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去的風(fēng)雅（小說二題）

◎聶鑫森

名 記

“名記”，即“著名記者”的縮寫，直到今天仍在沿用。

因千年古城湘潭，位處湖南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的中心地帶，與省會長沙緊緊相依，自晚清以來，報業(yè)十分發(fā)達(dá)，到了上個世紀(jì)的三四十年代，竟有十幾家享譽久遠(yuǎn)的報紙，《民聲報》便是此中之一。有名報風(fēng)行于世，便有許多“名記”應(yīng)運而生，如燦爛的星斗，閃耀在新聞界的上空，令大眾矚目。

《民聲報》雖是一家四開小報，但日出數(shù)張，尤以迅速捕捉國內(nèi)外重大新聞、敢充當(dāng)民眾喉舌、立言大膽、真實可信見長，故發(fā)行量大，本埠外地?zé)o不以先睹為快。

總編兼社長的孟偉夫，曾留學(xué)英國，浸淫新聞界久矣，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報人和“名記”，能采能編，也善于管理社務(wù)。歷年所招聘的記者、編輯，皆是他親自選定，不但要操守堅毅，而且需才華橫溢，自謂強(qiáng)將底下無弱兵。他的名言是：“何謂記者？記人記事，必須對歷史負(fù)責(zé)?！?/p>

孟偉夫好酒，是真正的“高陽酒徒”，但從不醉，更不會因酒誤事。辦公室的熱水瓶里，裝的不是開水，而是白酒，口渴了便以酒當(dāng)茶。他曾作過這樣的詩句：“新聞?wù)婕杉?，平生酒?dāng)茶?！?/p>

所有的部屬中，孟偉夫格外看重史銘之。

史銘之是本地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新聞系，性格豪爽，敢仗義執(zhí)言，是范長江領(lǐng)導(dǎo)的“中華青年記者協(xié)會”的會員。對于范長江這位聲名赫赫的“名記”，雖只是開會偶爾見之，史銘之卻對其佩服不已。范長江喜歡上穿西裝，下著馬褲，被人稱作“長江裝”；西裝左胸部佩一枚青年記者協(xié)會的徽章，形如一個鋼筆尖，筆尖上綴一步槍圖案，槍上鐫“青年記者”四字。史銘之著意仿效，也是這種裝束，加之國字臉，高挑個，下筆有如神助，說話滔滔不絕，在同輩中確實是“鶴立雞群”。

孟偉夫賞識他，卻又不能不暗暗地為他擔(dān)心。這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權(quán)貴也敢觸犯，可別出什么意外。

湖南省省長何健，是個既刁滑又兇狠的角色，還好名，隨便辦個什么事，都喜歡邀約各報記者親臨現(xiàn)場，然后讓這些筆桿子撰文予以張揚。

那年清明節(jié)，何健領(lǐng)著家人，在森嚴(yán)的護(hù)衛(wèi)下，上岳麓山為其母掃墓，美其名曰“倡導(dǎo)孝道”。

史銘之聞訊，先一天乘車去了長沙，然后在第二天上午，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到達(dá)現(xiàn)場采訪。下午即趕回湘潭，寫了一條語含譏諷的新聞消息，題目是：《何省長昨上午去岳麓山掃他媽的墓》。

發(fā)排前，孟偉夫照例坐在辦公室認(rèn)真審稿。

看了這篇消息的題目，他莞爾一笑，其意不就是“何省長昨日上午去岳麓山祭掃其母之墓”嗎？但變成“掃他媽的墓”，國罵“他媽的”就有了更多的含意，讀者是不能不讀的，可何健該作何想？想改，又舍不得，這小子有膽有才啊。孟偉夫用毛筆飽蘸紅墨水，寫下“照發(fā)”兩字，再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蔣介石提倡“新生活運動”時，湘潭縣的政府欲有所為?？h長康宓，是孟偉夫的中學(xué)同學(xué)。孟偉夫接到康宓的電話后，答應(yīng)派史銘之去采訪。

史銘之說：“這不過是一種時髦的說法，有何新意？”

孟偉夫說：“也許可以發(fā)現(xiàn)另外的新聞線索呢？”

“好吧……”

