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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是個夏天早上,李松開著一輛老式的大型吉普車離開地拉那,前往南方海濱城市吉諾卡斯特。吉普的副駕駛位置上坐著迪米特里·楊科,后排的座位和貨箱里裝載著五十箱上海第四制藥廠生產的抗生素注射針劑。山地的公路上坑坑洼洼,車上的東西裝得又很重,所以吉普車一直搖搖晃晃速度不快。在一些黑白戰(zhàn)爭電影片里,人們經??吹揭恍┘哲囅襁@個樣子進入了敵人的埋伏圈。
迪米特里·楊科是個禿了頭的老藥劑師,當時的職務是阿爾巴尼亞國家藥品檢驗局的副主任。前一天,楊科打電話要李松去他辦公室見他。他告訴李松南方省份吉諾卡斯特出現(xiàn)流行性肺炎,急需大量的抗生素針劑。可是那里醫(yī)院的庫存已經用完,又沒有經費去采購價格昂貴的歐美產的抗生素。迪米特里·楊科問李松是不是可以幫點忙,發(fā)送一部分青霉素針劑給吉諾卡斯特醫(yī)院,貨款過幾個月等他們得到衛(wèi)生部下?lián)艿慕涃M以后再還。李松那時在地拉那做藥品生意已有三年,和楊科經常打交道,知道他是個老狐貍。他以前多次對李松說要幫助他把藥品賣給地拉那國家總醫(yī)院,事實上李松知道他和一家希臘的藥品公司有合作,暗地里在打壓李松進口的中國藥品??刹还茉趺礃?,人家是國家藥品檢驗局的二把手,李松總得給點面子。再說吉諾卡斯特醫(yī)院雖然遠了一點,畢竟還是國家的醫(yī)院,賒點賬問題不會太大。所以李松說:“好吧,我倉庫里還有三十箱青霉素,先給你拿去用吧!藥品怎么發(fā)送?他們什么時候來拿?”楊科說:“事情緊急,明天你是否可以開車直接送過去?我要親自跟著你的車子去一趟?!崩钏芍罈羁剖羌Z卡斯特人,心想:莫非是他要回老家看老母親,才編了個事兒讓他開車送他回吉諾卡斯特去?他心里正嘀咕著,聽得楊科說:“你知道吉諾卡斯特醫(yī)院藥房主任是誰嗎?是伊麗達。這些藥是要交給她的,伊麗達會在那里等著我們的?!本瓦@句話,讓李松不吭聲了,心里愉快了起來。第二天裝車的時候,他裝了三十箱青霉素后,又加裝了十箱慶大霉素、十箱先鋒霉素。
吉諾卡斯特在阿爾巴尼亞的最南端,緊挨著希臘邊境,離地拉那有三百多公里。車子開過都拉斯港口之后,公路邊就能看到藍得刺眼的亞得里亞海的海面。阿爾巴尼亞中部平原的風景非常漂亮。田野上有豐饒的莊稼,有許許多多的果樹園,而平原盡頭的山巒則呈現(xiàn)一片光禿禿的褐色,不時會出現(xiàn)一座中世紀的石頭城堡。李松沉浸在撲面而來的景色中。他還是第一次自己開車去阿爾巴尼亞南部,可對一路上的景物卻有一種親切的熟悉感。在他的少年時期,看過許多阿爾巴尼亞故事片,電影里的風景和人物已經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李松心里一直還有一種甜甜的感覺,因為楊科說過伊麗達將會在那里等著他們。楊科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他的大禿腦袋耷拉著,睡得很沉,好像回故鄉(xiāng)的路途讓他感到特別的放松。過了很久,楊科醒了過來,問李松幾點了,李松說一點鐘了。楊科說剛才自己一直在做夢,夢見了自己和早已去世的父親還有很多祖先在一起。楊科說這個夢逼真極了,好像真的一樣。他說著說著又睡了過去。
下午五點鐘左右,迪米特里·楊科又醒過來了,這個時候吉普車靠著海邊開行,空氣里都能聞得出海洋的氣味。車子又轉進了一條山路,漫山遍野是濃綠的橄欖樹林,一條清澈又湍急的引水渠伴隨著公路蜿蜒下山。楊科說這條引水渠是吉諾卡斯特的飲水水源。公路從山上一下來,就快到目的地了。果然,從山陰處轉出來,就看到遠方山谷中浮現(xiàn)出來的吉諾卡斯特城在夕陽照射下閃閃發(fā)光。也許是因為距離還比較遠,這個城市看起來像是海市蜃樓一樣虛幻。
吉諾卡斯特雖然已經可以看到了,可要開車進城里,卻彎彎繞繞又走了好多路。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李松才逼近了黑壓壓的城墻,終于看到城墻下的城門洞。沒有城門,但是有一道路障,邊上有幾個背著沖鋒槍的人在把守。李松看到一個人穿著警察的制服,還有一個卻戴著德國鬼子的鋼盔。戴鋼盔的人舉手讓李松把車停了下來。李松把車窗放下來,那人伸過頭來,一看見李松,吃了一驚,喊了起來:“怎么是個中國人?”
楊科下了車,和他們說了一通話,他們看起來還是很友好的。他們把攔路桿抬了起來,讓車子進去,但是卻讓他們在城門口內的小操場上停一下,接受檢查。他們說前些日子對面山上邊境那邊一個極端民族主義的武裝組織襲擊了阿爾巴尼亞這邊的村莊,所以最近這里戒備很嚴,進出車輛都要查。李松看到那個戴鋼盔的人在打開吉普車后蓋時摸著沉重的青霉素針劑的包裝箱,說:“這么沉啊!里面不會是炸藥吧?”不過他明顯是開玩笑,邊上的人都笑嘻嘻的。檢查過后,楊科問哪里可以打電話,警察說城門下邊左側那個咖啡店里有電話,在那里喝咖啡的話就可以免費打電話的。那個戴鋼盔的人自告奮勇帶他們去。他摘下鋼盔后,原來也是個禿頂,頭皮光溜程度和楊科差不多。
楊科的電話是打給伊麗達的,說已經到了,正在城門底下喝咖啡。伊麗達說自己馬上來,讓他們等她。李松在一邊聽到話筒里傳出她的聲音,只覺得陣陣激動。楊科和戴鋼盔的人喝過一杯咖啡后,建議再來一杯葡萄燒酒。他們說得很投機,還要了好幾個煮雞蛋下酒。在兩個禿頭一起剝著和他們腦袋一樣光溜的煮雞蛋之際,李松獨自走出了咖啡店,在外邊的小操場踱著步。李松看著操場上那條通向城里的路,想著過不了多久,伊麗達就會從這里出現(xiàn)了。
城門口的小操場不是很大,地面上鋪著鵝卵石。這個時候月亮已經升起,照得小操場發(fā)出銀色的亮光。他看見操場中央部分出現(xiàn)了一個赭色的五芒星的圖案,而在五芒星圖案之上,還有一個人形的光影,呈現(xiàn)出一種非現(xiàn)實的景象。在地中海沿岸國家,五芒星是戰(zhàn)爭和死亡的象征,而這個神秘的月光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李松穿過操場,因為對面有一棵高大的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棵樹亭亭如蓋,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李松來到了樹下,發(fā)現(xiàn)這是一棵阿爾巴尼亞常見的無花果樹。只是這棵樹特別地高大,而且很健壯。接著,李松看到了樹下有一座雕像,是一座少女的雕像,五芒星上的神秘人影就是因為她擋住了月光投射而成的。由于天黑,李松看不出這是大理石的還是青銅的。他在雕像前待了一會兒,瞳孔慢慢開大了些。他能看見少女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臉上帶著堅毅的微笑,這個剎那間的印象立刻深深烙在了李松的心底。盡管他不懂雕塑,也沒看得很清楚雕像的細部,不過他相信這不是古希臘的女神,而是一個現(xiàn)代的雕像。
當李松從操場回到咖啡店的時候,看到伊麗達已經來了,和楊科以及那個戴鋼盔的警察坐在一起。伊麗達看到李松進來,眼睛發(fā)出了光彩。李松能感覺到她久別重逢后的那種歡快和傷感。她微笑著,用英語和李松說:“想不到你會來這里,你還好嗎?一路上開車很辛苦吧?”她和李松握手,但沒有像親熱朋友那樣擁抱他。
“還不錯,你怎么樣?我們有半年多沒見面了吧?”李松說。
“有那么久嗎?時間有那么快嗎?”伊麗達說。
“要不是楊科說是你的藥房急需藥品,我不會自己開車把藥送來的?!崩钏烧f。
“楊科真可愛,謝謝楊科。要不我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見到你呢。”伊麗達說。
他們在咖啡店里吃了一些東西,起身開車前往城里的旅館。安排李松住下后,楊科被他的一個親戚接走了。伊麗達說她也得走了。這個城市很小,什么事全城很快都會知道,所以她這么晚了不能陪他了。她說明天白天再來和他見面,他可以多睡一會兒,因為路上很辛苦。告別的時候,她飛快地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等他們都走了,李松才覺得這個旅館有多么破敗。旅館的結構很高大,看起來沒有什么客人來住,好多房間的玻璃窗都破了。他的房間里面有四張床鋪,可上面都沒有被褥。房間里沒有洗手間。李松在走廊上找到一個木盆,端著木盆到樓下一個水池里打了一盆水擦臉洗腳。然后,他和衣躺在那張沒有被褥的床上,可是越躺越覺得腦子很清醒,沒有辦法入睡。他起來走到陽臺上,拖了一張椅子過去,點起了一根香煙。
這個旅館所處的地勢比較高。從陽臺上望去的下方,應該就是城市了。但李松睜眼所見的只是幾盞時隱時現(xiàn)的昏暗的燈火,因為這個時候起霧了。我現(xiàn)在是在哪里呢?是在一個陌生的阿爾巴尼亞城市里嗎?李松自問著,這種時空迷失的感覺總是讓他好奇。這個城市里住的是些什么人呢?他們是怎么生活的?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伊麗達也在城內的某個屋子里。當然還有楊科。楊科現(xiàn)在一定在他老母親的腳邊聽她講他童年的故事吧?李松不會去多想楊科,他想的是伊麗達。過來的一路上他幻想著到了這里之后和伊麗達的相遇一定會很銷魂的,可是他卻被一個人拋在了這間破敗的旅館里。
他看著霧氣中偶爾顯出的昏黃的燈光,心想:伊麗達是在哪盞燈下呢?也許她的房間里燈關了,也許她睡覺了,她會在睡著之前想起我嗎?哦,要是她偷偷跑出來,來到這個陽臺下面,對我吹一聲口哨那該多好!可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這個時候也許她的身邊睡著她的新男友,一個滿身長著黑毛的家伙。李松的呼吸急促起來,把煙掐滅了。
這時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因而產生到外面走一走的沖動。他穿起了衣服,走出了旅館。在他面前的這條路,左邊是下坡,右邊是上坡。他選擇了上坡的路??墒亲吡艘欢沃?,路沒有了。前面是一條沿著石崖盤旋的石頭臺階,借著月光,還能看得清光滑的石階。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頭臺階,現(xiàn)在他終于看見了城市的內部。有許多高低不一的石頭房子建在狹窄的路邊。這里沒有路燈,偶爾,有的店家門口點著一盞樣式古老帶燈罩的煤油燈,閃耀著中古時代的光芒。他在小街上走了一段,看著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變長。前面有個老年人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李松怕那個老人看見一個中國人會吃驚,就貼著墻的陰影快步走了過去。即便這樣,他還是能感到那個老人在他走過去后,停下步子回過頭來看著他。
