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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扣

      2011-11-20 14:14:03劉繼明
      清明 2011年4期
      關鍵詞:張剛小娥扣子

      劉繼明

      生死扣

      劉繼明

      1

      扣子比常小娥大一歲。小時候,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過家家??圩影缧吕晒伲P《鸢缧履镒?。扣子從家里偷來一塊紅頭巾,戴到常小娥頭上,煞有介事地牽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小聲提醒常小娥,你哭呀,為么子不哭了?在扣子記憶中,村里的大姑娘出嫁時沒有一個不哭的??沙P《鸩粌H不哭,還吃吃地笑個不停。跟在后頭的小伙伴們一遍一遍地唱:小娥小娥你不哭,轉過彎來就是你的屋,小娥小娥你不笑,轉過彎來就是你的灶。常小娥笑得更厲害了??圩記]辦法,心想,常小娥真是傻乎乎的,長大了我決不找她做媳婦。

      扣子這樣想,不過是一時賭氣。他其實一直都把常小娥當做未來的媳婦,不止一次地夢見自己長大后把常小娥娶進家門的情景。在他眼里,常小娥不單在村里,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看的女伢兒??刹皇敲?,常小娥細皮白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又大又圓,身上的衣服款式新穎不說,隔幾天就換一套。常小娥不僅長得好看,而且心靈手巧。小伙伴們在一起玩生死扣的游戲時,每次都是她最先把那道用三棱草結成的死扣解開。這種游戲為什么叫生死扣呢?扣子始終沒搞明白,但根據(jù)大人們傳下來的規(guī)矩,誰最先解開那道死扣,誰將來就一定是個命大福大的人。而常小娥就是這樣的幸運兒。所以不單是扣子,村里幾乎所有男伢兒都做過長大后找常小娥做媳婦的美夢。不過,扣子覺得自己比他們都有“優(yōu)先權”。這不僅因為他家跟常小娥是鄰居,兩人平時也最要好,還因為他救過常小娥一命。有年冬天,幾個小伙伴在村外的池塘邊玩耍,常小娥腳后跟一滑,掉進了池塘里。池塘水深不見底,常小娥穿著厚厚的棉衣,并沒有馬上沉下去。其他幾個小伙伴嚇傻了,在岸上不知所措??圩右矅樕盗?,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飛也似的從附近找了一根竹竿跑回來,遞給棉衣吃滿水后正在下沉的常小娥,把她從池塘里救上來了。兩家的大人知道后,把扣子好好夸獎了一通。常小娥的父親還親昵地撫摸了一下扣子的腦袋,瞅瞅自己的女兒,對扣子的父母說,這兩個伢兒蠻有緣分咧。扣子把這句話牢牢藏在了心底。常小娥的父親在城里上班,是村里最有威信的人。

      從上小學起,扣子和常小娥一直都是同班同學。兩個人上學和放學路上總是形影不離,若有男生欺負常小娥,扣子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儼然一護花使者。對方不服氣,說常小娥是你什么人,用得著你護她?扣子雙手叉腰,仰起臉說,常小娥是我媳婦!對方吃吃笑起來,你屁大一點就有媳婦,真不要臉!扣子說我沒說她現(xiàn)在是我媳婦,我長大后再娶她呢!對方嘻嘻一笑,說長大后的事誰講得清楚,你讓常小娥自己說,她肯不肯做你媳婦吧??圩泳桶涯樲D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常小娥。小娥的臉都羞紅了,眼皮子也不敢抬起來??圩又钡卣f,小娥,你告訴他,長大后一定嫁給我!但常小娥吭哧了半晌也沒說出這句話,一扭身跑開了??圩佑X得很沒面子,在男生們面前抬不起頭來。第二天上學路上,扣子一看見常小娥就想躲。常小娥卻主動追上來,悄悄塞給他幾顆話梅,說扣子哥,你還生我氣咧?扣子望著天邊的朝霞,既不接話梅,也不吭聲。常小娥就嘆了口氣,說扣子哥你真不懂女人!嫁人這樣的大事能掛在嘴邊么?扣子聽了喜出望外,這么說你心里是愿意嫁給我啦?常小娥又害羞地垂下眼皮,臉紅紅的,像抹了胭脂。

