放，一股報復(fù)的激情迸發(fā)出來了。是的哩，你施足了心計用紅棗燉阿膠黏住我女兒她爸，實(shí)際上并沒完全把我兒她爸黏牢靠，他不是騙你看山去了嗎？他今天不是不回你的住處了嗎？是的，我只是前妻，可我有黏住羅邊疆一輩子的能耐你信不信？我要是厚著臉皮吃一次回頭草你能拿我怎么樣？你這個“紅棗阿膠”只能落個干瞪眼吧？

胡靜悅漸漸回歸成一個市俗味十足的小女人了。她想，羅邊疆待會兒像個出鍋山芋似的站到面前我該怎么辦呢？這人敢大搖大擺跑去沖澡，就一定敢把自己弄成出鍋山芋的。胡靜悅笑了，笑得又甜又陰險，甜是自個的一貫風(fēng)格，陰險是被另一個女人逼的。她的內(nèi)心深處就是希望前夫去背叛現(xiàn)在的女人。胡靜悅準(zhǔn)備豁出去了。她需要報復(fù)的全過程，哪怕把自己搭上！在渴望與拒絕之間，胡靜悅又被自己搞糊涂了。一糊涂心又亂了，由報復(fù)“紅棗阿膠”引申為報復(fù)前夫。她覺得，還是不能輕易和他做那檔子事，得刁難刁難這個吃了太多“紅棗阿膠”的家伙。她決定不予配合，不主動到臥室，躺到那張原本屬于他倆的床上。對，決不主動！無論如何不能主動躺到那張床上，這是起碼的了?？刹恢鲃佑謺鯓?？等他來抱？抱也不行。她要聽他說“紅棗阿膠”的壞話，最好是說上一大籮筐，一直說到解氣為止。

洗澡間的水聲已經(jīng)沒有了，可另一股水聲從胡靜悅心里響起來了，很像快樂的吟唱，能把人唱得五迷三道。這個五音不全的家伙還在磨蹭什么呢？她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鸚鵡大概同情主子寂寞，突然叫了聲“早上好！”胡靜悅嚇了一跳，讓它小聲兒叫。鸚鵡扭頭看別處，一副委屈樣兒。胡靜悅心疼它，覺得自己不能有了前夫就冷落它，他不在的時候，多虧它給自己散心。她攏攏頭發(fā)，緩緩坐到沙發(fā)扶手上，和鸚鵡拉起了家常：

“這個人吧原來啥也不是，老爸當(dāng)年咋也不同意我和他搞對象。我爸心目中的女婿不是他這樣的。結(jié)婚那天吧，爸媽都哭了，只有我一個人傻呵呵笑。其實(shí)我家和他家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沒想到二十多年以后輪到這家伙踹我了。踹完就算了唄，今天你也看到了，他又跑回來耍流氓。?！鳌ザ欢?？就是不干好事兒。你想想，他相親相了一大把，惡心我一大圈，變成破鞋了跑回來，?！鳌?！你說我能依他嗎？”

鸚鵡不吱聲，一副怔忡樣兒。

“給我拿條褲衩！”羅邊疆在洗澡間喊。

“我家沒有你的褲衩！”胡靜悅摁著心口說。

“有。就在衣柜放著。去年搬東西的時候，有些內(nèi)衣沒拿。”

“自己拿！”

胡靜悅以為刁難了他，正得意呢，羅邊疆赤條條跑出來，拖著一地水印，熱氣騰騰直奔胡靜悅。胡靜悅剛站起來又頹然跌在沙發(fā)上，仰臉看前夫，眼里有憤怒有渴望。她拿他沒辦法，對方下身那劍拔弩張的東西鉆進(jìn)了她的心里。

胡靜悅的方寸亂了，想罵人吧，張不開嘴，不罵人吧，心里憋屈。怎么做都欠妥當(dāng)，真的是冤得慌。鸚鵡望著兩個人，老腔老調(diào)地說：“耍流氓。耍流氓。”

胡靜悅大笑。羅邊疆掄起胳膊，假裝打它。胡靜悅閃身護(hù)鳥：“講點(diǎn)鳥權(quán)吧，鳥也有說真話的權(quán)利！”