他終于看見了一個小餐館。這個餐館做的烤雞、蕓豆湯同樣有著中古時代的風味。那個戴著菊花帽藏在燈影里的老板娘極像是倫勃朗的一幅肖像人物。店里的青年侍者曾經在地拉那大學音樂系學吹長笛,不過這個晚上他好像對足球更有激情。當時正是世界杯足球賽前夕,他一再問李松喜歡哪個隊,哪個隊會得冠軍。李松用英語和他聊了一些這個城市的歷史,也說了一些中國的事情。青年侍者說很多年以前這里有過一些中國人。有一次中國國家足球隊來了,在這里和阿爾巴尼亞國家隊一起集訓了一年多時間。
李松腦子里還記掛著城門口那個無花果樹下的少女雕像。李松問他知不知道那是誰。他想了想,好像沒把握。他過去到柜臺那邊問了那個倫勃朗畫像里的菊花帽老板娘,然后回來告訴李松這個雕像是紀念一個少女游擊隊員的。這是二戰(zhàn)時期的事,當時德軍占領了吉諾卡斯特。這個少女地下游擊隊員是負責和地拉那方面聯(lián)系的機要員。由于叛徒的出賣,她被德軍逮捕。德軍用盡所有的辦法審訊她,她始終沒有泄露一點機密。最后,德軍就是在那棵無花果樹上活活吊死了她。當時她才十八歲。那座雕像就是她,像座上的題字是霍查寫的。后來霍查所有的東西都銷毀了,只有這座雕像上的字,人們沒有動手抹去它。
當天晚上,躺在這個空空蕩蕩、又冷又濕的旅館里,李松睡得很不踏實,腦子里老是晃著那個少女雕像,并且和伊麗達的形象交織在一起。她在他不安的夢境里不是個石像,而是個一直在飛快跑動的戰(zhàn)士。
經過一夜斷斷續(xù)續(xù)的夢,李松在天剛剛發(fā)亮時就醒來了。他走到了旅館外邊,城市從黑夜的面紗中顯現(xiàn)出來了,他看到了就在不遠處有一個高高的石頭城堡。這個時候晨光彌漫,一頭白色的母牛不聲不響地從他面前走過。李松朝著城堡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一條通向城池的陡峭的通道。當他登上城堡頂部,吉諾卡斯特城全部呈現(xiàn)在他的眼底。這是一個完全用白色石頭建成的城市,坐落在巨大的環(huán)形山坡上。那些白色的屋頂有的是圓形的,有的帶著尖頂,在晨光里閃閃發(fā)亮。李松呆呆地看著這個好似童話一樣的城市,心里抑制不住地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多年以前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城市。真的,當他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這個城樓的城堞和近處一個帶拱頂?shù)耐だ榷际悄敲吹氖煜?。這怎么可能呢?他坐了下來,一群鴿子飛了起來,連這群鴿子看起來也是那樣的熟悉,他確實在某個時間見過這群繞著城市飛行的鳥。
李松在城堡上待了將近一個多小時,才回到了旅館。這個時候伊麗達已經在旅館門口等著他了。昨天晚上見到她是在昏暗的燈光下,還有那么多人在一起,所以她看起來很不真實。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看到她是那么富有生氣。她金色的短發(fā)、典型的希臘式臉蛋和眼睛,在幾千年前的希臘古瓶里都已經畫下來了。不過她的身材并不是很好,這一點李松早就很清楚,她的腿不夠長,背部也不是很直,好像小時候營養(yǎng)不夠,發(fā)育得不是很充分。但李松已經看習慣了,正因為這樣她才是伊麗達。伊麗達穿了一條帶黑點的白色襯衣,花布的長裙。這套衣服她以前經常穿,所以李松心里馬上產生了極其親切的感覺,他相信伊麗達是為了他才穿起了這套服裝的。伊麗達在這天早上見面時輕輕地擁抱了他一下,她的氣息鉆進了他的心里面。她總是用英語和李松說話,盡管李松已經會說一點基本的阿爾巴尼亞語了。
伊麗達帶來一個蓋著毛巾的籃子,里面有烤得松軟的面包和放在熱茶壺里的咖啡。伊麗達把一條餐布攤在一個茶幾上,把面包和咖啡放在茶幾上,讓李松趁熱吃了。
“是你做的嗎?”李松喝了一口滾燙的咖啡,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覺。
“不,是我媽做的。”伊麗達說。
“是這樣的啊,你媽都還好嗎?”李松說。他腦子里馬上出現(xiàn)了一個頭發(fā)斑白、個子瘦小的阿爾巴尼亞婦人。伊麗達在他的公司上班的時候,她的母親不時會來看看女兒。李松相信她的目的其實是要提醒他,不要碰她女兒?!八芎?。她知道你來了很高興,說隔天要請你到家里來做客呢?!彼f。
“是嗎?她真是個好人?!崩钏烧f。
“你喜歡我們的城市嗎?你這么早就起來在外面跑了?!币聋愡_說。
“伊麗達,剛才我在城樓上看到了城市,好像我以前到過這個城市一樣。那種感覺非常強烈?!崩钏烧f。
“是嗎?那說明你喜歡上了這個城市?!币聋愡_說。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只是覺得這個感覺太逼真了?!?/p>
“也許,這是一種心靈的感應吧。有一種現(xiàn)象叫Deja-ve(視感),你會發(fā)現(xiàn)你所見到的事情事先在你意識里出現(xiàn)過的?!?/p>
“不知道,反正我覺得我是回到了一個我去過很多次的地方?!崩钏蓤猿种f。
吃好了早餐,李松從停車場開出了車,把車緩慢地開進了城市。路非常狹窄,又是上下起伏,路面是石頭鋪成的,已經磨得很光滑。當吉普車拐進一條很長很長的下坡路時,李松心里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這真是太奇怪了,他甚至還出現(xiàn)幻覺,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輛德國納粹的軍車,路的兩邊有兩排端著沖鋒槍的德國鬼子一步步走來。李松看著路邊那些用層層重疊的石片作為屋頂?shù)姆孔?,突然,眼前出現(xiàn)一個景象:一個女游擊隊員在屋頂上飛奔,子彈把她身邊的石片打得飛濺起來,她像鹿一樣踩著屋頂繼續(xù)飛奔,李松只覺得心跳急促了起來。
“到了,停車吧。”伊麗達說。
“這是什么地方?”李松問。他顯得神情緊張。
“這里是楊科的老家,我們得接他走的?!币聋愡_說。
李松把車停了下來,他看到路邊的屋前有一口水井。不是像中國那樣的水井,是一種用唧筒提壓的封閉水井。一個老人用陶質的水甕來打水,幾只公雞氣勢洶洶走來,井邊有幾個婦女在繡花,李松知道有一種著名的阿爾巴尼亞十字繡花。連這樣的場景,李松也覺得十分熟悉。楊科從里面出來。他的氣色不很好,臉色灰白,腿瘸得比往常厲害了些。他說自己的腿越來越麻,腦里的血栓似乎很麻煩了。
帶上了楊科之后,他們開車前往醫(yī)院。醫(yī)院在城市后面的山里,他們在一條沙石路上開了一陣,拐進了山洼,進入了一排帶拱頂?shù)慕ㄖ_@里有一個開放的園地,種植著一大片茂盛的石榴樹,石榴樹的花正瘋狂地開著,血紅血紅的。醫(yī)院的屋舍外墻粉刷成白色,和石榴樹的色彩形成強烈反差。李松看到有很多人等在門外,有穿白衣的,有穿病員服的,也有穿普通衣服的。伊麗達說:“瞧!這么多人等著你的藥品,人們是多么喜歡你啊。”
“他們是什么人?”李松問。
“這里的醫(yī)生、病人,更多的是病人家屬。醫(yī)院的藥用完了,他們在等著藥呢。”
李松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他的吉普車被打開了,車上的藥品被眾人搬下來。馬上有藥劑師把普魯卡因青霉素的箱子打開,把針劑分配到病房。這些上海第四制藥廠生產的抗生素很快被蒸餾水稀釋,注入到阿爾巴尼亞肺炎病人的體內,在血液里循環(huán),與病菌戰(zhàn)斗。
李松被伊麗達帶到了藥房里。伊麗達已到換衣室換上了雪白的護士服,頭上用別針別著白帽,看起來光彩照人。楊科被一個醫(yī)生拉去了,他在這里有很多老朋友,所以這個時候只有伊麗達和李松待在一起。伊麗達帶著李松參觀了藥房,藥房幾乎是空的,很多東西都斷檔了。
“你看,我們有多么的困難,幾乎什么藥都沒有了?!币聋愡_說。
“沒有藥怎么治病呢?不是說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幫助你們嗎?”李松說。
“說是這么說,可是我們這里到現(xiàn)在還沒收到一點藥品呢?!?/p>
“其實你還是待在地拉那好一點,那里至少不會這樣缺藥吧?而且這個醫(yī)院有那么多肺病傳染病人,你不覺得危險嗎?”
“不,我想我回到這里是對的。你知道,我去過不少地方了,現(xiàn)在我還是喜歡回到自己家鄉(xiāng)做點事?!?/p>
“也許你是對的。這里的風景很好,不僅是城市,你看,遠處的山峰,還有更遠的海,連外面的石榴樹花園也非常漂亮?!崩钏烧f。
“李,你知道嗎,我快要結婚了,我有真正的未婚夫了。這一回,你可不會再罵我是bitch了?!彼⑿χf。
“伊麗達,我早就向你道過歉了,為什么還記恨呢?”李松說。bitch的意思是母狗,即便在英語里也是一種最厲害的罵女人的話。那次是伊麗達自己告訴李松說早一天她又去見飛機場的那個修理技師了。在這之前,伊麗達曾對李松說過這個修飛機的技師是個變態(tài)的人,經常要伊麗達再找一個女人來三個人一起群交。伊麗達表示過自己不會再和他交往了,可她這天還是忍不住去看他了。李松問:“你和他做愛了嗎?”她說是的。李松憤然地罵了她一句:“You are a bitch!”(你是一只母狗?。┳詮乃@樣罵了她,她就傷心得再也不理李松了。
“李,我沒有記恨。其實我想,也許你說得對,我那時真是一只bitch,太放縱了。可我現(xiàn)在不是了,我已經在籌備婚禮了。你可一定要送我一些禮物哦?!?/p>
“禮物我倒是帶來了。不過告訴我那小子是誰,我可要和他決斗了?!崩钏捎瞄_玩笑的口氣說。
“他是一個外科醫(yī)生,是我們醫(yī)院的。小心哦,你可打不過他,他手里有很鋒利的手術刀的。”伊麗達說。
“伊麗達,你現(xiàn)在看起來真是太迷人了。我要是一個阿爾巴尼亞人的話,我一定要娶你為妻的?!?/p>
“李,你又逗我開心了。不過,我還是從最深的內心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對我真的很好,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對我好?!币聋愡_說。這樣的話她以前也說過,但這一次,李松覺得心里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并沒有真的愛上伊麗達,但他還是無法中斷對她的想念。
這個時候外面的樹林里有個白色的人影在晃動。伊麗達說:“我的未婚夫來了?!闭f著,一個瘦削、胡茬發(fā)青的年輕人走進來了。李松對這個人的印象還不壞,只是覺得他是個妒忌的人,他的眼睛看起來十分緊張。他和伊麗達說了一些話,還很可笑地給了她一個蘋果,讓人想起伊甸園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然后就走了。
中午時分,楊科不知從哪里又出現(xiàn)了,帶著濃重的燒酒氣味。他說吉諾卡斯特的市長要在市政廳見李松。李松說:“他為什么要見我啊?”伊麗達說:“反正也沒事了,去見見他也無妨?!?/p>
于是李松開了吉普車前往市政廳,車上坐著楊科、伊麗達。當車子進入了城內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回到了李松的意識里。他幾乎不用伊麗達指路就準確地穿過了好幾條街。
“伊麗達,這里轉過一個彎,是不是有一個鋪著石板的大廣場?”