史銘之去了縣政府。

縣長秘書告訴他，縣長正在接待省政府要員，讓他坐在走廊上的長椅上靜候。

一個小時后，秘書開門出來，說：“史先生，您可以進(jìn)去了?！?/p>

史銘之驀地站起，大聲說：“請你轉(zhuǎn)告康縣長，剛才他沒有時間，現(xiàn)在則我沒有時間了。再見?！闭f完，揚長而去。

回到報社，史銘之去了孟偉夫的辦公室，頗為自矜地稟報這次“失敗的采訪”。

孟偉夫說：“不是因為縣長是我的同學(xué)，才讓你去采訪，而是關(guān)注、報道一切可能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的新聞事件，是我們的職責(zé)。受點委屈算什么，假如是有生命危險呢？你也避開？讓我去會會他！”

史銘之一下子愣住了。

第二天《民聲報》的頭版頭條，果然是孟偉夫親自寫的一篇訪談錄，題目是：《新生活運動且緩?fù)菩?，老百姓饑苦何時能解》，以兩人一問一答的形式，出語平和，但直指當(dāng)下民生的嚴(yán)峻狀態(tài)，確實出手不凡。

為這事，史銘之內(nèi)疚了不少日子。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日軍長驅(qū)直入，武漢淪陷后，鋒芒直逼長沙。

對于形勢的發(fā)展，孟偉夫早就作了安排。派人去湖南沅陵縣租賃房屋，購置一些舊桌舊椅置于此中，價廉而適用；與一家印刷廠簽訂合同，報紙交其印刷……

待到長沙中日第一次會戰(zhàn)即將拉開序幕，《民聲報》已安然遷到沅陵，并隨即出報發(fā)行。

在當(dāng)時，因川湘公路經(jīng)過沅陵，其與貴州也晰然可望，兀地變成了一個空前熱鬧之處。

《民聲報》設(shè)于沅陵市區(qū)，市區(qū)對面的鳳凰山下，便是川湘公路。鳳凰山上屹立著巍然古寺，晨鐘暮鼓，儼然世外。

閑暇時，孟偉夫喜歡邀約史銘之去登臨鳳凰山，看花樹流泉，謁古寺殿閣。

一次，他們站在大雄寶殿前，見香客川流不息，史銘之說：“孟總，我想了個上聯(lián)：‘錢能醫(yī)貧，藥能祛病，國難何深，佛安治歟？’”

孟偉夫說：“這上聯(lián)好，給我留下了施展空間，我的下聯(lián)是：‘法可鎮(zhèn)邪，劍可斬妖，賊倭一盡，民則樂焉?！?/p>

史銘之說：“孟總，你的下聯(lián)言近旨遠(yuǎn)，又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實，遠(yuǎn)勝于我，佩服，佩服?！?/p>

忽有幾名女眷，在便衣男子的保護(hù)下，緩緩而來。為首的那位女性，雍容莊雅，氣度不凡。孟偉夫驀地一驚，似在哪里見過她？他想起來了，數(shù)年前，他在北京一家報社供職，受命到沈陽大帥府采訪少帥張學(xué)良，當(dāng)時其夫人于鳳至正好在場。

他對史銘之小聲說：“那是于鳳至?！?/p>

史銘之眼睛一亮，立刻悟出此中情由：自張學(xué)良“兵諫”蔣介石，達(dá)成與中共聯(lián)合抗戰(zhàn)的約定，然后愚忠地護(hù)送蔣回南京，便被蔣囚禁失去自由。囚張之地，屢次變更，視為絕密，絕不許任何報紙予以披露。

“我們應(yīng)該將此消息告知世人?！笔枫懼f。

“但還要核實，做到準(zhǔn)確無誤。怎么寫？不能讓人抓住把柄，你得反復(fù)斟酌?！?/p>

“是。”

下山后，史銘之通過各種途徑和關(guān)系，迅速弄明白了這個新聞事實：張學(xué)良現(xiàn)被軍統(tǒng)特務(wù)囚禁于沅陵鳳凰山一高官的別墅中，于鳳至請宋美齡為她說情，這才應(yīng)允她千里迢迢來此探望丈夫。