羅邊疆指著臥室說：

“少啰嗦，上床，干正事！”說完去拽胡靜悅。胡靜悅甩開他的手說：

“誰跟你有關(guān)系似的！”

“這輩子都跟我有關(guān)系！”

“我是你前妻知道吧？”

“今天就是跟前妻上床！”

胡靜悅想甩開他水氣未干的手，但沒真的用力?！皠e拉拉扯扯的！”這話連自己也覺得做作。

“這不是扯淡嗎！睡了二十多年，你每根汗毛和頭發(fā)絲兒都認(rèn)得我，放過你才是犯罪哩！”

“放屁！”胡靜悅脫口罵，立即聽出罵聲很黏膩，不像阻止像慫恿。羅邊疆顯然也聽出來了，手上加力了。羅邊疆何嘗不知道，稍加堅持，沒啥做不到。一個加力，一個頑抗，相持片刻，羅邊疆突然松開她。胡靜悅一怔，不明白怎么了?？吹角胺蚴掷鞯匕养B籠子拎到了墻角，胡靜悅臉紅了，知道戰(zhàn)場轉(zhuǎn)移了，誰說戰(zhàn)場一定得在床上。本來還想站起來和他對峙一陣，前夫突如其來的創(chuàng)意使她放棄對峙，準(zhǔn)備聽任擺布了。這就是女人哩，構(gòu)建半輩子的精神大廈，一瞬間土崩瓦解得稀里嘩啦。

拎到墻角的鸚鵡不服似地說：“耍流氓?！绷_邊疆又想氣又想笑，可這會兒顧不得收拾它了，他要收拾胡靜悅。只見他三下五去二把前妻的鵝黃色上衣脫掉，手伸到腰間解皮帶。前妻在罵，罵什么不要臉臉皮厚之類，羅邊疆不接茬兒，喘著粗氣，既像對鸚鵡又像對前妻：“我告訴你，咱倆這是王八對綠豆，幾十年前就看對眼了。你最好給我閉上鳥嘴，閉上眼睛，再胡說八道，擱微波爐烤了你！”鸚鵡活泛著腦袋說：“烤了你?！?/p>

鸚鵡的話不啻是一陣風(fēng)，把兩個微燃之物吹得更旺了。羅邊疆身體微顫，抱住胡靜悅一通亂親，胡靜悅嘴里還是唧唧噥噥地含糊不清，既像罵人，又像控訴，當(dāng)然，也像慫恿。她矛盾極了，語言與身體呈背道而馳狀：語言在遠(yuǎn)離，行動在迎合。

慌亂中的前夫已把前妻放平，整個過程并沒用太大的力量。

胡靜悅的肩膀比羅邊疆經(jīng)歷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輕，輕得不費(fèi)勁就捋順了。前妻眼里的醉意，很漂亮，久違的微醺回歸了。羅邊疆無數(shù)次想過這張臉，眼下這張臉真實(shí)地攤在眼前了。胡靜悅含著水波的眼眸跳蕩著渴望。

“你去……拿個……毛毯?！焙o悅發(fā)表投降宣言了。

“不會讓你受冷！”前夫一臉鄭重，恰似對俘虜?shù)泥嵵爻兄Z。

胡靜悅知道前夫沒撒謊，他摟她睡覺，別說春秋，就連隆冬也能捂出汗珠。她半閉著眼睛，屬于他倆的舊時代頑強(qiáng)閃回著，發(fā)夢囈似地念叨：“離婚了……不可以！離婚了……不可以！”

鸚鵡學(xué)舌：“離婚了。不可以。離婚了。不可以。”

“說你媽的鳥話！”羅邊疆不知在罵誰，瞟一眼鸚鵡，肢體動作繼續(xù)。

“我不會熬紅棗阿膠，飯菜做得不好，盡讓你受罪……”

“少說這些沒用的。她總有比不過你的地方?！?/p>

“啥地方比不過我呢，你倒是說說？”

“剖腹產(chǎn)疤痕……”

“不是一樣的？”

“她的那個地方我沒法正視，那地方是給人家生兒子的……你……是給我生女兒的?！?/p>

“男人也真太不是東西了！”

“我不說人家的壞話，你還不僵得跟木頭一樣?！?/p>

“滾一邊去！”

“叫誰滾一邊呢！你滾給我看看！”