“是呀,那就是市政廳廣場了。你來過這里?。俊?/p>
“沒有。我是第一次到吉諾卡斯特??晌液孟駚磉^這里一樣,真是奇怪?!崩钏烧f。
車子轉了個彎,進入了市政廳廣場。那種熟悉的感覺愈加強烈了。李松甚至能記得在廣場左邊有很多的小販在叫賣:“賣糖!賣糖!賣巧克力糖!”右邊的臺階上有一支銅管樂隊在吹奏樂曲。
進入了市政廳,穿過了長長的走廊,看到胖胖的市長坐在一張巨大的桌子后面。他叫斯坎德爾,胸前橫挎著一條表示權力的綬帶。他緊緊擁抱了李松,說:“我就相信中國同志是最可靠的朋友。我們現(xiàn)在需要抗生素,毛澤東同志就贈送給我們了?!?/p>
李松趕緊對伊麗達說:“請告訴市長同志,毛澤東同志已經不在了,現(xiàn)在中國的領導人是鄧小平同志。這些藥品不是贈送的,是我賣給你們醫(yī)院的。等你們衛(wèi)生部撥下了經費你們就要付錢給我的?!?/p>
伊麗達抿著嘴在笑。她把李松的話用阿語說給了市長,市長聽了直搖頭。他說:“不,不!中國同志幫助我們從來是不要付錢的。你看這個城里的輸電設備是中國人建的,地下的自來水管是中國人給的,山上的電視塔也是中國人建的,我們從來沒付過錢。只是這些東西都老舊了,用了二十多年了。我正要找中國同志來幫助建設新的呢!”
這個說著夢話的市長十分地熱情,邀請李松參觀吉諾卡斯特的歷史展廳。由于那時阿爾巴尼亞所有產業(yè)都停止運營了,市政府沒有了經費,工作人員都溜走了,只留下斯坎德爾一個人還待在市政廳里。他一手拿著雞毛撣子,帶著他們進入了塵封已久的展覽室,一邊用雞毛撣子撣著灰塵,一邊講解了吉諾卡斯特的歷史。這個城市最初是拜占庭時代一個土耳其帕夏的行宮,后來不斷擴建,曾是巴爾干半島十分輝煌的城堡。然后講到了二戰(zhàn)時期德軍占領時期。李松看到了昨天晚上他在城門口看到的那個無花果樹下的少女雕像照片,他覺得是那樣親切,他已經知道那個少女的故事,她是被德國人吊死在頭頂上那棵無花果樹上的。接下去,斯坎德爾先生說到一部電影。他用雞毛撣子的柄指著一張被裝在玻璃鏡框內的黑白電影海報,李松的心像是被電猛擊了一下。他看到了電影海報上的那個少女,那個永遠讓他無法忘懷的米拉!伊麗達用英語翻譯這部電影的名字是Never surrender(決不投降),但是不用她翻譯,李松知道這部電影中文名字叫《寧死不屈》。斯坎德爾告訴李松,電影的故事完全是真實的,米拉·格拉尼就是那個被吊死在無花果樹下的女學生的真實名字,她死于一九四四年八月六號!二十五年后,她的故事被拍成電影,拍攝的背景就是這座城市。
哦,米拉!他在整個少年時期深深暗戀的對象。那時李松一次又一次看著這個電影,像一條魚一樣潛游在電影的細節(jié)里面,對每個鏡頭每一句臺詞都熟透了,所以他到了這個城市會有曾經來過的感覺。他看見了玻璃陳列柜里有一把吉他,他認出就是電影里那把吉他。淚花漫上了他的眼睛,李松的腦子里立即浮現(xiàn)出米拉露著肩膀換藥的情景,他看見她長著一顆黑痣的臉,看見那個德國軍官把一朵白花扔進了她背后的墓坑,看見她面帶微笑走向了絞索……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吉他伴奏的歌聲如潮水一樣在他耳邊響起來。
二
“賣糖!賣糖!賣巧克力糖!”李松的腦子里一次又一次響著《寧死不屈》的這句臺詞。但叫喊的不是電影里的人,而是一個女童的聲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聲音,他們的班級去解放電影院看過學生場的《寧死不屈》之后,那個叫孫謙的女同學在班級里學著電影里這句臺詞。李松的南方老家使用著一種古怪的甌越土語,普通話還沒在學校普及,所以這個女同學銀鈴般的普通話叫賣聲讓李松覺得奇妙而高貴,并對她產生了兒童版的愛慕之情。這個叫孫謙的女生不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在蘭州防疫站工作,她只是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里,所以她會說與眾不同的標準普通話。李松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她十歲時的模樣,她的臉又大又圓,很白,鼻子很平的,但是眼睛很亮。李松那個時候很憤慨班里的一些同學給她起了外號叫“兔子頭”,可他心里也承認孫謙的確有點像一只小白兔。后來,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孫謙離開了南方,回到了蘭州。李松一直寫信給她,她也有回信,到了十八歲那年,李松收到了她最后一封信,她說我們兩個人之間兒童時代的友誼應該結束了。這個時候孫謙還在蘭州邊上的永登縣農村里插隊,而李松則入伍了,剛好還在新兵連。那個晚上部隊的操場上剛好在放電影,正是《寧死不屈》。
現(xiàn)在想起來,孫謙那封最后的信是在一九七八年收到的,竟然也過了十八九年了。孫謙后來的情況如何,他一點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部隊里當了幾年的兵,退伍回來在一個貿易公司從科員開始干到了經理。很多人夢寐以求的職務他沒費很大勁就得到了,可他越來越覺得這種生活沒勁。他在當上經理后第二年辭了職,獨自去了新西蘭。在那里,他剪了半年的羊毛,又飛到了捷克的布拉格,在那里做起了貿易。后來有一次,為了追討一筆債務,他開著車沿歐洲75號公路下來,經過斯洛文尼亞,經過貝爾格萊德,從黑山共和國進入了阿爾巴尼亞北部城市斯庫臺。然后他沿著水勢湍急的德林河,南下到了地拉那。
那個時候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天,阿爾巴尼亞政局動蕩,物質匱缺,到處是斷壁殘垣。李松在一個當?shù)氐姆g幫助下,根據(jù)那個債務人留下的地址去尋找那個人。他找到了那個地方,住在里面的人卻告知他要找的那個人已經搬到另一個地方住了,并給了李松新的地址??衫钏扇チ诵碌牡刂罚瑯拥氖掠种貜桶l(fā)生一次。在這個過程中,李松發(fā)現(xiàn)地拉那的城市內部是那么破敗,很多住宅公寓都是粗制濫造的,紅磚的外墻上沒經過粉刷,水泥梁上露出了鋼筋頭。遍地的垃圾沒人處理,大群無家可歸的貓和狗徘徊其間。李松感到十分失望,腦子里那么美好的阿爾巴尼亞原來是這樣的。幾天過去了,他發(fā)現(xiàn)無望找到那個債務人,而且看來即使找到了也不會要到錢的。他決定離開,回布拉格去。
在最后一個傍晚,他走上街頭,去喝一杯咖啡。這里是地拉那大學街,軸心線上有民族英雄斯坎德佩立馬揚刀的銅像。他在前一天早上來過這里,只見行人零落,毫無意趣。但是這個黃昏的景象完全不同。他發(fā)現(xiàn)街上盡是閑逛的人們。大部分是青年人,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她們看起來無所事事,臉上滿是幸福而神秘的笑容。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現(xiàn)象,在自然界也有這種現(xiàn)象,比如在一場大雨后會有很多蜻蜓飛來飛去;黃昏時在原野上會有大群的鳥歡樂地一起飛出來,在天上盤旋著。這些人群看起來和漫舞的蟲鳥相似,純粹是因為內心的喜悅和好奇來到黃昏的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他們有的會在路邊的咖啡店坐下來喝一杯,有的就是不停地走著。地拉那有足夠大的地方給黃昏的人們散步,從斯坎德佩廣場到地拉那大學那一段路的路邊布滿了各種風情的咖啡店,而在南面那一大片街區(qū),有一個巨大的花園,到處是歐洲夾竹桃的濃陰。濃陰下布滿了情欲滿懷的人群。李松有點猶豫了,原來地拉那還有另外一幅景象?。∷央x開這里的時間往后推了一天。
第二天黃昏,他又來到了大學街的那個露天咖啡店,在臺子上擱了一包三五牌香煙,慢慢喝著濃黑的意大利咖啡。他懷著安靜的心情慢慢注視著大街,有時看看來往的行人,好像在等待著一個約會。
大概八點鐘的時候,一個頭發(fā)又長又黑的阿爾巴尼亞女人來到了他的桌邊,她用純正的倫敦英語說:“對不起,你是日本人嗎?”
“不,我是中國人。”李松說。他看到這個女人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我可不可以抽你一根三五牌的香煙?”頭發(fā)又黑又長的女人說。
“好的,沒問題。”李松打開三五牌香煙的硬紙盒,遞給她。李松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并不是那種流落街頭的落魄女子。他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很榮幸請你坐下來喝一杯咖啡,我有好幾天沒有和人說過話了?!?/p>
“好吧?!蹦桥俗讼聛?,顯得慵懶,都沒看李松。她沉醉在香煙的感覺里。她深深吸了一口,屏住氣,微閉著眼睛,像是捕捉什么感覺,然后把煙輕輕地優(yōu)雅地吐了出來。
“剛才我在你的桌子旁邊走過來走過去,走了三次了。我一直被你的三五牌香煙所吸引。”她說。
“你身邊沒帶香煙嗎?”李松問。
“不,我?guī)Я?。”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包L&M牌香煙放在桌上,“有很多年的時間,我只抽三五牌香煙,可是從去年開始,我再也搞不到這種香煙了?!?/p>
“是的,我看到這里買不到三五牌香煙。我的香煙是從布拉格帶來的。”
“是的,這里買不到,其實以前也是買不到的。我可以再抽一根嗎?”