      直到上六年級,扣子和常小娥的成績都很好,班上每次考試,他們倆總是排在前幾名??勺源蚰畛踔泻螅瑵u漸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扣子的成績一直穩(wěn)居榜首,常小娥卻像個秤砣似的,一路往下墜,班上的漂亮女生很少有成績好的,而常小娥是男生們公認的美女,對于她從優(yōu)等生變成差生,男生們不僅不覺得奇怪,反而認為很正常。常小娥本人似乎也認可這種看法,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奮起直追的勁頭,倒是扣子暗暗替她著急??圩有睦锊刂粋€夢想:將來跟常小娥一起上高中,一起上大學,借用一句古詩,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做連理枝。現(xiàn)在常小娥成績落后了,扣子覺得自己責無旁貸。下一次考試時,扣子正巧被安排坐在常小娥旁邊,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試題,然后把答案寫在另一張紙條上,偷偷塞到了正在苦思冥想的常小娥手里。常小娥接過紙條時,感激地對扣子笑笑,像電視劇里的小美女那樣,笑得既靦腆又嫵媚,扣子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和幸福??圩釉趺匆矝]想到,他和常小娥的舞弊行為被后面的一個男生看見了,報告給了監(jiān)考老師。扣子和常小娥的成績都被作廢了,扣子還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受到了校長的嚴厲批評。開完大會又開小會,班主任讓扣子當著全班同學作檢討。在老師和同學們心目中,扣子一向是個勤奮好學和遵守紀律的好學生,可這一次,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高昂著頭顱,拒不檢討,把班主任臉都氣白了,罰他掃了一星期的教室。后來,常小娥悄悄對他說,扣子,你在班主任面前昂首挺胸的樣子,真像個大義凜然的英雄,帥呆了!扣子幸福了好幾天,心想,就沖常小娥這句話,我哪怕再掃一星期的教室也值得呢!

      扣子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常小娥也上了縣一中,不過不是考上的,是她爸爸通過關系,花了不少錢才進去的。一中是全縣的重點中學,高考升學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考上一中就等于考上大學了。扣子心里很高興,他覺得跟常小娥比翼齊飛,雙雙上大學的夢想一天比一天近了。

      然而,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云。扣子念高二時,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他父親進城賣菜時,連人帶車掉下百米深的懸崖,沒等送到醫(yī)院就咽氣了??圩拥慕憬阍缫殉黾?,娘長期患肺氣腫,不能干重活。父親一死,家里斷了頂梁柱,扣子辦完父親的喪事,就沒再回學校。

      這一年,扣子十七歲。

      2

      扣子的家在撮簍灣,村莊的名字聽上去有點兒怪,卻十分形象,意思是被兩座山夾在中間,面朝著長江,看上去像一只撮簍。撮簍灣依山傍水,往東走不到二十里路就是縣城,往西不到三十里路,就到了省城武漢。山那邊的平原人家好些年前就先富起來了,可撮簍灣呢,僅僅因為隔著一座山,始終很窮,村里連像樣的樓房都看不到幾棟,還不叫窮嗎?

      撮簍灣人最主要的掙錢門道就是種菜賣菜。由于通往進城的公路在山那邊,每次進城,都要爬過一條曲曲彎彎的盤山道,這錢掙得就比山那邊人家辛苦得多,也少得多。可他們沒有別的門道,再辛苦也得掙呢。所以,扣子的父親活著時,靠種菜賣菜養(yǎng)活了一家人,父親死后,扣子仍然得靠種菜賣菜養(yǎng)活自己和生病的娘。只不過父親賣菜是騎自行車,扣子騎的是一輛二手摩托車。騎摩托上山下山時不僅比自行車快且輕省,而且跑遠路方便。扣子很少去縣城賣菜,寧愿多跑十里路去省城賣??圩又赃@樣,除了省城的菜價比縣城高不少,還因為他正在上電大,每星期都要進城上一次輔導課。既賣了菜又上了課,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圩幼约盒量帱c倒不打緊,扣子娘卻心疼的不行,兒子每次進城時,都免不了反反復復叮嚀一番:扣啊,你騎摩托千萬小心,萬一有個閃失,娘可怎么活啊??圩佣涠悸犉鹄O來了,卻從未流露出絲毫不耐煩。村里人都說,扣子是個孝子呢。

