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
反水
王松
背景資料:
1934年冬,中央主力紅軍戰(zhàn)略轉(zhuǎn)移。國民黨軍隊攻入蘇區(qū)后,對蘇區(qū)人民進(jìn)行了滅絕人性的屠殺。他們糾集卷土重來的豪紳地主、流氓惡棍組織起“還鄉(xiāng)團(tuán)”、“鏟共團(tuán)”、“暗殺團(tuán)”、“義勇隊”、“挨戶團(tuán)”、“靖衛(wèi)團(tuán)”、“保安隊”和“搜山隊”等反動組織,對蘇區(qū)人民進(jìn)行瘋狂報復(fù),手段極其殘忍,駭人聽聞,從3歲兒童到89歲的老人均不能幸免。他們起初殺人以人頭計,報功請賞,后因殺人如麻,改以耳朵計數(shù)。曾以殘殺蘇區(qū)人民聞名的劊子手國民黨獨立33旅旅長黃振中,在寧都、瑞金、于都、興國、廣昌和石城等縣屠殺達(dá)數(shù)萬人。國民黨江西保安3團(tuán)團(tuán)長歐陽江一個晚上就屠殺500多名抗交糧食的瑞金武陽群眾,制造了著名的“武陽圍血案”。瑞金菱角山一夜活埋300多人,南門崗一次槍殺500余人,國民黨瑞金縣長鄒光亞在云龍橋下一次集體屠殺120余人。瑞金竹馬崗被殺害的人數(shù)以千計。在謝家祠和陳家祠,被害革命群眾的尸體堆積如山。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這一次“清剿”中,瑞金有18000人被殺;興國有2142人被殺,被捕6934人,逃亡3410人;于都被殺害3000余人,其中禾豐地區(qū)被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華品懋殺害的革命群眾達(dá)500余人,沙心地區(qū)全家被殺絕的有37戶;贛縣田村一地被殺94人,其中有14戶被殺絕;尋烏被殺害4520人,殺絕900戶;會昌被殺害972人;石城縣被殺的干部和群眾576人;廣昌被害1000余人;寧都被害的干部和群眾3378人;上猶縣被害干部達(dá)1466人。在敵人的血腥屠殺下,很多村莊被殺光,成了“無人村”,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1
隊伍開進(jìn)黑石口時天上響起滾滾的雷聲。雷聲很沉悶,似乎是從大山深處傳出的。深灰色的云彩像一團(tuán)團(tuán)濃重的煙霧將山頂籠罩起來,看上去如同天要塌下來。付大成背著大槍跟在隊伍后面,越往山口里走心情越沉重。付大成很清楚,再往前走會有一個丫字形的岔路口,往左面是一條上山的路,往右面則通向石坡村。但是,付大成斷定,湯營長是不會讓隊伍走左面的路上山的,現(xiàn)在隊伍正需要給養(yǎng),湯營長一定會去石坡村。
付大成想到這里,心更加懸起來。
付大成對石坡村很熟悉,當(dāng)年走村串街做殺豬營生時,經(jīng)常游走到這邊來。石坡村養(yǎng)豬的人家很多。這一帶山上有一種叫稻谷草的野菜,葉片汁多飽滿,豬吃了長膘很快,因此養(yǎng)豬并不需用太多的谷糠,每天只要去山上扯一筐稻谷草回來就能把豬喂得很肥。所以,石坡村的人家無論貧富,都會養(yǎng)一兩口豬。當(dāng)年付大成對石坡村里養(yǎng)的豬了如指掌,誰家的豬伢是幾時買的,應(yīng)該幾時出圈,心里都有一本賬,所以每次來石坡村就總要住上幾天,殺幾口豬再走。付大成殺豬并不收取太高的費用。付大成認(rèn)為收費高了沒有道理。豬是人家一把菜一把菜辛辛苦苦喂起來的,自己不過是幫著殺一下,怎么可以向人家多要錢呢?不過豬下水總還是要一點的。付大成每殺一口豬都要向主家討一些豬腸。一掛豬腸很多,付大成并不都要,有一點就足夠了。付大成喜歡一邊吃著豬腸子喝一點酒釀。在石坡村,江月芳的酒釀最好,不僅甘甜爽口也很勁道。當(dāng)初付大成就是因為買江月芳的酒釀,才注意到這個女人的。那一次付大成算錯了日子,來到石坡村沒有幾頭豬可殺,但一連幾天一直在下雨,就只好先住在祠堂里。一天下午,付大成閑著沒事,忽然想起曾聽人說,村里一個叫江月芳的女人釀的水酒最好,便想去買一些來喝。但摸一摸身上已經(jīng)沒有錢,想了想,便拎著一串豬腸子來到江月芳的家。付大成早聽人說過,江月芳是一個很不幸的女人,雖然才三十多歲,卻已經(jīng)守寡十幾年。當(dāng)初江月芳的男人去贛江上跑船,不小心跌進(jìn)水里淹死了。那時她剛生下兒子春良,硬是一個人將孩子拉扯起來。江月芳一個女人家自然做不動太多的事情,但她會釀水酒,她釀的水酒不僅在石坡村,就是走出黑石口也是很有名的,因此遠(yuǎn)近的男人都喜歡來她這里買酒吃。在那個下著雨的下午,付大成來到江月芳的家時,江月芳正在刷裝酒用的竹筒。江月芳釀的水酒要裝在竹筒里,這樣酒滲進(jìn)竹子,竹子的氣味再散到酒里,味道不僅純正還會有一股說不出的清香。江月芳正坐在門前用打來的泉水清洗竹筒,付大成就走過來。江月芳當(dāng)然也認(rèn)識付大成,知道他經(jīng)常來石坡村殺豬,于是抬起頭看看他問,買酒?
付大成說,買酒。
江月芳問買多少?
付大成嗯嗯了兩聲說,買……一竹筒。
江月芳笑一下,說,一竹筒有很多呢。
付大成說,那就……半竹筒吧。
江月芳應(yīng)了聲,就起身去裝酒。
付大成又說,我,嗯……身上沒錢。
江月芳站住了,慢慢轉(zhuǎn)過身看看他。
付大成說,這兩天殺豬,還……還沒收上錢來。
江月芳沒有說話,仍然看著付大成。
付大成低頭看一看自己手里拎的豬腸,對江月芳說,這串豬腸子,就抵酒錢吧。
江月芳搖搖頭說,我只收錢,不收豬腸子。
付大成張張嘴,一下沒了主意。
江月芳沒再說話,又沉了一下,轉(zhuǎn)身去打了水酒來,就從付大成的手里接過那串豬腸子走進(jìn)灶屋。時間不大,灶屋里就飄出煮大腸的腥臊香氣。江月芳將煮好的腸子端出來,放到一張小桌上,看看付大成說,你要喝酒,就在這里喝吧。付大成看看小桌上正在冒著熱氣的煮大腸,又抬起頭看看江月芳,嘴唇動了動說,謝……謝了。江月芳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說,你一個人住在祠堂里,又沒有鍋灶,到哪里去煮腸子呢。
付大成沒再說話,就坐下來一邊吃著大腸一邊喝起酒來。
2
直到幾年后,付大成再想起那個下著雨的下午,仍然覺得那是他喝酒最舒服的一次。在那個下午,他一邊喝著竹筒里的水酒,一邊嚼著韌香可口的豬腸子,聞著從灶屋里飄出的柴火氣味,聽著江月芳刷洗竹筒的聲音,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這樣一個四十多歲還一直孤身的男人從未體驗過的。這一次事后,付大成專門又找了一個下午來給江月芳送酒錢,而且特意又拎來一串豬腸子。但江月芳只接過酒錢,然后看了看這串豬腸子說,怎么,你拿我這里當(dāng)酒館了嗎,我只賣酒。付大成連忙解釋說,他拎來這串豬腸子是特意送給江月芳的,他是想感謝她,沒有別的意思。江月芳又看一眼付大成,輕輕嘆息一聲,就接過豬腸子轉(zhuǎn)身進(jìn)灶屋去了。這一次,付大成就又一邊喝著水酒,一邊嚼著韌香的豬腸子,感受到了那種說不出的溫馨,而且從這以后,他再來石坡村殺豬,就總要來江月芳這里喝酒。村里也曾有人打趣,問付大成說,你每次去江月芳那里只是喝酒嗎,還做不做別的事?付大成立刻很認(rèn)真地說,當(dāng)然只是喝酒,除去喝酒還能做什么呢?