胡靜悅躲著那雙眼睛。前夫使蠻勁，嫌她的貼身內(nèi)衣礙事，三把兩下給拽了，然后來了個餓虎撲食，沒有松口的意思了。胡靜悅掙扎幾下，隨即安靜下來，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嗅著熟悉的并不好聞的氣息，盯著眼前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手機(jī)響：“我在遙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渴望在自由地飛翔?！焙o悅抱怨道：“你又不是生意人，干嗎弄兩個手機(jī)添噪音嘛！”羅邊疆樣子很煩，卻不敢耽擱，欠起身子摸茶幾上的手機(jī)。

“‘紅棗阿膠’嗎？”胡靜悅問。羅邊疆“噓”了一聲，接聽。男人另一只手沒閑著，滑溜得魚兒似的在前妻身上游走，像給小貓小狗撓癢癢。羅邊疆上身懸空。胡靜悅喜歡這樣。倆人呈藕斷絲連狀。

“哦……我很快就回去?，F(xiàn)在還在山上吶。山里信號……不太好，別煩了好不好！”羅邊疆夸張地合上手機(jī)。胡靜悅覺得解氣，“紅棗阿膠”不值得嫉妒了，她是拴在羅邊疆繩上的螞蚱了。跟一個過了氣的女人較什么真呢！

合上手機(jī)，羅邊疆沙袋似地全身壓上，胡靜悅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羅邊疆一字一句地說：

“老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p>

“一年了。離婚紀(jì)念日。我覺得……這樣紀(jì)念那個日子……很有意義的?！?/p>

胡靜悅百感交集，想哭，撇著嘴罵，人都有病，都病得不輕！羅邊疆理解這話也是鼓勵，猛踏油門，用力打通一個熟悉又隱秘的隧道，讓默契的船駛向一個密謀的航道，泊進(jìn)久違的港。

胡靜悅像被羅邊疆焐熱的一條蛇，不再僵硬，不再對抗，通身變得軟綿，黏膩，膠皮糖似的把他黏得緊緊的，漸漸妥協(xié)在一個點(diǎn)上。胡靜悅滿眼生水，徹底不嫉妒了。

手機(jī)響：“哇噻，來電話了！哇噻，來電話了！”一陣緊似一陣，音量逐漸升高。胡靜悅推搡羅邊疆接電話。羅邊疆拿起手機(jī)看顯示，輕聲罵了句日他媽的不識眼色，接聽：“哦，你啊……嗯，我剛從看山老頭家出來，大概個把小時能回襄市。什么？你在樓下？哪個樓下？你知道我在……前妻家？你咋神出鬼沒的……我怕了你了！”羅邊疆變臉變色，捂著手機(jī)對胡靜悅說：“‘紅棗阿膠’在樓下，說看到我的車了?！?/p>

胡靜悅喪氣地攏攏頭發(fā)，扒開他，嘟囔人家是來捉螞蚱回家，說完揮揮手，示意他接著說。“唔……我和女兒她媽商量點(diǎn)事兒。什么？一分鐘下樓？你想讓我跳下去?。『煤煤?，馬上馬上！”

慌亂中，羅邊疆抓錯了衣服。胡靜悅無奈地?fù)u頭說：“褲子穿反了！照我說吧，這女人還算仁義，真要是壞女人，怕是會堵到床上抓我們個現(xiàn)行?！?/p>

“就她？抓誰現(xiàn)行呀？又沒跟她正式結(jié)婚。惹惱我就……”

“行了行了，你是……色厲內(nèi)荏。放松放松，看這臉上，沒一點(diǎn)兒肉還抖……抖什么抖！”胡靜悅幫前夫壯膽的聲音也在抖：“來……我?guī)湍惆选岩骂I(lǐng)翻好。哎喲扣子扣岔了。嗯……給她認(rèn)個錯。”

“我給她認(rèn)啥錯呀！”

“好了好了，別嘴硬了，該低頭時就低頭。告訴她，我倆啥事都沒有?？爝^年了，不能鬧，鬧背時?！?/p>

“知道了?！?/p>

羅邊疆拉開門，慌忙中絆倒了婚紗照，一只拖鞋蛻下，正好壓在漂亮新娘性感的脖子上?；琶μ痈Z的羅邊疆并不知道絆倒什么了，他已經(jīng)顧不得了。胡靜悅覺得脖子踩疼了，疼到心里了。