      扣子到城里賣菜,很少賣給菜販子。那些菜販子殺起價來一個比一個狠,成交價常常比在縣城高不了幾分錢。所以扣子寧愿自己去賣。去哪兒賣呢?菜場很難進得去,光攤位費就承受不了。每個菜場門口都有一些零散的攤點,賣菜、賣瓜果、賣小吃,賣什么的都有。這些擺攤的人也跟扣子一樣是城郊的菜農(nóng),既不愿把菜賣給菜販子,又付不起菜場的攤位費,只好在菜場門口擺攤了,有人稱之為“蹲點”??圩右苍诓藞鲩T口“蹲點”。“蹲點”自然要比賣給菜販子劃算得多,可“蹲點”有“蹲點”的風險,如果碰上城管,弄不好連菜帶車都會被沒收,所以必須每時每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好幾次,城管發(fā)動突然襲擊,接連端掉了好幾個攤點,扣子要不是溜得快,早就落到城管手里了。后來,扣子發(fā)現(xiàn)有的居民小區(qū)門口也有人擺攤賣菜,扣子就把攤點轉移到小區(qū)來了。

      小區(qū)名叫紫松花園,生意雖然不及菜場門口,但城管們很少來這兒搞突然襲擊??圩訄D的就是這份清凈,沒人買菜時,他就拿出課本來復習功課。扣子在電大念法律專業(yè),單科考試快到了,那幾天他滿腦子都是一些法學概念和名詞解釋。喂,這菜是你的嗎?扣子聽到有人問,頭也不抬地說,是呀,您買點兒什么?話音未落,菜簍子就被人踢翻了。買你媽個逼,還不快給老子滾!扣子嚇了一跳,手里的課本掉到地上。面前站著幾個帶大蓋帽的城管,其中一個滿臉大麻子,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揪住扣子的衣領,還用皮鞋在他的課本上重重踩了一腳。幾個城管把扣子的菜籃子和摩托車扔到了停在小區(qū)門口的卡車上。扣子清醒過來后使勁掙扎,可大麻子的手像鐵鉗一樣,使他動彈不得。大麻子松開手,鉆進了卡車,扣子剛邁步想追,卡車就一溜煙地開走了。

      扣子站在紫松花園小區(qū)門口,腦子一片空白,幾個圍觀的居民議論紛紛:現(xiàn)在的城管太野蠻了,哪里像執(zhí)法,分明是搶劫嘛!這孩子文質彬彬,看上去像個大學生呢。可不是,他一邊賣菜一邊看書,可用功啊……這當兒,有人叫了一聲:

      “扣子!”

      扣子轉過臉去,見一個背著書包、打扮時尚的漂亮姑娘站在面前,滿臉驚訝地注視著他?!俺P《稹悄??”

      的確是常小娥。

      扣子輟學不久,常小娥全家就跟著父親從撮簍灣搬到了省城。她倒是在縣一中念完中學的,可終究沒有考上大學,最后只得自費上了一所民辦的商貿學院。這期間,常小娥曾給扣子寫過好幾封信,每封信都鼓勵扣子不要自暴自棄,爭取在逆境中奮起,成為一個有為青年。常小娥還給扣子寄了一本厚厚的小說《平凡的世界》,勉勵他向小說中的主人公孫少平學習。這些信和書給沉浸在悲觀情緒中的扣子帶來了不小的安慰,可他一次也沒有給常小娥回信??圩佑X得,從自己輟學回家種菜那一刻起,他跟常小娥之間的距離就一下子拉開了。擺在常小娥面前的將是一條灑滿陽光的大道:讀完高中上大學,然后在省城里體體面面地生活。而他呢,除了像父親那樣老老實實當一個郊區(qū)菜農(nóng),很難有別的出路??圩右庾R到自己和常小娥之間出現(xiàn)的巨大鴻溝。在這條鴻溝面前,他長大后娶常小娥的孩提誓言顯得那么可笑??圩拥谝淮螄L到了自卑是什么滋味。高中畢業(yè)時,常小娥專程回撮簍灣來看扣子。當時,扣子正打著赤膊在菜地上澆大糞。常小娥還未走近,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臭氣。她不得不用手帕捂著鼻子,站在田埂上和扣子說話。常小娥說,扣子你收到我寄給你的書了嗎?扣子一邊澆大糞一邊含糊地嗯哪著。常小娥又說你這樣子看上去真像孫少平咧!扣子還是那么嗯哪一聲。常小娥說孫少平在煤礦里吃了那么多苦,仍然對前途充滿了信心,難怪田曉霞那么愛他呢!扣子手里的糞瓢微微抖動了一下,大糞滴落到他的褲腳上,幾條白色的蛆蟲蠕動著鉆進了鞋子。他覺得身上一陣奇癢,仿佛渾身都爬滿了蛆蟲。我在跟你說話呢,你聽見了嗎?常小娥生氣地提高了聲音??圩舆@才應了一聲,說我不是孫少平,你也不是田曉霞。他的話聽起來軟綿無力,常小娥半晌沒有吱聲。扣子,你變化太大了,不像以前的那個扣子啦。她喃喃地說。說完這句話,常小娥就走了??圩幽克椭庆n麗的身影在曲里拐彎的山道上漸漸消失,覺得渾身無力,心里空落落的。