付大成這樣說的確是心里話。
付大成每次見到江月芳,心里就會感到一緊一緊地發(fā)跳。江月芳雖然已經(jīng)快四十歲,但皮膚很好,模樣也很清秀,付大成在這樣一個女人的面前總是覺得自慚形穢。由于多年的殺豬生涯,付大成的身上總會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油膩膩的氣味,這種氣味連他自己也能聞到。付大成曾聽村里人說,江月芳是一個很愛干凈的女人,無論冬天還是夏天,幾乎每天都要洗澡。所以,付大成每次來江月芳這里之前,就總要先到村外的小溪里去把自己洗一洗,盡管他知道,身上的氣味就是再洗也無法洗掉,但他還是要認(rèn)真地洗,仔細(xì)地洗。曾有人偷偷告訴付大成,江月芳在村里對人們說過,按說她一個寡婦家,每天在家里向男人們賣酒已經(jīng)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再讓付大成這樣一個孤身男人經(jīng)常去自己那里喝酒,總擔(dān)心會被人們議論。但是,江月芳又說,付大成的確是一個很老實的男人,他去自己那里喝酒只是喝酒,從沒有過非份之想,更沒有過什么不規(guī)矩的舉動。付大成聽了這些話很感動。
其實,曾經(jīng)有過一次,付大成險些沒有把持住自己。
那是在一個夏天,付大成來到石坡村一口氣殺掉五頭豬,到傍晚時幾乎累得筋疲力盡。村里人見他辛苦,給了他一些豬腸子之后,就特意又給了他一葉豬肝。付大成殺豬掙到錢,又得了這樣一掛豬腸和一葉豬肝,心里自然很高興,于是就又來到江月芳這里。這時江月芳的兒子春良已經(jīng)去參加了擔(dān)架隊,這一晚剛好回來取衣服,于是就和付大成一起多喝了幾杯。到天黑時,春良趕著回?fù)?dān)架隊去了,付大成這時就覺出自己喝得有些多了。這時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將江月芳家的門前照得雪亮。付大成坐在門外的小桌跟前喝著酒,看到江月芳正在灶屋里燒水,灶膛里柴火映得她臉上一閃一閃的很紅,突然感到一陣心動。接著,他就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不知怎么就站起來,然后朝著灶屋這邊一步一步走過來。江月芳聽到聲音抬起頭,看看走進(jìn)灶屋的付大成問,有什么事。
付大成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江月芳。
江月芳一定是覺出了付大成的神情不對,突然愣了一下。
她說,你……先去喝酒吧,再過一會兒……水就燒開了。
付大成慢慢走到江月芳的跟前,睜大兩眼看著她。
江月芳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說,我給你泡些茵陳茶來。
她這樣說著就站起來,想朝灶屋的外面走。
付大成突然說,咱們兩人,一起過日子吧。
江月芳一下笑了,說,你喝酒……喝多了。
付大成搖搖頭說,我沒喝多,我說的是心里話。
江月芳沒再說話,抬腳就朝灶屋外面走。付大成看著她,突然跟過去猛一下就從后面將她抱住了。付大成感覺到江月芳的身上很柔軟,這種柔軟讓他渾身戰(zhàn)栗了一下。江月芳并沒有說話,她先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回過頭。付大成借著月光看到,江月芳的臉上竟然已經(jīng)滿是淚水。付大成立刻愣住了,兩只手一點一點松軟下來。
江月芳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
付大成這時已經(jīng)酒醒了,不知所措地看著江月芳。
江月芳又說,可是,我沒有辦法跟你一起過日子。
付大成問,為什么?
江月芳沉了一下,說,還是……還是不要說了。
付大成立刻說,不不,你一定要說。
江月芳又沉了一下說,就是……你身上的氣味。
付大成說,氣味?
江月芳點點頭說,我……實在不能忍受。
付大成連忙說,我以后,可以不再殺豬。
江月芳說,可是,你不殺豬又能干什么呢?
付大成想一想,一時竟也想不出自己除去殺豬還能干什么。
江月芳搖搖頭說,你……還是走吧。
付大成愣愣地看著江月芳。
江月芳又說,實話告訴你,就是現(xiàn)在,你這樣站在我面前,我聞到你身上的氣味都想嘔。江月芳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竟真的“哦”地嘔了一聲。
付大成沒再說話,轉(zhuǎn)身慢慢地走了……
3
一進(jìn)黑石口,路就更加難走了。
隊伍行進(jìn)的速度也漸漸慢下來。
在隊伍的中間還裹挾著一些男人和女人。這些人都用繩索拴在一起,男人一串,女人一串,跌跌撞撞地被端著大槍的士兵押解著。繩索拴在每個人的脖頸上,打的都是活結(jié)。這是湯營長發(fā)明的辦法,將繩索拴在脖頸上,再捆住兩手就無論如何都無法再逃脫,而在脖頸上打了活結(jié),只要稍稍走慢一點立刻就會被勒得喘不過氣來。湯營長很為自己的這個發(fā)明得意,他把這種拴人的方法稱為“拴賊扣”。這些男人和女人都是搜山時抓到的,當(dāng)然,男人有男人的用處,女人有女人的用處。湯營長在抓到這些人時已經(jīng)先為他們定了性,男人都是紅軍或游擊隊,女人則都是女紅屬或女蘇干。所謂女蘇干,也就是當(dāng)初蘇維埃政府的女干部。大家的心里自然明白,這樣一定性后面的事情也就名正言順了,抓到的男人送上去,按人頭可以獎勵五塊大洋。女人則另有更重要的用途,用湯營長的話說,保安團(tuán)都是后娘養(yǎng)的,要軍餉沒軍餉,要給養(yǎng)沒給養(yǎng),如果再不搞些女人慰勞一下自己就太虧了。因此湯營長帶領(lǐng)隊伍搜山,只要抓到女人一律認(rèn)定為女紅屬或女蘇干,這樣也就可以隨意處置了。
付大成跟在隊伍后面走著,抬起頭朝前面看了看。春良也被押在隊伍里。他的一條腿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但由于脖頸上被套了繩索就不得不踉踉蹌蹌地拼命往前走。春良是在天亮前被抓到的。當(dāng)時隊伍在一面山坡上搜索,發(fā)現(xiàn)了一片樟樹林。湯營長搜山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他知道在這樣的樹林里很可能藏有躲山的人,于是做了一個手勢,讓隊伍嘩地散開,就朝這片樹林包抄過去。付大成從沒打過仗,手里的大槍還是剛剛發(fā)下來的,于是心里一下就有些緊張。不過他聽劉長庚說過,在這種時候只要盡量彎下腰就不會有危險。劉長庚到保安團(tuán)的時間比付大成要長一些,所以經(jīng)歷的事情也多一些。劉長庚還告訴付大成,可不要小看那些躲山的老百姓,他們當(dāng)年都是鬧過紅的,哪怕是一個小孩子,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沖出來扎你一梭標(biāo)。這時付大成貓著腰,端著大槍一點一點靠近樹林。就在他躲到一棵樹后時,突然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從后面用胳膊勒住了。他想叫一聲,但只是哏地一下沒有叫出來,接著只覺喉嚨的地方一涼。他意識到,是一把尖刀按在自己脖子上了。
這時,一個低低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不要動!
付大成立刻就不再動了。
付大成曾聽劉長庚說過,如果遇到這種危險的時候千萬不要掙扎,否則只會更危險。付大成感覺按在自己脖頸上的尖刀稍稍松了一些,他趁機(jī)一回頭,立刻愣住了。他看到站在自己身后握著一把尖刀的人竟是春良。春良顯然也很意外,他并不知道付大成參加了保安團(tuán),于是睜大兩眼看著他,張張嘴似乎想說出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這時付大成已經(jīng)回過神來,連忙低聲說,你……快走!