當(dāng)天深夜，史銘之將新聞稿，送到了孟偉夫的辦公室。

此稿只有一個標(biāo)題，是典型的“標(biāo)題新聞”寫法：《鳳凰山有鳳來儀》。落款是括號中一行字：“記者史銘之。”

孟偉夫看了又看，忍不住拍案叫絕：“好！表面看什么也沒說，可什么都說清楚了。地名為‘鳳凰山’，人名呢，‘有鳳來儀’隱含‘鳳至’二字。而‘有鳳來儀’出于《左傳》上的‘鳳凰于飛，和鳴鏗鏘’，是象征夫妻和美之意，于鳳至之所以至鳳凰山，當(dāng)然是來探看被囚禁的夫君張學(xué)良了。但這‘記者史銘之’我得刪去，我不能不以防萬一，你同意嗎？”

史銘之說：“一切由您定奪?！?/p>

第二天，《民聲報》的頭版頭條，以醒目的粗黑大字，刊出了這個“標(biāo)題新聞”。

明白人一見便知此中奧妙，于是張學(xué)良囚禁于沅陵鳳凰山的消息，不脛而走。

這個“標(biāo)題新聞”一連登載了三天，《民聲報》的發(fā)行量猛增了五萬份！

（據(jù)后來史料披露，第四天凌晨，張學(xué)良便被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了。）

第四天的深夜，一伙軍警沖進(jìn)了孟偉夫的辦公室，把他抓走了。

《民聲報》不能沒有“頭”，繁多事務(wù)，需要孟偉夫坐鎮(zhèn)打理。

最著急的是史銘之，這“標(biāo)題新聞”是他寫的，他不能讓孟偉夫代他受過；何況，從大局出發(fā)，《民聲報》任重道遠(yuǎn)，不能群龍無首。

他打聽到孟偉夫現(xiàn)關(guān)押在沅陵警備司令部，不久，將押解去重慶。而警備司令部司令湯風(fēng)俠，是湖南邵陽人，為一老國民黨黨員，曾參與蔡鍔的“討袁之役”，素來對《民聲報》多有好感。于是，他請父親的一位老友、當(dāng)?shù)氐囊晃豢N紳，且與湯風(fēng)俠交誼深厚，前去說情：稱寫此“標(biāo)題消息”的是記者史銘之，在未送總編審稿的情況下，偽簽其名，直接交排字房排字；史銘之愿意替換總編，前來接受任何懲處，決無怨言。

湯風(fēng)俠說：“這史銘之，義氣，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不連累上司。行！”

一切都悄悄地進(jìn)行：孟偉夫釋放了，史銘之入獄了。

孟偉夫是回到報社后，才知道此中情形的，連連喟嘆：“我老了，不足惜，史銘之還年輕啊。押去重慶，軍統(tǒng)對他會手軟嗎？這個專制、黑暗的世道，壓迫輿論至極，不垮臺才是怪事！”

幾天后，史銘之被押往重慶，不久，便在重慶郊外被秘密槍殺了。

曲曲折折，消息終于傳到了沅陵的《民聲報》社，上下皆悲。

孟偉夫指令全體員工佩戴黑袖章三日，以為哀悼。然后，從熱水瓶中倒出一大杯酒，一邊喝一邊奮筆疾書，寫下“標(biāo)題新聞”：《為新聞?wù)鎸嶃懼谑?，遭黑幕豪?qiáng)殺戮于渝》?！笆枫懼钡拿智擅钋度耄瑓s又不動聲色。然后在文后的括號中，再落下一行字：“記者孟偉夫?！?/p>

這個“標(biāo)題新聞”，當(dāng)然置于明日的頭版頭條。孟偉夫思索了一陣，再寫一條《尋人啟事》：“本報記者史銘之，于數(shù)日前突然失蹤，有知其下落者，請示本報?！贝宋耐瑫r安排載于頭版右下角，讓讀者對照一看，真相便昭然若揭。

當(dāng)排字工人取走稿子去發(fā)排后，孟偉夫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緊。換了一只大搪瓷杯，倒出熱水瓶中的酒，一邊流淚，一邊猛喝起來。從沒有醉過的他，第一次酩酊大醉……