      從那以后,扣子和常小娥整整兩年沒見面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兩個人會在這樣一種情形下相遇。

      慌亂中,扣子說話也有點兒結巴:“小娥,你、你怎么在這兒?”

      “我家就住在紫松花園呢。”常小娥說,見地上有一本書,便撿了起來,“電大考試輔導叢書,《法學概論》??圩?,這書是你的吧?”

      扣子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常小娥說:“扣子,你也上大學了?”

      “我跟你不一樣,”扣子說,“我上的是電大……”

      “瞧你說的,電大不也是大學么?學的還是法律,專業(yè)不錯咧!”常小娥瞟了扣子一眼,“對了,你怎么在這兒呀?”

      扣子支支吾吾,常小娥問了幾次,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氣憤地說:“這幫城管也就會欺負鄉(xiāng)下人?!?/p>

      “我得去城管隊把我的摩托要回來?!笨圩幼匝宰哉Z。

      “都中午了,先去我家吃午飯吧,”常小娥說,“我爸認識城管的人,等會兒給城管隊打個電話,讓他們把摩托還給你不就行啦?”

      3

      電大與商貿學院只隔著一條街。最近一段時間,扣子在電大上完輔導課,如果時間還早,他便拐到商貿學院對面,把摩托車停在馬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在摩托后座上坐下來,掏出一本書,一邊看一邊不時朝馬路對面瞄上一眼。商貿學院門口人來人往,進出的都是學生??圩拥哪抗饪偸嵌⒅切┐┐髁聋惖呐?,試圖找到常小娥的影子??刹恢蔷嚯x太遠,還是常小娥也許沒來上學,連續(xù)幾次,扣子竟一次也沒見到過常小娥。

      自從上次意外邂逅,常小娥的父親幫扣子從城管隊要回摩托后,兩個人就沒再見過面。那次常小娥一家人對扣子招待得很熱情,離開時,常小娥的父母再三叮囑他有空多去家里玩,但扣子再也沒去過常家。他甚至也不再去他們那個小區(qū)賣菜,而是改到了另外一個小區(qū)。盡管如此,扣子一天也沒忘掉常小娥,只要閑下來,心里便會悄然浮現(xiàn)出那張自少年時代就熟悉的俏麗的面孔。他甚至為此心煩意亂,不得不拼命干活學習,以使自己平靜下來,可稍不留神,他的腦子又會被常小娥占據(jù),身不由己地來到商貿學院對面的馬路上,目的就是為了偷偷地看一眼常小娥。

      這天中午,扣子終于看到了常小娥。在潮水般從校園里涌向校門口的大學生中間,他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常小娥。農(nóng)歷三月上旬的江城還有幾分涼意,許多人還穿著夾衣呢,但常小娥已經(jīng)穿上了裙子,這使她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即使相隔很遠,扣子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種城里女孩子特有的氣質,尤其當她走到校門口,伸出纖細的手指撩了撩披肩長發(fā),仰起臉向馬路上投過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時,扣子的心仿佛一根琴弦被那只手撥動了。他從摩托貨架里拿出前兩天買的一本余秋雨的《山居筆記》,穿過斑馬線,向校門口走去??删驮谶@當兒,一個身材挺拔、穿軍裝的小伙子突然出現(xiàn)在常小娥面前。兩個人說了幾句話,便一起離開了校門口??圩拥碾p腳仿佛被釘住了似的,停在了馬路中間。紅燈亮了,來往的汽車喇叭齊鳴,他也沒聽見。一個帶袖標的交通聯(lián)防隊員沖過來,呵斥著把他拉出斑馬線,他才如夢初醒。而此時,常小娥和那個穿軍裝的小伙子已經(jīng)順著馬路走出了一段距離??圩营q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常小娥和穿軍裝的小伙子在前面走,扣子在后面尾隨著,相隔不到一百米。穿軍裝的小伙子肩膀上三條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三條杠是上士,在士兵中是最高軍銜了。這個看上去顯得頗為英武的上士和常小娥離得很近,一邊走一邊跟常小娥小聲說話,兩人貼得很近,肩膀挨著肩膀,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上士伸手扶著常小娥的肩膀,以防跟迎面而來的行人相撞。常小娥呢,對上士的殷勤舉動毫不回避,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不時發(fā)出清脆的笑聲。這些細微的動作,都在扣子心里引起陣陣悸動。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小時候跟常小娥一起耳鬢廝磨、親密無間的情景,心里充滿了難言的失落之感。