春良朝左右看了看,附近的腳步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
付大成又推了春良一下說,往東面跑,那邊沒人。
春良又看了付大成一眼,就轉(zhuǎn)身朝東面跑去。
這時付大成立刻端起大槍。付大成自從拿到這條槍還從來沒有放過,他原本不會放槍,但這時沖著兩邊閉起兩眼一扣板機(jī),砰地一聲,竟然真的放響了一槍。正在附近的劉長庚和另幾個人立刻朝這邊趕過來,問付大成發(fā)生了什么事。
付大成指著西邊說,剛才有一個黑影,朝那邊跑了。
劉長庚朝西邊看一眼,只是哦了一聲,卻站著沒動。
這時東面突然傳來幾聲槍響,接著就是湯營長的叫罵聲。劉長庚幾個人遲疑了一下,相互看了看就朝那邊趕過去。時間不大,就見湯營長帶著幾個人舉著火把回來了。付大成借著火把的亮光看到,春良被推推搡搡地押回來。春良的腿上顯然受了槍傷,走路一瘸一拐的,額頭上還有一些血跡,看樣子是經(jīng)過了一番搏斗。湯營長走到一棵樹下站住了,讓人將春良帶到自己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問,你是干什么的?
春良面無表情地說,躲山的。
躲山的?
湯營長看著他歪嘴笑了。
既然是躲山的,跑什么?
春良說,怕被你們抓到。
湯營長搖搖頭說,我看你不像躲山的。
春良說,我就是躲山的。
湯營長說,躲山的這樣厲害?幾個人都按不住你?
春良就不再說話了,只是看著湯營長。
湯營長說,剛才有人看見了,你往草叢里扔了什么東西?
春良仍然沒有回答,索性做出不想再說話的樣子。
湯營長拔出手槍咔地掰開機(jī)頭,指著春良說,快說!
春良慢慢把頭別轉(zhuǎn)過去,看著遠(yuǎn)處漆黑的山林。
湯營長點點頭說,好吧,你現(xiàn)在不想說可以,會有地方讓你說的。
他這樣說罷示意了一下,就讓人將春良押走了。
付大成知道,春良鬧紅的時候一直在擔(dān)架隊,后來紅軍的大部隊撤走了,他就上山參加了游擊隊。但讓付大成沒有想到的是,春良竟然沒有走遠(yuǎn),就在這黑石口一帶的山上?,F(xiàn)在保安團(tuán)將他抓到了,后果自然可想而知。所以,付大成想,一定要尋找機(jī)會幫他逃走。但是湯營長顯然很重視春良,特意讓人將他拴在隊伍的最前面,這樣再想逃走也就更加困難。此時,付大成跟在隊伍后面又走了一陣,就緊走幾步朝前面趕過來。他看一看身邊的人沒注意,就將一個飯團(tuán)塞到春良的手里。春良由于腿上有傷,走路很艱難,所以兩手沒有被捆綁。他顯然是餓壞了,接過飯團(tuán)立刻塞進(jìn)嘴里,嚼也沒嚼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付大成朝左右看了看,又掏出一個飯團(tuán)塞給春良。春良又塞進(jìn)嘴里咽了。付大成低聲對春良說,前面拐過一個隘口快到石坡村時,隊伍會停下來休息,到時候我?guī)湍闾幼摺?/p>
春良苦笑了一下說,算了,不用了。
付大成睜大兩眼看看他問,為什么?
春良說,我的腿傷很重,跑不掉的。
付大成說,可以試一試。
春良說,不用試了,搞不好……會連累你。
春良說罷又看了付大成一眼,就朝前走去。
4
隊伍開進(jìn)石坡村時已是中午。
石坡村像一座墳?zāi)?,街上空蕩蕩的悄無聲息,看不到一個人影。顯然,人們都已躲到山上去了。湯營長咒罵著,讓手下人去挨家挨戶搜糧食或別的什么可吃的東西。但家家都是四壁空空,不要說糧食,連灶上的鐵鍋都已被搬走藏起來。幾個士兵不知從哪里找到兩頭半大豬,半拖半拽地拉過來。這兩頭豬都已經(jīng)餓得半死,肉皮像衣服一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湯營長一見立刻高興起來。湯營長很愛吃肉,搜山的時候?qū)嵲谡也坏饺猓B山上的老鼠都要讓人捉來剝掉皮煮著吃。這時,湯營長看一看這兩頭骨瘦如柴的半大豬,立刻讓人去把付大成叫來。湯營長吩咐付大成,這個下午不要再做別的事,就將這兩頭豬殺掉收拾出來。付大成應(yīng)一聲,就將這兩頭豬麻利地捆住四蹄,弄到一邊去了。
付大成一做起殺豬的事,心里立刻就踏實下來。
其實付大成當(dāng)初被保安團(tuán)的人抓來只是為了殺豬的。那時保安團(tuán)的人在村里抓到豬,并不知道該怎樣殺,有的時候在豬的身上連扎幾刀也扎不死,反而讓豬疼得流著血到處亂竄,最后不得不用亂槍打死。然后干脆將豬頭割下來,帶著豬毛把肉割成一塊一塊直接架到火上烤著吃。付大成也是偶然被湯營長的隊伍抓到的。一次湯營長帶著人從山上下來,在山路上迎面碰到付大成。當(dāng)時付大成的裝束并不起眼,只在身后背著一只籮筐,筐里裝著殺豬用的家什。但就在他從湯營長的身邊走過時,他的身上和籮筐里散發(fā)出的肉腥氣味立刻引起湯營長的注意。湯營長將他叫住問,你是干什么的?付大成看看湯營長的樣子,知道他是個當(dāng)官的,心里頓時有些緊張,吭哧了一下說,我是……殺豬的。
你是殺豬的?
湯營長立刻上下看看付大成。
付大成低著頭,說是。
湯營長連連點頭,說好啊,好啊好啊。
付大成抬起頭看一眼湯營長,摸不清他說的好是什么意思。
湯營長瞇起眼微微一笑說,我現(xiàn)在正愁找不到會殺豬的人呢!接著突然又把臉一沉說,到前面的村里抓一頭豬來,你殺給我看,如果不會殺豬我可就要殺了你!
付大成就這樣被帶到前面的一個村莊。湯營長命人去村里搜一搜,果然很快就抓來一頭豬。湯營長看看這頭豬,又看看付大成,然后點點頭說,好吧,你現(xiàn)在就把這頭豬給我殺了吧,晚上我要用豬下水下酒。湯營長這樣說罷,就讓手下人把豬給付大成拉過來。但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湯營長的手下一松手,那頭受了驚嚇的豬竟立刻朝旁邊竄去。湯營長沒有防備,險些被它撞倒。付大成卻不慌不忙地跟過去,伸腳朝這頭豬的一條后腿一駁,這頭豬立刻就被絆倒在地上。接著付大成走上前去,從籮筐里拿出一條繩索三下兩下就將這頭豬的四蹄捆住了。湯營長看了頻頻點頭,嗯一聲說,看你這樣子倒真像個殺豬的。
付大成捆好豬,直起身問湯營長,我殺了這頭豬……還有別的事么?
湯營長說,你殺了豬就沒有事了。
付大成問,我就……可以走了?
湯營長說對,你就可以走了。
付大成點點頭,立刻將這頭豬拎到一邊去,沒一個時辰就收拾干凈了。但是,當(dāng)付大成收起自己的家什,準(zhǔn)備走時,湯營長看一看他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豬頭、豬肉和豬下水,又朝旁邊的手下人看一眼。旁邊的人立刻走上來,用大槍將付大成攔住了。
付大成一愣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湯營長搖一搖頭說,我還不能讓你走。
付大成的臉立刻漲紅起來,說,你剛才答應(yīng)過的,我殺了這頭豬就可以走……
是啊,湯營長嗯一聲說,我剛才是這樣說過,可現(xiàn)在我又改主意了。湯營長很認(rèn)真地看看付大成說,你現(xiàn)在給我殺了這頭豬,可是以后再有豬怎么辦呢?