“當然可以?!?/p>
“你知道,我是在英國讀書時開始抽‘三五’的,后來我就一直抽這個牌子。我說過,這個牌子這里一直買不到的。阿爾巴尼亞有很長時間,市場上供應的東西都是東歐或者本國生產的。只有我們這些人能搞到西方的東西:香煙、威士忌、名牌服裝、香水?!?/p>
“那你看來有點來歷的。”李松說。
“我的父親是以前政府的Parlament(議會)主席?!彼f,她的眼睛被燃燒的煙頭映得發(fā)亮。
議會主席?李松一想,阿爾巴尼亞議會相當于中國的人大常委會。李松一驚,屁股收緊了,腰板也挺直了些,遇見身份高的人他就會流露出恭敬來。
“我的父親是最早的革命者,一個老游擊隊員。他已經死了五年了,他的老家有一座他的巨大的銅像紀念碑?!彼f。李松看著她的臉,覺得她不像是歐洲人,更像是小亞細亞人。除了她的頭發(fā)又密又黑,她的眼睛也又大又黑,而且眼眶上有濃濃的黑圈。她的臉上已有皺紋,但是遮掩不住她神情中的貴氣,她無疑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公主。
她的名字叫阿達·皮察。她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丈夫是個醫(yī)生。她現(xiàn)在沒工作,但是她有藥劑師執(zhí)照。以前她在英國學的就是藥劑師專業(yè)。她說當初她的父親讓她學藥劑師她還不愿意,覺得自己不可能去干這些具體的事情?,F(xiàn)在才知父親是對的。現(xiàn)在,她已淪為平民,有藥劑師執(zhí)照,才有希望找到一個謀生的職業(yè)。她正在學習做一個平民。
“阿達,我是為了追討一筆債務來到了這里,可我發(fā)現(xiàn)那個欠我錢的人是一個狐貍,我根本無法找到他。本來今天我就離開這里回布拉格,旅館的賬都已結好了,可不知怎么的我沒有走。”李松說。
“是啊,你沒有走,所以還坐在這里喝咖啡?!卑⑦_說。
“你這樣說像是在談論哲學問題。”李松說,“我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么沒有走。而且現(xiàn)在,坐在這里,看著夜色里有那么多的人心情愉快地走來走去,我可能明天還不會走?!?/p>
“你在布拉格做什么事情呢?”阿達說。
“我在那里做一點小生意?!?/p>
“那你為什么不在這里做生意呢?”
“我不知道這里有什么生意可以做?!?/p>
“有啊,這里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缺,什么都要進口。你可以進口藥品嗎?”
“可以啊。什么藥品我都可以做?!?/p>
“我不會做生意。可是我有很多朋友在醫(yī)院、在衛(wèi)生部。他們會幫助你的?!卑⑦_情緒高漲地說。
因為遇見了阿達,李松留在了阿爾巴尼亞。阿達帶他到了衛(wèi)生部,到了中心藥檢管理局,見到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迪米特里·楊科。不久后,李松注冊了藥品進口公司。就這樣,他在阿爾巴尼亞一晃就過了四年。
上午,伊麗達打電話到旅館??撮T人把李松喊起來到樓下接電話。伊麗達說楊科昨夜突然中風了,半身癱瘓,已經住到了醫(yī)院。李松對這個消息倒不特別意外,因為他知道楊科高血壓的毛病已經很重了。他開車去了吉諾卡斯特醫(yī)院,看見楊科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氣管,身上吊著好幾瓶輸液。楊科看見李松,眼睛眨了一下,他的神志還很清醒。
李松坐在他的身邊,看到他曾經像是西瓜一樣油亮的大腦袋現(xiàn)在皺了皮,像是脫了水似的,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人。但是李松從他眨巴著的眼睛看出,楊科的心情還似乎很不錯,甚至還帶著一種魔術師一樣的快樂。李松向他做了個喝酒的手勢,他看到楊科的一只眼睛里出現(xiàn)了贊許的光輝。
“楊科,來點伏特加?”李松說。
楊科輕輕搖搖頭。
“來點威士忌?”
楊科還是搖搖頭。
“康涅克XO怎么樣?”李松說。
楊科不動了,看得出他的眼睛在微笑。李松想,這個家伙總是愛喝這種最貴的酒,只要不是他自己掏錢。他第一次在阿達的牽線下和他在酒吧見面時,他一連喝了五杯康涅克。
“他就是喜歡喝一點酒。他就是因為愛喝酒才會得高血壓?!币聋愡_對李松說。
“楊科給我講過一個最具人生真理的笑話。他說以前有兩個喝酒的朋友,一個為了省錢把酒戒掉了。過了五年兩個人碰到了,戒了酒的朋友買了自行車,喝酒的那個什么也沒有。又過了五年,戒了酒的那個騎上了摩托車,喝酒的那個還是醉醺醺的什么也沒有。十年過去他們再次相逢,喝酒的那個開起了汽車,戒了酒的那個還是騎摩托。他問喝酒的,你哪來的錢買汽車啊?喝酒的說,我把這十年喝掉的空酒瓶賣了,換了一臺汽車?!?/p>
在聽到最后一句話時,伊麗達笑了起來。她說很奇怪,楊科是她大學里的老師,又是檢驗局的領導,從來沒有和她講過這故事。
“伊麗達,你還記得我那次去檢驗中心找楊科,你給我指路的事嗎?”李松想起了那天在環(huán)形走廊里轉來轉去找不到楊科,突然見到了伊麗達時那種驚艷的感覺。
“記得。可我不知道給你指了路,后來就會成為你的藥劑師的?!币聋愡_說。
是啊,伊麗達,你永遠是我親愛的藥劑師。李松在心里說,感到親切無比。但他嘴里還在爭辯:“你不是我的藥劑師,你是我唯一的阿爾巴尼亞girl friend(女友)?!?/p>
伊麗達的眼睛出現(xiàn)了溫柔的光輝,可她還是把李松打過來的球擋了回去。她說:“別亂說,楊科聽了會笑話的?!?/p>
楊科的鼻子嘴巴罩在氧氣罩里。他的眼神有點發(fā)直,像個孩童似的。
“他的神志還很清醒,他其實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伊麗達說。
“也許,應該把他送回到地拉那去治療?!崩钏烧f。
“不,地拉那的醫(yī)院情況不好。楊科這回來這里,本來就準備到希臘的薩洛尼卡去看病,他有一個老朋友在那里當醫(yī)生,是專家,要給他做手術的。我們已經和他聯(lián)系,也許很快就可以把楊科送到希臘去?!币聋愡_說。
“那就好?!崩钏烧f。他的心情有點發(fā)沉。本來他是準備在吉諾卡斯特待兩天就走,可現(xiàn)在兩天過去了,他還在這里。楊科又生病了,他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地拉那。不過想起有機會能和伊麗達在一起多待一點時間,他的心里還是覺得快活。
中午時分,楊科家族里很多人來了,好些是從周圍的山地里來的,擠得病房都站不下人。伊麗達對李松說今天她休班,她母親讓她帶李松到家里去,母親要給他做飯吃。李松開著吉普車,和伊麗達一起前往她的家。她的家在城北,在一條溪流旁邊,看得見遠處的雪山,還有亞得里亞海灣。那是一座石頭房子,旁邊也長著幾棵特別茂盛的石榴樹。伊麗達的母親在門口等候。這個頭發(fā)斑白、個子瘦小的女人,看起來很溫和,微笑著,但透露著堅強。不知為何,李松在見到她時,還是會覺得有點難為情,總覺得她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伊麗達的母親沒有看錯,從某種意義上講,李松的確像是一只狼,覬覦著她的女兒。那天他和阿達一起去國家藥品實驗室找楊科,在接待室等候的時候阿達被一個熟人拉著喝咖啡抽煙去了。李松后來獨自在環(huán)形的走廊里尋找楊科辦公室而迷失了方向,突然從一個房間里出來一個金色頭發(fā)的姑娘。李松當時就被她的美貌鎮(zhèn)住了。這個穿著白衣的金發(fā)美女藥劑師顯得親切熱情,問李松需要幫忙嗎?李松說要去楊科辦公室。她說那我?guī)闳グ?。她把李松領到樓上楊科的辦公室,開了門讓他進去。李松問楊科剛才這姑娘叫什么名字,楊科說她叫伊麗達。楊科問李松你問她名字干什么?李松笑笑沒回答。他記住了伊麗達的名字。
阿達是他的第一個藥劑師??墒前⑦_這個昔日權貴的女兒,外表依然美麗,精神卻已經被摧毀了。她十分地懶散,總是不能準時上班,來上班了也只是坐在桌子前面,不停地一根接一根抽著一種刺鼻的香煙,然后發(fā)出陣陣劇烈的咳嗽。更多的時候,她干脆不來上班,讓李松大傷腦筋。這段時間里,李松和伊麗達有了來往,他偶爾會付一筆讓她驚喜的報酬請她給他做點藥劑師的事情。后來,伊麗達辭了國家藥檢室的工作,去了意大利。半年之后,李松在地拉那一家破舊的私人小藥店意外看見了伊麗達在這里當藥劑師,她受不了在意大利的屈辱生活回來了。李松說:“伊麗達,做我的藥劑師吧,你會得到很好的報酬的?!?/p>
以前在地拉那,每次伊麗達母親來找女兒時,她的神色總是溫順中帶著緊張。她的恭順而堅強的笑臉讓李松明白了伊麗達處于她的有力保護之下。但是今天,在她自己的地盤里,伊麗達的母親看到李松時顯出了真誠的快樂,她對李松以往給予伊麗達的優(yōu)厚照顧心懷感激。她把李松迎進了屋子。在屋子的中間擺著許多吃的東西。按照阿爾巴尼亞人的習俗,先要上一杯叫“阿拉契”的白葡萄酒,而后再是一杯帶渣子的土耳其咖啡。桌上擺滿了蜜餞餅干之類的食物。
伊麗達母親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有烤小羊肉、奶豆腐燉牛肝、洋蔥無花果餅,還有好多說不清的東西。她像中國過去的婦女一樣,忙著做飯菜,自己不愿入座,只是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吃。這讓李松覺得不很自在。這時他想起一部名叫《地下游擊隊》的阿爾巴尼亞電影里的一個鏡頭:一個名叫阿戈龍的游擊隊員在一個老大娘家里,老大娘給他端來一個蓋著餐巾的盤子,他搖搖頭說自己沒有胃口。大娘說你至少把餐巾打開看一看。阿戈龍掀起餐巾,看見盤子里是他被上級收繳的手槍。
由于比較局促,李松只是機械地吃著,吃了很多,他把伊麗達母親做的東西都吃光了。這讓她感到很高興。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讓李松如釋重負的事,伊麗達的母親披上了頭巾,說要出去到教堂去參加唱詩班練習了。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對李松一點戒備都沒有了。李松從窗口看見她沿著小溪邊的小路,提著裙裾,過了小橋(有一下看起來她差點掉下橋去),急急忙忙邁著碎步走去。
哦,伊麗達,我們又能夠在一起了。李松心里有個聲音說著,他覺得一陣慌亂的心跳。
母親一走,伊麗達起身。她系上一條繡花的圍裙,把盤子收拾起來清洗。李松看著她靈活挪動的身體,她在勞動時自然迸發(fā)出來的那種快樂和熱情,讓他覺得是那樣的愉快。
他想起伊麗達在他那里當藥劑師的時候,經常這樣給辦公室做衛(wèi)生。她常常用一個大木盆盛上水擦洗門窗,盡管這些事不是她的職責。她一邊洗,一邊用英語給李松講普希金那個金魚和漁夫的故事。當講到漁夫貪心的婆娘最后惹怒了金魚,她已擁有的所有財富被波濤卷走,唯一留下的只是一個木盆時,伊麗達說這個故事里的木盆就是她現(xiàn)在用的這個木盆。她干完了雜活,李松會給她一個獎勵,那就是放一支她喜歡的歌。開始的時候是瑪麗亞·凱麗,后來是麥克·鮑頓,后來還有巴西的Boney M。而且,李松還會不聲不響倒一杯馬蒂尼甜酒放在桌上,伊麗達會像一只愛喝牛奶的貓一樣忍不住把酒喝了。喝完了還用舌頭舔著酒杯。喝了酒她會變得風情萬種,渾身散發(fā)著女人的香氣。李松有一天把酒杯偷偷換大了一號,但是他的陰謀總是會被伊麗達的母親粉碎。她會像個超人一樣準時出現(xiàn)在門口,給女兒送來一把雨傘,盡管這天陽光普照,沒有下雨的可能??烧l能說天一定不會下雨呢。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伊麗達的母親沿著溪邊的小路遠去了。伊麗達洗好了盤子,把圍裙解了下來,她穿著緊身汗衫的豐滿身材一覽無遺地展現(xiàn)了出來。每當這個時候,李松總會想起一部電影的名字——《遠山的呼喚》,日本片,高倉健演的。那個遠山是伊麗達的乳峰的聯(lián)想?,F(xiàn)在他又感到了兩座高山的呼喚,但他為了抑制這種沖動,把目光移開了,眺望遠方真正的山巒。屋外的那兩棵石榴樹開得如火如荼,李松昨天在醫(yī)院看到了那片石榴樹之后,老是想著希臘詩人埃利蒂斯那首詩,此刻詩句浮現(xiàn)了出來:在那些刷白的庭院中,當南風,吹過那帶拱頂?shù)淖呃?,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在陽光中灑著果實累累的笑聲?當草地上那些赤身裸體的姑娘們醒了,用白皙的雙手采摘青青的三葉草,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隨意用陽光把她們的籃子裝滿?