      不知不覺,扣子跟著常小娥和上士走了兩條街。拐過一個街口,扣子看見他們倆走進了一家名叫梧桐雨的小餐館。他跟到餐館門口,愣怔了一會兒,正準備往回走時,那個上士突然從餐館里出來,審視著他:“你跟蹤我們干什么,咹?”

      扣子臉漲得通紅:“我、我沒有跟蹤你……們?!?/p>

      上士冷笑一聲:“你別狡辯,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

      扣子說:“你這人好霸道,這家餐館又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你能來別人就不能來么?”

      “你還想抵賴?”上士咄咄逼人地往前跨了一步,他的個兒高出一截,如果打起來,扣子顯然不是他的對手。

      幸好這時常小娥也從餐館里出來了。她看見扣子很意外:“扣子,是你啊,你也來吃飯嗎?”

      扣子囁嚅道:“我,我是路過這兒……”

      “原來你們認識?”上士臉上仍然掛著狐疑的表情。

      “噢,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中學同學扣子,這是……”常小娥瞅瞅上士,“這是張剛,我們學校的軍訓教官?!?/p>

      軍訓教官?瞧他和常小娥之間那副親密的樣子,兩個人會是一般的關系么?這個念頭從扣子的腦子里一閃而過。他想馬上離開他們,剛邁步子,忽然,便停下來,對常小娥說:“這本書……送給你吧。”說完把那本《山居筆記》往常小娥手里一塞,轉身離開了。

      常小娥望著扣子的背影,好一會兒沒吱聲。

      上士見扣子走遠了,對常小娥說:“這小子真怪,跟了這么遠,就是為了送你一本書?”

      常小娥怔怔地說:“你曉得么,扣子和我小時候就是同學……”

      “只怕不是一般的同學吧?”上士酸溜溜地說,“看樣子他是喜歡你呢!”

      “別這么小肚雞腸的,張剛,我們才認識多長時間,你有權利這樣對待我的朋友嗎?”常小娥雖是抱怨的口氣,卻帶著幾分嬌嗔。

      常小娥和張剛是在大一軍訓時認識的。以往每屆新生軍訓,都會發(fā)生女生跟軍訓教官戀愛的事情。這一屆也不例外。張剛是個入伍已經(jīng)三年的老兵,不僅外表英武,軍事本領也很過硬,給大學生當軍訓教官的大都是軍官,唯獨張剛只是一個上士,部隊領導對他的器重由此可見一斑。軍訓的女生中悄悄喜歡張剛的不少,但張剛從一開始就喜歡常小娥,為了討得她的芳心,費了不少心思。功夫不負有心人,軍訓結束時,兩個人就公開軋馬路上館子了。今天,張剛是來跟常小娥商量自己是轉士官還是轉業(yè)的事情的。一家大型房地產(chǎn)公司最近招聘保安,月薪頗為可觀。張剛的一位老首長轉業(yè)后正巧在這個公司當副總,他覺得這是個機會,如果留在省城,他跟常小娥的關系就可以正式確定下來了。沒想到在這節(jié)骨眼上冒出了一個扣子。軍人特有的警惕性使張剛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緊了。

      此刻,張剛見常小娥有些生氣,賠著笑臉說:“對不起,他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我還以為是個地痞流氓……”