前夫什么也沒說，頭也不回地下樓了。

直到聽不見前夫的腳步聲，胡靜悅才把防盜門關(guān)上，疲憊地來到小客廳，甩手掌柜似的望著窗外的月亮。胡靜悅心緒散了，連月亮的角度變了也沒察覺，只管煞有介事地看。發(fā)現(xiàn)并沒看到月亮，胡靜悅趕緊調(diào)整目光去找，很快，在一碧如洗的夜幕一角，找到了汪出一團(tuán)水暈的月亮。胡靜悅想起一句詞，形容這時的月亮很合適：霞染的胭脂雨紛紛。琢磨片刻，胡靜悅的心也被雨淋濕。胡靜悅不許自己聽樓下的動靜，只許欣賞霞染的胭脂雨紛紛。很快，月亮在變形，變成兩只汽車大燈，與另一個汽車大燈對視，像兩個開戰(zhàn)斗士的瞳孔。他倆真的是臉貼臉的親密伙伴嗎？胡靜悅搖搖頭，苦笑一下，未必。沒準(zhǔn)是冤家找到了對頭，放債的找到了借債的。想到這兒，胡靜悅不對勁地笑了。一陣似有若無的汽車轟鳴，胡靜悅依稀看到一輛白車押解著一輛黑車駛出憩鳳小區(qū)，拖出一溜深灰色的煙塵。一前一后兩輛小轎車從天幕淡出。

天上地下靜得出奇。鸚鵡想不通了，剛才家里還攪得熱火朝天，咋突然安靜了呢？受不了這個，就在大客廳聒噪：“早上好。耍流氓?！?/p>

胡靜悅一驚，從月亮之上直接掉到601室。

“我看你是永遠(yuǎn)分不清早晚了！”

話一出口，胡靜悅覺得話重了，傷著鸚鵡了，于是帶著歉意，掰巧克力喂它，既是道歉也是討好，畢竟人家沒說錯話。鸚鵡一下一下啄著，吃得有章有法有滋有味。胡靜悅被鸚鵡的吃相打動，和緩了語氣說：“今天太晚了，我們就不回去了，讓你的她想你一個晚上吧。其實(shí)，明天見面也沒啥大不了嘛。你就安心陪我一個晚上吧？”

鸚鵡沒吱聲，作沉思狀，哲人似的。胡靜悅叉開手指，伸進(jìn)籠子捋鸚鵡的羽毛，一下一下地捋，壓低聲音，用商量的口氣說：“教你句新的——別往心里去！別、往、心、里、去?！丙W鵡晃悠幾下，依然沉思。胡靜悅想急不敢急，想怨不敢怨，用更加輕柔的聲音說：“乖，你說——別往心里去。也就五個字。只要你親口說出這五個字，我會真的不往心里去，今晚會好過許多。來，說一遍——別往，心里去！”

不知是字?jǐn)?shù)太多，還是鸚鵡存心，反正就是不開口。胡靜悅沮喪地嘆了口氣，不再堅持。猜想它是舍不得他，護(hù)著他，從前他對它很好?？炊W鵡無聲的報復(fù)，胡靜悅生氣了，而且越想越生氣，胸腔里的一股怒氣越聚越烈，推搡自己做一件事：提鳥籠子，舉過頭頂，猛地一摔，籠碎了，鳥食撒了一地，鸚鵡怪叫著，撲騰到墻根，瑟縮成一團(tuán)。胡靜悅一不做二不休，攆到墻角，像揪住逃竄的仇人，一只手掐住它的咽喉，一只手使勁拽毛兒，念念有詞：“讓你早晚不分！連句‘別往心里去’也不肯說！讓你早晚不分，連句‘別往心里去’也不肯說！”

鸚鵡瞳孔里的主子成了一輪瘋狂的月亮，出于保命的本能，迸出渾身的力氣討好：“耍流氓。早上好?！?/p>

胡靜悅怔住，松開手，望著奄奄一息的愛鳥，笑了，笑得腰也彎了，眼淚也出來了，吸溜著鼻涕說：“我又歇斯底里了。美麗多端的月亮，怎么才能學(xué)得像！”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