付大成張張嘴,一下不知該怎樣回答了。
所以,湯營長說,你以后就跟著我吧。
付大成說,我……不想當(dāng)兵。
湯營長說,那就不讓你當(dāng)兵,只讓你殺豬。
湯營長這樣說罷就轉(zhuǎn)身走了。
5
但是,湯營長這一次又食言了。
付大成剛剛穿上保安團(tuán)的黃軍服,就有人給他拿來一條大槍。付大成一見這大槍立刻說,我只管殺豬,不用大槍。但給他拿槍來的人卻說,湯營長說了,不殺豬的時候也要拿槍。付大成直到這時才明白,自己是被抓壯丁了。
在這個中午,付大成將這兩頭餓得半死的瘦豬拉到村外的溪邊,先把豬殺了,然后就開始一點一點地收拾。褪豬毛要用熱水,但村里已經(jīng)找不到鐵鍋,無法燒熱水。不過付大成還另有辦法,付大成不用熱水也一樣可以把豬毛褪得很干凈。付大成一邊收拾著這兩頭瘦豬,心里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情。隊伍一開進(jìn)石坡村,湯營長就開始在祠堂里審問剛剛抓到的人,皮鞭、棍棒、刀割、火烤,哇哇的慘叫聲響徹整個村莊。付大成知道,湯營長這樣審問是另有目的的?,F(xiàn)在隊伍缺少給養(yǎng),所以搜山抓到的人不可能都帶在身邊,要先確定下來,哪些是真的紅軍、游擊隊或蘇區(qū)干部,哪些只是普通百姓。這樣確定之后,只把紅軍、游擊隊和蘇區(qū)干部帶走,因為后面還有審問價值,而普通百姓則統(tǒng)統(tǒng)就地殺掉。如此一來,被殺掉的人也同樣可以按紅軍、游擊隊或蘇區(qū)干部充數(shù)報上去,也就同樣可以領(lǐng)到每個人頭五塊大洋的賞金。所以,隊伍開進(jìn)石坡村之后,付大成尋找了一個機(jī)會悄悄告訴春良,湯營長審問他時,千萬不要說自己只是普通百姓。春良不明白,問為什么。付大成就對春良說了湯營長這樣審問的真正目的。但春良聽了想一想,卻堅決地?fù)u搖頭說,不行,自己絕不能這樣說。
付大成不解,問為什么。
春良說,如果自己不承認(rèn)是普通百姓,也就等于向敵人承認(rèn)了自己是游擊隊,而自己是在黑石口的山上被抓到的,這樣一來也就暴露了游擊隊的行蹤??墒牵洞蟪蓪Υ毫颊f,你如果說自己是普通百姓,立刻就會被殺掉,這個湯營長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春良聽了笑一笑說,殺掉就殺掉吧,我從鬧紅那天起就不怕被殺掉。
這時,付大成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眼看著春良就這樣被湯營長殺掉。他想到這里,就扔下手里的殺豬家什朝村里的祠堂走來。付大成走進(jìn)祠堂時,湯營長正在審問春良。春良的腿傷看上去很重,一條褲管已被血染紅了。湯營長盯著春良說,你現(xiàn)在說實話還來得及。春良說,我說的都是實話。
湯營長說好吧,那我就再問你一遍,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春良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上山采藥的。
湯營長說,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有半夜上山采藥的嗎?
春良說,我是白天上山的,天黑迷路了,才困在山上。
湯營長笑了,說,你這樣的當(dāng)?shù)厝?,會在山上迷路嗎?/p>
春良就不再說話了。
湯營長點點頭說,好吧,你可以再想想。
湯營長這樣說罷,就讓人將春良押走了。
湯營長似乎有些累了,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一回頭看到了正站在臺階下面的付大成,于是問他有什么事。付大成正在心里想著怎樣救春良的事,突然被湯營長這樣一問,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想了一下就隨口說,豬……都收拾出來了。
湯營長聽了哼一聲,朝他揮揮手。
付大成就趕緊從祠堂里出來了。
6
付大成回到村外的小溪邊,發(fā)現(xiàn)收拾好的兩頭瘦豬都已被湯營長的手下人弄走了。他先將殺豬用的家什在溪里清洗了一下,想了想,索性脫掉衣服跳進(jìn)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一連幾天趕山路鉆山林,身上已被汗水漚得發(fā)黏,這時在溪水里一洗頓時感到渾身清爽。付大成從水里上來穿上衣服,正要轉(zhuǎn)身回村,忽聽小溪對面的竹林里有人哎了一聲。付大成立刻站住了,抬起頭朝對面望了望,并沒有看到人。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轉(zhuǎn)身剛要走,竹林里又有人哎了一聲。這一次付大成聽準(zhǔn)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想了想,就放下手里的家什跳到對岸,朝竹林這邊走過來。竹林里傳出一陣聲響。付大成突然愣住了,他看到,竟是江月芳從竹林里走出來。付大成連忙向四周看了看,上前一把又將江月芳推進(jìn)竹林。他低聲對江月芳說,這種時候,你怎么回村來了?
江月芳說,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你半天了。
付大成問,有事?
江月芳說,有事。
付大成問,什么事?
江月芳說,回去說吧。
江月芳說著就要拉付大成去自己家。
付大成立刻說,現(xiàn)在去你家太危險。
江月芳說走吧,我自有辦法。
付大成只好跟著江月芳朝她家走來。
付大成從江月芳臉上的表情看出來,她看到自己穿著保安團(tuán)的軍服并沒有顯出意外。他有心向江月芳解釋一下,自己參加保安團(tuán)只是被抓的壯丁。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
江月芳家靠近村邊,這里稍稍僻靜一些。付大成過去雖然經(jīng)常來江月芳這里喝酒,但每次來只是坐在門外,并沒有進(jìn)過屋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江月芳的這間土屋竟還暗藏著一個閣樓。這間土屋從表面看只是稍顯高一些,并沒有什么特殊,但在墻角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假煙道,鉆進(jìn)這個煙道一直爬上來,就可以進(jìn)入屋頂?shù)膴A層。這個夾層有半人多高,通風(fēng)透氣很好,而且從外面絲毫看不出任何痕跡。付大成跟隨江月芳爬進(jìn)這個夾層,看到地板上鋪著一張竹席,席上有竹枕,旁邊還有幾件手使的東西。江月芳告訴付大成,這個夾層還是當(dāng)初鬧紅時兒子春良幫她做的,為的就是有一天遇到什么不測,可以用來藏身。現(xiàn)在這夾層果然派上了用場,她每天白天出去躲山,晚上就悄悄回來住在這夾層上。
這時,付大成發(fā)現(xiàn),江月芳臉上的表情有些異樣。她看著自己,似乎有什么話要說,但只是張張嘴卻沒有說出來。這樣沉了一下,她說,你……等一下。
她這樣說罷就又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江月芳又上來,將一支竹筒放到付大成的面前。付大成看看這支竹筒,又看看江月芳。江月芳沒有說話,又轉(zhuǎn)身去拿出一小盤腌筍。
江月芳說,我釀的水酒……只有這些了。
付大成看看江月芳說,我身上……沒錢。
江月芳沉了一下說,錢的事,就不要說了。
付大成說,你剛才說有事……究竟什么事?
江月芳說,你先喝酒吧,喝了酒再說。
付大成搖搖頭說,你不說,我不喝。
江月芳看他一眼,說,那你就別喝。
付大成輕輕喘出一口氣,只好打開竹筒,將水酒倒進(jìn)碗里,端起來喝了。付大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到江月芳的水酒了,這時突然喝下去,立刻感到身上轟地一熱,接著,似乎全身的筋骨都松展開了。江月芳又為他倒上一碗。付大成又端起來喝了。付大成就這樣接連喝了幾碗水酒,漸漸地就感覺有些輕飄飄起來。這時,他只覺江月芳的一只手像一片樹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這只手很輕,很柔,如同一陣風(fēng)在皮膚上拂過。然后,這只手只輕輕一扳,付大成就慢慢地仰身躺到竹席上了。付大成感覺自己的衣服被解開了,接著,另一個光滑冰涼的身體就朝自己壓上來。他閉著眼,輕輕哦了一聲,兩只手就摟住這個身體,一下一下地?fù)崦?。他聽到江月芳在自己的耳邊呼吸著,噴出的氣息吹得他耳廓癢癢的。
他說,我……剛又殺了豬,你不怕身上的氣味么?
江月芳沒有說話,只是用身體一下一下地回答著。
付大成又說,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究竟……什么事?
江月芳突然在付大成的身上停下來。接著,付大成就感覺到,有幾滴冰涼的東西落到自己的身上。付大成激靈一下,立刻從竹席上坐起來。
他明白了,江月芳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
他說,這件事……我原打算先不對你說的。
江月芳說,這樣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對我說呢?
付大成說,我想……等把事情辦好,再告訴你。
江月芳立刻睜大眼說,你……已經(jīng)想好要幫我?