      “誰是地痞流氓?人家也是……大學生呢?!背P《鸢琢藦垊傄谎郏D身往餐館里走去。

      張剛愣了愣,趕緊跟了進去。

      4

      扣子離開梧桐雨餐館門口,返回放摩托車的地方時,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張剛盤問他時那種盛氣凌人的架勢,使扣子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羞辱。他扎著腦袋往前走,一邊不停地罵自己。人家都一起軋馬路上館子了,你還厚著臉皮跟在后頭干什么?這不是自討沒趣,自取其辱么?你不僅給自己丟臉,而且把父母的臉都丟盡了!扣子用各種刻薄的詞匯,一遍一遍地責罵著自己,暗暗發(fā)誓,他從今以后要將常小娥從心里永遠抹掉,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扣子只顧念念有詞,剛回到放摩托車的地方,跟一個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瘦子迎面撞了個滿懷,把對方的眼鏡也撞落到了地上。

      瘦子撿起眼鏡重新戴上,正要發(fā)火,忽然叫了一聲:“何愛國!”

      何愛國是扣子的學名。他抬眼一看,見那人是在電大輔導班講授《司法訴訟案例》課的吳立民老師。

      吳立民是電大的特聘教授,四十多歲,身體瘦且不說,兩個肩膀還一高一低,別看他長相不佳,可每次在電大講《司法訴訟案例》都很受歡迎,把一個個案例演繹的繪聲繪色,使學生既增加了知識,又開闊了生活視野,扣子最喜歡的也就是他的課。吳立民開了一家天問法律服務中心,曾經(jīng)在電大法律班上挑選幾個學生,去法律服務中心幫過忙。說是幫忙,其實是實習,目的是為了豐富同學們的社會實踐經(jīng)驗??圩颖緛硪苍诒贿x中的幾個學生之列,可由于家里種菜忙,去過一次就沒去了?,F(xiàn)在,扣子見吳立民竟然還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有點兒不自在,連道歉也忘了。

      “何愛國,輔導課不是上完了么,”吳立民詫異地打量著扣子,“你這是去哪兒?”

      “我……溜達溜達咧?!笨圩禹樋谌隽藗€謊。

      “你平時又要上課又要種菜賣菜,還有閑工夫溜達?”吳立民不大相信地說,“看你沒精打采的樣子,還沒吃午飯吧?正好我也沒吃,跟我回中心去吃盒飯吧?!?/p>

      無緣無故接受老師的吃請,扣子哪里好意思,推辭道:“不了,我還要趕回家?!?/p>

      “回家不也得吃飯?我還想跟你聊聊呢。”吳立民用老師對學生的命令口吻說?!白甙?!”

      再推辭顯然不禮貌,扣子只好推上摩托車,跟著吳立民走了。

      天問法律服務中心在離電大不遠的雄楚大道上,門面很小,只有兩間房。工作人員都跟吳立民一樣兼職,都是他的同事和研究生。平時各忙各的教務或學習,一旦有什么案子,大家便全力以赴地集中起來辦案。法律中心跟一般律師事務所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不以盈利為目的,主要面向社會困難群體提供司法援助和咨詢服務,是教學社會實踐的一種延伸。所以,吳立民特別熱衷于參加一些公共性的社會活動,不僅給電大講課,還經(jīng)常應邀到電視臺和電臺就一些焦點案件發(fā)表意見,在省城司法界算得上是一個活躍人物。

      吳立民在電大講課,因學生多,流動性大,很少有跟學生交流的機會,更談不上近距離接觸和了解,但對扣子卻是個例外。他剛開始講授《司法訴訟案例》這門課時,本省發(fā)生了一個洗腳妹因拒絕客人強迫她提供性服務而將對方刺死的案件,引起了網(wǎng)民和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吳立民覺得此案不僅暴露出一些尖銳的社會矛盾,而且涉及到對民法和刑法的解釋范圍和司法程序的公正等重大問題,具有很強的理論和實踐意義。他布置了一門作業(yè),讓學生們談談自己的看法。交來的上百份作業(yè)當中,絕大部分都是泛泛而談,抓不住要害,只有一個叫“何愛國”的學生觀點給他留下了印象。所以在挑選學生去法律中心實習時,吳立民特意點了何愛國的名。可何愛國在法律中心待了一天就沒有再來。后來,他從別的同學嘴里知道了何愛國的家庭情況,心里有些觸動。吳立民也是農(nóng)村出身,當年父母為了供他上大學,把家里的年豬都賣了。所以聽說何愛國一邊在電大學習,一邊還得種菜賣菜和照顧患病的娘后,吳立民始終惦記著他。這不單是出于同情,主要是他覺得這個學生素質不錯,如果有更好的機會,未嘗不能成為一個法律人才。