“伊麗達,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李松說。他從那個放禮物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對中國的青花瓷花瓶。
“哇,這是什么?”伊麗達吃驚地喊起來。
“我答應過送給你的,最漂亮的中國陶瓷。上個月到北京的時候特地給你買的。我還以為不會有機會送你了呢。”李松說。
“天哪,親愛的李,你真是個好人!”伊麗達激動得臉孔發(fā)紅。
“我還有一件東西呢?!崩钏烧f,他拿出了一瓶意大利產的馬蒂尼甜酒,曾經充滿了陰謀的酒。
“哦,李,你真是我的甜心?!币聋愡_把酒瓶貼在心口,吻了一下酒瓶。她把酒瓶放下來,在一部CD音樂播放機上擺弄了一下,音樂起來了,是麥克·鮑頓的那首Soul Provider。這盤CD原來是李松的,伊麗達走的時候,李松送給了她。
“每次我聽這個歌,我就會想起你給我倒馬蒂尼酒。沒有馬蒂尼酒這個歌就不好聽了?!币聋愡_說。
“伊麗達,我來給你倒一杯馬蒂尼酒好不好?”李松說。他的欲望開始燃燒,每回給她倒馬蒂尼,總會讓他產生有機可乘的希望。
“好啊,給我倒一杯。”她顯得很干渴,把酒喝了一大口。她的胸脯起伏著。
“伊麗達,我愛你?!崩钏烧f。
“不,不,你是在開玩笑?!币聋愡_哧哧地笑著。
“I can’t living without you.”李松說。意思是我不能沒有你而活著。
“得了,這句話是瑪麗亞·凱麗的歌詞,誰都會唱?!币聋愡_說。
“不是這樣的,伊麗達,在你離開了地拉那后,有很長的時間我都很不快活。我知道這算不上是愛情,可我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有意思。”
“你真的想起過我嗎?那你為什么不來看我?”伊麗達說。
“對我來說,你的家鄉(xiāng)是個神秘的地方,不只是遙遠,而且覺得你家鄉(xiāng)的人一定很兇悍,不會接受一個中國人來探望一個城里美麗的姑娘?!?/p>
“哈哈,你不是一個騎士。故事里的勇士為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從來不怕路途遙遠,也不怕城堡里的妖魔多么厲害?!币聋愡_說。
“可我現(xiàn)在不是來了嗎?我找到你了??墒悄阋郧按饝业氖聟s沒有做到?!崩钏烧f。
“我答應你什么了?”其實她心里知道李松會怎么說,她是喜歡聽他再說一次。
“你答應和我做一次愛。”李松說。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怎么忘記了?”她辯解說。她看著李松,眼睛里燃燒著情欲。
李松聞到她的身體發(fā)出了一種氣味。那是一種與中國女人不同的氣味,這個信號告訴他可以進入下一步了,他可以吻她的臉,可以撫摸她的上身,但只能在衣服外面。如果他的手想伸進衣服里面則馬上會被擋開,他們之間的這種游戲以前做過好幾次,每次到這里就到盡頭了。
在這個溫暖的中午,李松和伊麗達長久地相擁在一起。比起過去,李松并沒取得什么進展,但還是感覺到了她的身體不像過去那樣緊張充滿防衛(wèi)性,而是像海浪一樣起伏著。
李松待到了下午,在她母親回來之前和她一起離開了。李松送她回醫(yī)院值下午班,自己回到旅館,倒頭便睡,很快進入沉沉的夢鄉(xiāng)。
傍晚時分李松睡醒了,覺得心情愉快精神飽滿。他起身出門,又走上那個巍峨的城堡。落日照耀之下,城市一片金色。
和他剛來那天的清晨不同,他現(xiàn)在清楚知道他看到的就是《寧死不屈》里呈現(xiàn)的城市。他已經想起來了,他所站立的城堡在電影里是個監(jiān)獄,那個納粹軍官把關在黑屋里的米拉帶到了屋頂,讓她去看陽光中盤旋的鴿群。那個納粹軍官喝著白蘭地,對助手說:“看,她馬上要哭了?!边@個時候閃爍著雪花的黑白銀幕上慢速搖過了城市的全景,米拉的頭發(fā)被風吹起,銀幕上黑云中出現(xiàn)了一道光線,照耀著米拉心潮起伏的臉龐。米拉的臉上慢慢露出沉思憂郁的微笑,她轉過身,看著納粹軍官,慢慢走了過來。她站住了,平靜而堅決地說:“劊子手!”
李松堅信,他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正是當年米拉站立的位置。他記得那個電影是一九六九年拍攝的,現(xiàn)在是一九九七年。二十八年前,幾個裝扮成德國軍官的男人和一個扮演米拉的女演員在幾盞聚光燈的照耀下拍下了那一段鏡頭。不,還不是這樣,這個電影拍攝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電影里的米拉不過是個演員,真正的米拉就是城門口小操場上那個石頭的雕像,她被吊死的時間是一九四四年,超過五十年了。雖然時間消逝,可李松對二戰(zhàn)勝利之前死去的真正米拉和一九六九年演員米拉都感到那樣的親切,似乎還能感受到她們的血肉之軀的溫暖。他在幾個小時前和伊麗達接吻的感覺還在,對伊麗達的渴望在他的意識深處和對米拉的記憶混雜在一起了,好像有一根導線,把這三個不同歷史年代的姑娘連接上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城堡上的風大了起來,景物變得模糊了。李松走下了城堡,進入了城市里?,F(xiàn)在他對這城市感到熟悉極了,好像在這里住了幾十年似的。他行經一個石塊鋪成的長坡,前面有幾個女孩在向前走,她們的背影讓他想起米拉和她的兩個女同學走過長坡的鏡頭。這個時候他又開始想念伊麗達。他的心里很是沮喪,剛剛和她分手,現(xiàn)在又開始了對她強烈的思念。他知道這算不上是愛情,也不僅僅是性愛。因為米拉,他對她的思念加深了,也似乎給他自己找到了一個思念她的借口。伊麗達很快要結婚了,要成為人家的新娘,而他還在想和她親熱,這似乎是一個危險和不光彩的行為。但道德的譴責此時不起作用,對伊麗達的思念和欲望一波波高漲。
李松又來到第一天來過的那個小酒店,那個戴著菊花帽的婦人還坐在黑暗的燈影里。他走進來,坐下來。長笛手侍者走了過來,問他這幾天過得怎么樣,李松說還不錯的。侍者說,有一個人想見見他,在這里等了好幾天了。李松說:“什么人???讓他過來吧?!?/p>
一個戴著禮帽的阿爾巴尼亞小老頭走了過來,他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同志!你好嗎?”