付大成點點頭說,在這種時候,我當(dāng)然要幫你。
付大成這樣說著,突然又愣了一下。他朝江月芳的身上看了看,問,你對我這樣,就是為了……讓我?guī)湍悖拷路紱]有說話,埋下頭去又抽泣起來。付大成不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江月芳這樣抽泣了一陣,才慢慢抬起頭說,我只有……春良這一個兒子……
付大成又用力看一看江月芳,就起身下閣樓去了。
7
付大成想了一個下午,到傍晚時就又來到村里的祠堂。
湯營長將準(zhǔn)備押去城里的人都關(guān)在祠堂里。付大成知道,這時在祠堂門口站崗的應(yīng)該是田在興。田在興和劉長庚是同鄉(xiāng),而付大成與劉長庚的關(guān)系很好,因此,田在興平時跟付大成的關(guān)系也就比別人更近一些。在這個傍晚,付大成來到祠堂門口,果然看到田在興正抱著大槍坐在門前的石杵上,于是走過來壓低聲音對他說,我想……進(jìn)去一下。田在興看看周圍沒有人,輕聲對付大成說,這里關(guān)的都是要犯,你可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付大成點點頭說,這我知道。
田在興問,你又要去看那個打傷腿的人?
付大成一愣說,你……怎么知道?
田在興哼一聲說,在路上,我看到你塞給他飯團(tuán)了。
付大成連忙說,這話可不敢亂說的。
田在興沒說話,朝付大成歪了一下頭。
付大成又朝周圍看了看,就趕緊進(jìn)祠堂去了。
湯營長審問春良還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所以,春良被單獨關(guān)在享堂旁邊的一間小屋里。付大成過來敲了一下門。春良的臉就在門上的小洞里出現(xiàn)了。付大成朝四周看了看,掏出一把紅薯干塞進(jìn)門洞,又遞進(jìn)一支裝水的竹筒,然后輕聲說,我剛才去你家了。
春良連忙問,我媽……怎樣?
付大成說挺好,你放心吧。
春良又問,她……知道了?
付大成嗯一聲,說知道了。然后想了一下,又說,你現(xiàn)在不要說自己是紅軍游擊隊,也不要說自己是普通百姓,不管湯營長怎樣問,只是什么話都不要講。
春良問,為什么?
付大成說,你如果承認(rèn)自己是紅軍游擊隊,擔(dān)心會暴露隊伍的行蹤,可要說自己是普通百姓,就立刻會被處決,你什么都不說,湯營長就拿你沒辦法。
春良問,今天下午,審問的那些老百姓呢?
付大成沉一下說,都已經(jīng)押上山去處決了。
春良就慢慢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這時前面享堂的院子傳來一陣腳步聲。付大成連忙又向春良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他記住自己剛才說過的話,然后就匆匆朝前面走去。走過享堂的大門時,迎面碰到湯營長的衛(wèi)兵。湯營長的衛(wèi)兵看看付大成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付大成支吾了一下說,來找……湯營長。
湯營長的衛(wèi)兵說,湯營長在旁邊的跨院。
付大成應(yīng)一聲,就趕緊從享堂里出來了。
付大成來到街上,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先讓自己鎮(zhèn)定了一下,然后就朝跨院這邊走過來。他已在心里想好了,現(xiàn)在如果想保住春良的命,至少不要讓他立刻被處決,就必須讓湯營長知道,春良并不是一個普通百姓。但是,如果直接告訴湯營長春良是游擊隊也就等于出賣了他,那樣他雖然不會立刻被處決,后面反而更加危險。付大成曾親眼見過湯營長的手下人是如何處置紅軍和游擊隊的,他們殺人的方式想一想都讓人不寒而栗。所以,付大成經(jīng)過一番考慮,就決定對湯營長說得模棱兩可一些。
他這樣想好之后,就朝旁邊的跨院走來。
湯營長正坐在跨院里的一棵樟樹底下,面前的桌上擺著付大成下午剛剛收拾出來的豬下水,此時正散發(fā)出一股鹵煮的香味,旁邊還有一壺水酒。湯營長一邊吃著一根豬腸子,一邊喝著碗里的水酒,手上和嘴上都是油汪汪的。付大成走過來并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湯營長放下酒碗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付大成,看看他問有什么事?
付大成說,我來……是想向您報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湯營長聽了立刻將手里的豬腸子扔到桌上,說,說吧。
付大成說,有一件事,我還一直沒有來得及向營長說。
湯營長皺皺眉不耐煩地說,你快說吧,究竟什么事?
付大成似乎又遲疑了一下,然后才說,就是那個……打傷腿的年輕人。
哦——湯營長立刻站起身,朝付大成走過來,這年輕人怎么回事?
付大成說,他……確實不是普通百姓。
湯營長問,是什么?紅軍……游擊隊?
付大成搖搖頭說,都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
付大成說了兩個是,一時也想不出究竟應(yīng)該說春良是什么。
他又想了一下,說,這樣說吧,當(dāng)初我來這一帶殺豬,曾有一次碰到這個年輕人,他把我?guī)нM(jìn)一個大院子,連著殺了兩口豬,可后來一直沒給錢。
湯營長立刻問,是給他自己家殺的豬?
付大成很肯定地說,不是,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出出進(jìn)進(jìn)都是人。
湯營長頓時來了興趣,問,這么說……他是個蘇干?
付大成連忙說,也不是,他不像是那個院子里的人。
湯營長不耐煩了,皺起眉問,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付大成說,要我看,他是幫蘇區(qū)政府做事的人。
湯營長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對,如果他幫蘇區(qū)政府做事,就肯定是一個蘇干。這樣說著又哼一聲說,我早就看出他不像個普通百姓么!好,太好了!一個蘇干能值六塊大洋呢!
湯營長這樣說著,端起酒碗一口氣喝下去。
8
付大成從跨院里出來時,感到自己通身是汗。
付大成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一件大錯特錯的事,這件事錯得幾乎要將春良的性命送掉了。春良確實曾讓付大成去給鄉(xiāng)蘇維埃政府殺過兩頭豬,而且也確實沒有給錢。那一次是中秋節(jié),鄉(xiāng)蘇政府準(zhǔn)備殺兩頭豬給區(qū)蘇政府送去,然后再由區(qū)蘇政府統(tǒng)一送到部隊去慰勞紅軍。但當(dāng)時春良對付大成說,手頭一時沒錢,暫時先記在賬上。付大成聽了還有些不太高興,說自己殺豬從不賒賬。春良卻說,蘇維埃政府是不會賴賬的,再說付大成經(jīng)常來這一帶殺豬,下次再給也是一樣的?,F(xiàn)在付大成不知怎么竟將這件事想起來。付大成原以為自己很聰明,他不說春良是紅軍或游擊隊,也不說他是蘇干,只含混地說他曾幫鄉(xiāng)蘇政府做過事。他認(rèn)為這樣說了春良的身份就會模糊起來,湯營長就會既不認(rèn)為他是普通百姓,也不認(rèn)為他是鄉(xiāng)蘇干部。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湯營長一聽他這樣說,竟立刻就認(rèn)定春良是一個蘇干。付大成當(dāng)然知道,如果春良被認(rèn)定是蘇干就會更加危險,因為蘇干還不像紅軍和游擊隊,沒有任何審問價值,所以只要抓到送上去立刻就會被殺掉。
付大成站在街上,感覺自己的手心已經(jīng)攥出汗來。
付大成慢慢走出村外,來到溪邊。付大成這些年已經(jīng)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每遇到一件不知該怎樣辦的事情,就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靜靜地想一想。他要先讓自己的頭腦清醒起來,只有這樣才能準(zhǔn)確地權(quán)衡利弊,也才能想清楚應(yīng)該如何去做。但是,付大成在溪邊坐了一陣,卻怎么也想不出能有什么辦法。春良被關(guān)在祠堂里,衛(wèi)兵看管得很嚴(yán),而且他的腿上還有傷,所以,如果想幫他逃走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他不逃走,就只能等死。
付大成想到這里,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時,付大成忽聽對面的竹林里有動靜。他抬起頭,看到江月芳從竹林里探出頭,正在朝自己招手。他連忙起身朝竹林那邊走過去。這是一片新長出的竹林,枝葉很茂密。付大成跟隨江月芳來到竹林深處一塊巨石的后面,江月芳急切地問,見到春良沒有,他怎樣。
付大成遲疑了一下才說,見是見到了,他……腿上受了傷。
江月芳一聽連忙急切地問,傷得怎樣,重不重。
付大成說,重倒不重,只是……走路有些困難。
江月芳就不再說話了,低下頭不停地流起淚來。
付大成看著流淚的江月芳,心里像被兩只手狠狠地擰來擰去。他很心疼面前的這個女人,他不想讓她這樣傷心。他想說一句安慰她的話,但想了想,卻又不知該說什么。他原打算將剛才的事告訴江月芳,然后和她一起商量一下,看后面的事情該怎樣辦。但這時他卻改變了主意,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江月芳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一定會更加不知所措,這樣一個女人,在這種時候除去流淚是想不出任何辦法的。
于是,他只是伸出手在江月芳的肩上撫了一下。
他說,你……只管放心吧,這件事……有我呢。
江月芳立刻停止了哭泣,抬起頭,看著付大成。
付大成點點頭,又說,我會想辦法的。
江月芳問,你有……什么辦法?