鼎鼐心

姓姚名鼎鼐字知味的這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半白頭顱，清瘦身材，滿臉是滄桑的皺紋。經(jīng)過漫長的政治審查，終于獲得了“解放”，打起背包，乘長途汽車，去了湘潭遠(yuǎn)郊外的青山橋“五七干校”。時為1973年冬。

自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姚鼎鼐作為市文物局研究所的一個資深研究員、文物鑒定專家，便立馬成了“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加之他出身舊時代的高官家庭，出國留過學(xué)，曾在故宮博物院干過好些年，與方方面面的重要人物多有來往，直到1951年才調(diào)到家鄉(xiāng)來工作。解放后的人生履歷一如清水，可解放前的如煙歲月要弄個明白就并非易事了。祖輩、父輩可有血債和劣跡？他留學(xué)期間可與國外的反動組織有過瓜葛？在故宮博物院工作時與哪些人關(guān)系密切？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在哪些刊物、報紙發(fā)表過學(xué)術(shù)論文？這些論文是否含沙射影、別有用意？批斗、訊問、外調(diào)、檢討……一晃就是幾年，他在一種苦苦的煎熬中，如久禁的囚徒，終于等到了特赦令，除了出身、學(xué)歷和學(xué)問是既定事實外，其余的全沒有問題，他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青山橋“五七干?！?，離市區(qū)也就幾十里遠(yuǎn)，學(xué)員都來自文化、宣傳、教育戰(zhàn)線。這里有山有水有田疇有菜地，地域很寬闊，風(fēng)景也宜人。學(xué)員們隸屬不同的中隊，一個中隊又分幾個小隊。每個小隊劃定一塊地方居住，都是一色的土坯房?；蚍N田，或種菜，或伐木，或飼養(yǎng)豬、牛、羊、雞、鴨。批判封、資、修，學(xué)習(xí)馬列、毛主席著作和中央文件，揭批他人和自我檢查，則是持之以恒的功課。

姚鼎鼐分配在三中隊第五小隊，種菜也種田。他的心很平靜，很恬淡，只是與文物相去甚遠(yuǎn)了，這不能不說是遺憾。

姚鼎鼐在文物鑒定上，尤以識別青銅器而蜚聲中外，看器形，賞紋飾，辨銹色、譯銘文，嗅氣味，那些鼎、鼐、尊、盤、爵、壺……在他的手上端、捧、捂、翻、叩，立刻可知道是真是假，是優(yōu)是劣，出自哪朝哪代，為何國、何人所有。他曾確立為學(xué)術(shù)界認(rèn)同的“分期法”：商代后期至西周早期為青銅器的“勃古期”；西周昭穆以后至西周覆亡前的青銅器，屬“開放期”；周亡而至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進(jìn)入青銅器的“新式期”了。

在干活休憩時，或在開會不需要他發(fā)言時，姚鼎鼐總會下意識地伸出兩只手，仿佛把住了一個什么形制的青銅器，做出一些旁人不識的動作，端、捧、捂、翻、叩，于是目光驀地發(fā)亮，鼻翼有力地翕動，心便陶醉。是一只乳丁紋爵，還是一只龍虎尊？

直到小隊的負(fù)責(zé)人劉思一聲斷喝：“老姚，你在干什么？”

他才回過神來，淡然一笑：“沒……沒干什么?！?/p>

還有一個令他說不出口的遺憾，是食堂的伙食太糟糕。不是沒有山珍海味，而是炊事員的水平太差，死炒硬煮，無論是肉食和蔬菜，只能說是“熟”了，聊可充饑而已。

五小隊也就十幾個人吃飯，廚房掌勺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徐林，還有一個打下手的老鄭，負(fù)責(zé)采買、摘菜、洗菜、切菜。這兩個人是住在附近的貧下中農(nóng)，由干校雇請來的，每月發(fā)工資。

徐林待人客氣，但對自己的手藝卻很看重。因為他在來此供職之前，專門拜過鄉(xiāng)下的大師傅學(xué)藝，這一帶農(nóng)村有什么紅、白喜事，便被請去掌勺，名聲很響。