“我還好啦?!崩钏烧f。
“好得厲害嗎?”他說。
“好得很厲害,非常厲害,very厲害?!崩钏苫卮穑睦锲婀掷项^這古怪的問候從哪里學來的。
這個小老頭就會說這一兩句中文,接下來全是山地口音很重的阿爾巴尼亞話了。李松聽不大懂,還得借那個侍者的英語翻譯。李松問他這幾句中文是從哪里學來的?他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的專家在吉諾卡斯特工作的時候,他給他們做過清理衛(wèi)生的雜活,跟他們學了幾句中文。他報出了好幾個中國專家的名字,可發(fā)音不清,李松根本聽不清楚是些什么人,即使聽清楚了對他來說也沒意義。老頭真正要說的是另一件事。他說在吉諾卡斯特城市后面的那座高山上,埋葬著一個中國的年輕人。這個人是來參加建設吉諾卡斯特電視臺的工程師,在安裝高架發(fā)射塔的時候從高空墜下死亡的。李松問是哪一年死的?老頭說大概是一九六八年吧,他的墳墓修建的時間要晚一點。
老頭說,墳墓修好以后,市政府讓他兼差做守墓人,每月還給他一點錢做津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幾年里,經常會有一些中國人專門從地拉那過來,到山上去給死者獻花掃墓。后來,慢慢地沒有人過來了。再后來,這里的市政府也忘了他是守墓人這件事,不再給他發(fā)津貼了。老頭說,他現(xiàn)在已經老了,不可能再到山上了。他說自己老是夢見有一個中國人會來尋找這個墳墓,他一直在等待著,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李松連忙說,他對這件事一點沒興趣,他根本不是為了這事來的。老頭說,不管怎樣,他無法再等待了。他說他早已畫下了那個墳墓的位置和路線,按照這個地圖,就可以在高山上找到那個墳墓。老頭把那卷地圖打開來,在結實的羊皮紙上,墨水筆畫的,像一幅故事里的藏寶圖。老頭不管李松答應不答應,起身快步走了。李松只得把地圖收起來。
楊科第二天早上要被送往希臘薩洛尼卡醫(yī)院,李松前往送行。
在一排墻壁刷得雪白的病房外邊,石榴花盛開。天空中有一只禿鷹在盤旋,無聲地上升到了天庭。從希臘來的救護車已經停在停車場,兩個穿著雪白護士服、戴著白頭巾的姑娘慢慢推出了帆布擔架床,上面躺著楊科。楊科的眼睛被陽光和湛藍的天空刺得睜不開。伊麗達推著擔架床,她的眼里含著眼淚,她的未婚夫穿著白色的醫(yī)生大褂站在她的身邊。李松對楊科偷偷做了個喝酒的動作,他看到楊科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快活的光輝。楊科的擔架被推上了救護車,車門被重重關上了。那車里的女護士是希臘醫(yī)院的人,鼻子很高,神情冷漠。車子開動了,李松看到天上那只禿鷹也遠遠飛去了。
三
就在這天下午,李松正尋思著是否要在明天回地拉那的時候,他聽到城里響起了槍聲。槍聲開始是稀稀拉拉的,后來漸漸密集,聽起來好像是中國人大年除夕全城都在放鞭炮似的。李松伸頭到外面一看,只聽得子彈的呼嘯聲,可就是看不見開槍的人。突然,他看見一個持槍的人出現(xiàn)了,就在旅館對面的馬路中間,拿著一支沖鋒槍向天掃射,然后另一個過來了,手里有一支步槍,也向空中開槍。李松趕緊離開了窗邊,這么密集的槍聲,弄不好就會有流彈打進來的。
李松感到一定是發(fā)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間里那臺黑白電視機打開。這臺破舊的電視機屏幕上全是閃耀的雪花和噪音,李松用手掌猛烈地擊打著機箱,隨著顯像管的溫度提高,漸漸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聲音。他把調鈕調到英語的歐洲新聞頻道EUR0NEWS,那里正在現(xiàn)場直播地拉那的騷亂。大批汽車被推翻焚燒,商鋪被搶掠。
對于電視上說的騷亂,李松心里倒不覺得意外,因為地拉那近幾個月局勢一直緊張。從去年開始,一種高息集資運動在阿爾巴尼亞盛行,利息高得驚人。這種金字塔式的騙人把戲必須不斷擴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資金鏈運轉。阿爾巴尼亞人還沒見過這種把戲,以為是上帝給他們的生財之道。近幾個月這種狂熱的集資達到了高潮,很多人變賣了房產把錢投了進去。但是最近,很多集資公司資金鏈中斷派不出利息了。李松出發(fā)之前,地拉那的人們已在排隊提款,人心惶惶。李松想不到僅僅過了幾天,這件事會演變成這樣一場內亂。美國和西歐國家已經開始緊急撤離僑民。電視鏡頭上播出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大力神直升機在使館官邸區(qū)接走了家屬。
李松開始往地拉那撥電話,可是一點信號也沒有,他在地拉那的倉庫里還有大量的藥品,真不知會不會被人搶掠一空呢。
這個時候,伊麗達打電話過來,問他還好嗎?李松說他沒有事,他已經知道了地拉那的情況,可不明白吉諾卡斯特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這么多人在打槍,是誰和誰在戰(zhàn)斗?伊麗達說現(xiàn)在城里的槍聲不是戰(zhàn)斗,人們開槍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們對在集資騙局中失去財產的憤怒。伊麗達說,他住的旅館附近的城堡下面的地道通向一個軍火倉庫,現(xiàn)在已被人打開了,全城的人都跑過來拿武器,所以這一帶槍聲特別密集。過一會兒有一輛車子會載著醫(yī)院這邊的人前往軍火庫,她也要跟著來。在進入軍火庫之前,她會先來旅館看他。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伊麗達匆匆忙忙跑進了旅館,一進房間就緊緊擁抱了李松。李松能感覺到她的胸脯擠壓著他的身體,戰(zhàn)亂時候人們變得親密了許多。伊麗達的打扮也變了,穿著山地民族的服裝,頭上包著一塊黑頭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帶上,很像法國七月革命時期那幅著名的油畫里那個帶領人民起義的自由女神。李松問她為什么也來拿武器,她說每家每戶都有了武裝,她們家也得有。李松說那你的未婚夫為何不來幫你拿?她說他是個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歡暴力,所以沒來。伊麗達說現(xiàn)在她得走了,還問李松待會兒是否也給他順便捎兩個手榴彈來?李松突然產生一個想法,捉住了伊麗達的肩膀,說:
“伊麗達,我也想和你一起去軍火庫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國人啊,恐怕不大好吧?!币聋愡_說。
“不,一定要去。我剛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個時刻,這是很早在看你們的黑白電影時就決定的事情,真的,對于今天的事情我有說不出的興奮?!崩钏烧f。
“李,我有辦法了。剛才我來的時候,看到有的人戴著黑色的面罩,只能看見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頭巾蒙住面孔,這樣人家就認不出你是中國人了?!币聋愡_說。她把頭巾解了開來,她的金色的頭發(fā)頓時散了開來,看起來動人極了。
李松把她的黑色絲綢頭巾綁在鼻梁上,只露出眼睛,他跟著伊麗達出了旅館,向著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紅色的天空映襯下顯得巨大無比。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在響著槍聲,子彈的光芒把天空映紅了,不時有曳光彈如流星閃過。通向城堡的石頭甬道不寬,現(xiàn)在已擠滿了人。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臉上有一種古怪的表情。伊麗達牽著李松的手,生怕他會走失,或者被人認出來。要是有人想和李松說話,伊麗達趕緊搶過話頭,替他回答。
他們終于走到了城堡地下軍火庫的入口處。這里以前重兵把守,現(xiàn)在官兵都自動解散,回家不干了。電力供應已被切斷,沒有燈光照明,外邊一只大油桶燃燒著,發(fā)出亮光。從地下軍火庫出來的人都打著火把,肩上掛滿了槍支。進軍火庫的人先要自己制作火把。門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機器的油棉紗。李松把油棉紗纏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點上了火,就成了一個非常明亮的火把。
他和伊麗達打著火把走進軍火庫,李松心里發(fā)怵,彈藥庫里燒著這么多火把真是太危險。但集體的行為讓人膽子變大,什么也不怕了,高舉著火把只管往里面走。軍火庫里面很寬大,隔成很多的空間,李松見到旁邊的一些庫房里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像是史前的恐龍化石一樣無聲無息。在洞穴深處的庫房,他看到地上撒滿了黃燦燦的子彈,好多子彈箱被打翻在地,綠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著中國制造的字樣。五六式沖鋒槍、班用輕機槍、半自動步槍一排排擺在槍架上。還有手榴彈、地雷、火箭筒、噴火器。李松問伊麗達喜歡什么槍,伊麗達說自己也不知道,她從來沒摸過槍。李松說我給你拿一支沖鋒槍,外加兩百發(fā)子彈。他自己則扛了一挺班用輕機槍,捎帶著還撿了支五四手槍揣在了兜里。
從軍火庫出來,扛著沉重的槍支,打著火把,伊麗達和李松隨著人群走向了城里?,F(xiàn)在城里的槍聲開始冷落下來,整個城市到處閃耀著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游逛在街上,令李松奇怪的是,很多人包括伊麗達都穿著古老的傳統(tǒng)粗布衣服。和電視上地拉那的人群完全不一樣,這里的人非常的冷靜,他們沒有去搶劫商鋪,也沒去焚燒汽車。他們只是把自己武裝起來,舉著火把在黑夜里慢慢等候著。到后半夜的時候,人們開始打著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廳廣場,好些人在發(fā)射彩色的信號彈,好像節(jié)日的焰火。一支銅管軍樂隊吹奏著雄壯的進行曲開進了廣場,李松驚喜地看到那個餐館里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著長笛。廣場上人們情緒高漲,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指揮臺上,一個戴鋼盔的人揮舞著手臂開始演講,李松認出他就是那個在城門口檢查他的車輛的鋼盔禿頭,他演講時的姿態(tài)像巴頓將軍。伊麗達在一邊低聲給他翻譯著,說現(xiàn)在南方的城市已經聯(lián)合起來,他們將準備北上進攻地拉那。
鬧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李松才回到旅館睡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穩(wěn),做著亂七八糟的夢,以致醒來之后他覺得昨夜的經歷只是夢的一部分??墒撬秸眍^底下那支被他的體溫烘得熱乎乎的手槍,探頭看看床下,那挺輕機槍還躺在地上,讓他相信昨夜那些事都是真的。他起來,看看外面的街面,外面很安靜。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畢,要出去到那個小酒店吃早餐。他臨走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支五四手槍別進了腰頭。他沿著石頭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級,看到街路上沒有行人。經過昨夜的一夜興奮,城市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他進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婦人坐在燈影里一動不動,那個長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松要了一點面包和咖啡,一邊吃,一邊看著店里的那臺彩色電視機。這里的電視信號很清楚,他們收看的是邊境對面的希臘電視。
電視上的英文節(jié)目還在滾動播報地拉那的動亂消息。報道說南北的民兵可能會在地拉那展開激戰(zhàn),歐盟和北約組織已嚴密關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報道上有一段專題,是中國使館大規(guī)模撤離華人的情況。李松看得頭頸都直了。電視上報道中國南昌公司在地拉那的大型建筑工地被搶,幾百個工人被洗劫一空,全部躲到了大使館;好多家中國商店也遭到洗劫焚燒。由于地拉那機場早已關閉,中國政府委托意大利政府派軍艦來接待撤的中國僑民,中國政府派專機到意大利羅馬機場接人。鏡頭還追到了軍艦,李松看到好幾個地拉那的熟人,還看到認識的一個青田女人在一個意大利水兵的幫助下攀上了甲板,她的懷里是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李松知道現(xiàn)在所有的中國人都走了,只有他被拋擲到這個地方。
回到旅館百無聊賴待了一陣,李松把前日那個阿爾巴尼亞老頭給他的那張山上中國人墳墓的地圖攤開看了。過了一會兒,他揣著沉甸甸的手槍又出來了,他已經喜歡上了這種口袋沉甸甸的感覺。這回他不是往城市里面走,而是沿著一條石級一直往上,離開了城市,走向后面那座繞著云霧的高山,去尋找那座中國人的墳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云霧漫住了他腳下的山路,城市若隱若現(xiàn),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霧中自動上升著。
在山頂接近永久積雪的山坡上走過一條布滿蜘蛛巢的小徑,李松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這個中國人的墳墓。這里開滿了野生的鈴蘭花,幾只巖羊在山崖上啃著植被,遠處的亞得里亞海灣閃閃發(fā)光。李松把墳墓周圍的野草清除了,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鑲嵌著一塊陶瓷的頭像,是一個剪著平頭的年輕中國人。石碑上面刻有中文:
趙國保,河北石家莊人,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建設吉諾卡斯特電視臺的施工任務中因事故光榮犧牲。