付大成慢慢蹲下來,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陣,然后對江月芳說,我現(xiàn)在說的話你聽清楚,在溪邊那塊黑石頭的底下藏著一串豬腸子,那是我中午殺豬時特意留下的,你現(xiàn)在把它拿回去煮一煮,另外在閣樓里還有半竹筒水酒,也把它準(zhǔn)備好,我一會兒要用。
江月芳聽了有些奇怪,問,你……要這些干什么?
付大成沒再說話,就起身朝竹林外面走去……
付大成的心里已經(jīng)想出一個辦法。
當(dāng)然,在這個時候,這也只能是惟一的辦法。
付大成決定先去找劉長庚。付大成曾經(jīng)聽人說過,就在他來保安團(tuán)之前不久,劉長庚剛剛出過一件事。就因為這件事,險些要了劉長庚的性命。那一次是湯營長帶著隊伍開到梅河邊的上竹村。劉長庚是上竹村人,但除去他的同鄉(xiāng)田在興,營里幾乎沒有任何人知道。當(dāng)時上竹村一帶游擊隊活動很頻繁,湯營長率領(lǐng)隊伍搜山時,經(jīng)常遭到游擊隊的伏擊。所以,湯營長一到上竹村就將沒有來得及躲到山上去的老幼村民都集中到街心的祠堂里,在墻的四周架起木柴,然后放出話去,說是如果山上的游擊隊不下山投降,他就要每天殺兩個村民,殺到第三天,放一把火將祠堂里的村民全都燒死。就這樣,當(dāng)湯營長殺到第六個村民時,游擊隊的人就下山了。當(dāng)時下山的有四個人,為首的自稱是游擊隊長,叫劉長年。湯營長一見抓到了這么多的游擊隊,而且竟然還有一個游擊隊長,自然大喜過望。于是當(dāng)即就押上這幾個人,準(zhǔn)備去城里請賞。但是,就在這天晚上,當(dāng)部隊在梅河邊扎營時,劉長年竟帶著那幾個游擊隊員跳進(jìn)梅河逃走了。當(dāng)時負(fù)責(zé)看守的正是劉長庚。湯營長帶人沿著河邊追了一陣,沒有找到蹤影,回來之后惱羞成怒之下就命人將劉長庚捆起來吊到樹上。直到這時,湯營長才知道了劉長庚竟然就是上竹村人,接著突然又意識到,那個游擊隊長叫劉長年,而劉長庚叫劉長庚,他們兩人是不是兄弟?就這樣一番嚴(yán)刑拷打之后,劉長庚終于承認(rèn)了,劉長年的確是他的親叔伯兄弟。但劉長庚卻矢口否認(rèn)自己有意放掉劉長年等人。劉長庚說,他跟劉長年雖然是親叔伯兄弟,但已經(jīng)多年沒有來往,況且他也深知劉長年是怎么回事,就是再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將他放走。湯營長見再也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原想將劉長庚殺掉,但再想一想正是用人之際,而且這時抓壯丁已經(jīng)越來越困難,于是就將劉長庚留下了??墒撬雷镳堖^,活罪不免,為了殺一儆百,就命手下人當(dāng)著全營人的面將劉長庚的兩只耳朵割下來。當(dāng)然,大家的心里都清楚,湯營長割劉長庚的兩只耳朵其實還另有目的,按上級規(guī)定,每殺掉一個紅軍、游擊隊或蘇干,可以獎勵幾塊大洋,而去上面請賞的憑據(jù)就是耳朵,每兩只耳朵算一個人。湯營長這樣割掉劉長庚的兩只耳朵,剛好可以去上級那里領(lǐng)到幾塊大洋。
劉長庚就這樣,從此失去了兩只耳朵。
付大成知道,劉長庚一直對湯營長心存怨氣。他在一次喝酒之后曾對付大成說,總有一天,他會尋找一個機(jī)會將湯營長一槍崩掉。當(dāng)時付大成聽了立刻驚出一身冷汗,提醒劉長庚說話當(dāng)心,對他說,這樣的話如果被湯營長的心腹聽去了可不得了。劉長庚卻拿過大槍嘩地一拉槍栓說,這年月誰怕誰,真到打仗的時候子彈可不長眼,砰地一槍打死一個,你知道是哪條槍管里射出的子彈?所以,付大成這時想,這件事如果找劉長庚應(yīng)該最合適。付大成在這個傍晚找到劉長庚時,劉長庚剛剛下崗回來,正蹲在破廟里端著一只破盆喝粥。付大成走過來拉了他一把。劉長庚抬起頭看看付大成。付大成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劉長庚就放下破盆跟著付大成出來了。走到破廟外面,劉長庚問付大成,有什么事。
付大成并沒有回答,領(lǐng)著劉長庚徑直朝村邊江月芳家走來。
9
這時天已漸漸黑下來,村邊的竹林只剩下一個輪廓。江月芳已經(jīng)煮好了豬腸子,正在燒水。江月芳家的柴灶當(dāng)初曾被春良改造過,煙道經(jīng)過一間暗室,這樣做飯時外面就看不到一絲炊煙。劉長庚跟著付大成一走進(jìn)江月芳家,聞到一股很香的肉味立刻一愣。這時江月芳端著煮好的豬腸子從灶屋里出來,一見付大成又領(lǐng)來一個穿黃軍服的男人也愣了一下。
付大成連忙對她說,沒事,這是自己兄弟。
付大成說著,就拉劉長庚在小桌前坐下來。
江月芳將豬腸子和水酒都端到桌上來。
付大成使了個眼色,江月芳就出去了。
劉長庚看一看出去的江月芳,又看一看桌上。
他說,兄弟你有事,就說吧。
付大成端起酒碗說,先喝酒。
劉長庚就端起碗和付大成一起把酒喝了。
付大成放下酒碗,看看劉長庚,就把心里想好的事對他說出來。劉長庚聽了并沒有表示出意外。劉長庚的兩只耳朵被割掉之后,只剩了兩個肉贅兒。這時,他的這兩個贅兒微微抖動了幾下,然后說,既然這樣,那就干吧。但想了一下又說,不過……只咱兩個人,還是有些勢單力薄。付大成點點頭說,我也這樣覺得,所以才想跟你商量。
劉長庚說,拉上田在興吧。
付大成一聽劉長庚提到田在興,稍稍遲疑了一下。
付大成說,田在興雖然也是兄弟,可這種事,他……
劉長庚說,他應(yīng)該可靠。
劉長庚告訴付大成,田在興是一個不善表達(dá)的人,平時有事總是喜歡裝在心里,但他嘴上雖不說,心里卻跟湯營長結(jié)下過很深的仇怨。付大成聽了有些意外,問是什么仇怨。劉長庚說,就在他的耳朵被湯營長割掉之前不久,田在興也曾出過一件事。田在興是下竹村人。下竹村也在梅河邊,離上竹村很近。田在興家祖輩都在梅河上撐船,為做木材生意的北方商人向山外運木材。后來到田在興的父親這一輩,就專門以打漁為生。所以,到田在興二十歲時,他父親就為他尋了一個同樣是船家的女兒,叫佟水妹。但佟水妹的父親是為別人做長途販運的,這樣撐著船去山外一次,至少就要半年才能回來,因此佟水妹一家也就跟隨她父親漂泊不定。再后來佟水妹家的這條船又被紅軍征用,要經(jīng)常去運送各種物資,所以田在興和佟水妹的婚事也就這樣耽擱下來。紅軍的大部隊撤走以后,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起來。田在興的父親原本和佟水妹的父親商量好,想盡快將他們兩人的婚事辦了,但就在這時田在興突然被保安團(tuán)抓了壯丁,于是婚事就又一次擱置下來。出事是在一個深秋。在那個深秋,田在興跟著湯營長的隊伍開到梅河邊。這時湯營長已將搜山的范圍逐步擴(kuò)大,認(rèn)為這一帶不僅是山民,梅河里的船家也曾為紅軍和蘇區(qū)政府做過事,因此也要清查。就在這時,就將佟水妹家的船找到了。佟水妹的父親不僅為紅軍運送物資,還曾在鄉(xiāng)蘇政府里做過事,所以經(jīng)下竹村民團(tuán)的人指認(rèn),立刻就被抓起來。也就在這時,湯營長突然發(fā)現(xiàn)了佟水妹。湯營長在搜山和清剿的過程中,所到之處對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從不放過。但他這一次看到眉目清秀的佟水妹,心里卻立刻另有了打算。湯營長一直盯著保安團(tuán)副團(tuán)長的位置,卻又苦于找不到在上司面前立功表現(xiàn)的機(jī)會,所以,他這一次就想把佟水妹當(dāng)成一件禮物送上去。這件事最先是劉長庚知道的。劉長庚當(dāng)然很清楚田在興和佟水妹的關(guān)系,于是就趕緊將此事告訴了田在興。田在興聽了先是大吃一驚,但接下來也沒了主意。湯營長的脾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僅性情暴戾,心狠手辣,而且他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但盡管如此,田在興也不能眼看著自己還沒過門的女人被湯營長當(dāng)成禮物給上司送去。于是,他一咬牙就來找湯營長。他對湯營長說,自己就是這下竹村人。湯營長這一次竟然沒有發(fā)脾氣,看看他問,那又怎樣?田在興說,所以,這村里的很多人,都是他的親戚。
湯營長聽了微微一笑說,那些蘇干,也是你的親戚嗎?