姚鼎鼐自小生活在鐘鳴鼎食之戶，父母對家廚十分講究，耳浸、目染、嘴嘗，什么菜肴沒見識過？他不但會吃，而且會做，還能溯源析流說出此中的種種奧妙?！捌叻值豆?，三分爐灶”，刀法上的拉、切、翻、磨，爐灶上的煮、燉、蒸、炒、燜，主料、配料、作料的巧妙安排，火候的精確掌握，對于他來說皆爛熟于心。姚鼎鼐的父親，在解放前，任省府議員，過世時，家廚的一位老師傅曾請他代寫了一副挽聯(lián)：“侍廚承歡到衰年，公子趨庭，我亦同嘗甘苦味；治國烹飪非易事，先生駕鶴，誰識調(diào)和鼎鼐心?！笔撬鑴e人名義的“夫子自道”，“治國烹飪非易事”，典出《老子》中的“治大國如烹小鮮”。

眼下的徐林只能算是一個“炊事員”，與烹調(diào)藝事還相距遙遙。姚鼎鼐渴望有一天能走進(jìn)廚房一試身手，做出真正的可口飯菜。

時令入春。

給徐林打下手的老鄭，因身體不好，辭職回了家。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由本小隊學(xué)員報名。沒有誰愿意去，“眾口難調(diào)”，那是個苦差、怨差。

小隊負(fù)責(zé)人劉思拉長了臉，說：“什么態(tài)度？”

“我去！”姚鼎鼐說。

“你行嗎？”列席會議的徐林斜了他一眼。

“怎么不行呢？你是革命青年，又是大師傅，可以教育、指導(dǎo)我，我保證任勞任怨?！?/p>

徐林笑了，說：“你雖年老卻謙虛，跟我去廚房吧。”

一連七天，姚鼎鼐從從容容、認(rèn)認(rèn)真真地為徐林打下手，采買油、鹽、醬、醋、肉食，到菜園里去摘菜，到水渠里去洗菜，然后便是切菜，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合板合轍。

徐林很驚詫，問：“老姚，你干過廚房？”

“在家里也要吃飯呵，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男人也得做些家務(wù)?！?/p>

“老姚，你的刀功很不錯，切肉，條是條，塊是塊；切菜，長短整齊，有的菜你不用刀，而是用手掐和撕，有講究哩?！?/p>

“謝謝徐師傅夸獎?！?/p>

“什么時候，你也上上灶臺，讓我也少熏點兒煙火？”

“你是提攜我，徐師傅。明天的中餐，我來試試，好嗎？”

“行……呵。”

姚鼎鼐望了望徐林，淺淺一笑：這小伙子未必心甘情愿讓出這把勺子！

第二天早飯后，姚鼎鼐洗好碗筷，提著一大一小兩只菜籃子，急匆匆走出廚房。徐林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點上支煙，狠狠地吸了起來。

十一點鐘的時候，姚鼎鼐回來了。

大籃子里裝滿了洗干凈的野豌豆苗，青翠柔婉，這玩意田埂邊到處都是，只不過割下的都是尖梢這一截；還有一大把剛剛長出苗的野生薺菜。小籃子里裝著幾只還滴著血的野山雞，還有一盆芡粉，一包油炸花生米，一大把暗黃色的蘿卜干粗條。

園子里的白菜、包菜沒有取，屠宰店的豬肉沒有買，而花生米、干羅卜條、芡粉也可用來作菜？徐林茫然地直搖頭。

“徐師傅，按常規(guī)中餐是三個菜，我擬定為：‘炒豆尖’，屬于北京菜；‘薺菜山雞片’，為魯菜；‘花生蘿卜干’，乃川菜。野碗豆苗、野薺菜是自采的，不花錢；幾只山雞是從獵戶手上買的，由我來掏錢請大家嘗個鮮。是你上灶臺，還是我上灶臺你作指導(dǎo)？”

徐林沒做過這幾樣不屬于湘菜的菜，不想讓姚鼎鼐掌勺真還不行。他倒要看看這老頭子的手段，不出洋相才怪。于是說：“你掌勺，我在旁邊看著吧?！?/p>

姚鼎鼐系上圍腰，開始興致勃勃地干起來：

用煮沸的水浸泡幾只雄山雞，然后去毛，再開膛取出此中的下水，宰頭去翅，再切出幾盤白生生的雞脯片，雞脯片用蛋清、芡粉、鹽漿好。薺菜用溫水焯過后，再切成碎末。

油炸花生米，搓去皮衣，用菜刀壓拍成顆粒。將蘿卜干粗條用開水發(fā)漲，先開成厚片，再切成細(xì)長條，擠去水分再分置在幾只盤中。然后，澆上熟油辣子汁、醬油、白糖、花椒粉、蔥花和香油，拌勻，再將碎花生米擱在上面。