李松坐在草坡上,抽著煙,望著遠處的海灣。他想著這個叫趙國保的年輕人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一九六八年,李松剛好開始上學,而他已經死了。他死了一年之后,《寧死不屈》的電影開始拍了。后來,又過了幾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支中國的足球隊來到了這里。之后,又過了這么多年,他來到了這里,不知是為了掙幾十箱抗生素針劑的利潤,還是因為對伊麗達的思念,來到這里并陷入了奇怪的境遇。他把手槍掏出來,對著不遠處一棵松樹的枝干開了一槍。槍聲在山谷間久久回蕩。他以前在部隊是榴彈炮兵,發(fā)射過很多的炮彈,對輕武器使用得反而比較少。他打過幾次沖鋒槍、半自動步槍,手槍則從來沒打過。他瞄準著一顆松果開了兩槍,都沒打中。然后他學電影里槍手的樣子雙手持槍又擊發(fā)了幾次,把彈匣里的子彈打完了。他一邊裝上新的彈匣,一邊對著那個墳墓說:“趙國保兄弟,聽到槍聲了嗎?我看你來了?,F(xiàn)在就只有你和我還待在阿爾巴尼亞了?!?/p>
這天晚上,李松獲悉楊科的手術沒有成功,死在了薩洛尼卡醫(yī)院的手術臺上。這件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么一個不是很大的手術竟然會讓楊科死去。據(jù)說手術當中一切都很順利,快結束時楊科的血壓突然急劇下降,醫(yī)生用盡了辦法也無法使他的血壓升回去,就這樣,他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無痛苦地死去了。楊科的尸體很快被運回到了吉諾卡斯特。本來這個時候邊境已經封閉,因為是一個死人,希臘海關才讓楊科通過了。
楊科的尸體擺放在吉諾卡斯特的一個小教堂里,他的靈柩邊上擺著很多石榴花。天氣挺熱,有幾臺電風扇對著他吹。李松來到教堂,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沒輪到他進去。他看到很多人聚集在教堂外邊,身上都背著槍支。李松不明白楊科這個地拉那的藥劑師會在老家受到這樣英雄般的待遇。他后來進入了教堂,看到了楊科的幾個親友守在尸體邊上,伊麗達也在其中,她看起來特別悲傷。楊科的臉因中風而擰歪了,看起來有點不高興的樣子。李松覺得他要是對楊科說一句來杯康涅克酒怎么樣,也許楊科馬上會睜開眼睛爬起來的。但是李松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楊科死了,那五十箱的抗生素針劑的貨款可能會變得很麻煩。他要是現(xiàn)在對楊科說我的貨款向誰要啊?那么楊科一定會裝作什么也聽不見而不起來。小禮堂里很熱,除了充滿石榴花的香氣,還有一種隱隱的尸體氣味,這味道讓李松明白楊科真的已經死了。李松渾身冒汗,他看到伊麗達一直在哭泣,她那個未婚夫一直在她身邊。
后來看到楊科的棺材蓋子蓋上了,他老是覺得楊科在里面悶不住了,會敲打著起來。然后人們抬著棺材到了教堂的墓地,一個大坑已經挖好了。有人放起槍來,大家都開始朝天開槍,結果引起全城的槍聲。當楊科的靈柩放入墓穴時,李松看到伊麗達將一大把紅石榴花撒進了土里。幾分鐘后,李松終于有機會站到了伊麗達的身邊。伊麗達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捏了一下他的手,貼著他的耳朵說,她已經決定和那個未婚夫結婚了,婚禮就在下一周。
在這天夜里,李松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盡管知道伊麗達有了未婚夫,可現(xiàn)在得知她馬上要結婚了,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楊科真是一個魔術師一樣的家伙,在他下葬的時刻,讓伊麗達對他宣布了結婚的決定,弄得他此刻不得安寧。到半夜時分有人輕輕敲門,他十分緊張,貼著門問外面是誰。是伊麗達的聲音。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松還沒有開門,伊麗達就已經穿墻而過進入了屋內,一下子撲入了他的懷里。李松問她怎么來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嗎?她說沒有什么,楊科死了,她心里難受極了。今夜她無法獨自待著。房間里沒有窗簾,李松把燈關了??墒谴巴庖箍盏男枪膺€是照進來,照亮了伊麗達空洞而燃燒得發(fā)亮的大眼睛。李松小心地吻吻她的臉,她的嘴唇移了過來,和他對接了。李松抱住她撫摸著她的背和臀部。當他把手伸進衣內,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沒有抵抗,李松心里一陣戰(zhàn)栗,把手移到她胸前。從掀開的衣內噴發(fā)出濃烈的白種女人的身體氣味,李松把臉埋在她的胸脯上。
經過數(shù)次潮汐般的起落,他們最后變得筋疲力盡,相互擁抱著,進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
在他們的夢境之外,這個時候轟轟隆隆的戰(zhàn)爭機器的聲音從邊境那邊傳來。公路上爬滿了坦克和裝甲車,低沉的發(fā)動機聲音使得旅館的房子震動著。夜空上有一架架武裝直升機緩緩飛過,探照燈光掃過地面,一度穿過沒有窗簾的旅館窗戶照射到了他們赤裸的身體。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北約的多國聯(lián)合維和部隊越過了邊境,進入了阿爾巴尼亞的領土。而軍隊進入吉諾卡斯特的時候,他們已經睡著了,現(xiàn)在,他們還沉浸在海洋一樣深沉的睡夢里。
四
吉諾卡斯特成了多國部隊的橋頭堡。一支德國維和軍隊迅速占領了城市,并宣布了宵禁令。他們毫不遲疑地把指揮部設在了城堡上。在城堡上頭飄起了德國的軍旗。李松這天早晨走出旅館時,發(fā)現(xiàn)街上站滿了戴著鋼盔端著沖鋒槍、神情冷漠個頭龐大的德國士兵。他們在城堡的城池上,壘起沙包,架著重機槍,李松心里不禁冷笑了起來,這一切和《寧死不屈》多么相似。
他走上了街頭,試著說服自己是回到了電影里的年代。街頭上不時有巡邏的德國士兵端著沖鋒槍走過。商鋪都開門了,小商販在大聲叫賣,賣土豆、賣活雞、賣魚的都有。那些女學生三三兩兩走過了上坡路,男孩子在一邊搭訕著。李松在這里住了好幾天了,很多附近的商鋪老板都認得他了,向他喊:“KINEZE(中國人),早上好!”好多男人坐在路邊咖啡店里,交頭接耳。這些人前幾個晚上搞到了武器,現(xiàn)在他們不動聲色,變成了平民坐在這里觀察。李松知道他們的秘密,覺得自己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他們的槍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隨時都可以拿出來。李松也有槍,一支短槍就揣在兜里,還有一挺班用輕機槍藏在旅館的床底下。
他在廣場上一個露天的咖啡店坐下,看著廣場上陽光明媚,小孩在嬉戲,有小狗跑來跑去。不時有漂亮的女人走過。廣場的一角停著一輛披著偽裝網的德國坦克,上面的坦克手十分威武。很多市民圍著坦克參觀,還有的人爬上了坦克和士兵合影,而那些坦克手也都傻笑著擺出姿勢對著相機。李松知道這只是假象。這些在這里無所事事的人都是槍手,他們在秘密地交換著眼神,他也在這支秘密的力量中。和伊麗達親熱的余波還在他身體內蕩漾,讓他感到心曠神怡,同時又帶著點感傷。這件事讓他覺得自己和阿爾巴尼亞更接近了。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真的愛上伊麗達了。伊麗達,你這個讓我不得安寧的女人!李松在心底呻吟著。
現(xiàn)在想來,那一次在國家藥檢局環(huán)形走廊里第一次看見伊麗達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姑娘會讓他無法忘懷的。然而他真正接觸到伊麗達內心的那次,是在她從意大利回來之后。在那個偏僻小街的小藥店里,李松看見伊麗達站在柜臺里面,她的臉色蒼白眼睛無神,一副飽經滄桑的模樣。當她看見了李松,眼睛里浮出了淚水。那個晚上,李松和她一起吃飯,聽她講述在意大利的事情。她說自己這回去意大利是想和未婚夫結婚的,可是到了那里之后,未婚夫家里的人卻不讓她住在家里,把她送到海邊一個癱瘓的老婦人家里當護理保姆。那個癱瘓的老婦人要她每天把所有房間的地板擦一遍,要用手工擦。那時是冬天,她整天跪在地上,不停地擦呀擦呀,她的淚水一串串滴在地板上。后來她明白自己不能過這樣的生活,就和那個未婚夫吹了,回到了地拉那。她在國家藥檢中心的工作丟了,現(xiàn)在只得在小藥店里當藥劑師了。李松說伊麗達你是一個藥劑師怎么可以跪在地上擦地板呢?我的公司雖然不大可是我會給你最好的待遇的。從那以后,伊麗達和他一起工作了。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然而只有一年時間,伊麗達就和她的母親一起回到了故鄉(xiāng)吉諾卡斯特。
李松知道伊麗達很快要舉行婚禮,他不可以再去找她,不能給她添麻煩。所以他只是整天坐在咖啡店里,不停地抽著煙,看著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出神。
大概是在他們分手兩天之后的下午,李松突然遠遠看到伊麗達出現(xiàn)在廣場上。她好像在尋找著什么,在一個個咖啡店之間巡視著。李松明白她一定在找他,于是站起來向她招手,她馬上快步走了過來。
“我剛才去旅館找過你。”伊麗達說。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李松說。
“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這里。要是再找不到你,我一定會哭了,我會以為你回地拉那了?!?/p>
“是啊,要是不戒嚴的話,我想我真的得回地拉那了?!崩钏烧f。
“李,我想喝點酒,給我點一杯馬蒂尼甜酒好嗎?”伊麗達說。
“waiter!來杯意大利馬蒂尼酒。”李松向侍者喊道。
“李,你真好。我想你一整天了?!币聋愡_說。
“伊麗達,你看起來臉色不好。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李松說。
“是的,我遇見麻煩事了。你還記得我在地拉那的時候那個飛機場的技師嗎?昨天他到吉諾卡斯特找我來了。”伊麗達說。
“他來找你干什么?”李松說。他記得那個變態(tài)的家伙,曾經好幾次來他的辦公室門口等候伊麗達下班。
“他說他還愛著我,要我繼續(xù)和他保持關系?!?/p>
“這個流氓。你怎么回答他的?”李松說。
“我告訴他,這絕對不可能,我馬上要結婚了?!?/p>
“他怎么說?”
“他說我不可以結婚的。如果我不繼續(xù)做他的情婦他就要待在這里不走?!币聋愡_說。
“這個討厭的家伙,當初我第一次看到他就知道不是好東西?!崩钏烧f。
“我母親也早看出他品質不好。你知道嗎,后來我為什么會離開地拉那?其實是我母親知道這個人可能會毀了我,才帶我回來的?!?/p>
“也許你得把事情告訴你的未婚夫,讓他出面對付那個家伙?!?/p>
“這個肯定不行。我的未婚夫是個十分妒忌的人。他要是知道,一定不愿意和我結婚了。我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讓他知道這件事情?!?/p>
“那么,沒有別的辦法了。讓我來會會這個人吧?!崩钏烧f。
“李,你得小心,他是個危險的人?!?/p>
這天晚上,李松在一個黑暗的小酒吧里見到了這個修飛機的技師,他的名字叫雅尼。他的臉上長滿了胡子,眼睛布滿了血絲,看得出他處境潦倒。
“你好雅尼。我們以前見過面的?!崩钏捎冒⒄Z和他交談。
“是的,過去你是伊麗達的老板?!?/p>
“地拉那怎么樣了?我一點消息都沒有。聽說道路都不通了,你怎么能走到這里來呢?”李松問。
“是啊,公路全被封鎖了。我是走小路爬山過來的。”
“地拉那到這里有好幾百公里??!你真的是步行過來的???”李松說。
“是的,我不停地走了四天時間,才走到這里。”雅尼說。
“可你為什么要冒著危險這么辛苦步行過來呢?為什么以前道路暢通的時候不來,或者為什么不等以后再來?”李松說。
“我已經完蛋了,所以我才會來這里。”雅尼說著,把杯里的酒喝完。李松讓侍者再來一杯。
“你知道,伊麗達離開地拉那之后,我就完蛋了。從那以后我就一點精神都沒有,整天喝酒。很快,我在飛機場的工作丟掉了。不過后來,我把房子賣掉了,把錢交給了集資公司,每月都會領到一大筆利息。我想這樣過過日子也算了吧??墒俏冶或_了,集資公司倒了,我什么也沒有了?!毖拍嵴f。
“很多人都一無所有了,你并不是最不幸的?!崩钏烧f。
“不,他們只是失去了錢財,我失去了伊麗達,我失去了靈魂?!毖拍嵴f。
“你來到這里找伊麗達又有什么用呢?據(jù)我所知,她很快要結婚了?!?/p>
“不,她不能結婚。她是我的。伊麗達是我的女人。我不會讓她和別人結婚的?!?/p>
“可是你有什么辦法阻止人家呢?這里是她的家鄉(xiāng),很多人會站在她的一邊,你只是個外鄉(xiāng)人?!崩钏烧f。
“你看,我?guī)Я诉@個。”雅尼說著,把一支勃郎寧手槍放在了桌子上。
“這算什么,連我都有了。”李松從褲腰里把五四式大手槍掏出來放在他的小手槍旁邊,“你看,我的槍都比你的大。伊麗達家族的武器可能像一支部隊一樣了,你的槍算什么。”李松說。
“不,我不怕他們。我會贏的?!毖拍岬哪樕贤赋龉殴值奈⑿?。
李松心里打了一個寒噤,這個人的決心讓他害怕。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影響這個絕望的人的想法,但是為了伊麗達,他還想繼續(xù)和他保持接觸。他和雅尼說好,明天他們再到這里一起喝一杯。
但是在第二天早晨,李松被城內的德國軍隊逮捕了。
在多國聯(lián)軍控制了阿爾巴尼亞之后,立即發(fā)布收繳武器的命令,主動交回武器的不追究責任,如果不主動交回,將會面臨審判。電視上幾天來一直在播著收槍通知,還播著有人交回武器的畫面。但是交回武器的人數(shù)量很少,大部分人不予理睬。李松起先有點害怕,想把槍交回去。可是他想北約軍隊對于一個中國人會不會有另外的處置辦法,也許這會變成一個很麻煩的事情。他打消了主動交槍的主意。
這天上午,李松出門之前猶豫了一下,是否要把手槍留在房間里??墒撬氩粫惺碌?,他就只是去附近吃點東西。再說,他有點習慣了有把沉甸甸的手槍別在褲腰里,這讓他有安全的感覺。于是他出門了,出門后看看左右,沒見什么異常情況。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布已撕開,他可以摸到褲腰里的槍,他吹著口哨,縮著頭頸向上坡方向走去。當時他的心情還不壞,正想著要吃點什么東西,是牛肉餅呢,還是烤雞?