田在興被這樣一問,立刻張口結(jié)舌了。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他只好又硬著頭皮說,他說的是佟水妹,這佟水妹是他的本家妹妹。不料湯營長一聽田在興這樣說卻立刻笑了說,好啊,好啊好啊,如果她是你的本家妹妹,以后真當(dāng)了團(tuán)長太太你可就要沾光啦,只要她在團(tuán)長面前說句話,你弄個排長連長當(dāng)當(dāng)都說不定呢!田在興原本就不太會說話,這時被湯營長這樣一說更加不知該說什么了,但他想了想,還是說,您就……放過她吧。
湯營長笑一笑,反問道,你說,讓我放過她?
田在興點點頭,說是。
湯營長問,為什么?
田在興說,因為……她是我妹。
湯營長說,就因為她是你妹,我就要放過她嗎?
田在興一下又不知該怎樣回答了。
湯營長心平氣和地說,你以為,你在我面前很有面子嗎?
田在興張張嘴,看著湯營長。
湯營長從腰間拔出手槍,掰開機(jī)頭,在田在興的面前晃了晃說,從現(xiàn)在起,你如果再跟我提這件事,我就一槍崩了你,聽懂了嗎?
田在興點點頭,說聽懂了。
就這樣,第二天,佟水妹就被湯營長送到城里去了。
劉長庚對付大成說,那一次事后,田在興曾大病過一場,后來還開過兩次小差,第二次開小差被抓回來之后,湯營長命人將田在興裝進(jìn)一只竹籠,沉到水塘里足足有半袋煙的時間,等再將他從塘里弄上來時,他已經(jīng)被灌得順著嘴角流水。所以,劉長庚說,田在興的心里也跟湯營長結(jié)了很深的仇,這一次如果拉他一起干,他一定會答應(yīng)的。
付大成聽了點點頭。兩人就從江月芳的家里出來。
付大成和劉長庚來到村外的溪邊。劉長庚想了一下對付大成說,你就等在這里,我去找田在興,先跟他把這件事說一下,然后我們兩個再來這里找你。劉長庚這樣說著,看了付大成一眼,沉了一下又說,如果到下半夜,我還沒回來……就說明是出事了,你趕緊另做打算。付大成聽了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劉長庚就匆匆地走了。
10
劉長庚是將近半夜時回來的。付大成已在溪邊等得有些著急。他看到跟在劉長庚身后的田在興,心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劉長庚顯然已將所有的事情都對田在興說了。付大成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都已經(jīng)打了綁腿,扎上武裝帶,看上去渾身上下很利落。
付大成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帶著他們兩人一起朝對面的竹林里走去。
來到竹林,付大成看一看田在興。
劉長庚對付大成說,我都已對他說過了。
田在興點點頭,問付大成,咱們怎樣干?
付大成稍稍沉一下,說,咱們這一干,可就沒有退路了。
田在興嗯一聲說,這個……我知道。
付大成說,所以不管事情成與不成,后面只能往前闖了。
田在興說,那就闖吧。
劉長庚對付大成說,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兩人都沒有拿槍,再說干這件事,好像也不用槍。付大成點點頭,說對。然后就從腰后拔出一把尖刀。這把尖刀是半月形,看上去像一張鋒利的鐮。這是專門用來殺豬的,只要將刀尖插進(jìn)豬的喉嚨,用力一挑,就可以直接將心臟挑破。這時,付大成用這把尖刀將自己右手的食指割破,把血滴在裝酒的竹筒里,然后把刀遞給劉長庚。劉長庚和田在興也都照著付大成的樣子做了。付大成就拿起竹筒喝了一口,又讓劉長庚和田在興每人喝了一口,然后說,咱們以前是兄弟,現(xiàn)在喝了血酒,以后就更是兄弟,這一次事成自然不用說,如果沒成,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劉長庚的兩個耳贅兒微微抖動了幾下,看看付大成,又看看田在興,然后說,那就干吧,這樣的日子……我早就過夠了,賴死還不如拼死!田在興顯然想起了佟水妹,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眼淚卻流出來。付大成拍拍田在興的肩膀,就將自己的計劃對他們兩人說出來。
付大成的計劃很簡單。他考慮到湯營長的身邊有幾個貼身衛(wèi)兵,如果三個人就這樣直接去找他恐怕很難接近,于是就決定先讓一個人去找湯營長,將他引出來,這樣即使他的那幾個衛(wèi)兵跟在身邊,在外面將他干掉也會容易一些。但是,讓付大成沒有想到的是,他雖然謀劃得很周全,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覺得田在興畢竟膽小,有些懦弱,擔(dān)心他殺人時會手軟,于是就讓他去引湯營長,后面的事情由自己和劉長庚來干。然而,也正因為田在興膽小懦弱,其實讓他去引湯營長出來是最不合適的,這也就為后面埋下了隱患。
付大成對劉長庚和田在興說出自己的計劃之后,又看了看他們兩個人。
劉長庚點點頭說,我看,應(yīng)該沒問題。
田在興也點頭說,那就……這樣干吧。
付大成說好,那咱就開始干!
他這樣說罷,三個人就走出竹林。來到溪邊的岔路口,付大成又拍了一下田在興的肩膀,然后就和劉長庚朝江月芳家的方向走去。田在興看看他們兩人的背影,轉(zhuǎn)身朝村里走來。
11
保安團(tuán)的隊伍都駐扎在破廟里。只有湯營長,是住在村里的溫富家。
溫富是石坡村最大的財主,全村的農(nóng)田幾乎有一半是他家的。在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還蓋有一座三進(jìn)的寬大院落。這一次湯營長的搜山隊伍開過來,溫富自然遠(yuǎn)接高迎,于是就將自己最外面的一進(jìn)院子騰出來,讓湯營長居住。湯營長雖然性情暴戾,卻是一個狐疑猜忌而且非常謹(jǐn)慎的人,他讓幾個貼身的衛(wèi)兵和自己住在一起,自己住正房,幾個衛(wèi)兵都住在廂房,而且每晚都要有人站崗。在這個晚上,湯營長吃著豬下水多喝了幾杯水酒,所以早早就睡下了。田在興來到溫富家的院子外面時,發(fā)現(xiàn)大門口有人站崗。他立刻站住了,正在心里想著該怎樣對站崗的衛(wèi)兵說,衛(wèi)兵卻已經(jīng)看到了他,立刻朝他喊一聲,問有什么事。田在興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說,我有……緊急情況,要向湯營長報告。
衛(wèi)兵說,營長已經(jīng)睡下了。
田在興聽了哦一聲,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但衛(wèi)兵這時卻領(lǐng)會錯了他的意思。衛(wèi)兵以為田在興一聽說湯營長睡下了,就不想再報告,準(zhǔn)備回去。衛(wèi)兵想一想,恐怕自己耽誤了軍情會被湯營長怪罪,于是又想了一下說,你,你……先等一等,我去跟營長報告一下。這樣說罷就趕緊進(jìn)去了。
時間不大,衛(wèi)兵又出來說,營長讓你進(jìn)去。
田在興就這樣跟著衛(wèi)兵走進(jìn)溫富家的院子。正房里已經(jīng)亮起燈。田在興在門外喊了一聲報告,湯營長說進(jìn)來,田在興就走進(jìn)屋來。湯營長顯然剛從床上起來,身上披著軍服,腳上趿著鞋。他一邊點燃一支煙一邊問田在興,有什么情況?田在興瞄了湯營長一下,就將事先想好的一套話說出來,他說,他剛才去村外時,發(fā)現(xiàn)村邊有一戶人家亮著燈。湯營長一聽立刻轉(zhuǎn)過臉來盯住田在興。湯營長帶著隊伍開進(jìn)石坡村以后,除去溫富一家,還沒有看到過一個人。他立刻問,你進(jìn)去看了嗎,這戶人家有什么人?