徐林問：“這就成了？”

“待上桌時再攪拌一次，這是一道川菜中的涼菜。”

“老姚，煮飯是煤火，炒菜呢？”

“柴火。”

“我來生火吧？”

“行。只是委屈你了?！?/p>

徐林沒有做聲，很不情愿地去生火、添柴，烈騰騰的火呼呼地往上躥。

姚鼎鼐擱上洗凈了的鐵鍋，待水汽蒸發(fā)干凈，舀入一勺茶油，未待油燒滾，即倒入漿好的雞脯片，攪動一遍，起鍋入盤，這叫“滑”。再倒入薺菜末，炒至半熟，又將“滑”過的雞脯片倒下去。一邊用勺快速翻動，一邊喊道：“添柴，猛火！”

不到十分鐘，菜被舀入幾個大瓷盤里，雪白的雞脯片配上翠綠的薺菜末，好看極了，香味濃郁但又清純。

徐林畢竟在廚房出沒多年，門徑是熟悉的，他不能不佩服這老頭子的手藝，原本有的一腔怨氣頃刻間煙消云散。

姚鼎鼐又將山雞的下水，加上切碎的雞頭、雞翅、雞腳，做了一道“酸辣雞雜湯”。臨起鍋時，才放上姜絲、蔥段。

該做“炒豆尖”了。

徐林說：“姚老師，你是我真正的老師。這野豌豆苗，一般是沒人吃的，我也不知道怎樣做。”

姚鼎鼐說：“你想學(xué)，我肯定愿意教。也許……將來，對你會有用。這道菜，火候挺要緊，火猛了，菜會糊；火弱了，菜生而扎口。這道菜，只宜清炒，加任何東西都是畫蛇添足。油要少，鹽要適中。廚師的訣竅是：若要人不嫌，放好一把鹽?！?/p>

“呵，‘放好一把鹽’？”

“五味之中，咸為首，故鹽在調(diào)味品中列為第一?！渡袝氛f：‘若作和羹，爾惟鹽梅。’豈止是羹，做其他菜也一樣?！?/p>

到了正中午，下工的鐘聲響過后，小食堂的幾張桌子邊，坐滿了人。菜上了桌，大家一嘗，便有喝彩聲響起。

“徐師傅，今天你是大顯身手了。”

“‘薺菜山雞片’，肉嫩薺香；‘炒豆尖’，肥腴爽口?！?/p>

“還有這‘酸辣雞雜湯’，味重而刺激；‘花生蘿卜干’，好看又好吃?！?/p>

劉思把筷子一擱，驀地站起，厲聲吼道：“小徐，老姚，你們來一下！”

徐林和姚鼎鼐，快步從廚房走到飯廳里來。

“誰買的野山雞？怎么還多做了一道菜？來這里是為了改造舊思想，不是來享福的，這是拉干部下水！”

姚鼎鼐一下子愣住了，正要說話，徐林往前面一站，說：“野山雞是我的一個親戚送來的，沒花錢，這地方野山雞多的是，貧下中農(nóng)經(jīng)常吃。你這樣說，拉干部下水的就是我了？還有這野生的豌豆苗、薺菜，是姚老師親自去采的，過去只有窮人才吃，你們吃了，可以憶苦思甜，這是革命的好傳統(tǒng)。雞雜扔了可惜，就多做了一道菜，有什么錯嗎？”

劉思一塊臉漲得通紅，囁嚅地說：“小徐，對不起，我……什么也不懂……”

“哼。我是貧農(nóng)的后代，你不懂可以來問我，別空口亂說！”

劉思能說什么呢？雖是校方委派的負(fù)責(zé)人，卻不能去指斥徐林。他憋著氣，狠狠地說：“吃完飯，大家就去上工，中午不休息了！”