轉過街角,進入了一條筆直的下坡路,路邊的中世紀石板磨得十分光滑。李松突然看到了對面方向有兩個德國巡邏兵走過來,他們的皮靴咯噔咯噔踩著石板發(fā)出響聲。李松心里一驚,下意識地在口袋里把槍握緊了。他硬著頭皮向前,小路不寬,當他和德國士兵交會時幾乎肩頭都擦到了。李松看到那兩個德國人在看著他,眼神里有點驚奇。李松和他們點點頭,走了過去。他手心里全是冷汗,雖然和德國人擦肩而過了,可是他覺得好像自己的背影還在被人盯著看。他緊張地走了五十來米,覺得那兩個德國人應該拐彎了,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下。他這個動作犯下了錯誤,那兩個德國士兵還停在路上,在看著他,當他回頭望時,他們轉身跟著他走來了。李松聽到了他們的皮靴聲越來越緊。他知道這下壞了,他們一定是要跟蹤他了。李松緊走了幾步,看到路邊有一條小巷子。他閃了進去,貼住墻壁。他聽到德國人的腳步跑過來了。德國人在喊:
“Freeze(站住)!不許動!”
李松又犯了一個錯誤,飛快地跑起來。他印象里這條小路是可以通到另一條路的,可是跑了一段,只見是個死胡同。路邊雖然有一些門戶,但都緊閉著,不像電影里一樣會讓他進去藏起來。當他想折回來時,那兩個德國人已經逼近,沖鋒槍瞄著他。
“不許動!”德國人又叫喊著。李松知道,如果他再作出反應,有可能被射殺。于是他舉起雙手,面對著墻壁貼住,充分和德國人配合。一個德國人用槍頂住他,另一個對他進行了搜身。手槍被搜了出來。李松看到又有很多德國人增援過來了。他被銬上了手銬,帶上了一輛軍車。他的身邊左右坐著一個德國兵,像夾板一樣夾住了他。
車子在窄小的街路上緩緩開行。從兩邊的車窗可以看到城市的景色一一閃過。熟悉的感覺又在李松的心里浮現(xiàn)了出來:那個黑白電影里米拉和另一個女游擊隊員被捕后也是這樣坐在車上,望著車窗外的城市出神。李松還能記得米拉當時的表情:苦悶的微笑,憂郁的眼神。他想試著也在自己臉上模仿出同樣的表情,可這樣的結果是自己在心里罵了一聲:真他媽見鬼,怎么會出這樣的事情?
車子開始爬坡了,發(fā)動機的聲音變得低沉。李松看見城堡就在眼前,車子正開向城堡。他想:干嗎帶我去城堡???一個頓悟電光一樣閃出:他要被關在城堡內的監(jiān)獄里,就像一九四四年的米拉一樣!
車子停下。李松被提溜了下來。這里是位置很高的城樓一角,陽光特別強烈。一扇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了,李松被帶到了里面。里面很黑,他在強光下待過的眼睛一下子還沒適應。過了幾分鐘,他看到了兩邊都是監(jiān)室,好多阿爾巴尼亞人的手和臉扒在鐵欄上??吹搅死钏桑麄兇舐暸d奮地喊著:“KINEZE!KINEZE?。ㄖ袊?!中國人?。?/p>
李松被解開手銬,再次被搜身,然后被關進一個監(jiān)室。監(jiān)室的屋頂有一盞微弱的燈光。有一張小小的木床。
李松坐在木床上,靠著墻壁,心情很平靜。他打起盹來,大概睡了一個多小時,醒來后覺得精神飽滿。這時有人送吃的來了。是一個夾肉的面包,還有一瓶水,兩個無花果。
李松坐到了地上,把食物放在木床上,一邊吃,一邊想著。
他想著伊麗達現(xiàn)在一定滿心歡喜地在籌備婚禮。過幾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她穿上婚紗的樣子一定很漂亮吧。他的感覺被放大了,好像她的婚禮是在天堂里舉行,美麗輝煌。但是他的心里又有一個黑色的影子飄了過來。那個雅尼會怎么樣呢?今天晚上他本來是要和他再次見面的,如果雅尼見不到他,會對伊麗達做出什么舉動呢?李松擔憂著,可他根本想不到,伊麗達這個時候即將死去。
李松被捕后的當天下午,伊麗達正在藥房上班。她一點也不知道李松被德國人抓起來的消息。在這天上午,她還去旅館找過他,后來又找遍了附近的酒吧咖啡店,一直不見他的蹤影。她又折回旅館,看見李松的吉普車還在那里,知道他不會走太遠。伊麗達寫了張紙條,說自己來過了,晚上還會再來,請他等著她。十點鐘的時候,她趕到醫(yī)院去上班。一路上遇見的人都向她祝賀很快就要結婚。李松把藥品送來之后,很多肺炎病人都治愈出院了。醫(yī)院里傳說李松的藥品是伊麗達爭取來的。
如果不是前幾天雅尼突然出現(xiàn)在藥房外面的花園里的話,伊麗達應該是個十分幸福的人了。但是現(xiàn)在她的幸福感覺已經給毀了。她一直在注意著窗外的石榴樹林,雅尼第一次就是從石榴樹中間出現(xiàn)的。短短兩天,雅尼已經攔截了她五六次,在藥房、醫(yī)院門口,在她家附近。當他出現(xiàn)在醫(yī)院內外的時候,伊麗達感到一種末日到來似的恐懼。她最擔心的是她的未婚夫會看見雅尼。伊麗達的心里還在想著李松,指望著他會幫助她。因為上午一直沒有找到他,她更加心神不寧。
大概四點鐘左右,伊麗達把晚上病房用的藥配好了,正想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下,她看見石榴樹中間的小徑上又出現(xiàn)了雅尼的身影。她的心猛一下就揪緊了。他還是來了,伊麗達想。然而看到他越來越近,伊麗達反而鎮(zhèn)定了。
該發(fā)生的事總要發(fā)生,你無法回避。當雅尼進入藥房時,伊麗達的助理藥劑師也在現(xiàn)場,她目睹了接下去發(fā)生的一切。
“伊麗達,今天下午你下班了跟我一起走?!毖拍釋σ聋愡_說。他當時剛進門,站在柜臺外面,伊麗達在柜臺里面。
“我去哪里?”伊麗達說。
“我們一起去吃飯,然后到我住的地方去。今夜我們要在一起過夜。”
“我跟你說過,這是不可能的事?!?/p>
“伊麗達,相信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會變好的,我會讓你幸福的?!?/p>
“不,我對你的感情早就結束了。我不想再過那種生活?!?/p>
“伊麗達,不要逼我。你知道我現(xiàn)在生不如死。不要讓我們去死?!毖拍嵴f著,把手槍拿了出來。
“你想干什么?”伊麗達說。
“跟我走吧,伊麗達!求你了!”雅尼把手槍抬起來,頂住了伊麗達的眉心。
“不!我不會跟你走的?!币聋愡_平靜地把話說完。雅尼手里的槍響了。
那個助理藥劑師后來向人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她說槍聲響過之后,她看到伊麗達的眉心有個黑洞。她的眼睛還張著,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受到了震驚。她站立在那里,大概有幾秒鐘時間。然后她好像嘆了一口氣,臉上出現(xiàn)了痛苦的表情,仰面倒下了。雅尼在她倒下之后,隨即舉槍頂住太陽穴,扣動扳機把自己的腦袋打穿了,趴在了柜臺上。
伊麗達的靈魂脫離軀殼慢慢升上天庭之際,李松正在城堡內的石頭監(jiān)室里艱難地吃著難吃的食物。很奇怪的是,他這個時候覺得心里說不出的平靜。他看著監(jiān)室黑黝黝的石頭屋頂和墻壁。他知道這里是城堡的內部,屋頂上方和墻壁外邊還是厚厚的石頭。他很奇怪這個古老的城堡會造得這么精致結實,那個名叫斯坎德爾的市長曾經解說過這個城堡在建成后一個重要功能就是用作監(jiān)獄,這個說法要是真的,那么這些石室里也許監(jiān)禁過古羅馬時期的犯人。有一件事毫無疑問,那就是一九四四年的時候真正的米拉就是被德國人監(jiān)禁在這里。而一九六九年一群演員和電影工作者在這里所做的只是把一段歷史凝固到了一盤盤黑白的膠片中?,F(xiàn)在,他也被德國人關在了這里,說不定,這就是某種神秘的意志。
夜深了,涼氣從一個看不見的通氣孔里鉆進來。他縮成一團。他后來慢慢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鐵門打開的聲音驚醒了。他趕緊坐了起來。兩個戴著鋼盔端著沖鋒槍的德國士兵走了進來,讓李松站起來,給他上了手銬,示意他走出監(jiān)室。李松想,現(xiàn)在我會去哪里呢?大概會是去接受審訊吧?我得讓他們通知伊麗達,只有她才會證明我的清白。
他走出了監(jiān)室,在黑暗的通道里慢慢向前。他又看到了兩邊監(jiān)室里的犯人,他們這會兒都一聲不響望著他,眼睛里閃著光芒。李松看見通道的盡頭發(fā)著耀眼的亮光,那是外部的城市天空。李松再次想起了那部黑白電影最后的場面:米拉和女游擊隊員被德國鬼子押著從這條石頭的通道里走出來。在那棵生長在城門口的無花果樹上,絞索已準備在那里,她們正從容走向死亡。音樂在李松心里再次升起: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李松淚流滿面,一陣對時間的悲喜交集的感動在心里洶涌成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