田在興說,只有……一個女人。
女人?
湯營長一聽越發(fā)來了興趣。
田在興說,所以……我趕緊回來報告。
湯營長立刻將手里的香煙扔到地上,一邊系著軍服的衣扣扎著皮帶說,走,帶我去看看。這樣說著又對聞聲從廂房里出來,正站在門外的衛(wèi)兵說,你們也跟我一起去!幾個衛(wèi)兵應(yīng)一聲,立刻去拿了槍,就跟隨湯營長和田在興一起朝村外走來。這時湯營長一邊走著,腳步就漸漸慢下來,他不時地朝走在身邊的田在興看一眼。田在興已經(jīng)感覺到了湯營長在用一種奇怪眼神看自己,但臉上竭力不動聲色,只是低頭走著。
就這樣又走了一陣,湯營長突然問,你的槍呢?
田在興愣一下說,槍……放在廟里了。
湯營長問,你這樣去,就不帶槍嗎?
田在興張張嘴,一下沒有說出話來。
湯營長站住了,看著田在興問,你剛才,去村外干什么?
田在興沒有想到湯營長會這樣問,支吾了一下,沒有回答上來。
湯營長又問,你今天晚上,上崗了嗎?
田在興說,上……上崗了。
湯營長問,在哪上崗?
田在興說,村里祠堂。
湯營長盯著田在興問,你既然是在村里的祠堂上崗,去村外干什么?
這時田在興的臉上已經(jīng)變了顏色,跟著汗就流下來。湯營長朝跟在身邊的衛(wèi)兵看一眼。幾個衛(wèi)兵立刻過來按住田在興,就用繩索將他捆綁起來。但是,就在衛(wèi)兵捆綁田在興的時候,田在興突然從地上一挺身跳起來。他這時就像變了一個人,看上去勇猛無比,趁著幾個衛(wèi)兵一愣的時間,伸腿朝湯營長猛地一掃,緊跟著就掏出一把匕首撲過來。田在興這一連串動作非常流暢,而且準(zhǔn)確有力,以致那條腿在掃過來時都掛著呼呼的風(fēng)響。但湯營長的身手畢竟也很敏捷,就在田在興的那條腿猛地一掃又朝自己撲過來的一瞬,他一縱身跳起來,然后順勢朝田在興的腰上一蹬,田在興騰騰騰騰地向前跑了幾步就撲倒在地上。一個衛(wèi)兵跟過來,掄起槍托用力朝田在興的頭上砸下去。但是,這一下砸得力量太大了,只聽叭地一聲脆響,田在興的腦袋就被砸開了,一股鮮血和腦漿立刻噴濺出來。湯營長走過來踢了踢,田在興趴在地上已經(jīng)不動了。湯營長抬起頭朝那個衛(wèi)兵罵了一聲,想了想,就又朝村邊趕來。
12
村邊江月芳的家里果然亮著燈。
在漆黑的夜里,燈光顯得很亮。
湯營長帶著幾個衛(wèi)兵走過來,看到屋里透出的燈光稍稍停了一下。他想了想,又朝身邊的幾個衛(wèi)兵使了一下眼色。這時,跟隨湯營長來的一共有三個衛(wèi)兵。這三個衛(wèi)兵立刻散開,在屋子的周圍搜尋了一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情況。于是湯營長又做了一個手勢,讓兩個衛(wèi)兵留在外面,然后就帶著其中的一個衛(wèi)兵朝屋門這邊走來。屋門開著,燈光像水一樣從屋里泄出來。湯營長發(fā)現(xiàn)屋里沒有人,只有一只裝水酒的竹筒放在桌上,旁邊還有一盤豬下水。湯營長一腳邁進(jìn)來,正朝屋里巡視,突然感覺自己的脖子被人從后面勒住了。
湯營長用力掙扎著一回頭,發(fā)現(xiàn)竟是付大成站在自己的身后。
付大成的臉上像豬肝一樣漲得通紅,他由于長年殺豬,練就了一身的氣力,湯營長立刻就感到渾身動彈不得了。與此同時,跟隨湯營長進(jìn)來的那個衛(wèi)兵也被劉長庚控制住了。這時湯營長已經(jīng)感覺到,付大成這樣做并不是脅迫自己,而是直接就想要自己的性命,因為他此時看到,付大成的手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付大成的確沒打算跟湯營長說任何話,直接就將這把尖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也就在這時,湯營長猛地使出渾身氣力,回手也給了付大成一下。付大成正用胳膊用力勒住湯營長的脖子,這時突然感到前胸像被什么東西用力頂了一下,只覺一陣悶悶的疼痛。但他此時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因為外面的兩個衛(wèi)兵聽到屋里的動靜已朝屋里撲過來。付大成將手里的尖刀用力在湯營長的脖子上一抹,只聽嚓地一聲,一股鮮血就噴出去,幾乎噴到迎面撲來的衛(wèi)兵的臉上。付大成扔下湯營長的尸體,就在那個衛(wèi)兵撲到自己面前的一瞬,他突然掄起尖刀朝這個衛(wèi)兵的喉嚨扎去。這個衛(wèi)兵已經(jīng)看到了迎面扎來的尖刀,但由于巨大的慣性收不住腳,就這樣迎過來,刀尖哧地就從脖頸扎進(jìn)去。付大成的手腕又用力一擰,就將這個衛(wèi)兵像殺豬一樣地殺掉了。這時劉長庚也已將那兩個衛(wèi)兵解決掉。但他受了傷,肩膀上被劃開一道半尺多長的血口子。付大成走過來,從衛(wèi)兵的尸體上撕下一條軍服,為劉長庚包扎了傷口,兩個人就抬起湯營長的尸體朝村里的破廟走來。
這時付大成突然感到很累。身上已經(jīng)滿是濕淋淋的血水,搞不清楚是自己的,還是從湯營長的尸體上流出來的。劉長庚拖著湯營長的兩條腿走在后面,也已經(jīng)步履踉蹌跌跌撞撞。兩個人就這樣走到破廟跟前站住了,相互看了看,突然用足全身的氣力轟地一下撞開廟門就沖進(jìn)去,與此同時將湯營長的尸體扔在當(dāng)院。劉長庚一個箭步竄過去抓起一條大槍,嘩地拉開槍栓大喝一聲:都別動——躺在廟里地上的人還正都熟睡著,這時一聽叫喊爬起來,發(fā)現(xiàn)劉長庚正渾身是血地端著一條大槍站在當(dāng)院,接著就看到了同樣渾身是血的付大成。付大成彎腰抓起湯營長的尸體,在眾人面前舉了舉又砰地扔到地上,大聲說,湯營長已經(jīng)死了!
付大成的話音剛落,廟里頓時亂起來……
付大成和劉長庚從破廟里出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兩人走了幾步,劉長庚的兩眼突然盯在了付大成的身上,他定定地看了一陣,又用手指了指,卻沒有說出話來。付大成低頭看一看,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胸前正插著一把匕首。這把匕首插得很深,外面只還露出一個把柄,在這把柄上,正有一股黏稠的血汩汩地冒出來。付大成慢慢抬起頭,沖劉長庚笑了笑。他說,兄弟,你去告訴江月芳吧,她的兒子春良……可以回家了……
他這樣說罷,兩條腿像突然折斷一樣,身體就癱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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