飯廳里一剎那靜了下來。

廚房與學(xué)員的宿舍，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是一個獨立的格局。為了工作的方便，姚鼎鼐早已搬過來，和徐林同住在廚房邊的一間小廂房里。

夜深了，兩人坐在小方桌邊，都沒有睡意。

“徐師傅，今天你若不出來說話，我可就要遭殃了，謝謝你?！?/p>

“姚老師，你叫我小徐吧，我算什么‘師傅’？你做的這幾道菜，讓我長見識了。這幾天閑聊，你說到烹飪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不能不慚愧。假如，你不嫌棄，就讓我拜你做老師吧，認(rèn)認(rèn)真真跟你學(xué)點過硬的本領(lǐng)?！?/p>

姚鼎鼐半晌無言。

徐林重新給姚鼎鼐沏好一杯茶，端著走過去，然后跪了下來，把茶杯高高舉起。

“老師，鄉(xiāng)下人拜師了，請喝！”

姚鼎鼐慌忙站起來，兩眼含淚，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哽咽著說：“我眼下是在走麥城，你還如此尊敬我，我……收下你這個學(xué)生。從明天起，一有空閑，我就給你上課，好嗎？”

“老師。好?！?/p>

“我手頭沒有書，有書也不能拿，清代的《隨園食單》、《食憲鴻秘》等等，都在我肚子里哩。你也不能用筆用紙記，只能用心記。”

“我知道了?！?/p>

“睡吧，離天亮只有幾個小時了?！?/p>

窗外，有一個人影悄悄一閃，飛快地消逝了。

從第二天開始，在午前或黃昏時，劉思會突然出現(xiàn)在廚房里，東瞧瞧，西看看，然后板著臉走了。

這兩個時段，姚鼎鼐正在灶臺上掌勺炒菜，徐林則恭敬地站在旁邊觀看，劉思怎么進(jìn)來怎么出去，他們似乎一無所知。

一個星期后，干?？偛客蝗幌逻_(dá)一道調(diào)令，把姚鼎鼐調(diào)到二十余里外，另一中隊的林業(yè)小隊去。那是一個荒僻而相對封閉的老山溝，生長著一片一片的杉木林，小隊的任務(wù)是種樹和伐木。

他們心里都明白，有人向干?？偛扛媪嗣?。這個告密者，只可能是劉思。

在一個陰云密布的上午，徐林傷心地替老師扛著行李，兩個人去了幾里外的一個長途汽車站。

“老師，是我害了你，我若不拜你為師……”

“你好學(xué)，沒錯。我這種人，他們要整我，總會找到借口的。我這里有一封寫給我老伴的信，你得便時進(jìn)城，就上我家去。我還有一些藏書，轉(zhuǎn)移放在一個遠(yuǎn)房親戚家。見信后，你師母會領(lǐng)你去取那些談烹飪的典籍，你就好好地研讀吧。有什么疑難處，可把信寄到你師母處，她會想方設(shè)法告訴我?！?/p>

“嗯。”

汽車開動了，漸行漸遠(yuǎn)。徐林久久地站立，目送著汽車變成一個小白點，倏忽消逝。他忍不住嗚嗚地大哭了一場，然后瘋跑著回到駐地的廚房……

十年后的1983年，在湘潭城最熱鬧的大街上，出現(xiàn)了一家“青山橋鄉(xiāng)味飯店”，經(jīng)理兼主廚的，就是徐林。店子不大不小，樓下是大眾廳，二樓為包廂雅座。

牌匾是已屆八十的姚鼎鼐，用楚簡體寫的，極端莊靈動。進(jìn)門靠墻的玻璃柜中，陳列著姚夫人當(dāng)年所贈的十幾本烹飪典籍，都是線裝書，似可聞飄散而出的紙墨芬芳。兩邊的墻上用大紅紙金粉字寫的菜譜格外醒目，依次寫著本店的特色菜：“炒豆尖”、“薺菜山雞片”、“花生蘿卜條”、“酸辣雞雜湯”、“芙蓉肉”、“鰱魚豆腐”、“紅燒肉”、“蒸豬頭”……

又過了兩年，姚鼎鼐夫婦先后鶴歸道山。他們沒有兒女，也沒有其他親人。追悼會上，站在逝者親人位置上的，是徐林夫婦和他們剛上高中的獨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