      吳立民打電話叫了兩份外賣,和扣子在辦公室邊吃邊聊。吳立民問一句,扣子答一句,顯得有些拘謹。吳立民問,何愛國,你一直就這么內向嗎?扣子嘴里嚼著飯菜嗯哪一聲。吳立民又問,我聽說你高中時成績很不錯,如果不是輟學,沒準能考上武大呢??圩尤匀缓剜拍囊宦?。吳立民見過不少性格內向的學生,但像扣子這樣的悶葫蘆還從未遇到過。他只好換了個話題:你想沒想過電大畢業(yè)后做什么?扣子像被飯噎住了似的,鼓著嘴巴回答不上來。他的確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有沒有想將來當個律師什么的?聽了吳老師這句話,扣子的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下來。當個律師是那么容易的么?光有本科、碩士甚至博士學歷都不行,還有專門的律師資格考試呢。對扣子來說,像一個虛無飄渺的夢,實在太遙遠了。若說他一點也沒想過那是假話,否則他在電大讀法律專業(yè)干嗎?可當著吳老師的面,扣子不好意思說出口。吳立民揣摩到了扣子的心思,沒再就這個話題問下去。

      兩人吃完飯,扣子把吳立民和自己的空飯盒收拾好,扔進垃圾桶回來,見吳立民辦公桌后面的書柜里擺放著長長一排書,就走過去依次瀏覽,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和《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馬克思的《資本論》,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等等。有的書扣子曾經(jīng)聽吳立民在課堂上提到過,現(xiàn)在一下子見到這么多,他眼睛都有些忙不過來了。

      吳立民見扣子如此愛書,就說你對這些書感興趣可以拿回去看??圩痈吲d地啊了一聲,吳老師,真的嗎?吳立民點點頭,說不只是看書,你還可以來幫我們做一些法律咨詢和接待工作,專職兼職都可以,中心付給你工資,錢不多,但維持生活沒問題。吳立民語氣認真,并不像隨口說說而已,中心的事情越來越多,可我們都是兼職,平時連一個對外接待的工作人員也沒有呢??圩勇犃讼渤鐾?,但一想到家里的菜地和患病的娘,很快就怏了下來。你不用馬上作出決定,回去跟娘商量后再答復我吧。扣子望著吳立民那張和善的面孔,身上流過一股濃濃的暖意。

      這天下午,扣子在離開天問法律服務中心回家的路上,心情格外明朗,跟常小娥相遇時在心里蒙上的陰影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盡管還沒有拿定主意,但扣子覺得面前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一片新的天地。他想起孫少平離開家鄉(xiāng),第一次走向外面世界時的情景,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激動起來。

      難道新生活真的開始了嗎?

      5

      扣子回到家,姐姐何愛香也回來了,正在幫娘做晚飯。

      何愛香前幾年嫁到了山那邊的平原,丈夫是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家境本來也很一般??勺詮臏馗咚俟沸蕹梢院?,她家因緊挨著公路,附近還有一個加油站,兩口子一商量,開了家洗車店,兼著修理輪胎,賣點兒車上用品之類的,生意竟然出奇的好。不到兩年,便蓋起一棟三層樓房,日子越過越紅火。由于離娘家近,何愛香每隔一陣子,都要抽空回撮簍灣來看看。父親死后,何愛香最放心不下的是扣子。在她看來,弟弟是個不通世故的書呆子,讓他獨自支撐起照顧娘和振興家業(yè)的重擔,何愛香心里不踏實。

      晚飯很快就做好了,比平時豐盛得多,胖頭魚和千張都是何愛香帶來的。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帶點兒葷菜,并親自下廚,算是給娘和弟弟打打牙祭。

      “你今兒回來的這么晚,莫非是被么子事扯住了?”何愛香給扣子碗里夾了一大塊魚,“以后賣菜千萬小心,別又撞上城管了?!?/p>

      扣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何愛香又說:“娘身體不好,咱家就指靠你咧。”

      何愛香每次回來,翻來覆去總是這幾句話,扣子耳朵都聽起繭了。但他今天并沒有不耐煩,覺得正好趁機把吳立民同自己談的那件事跟姐姐和娘商量一下。

      于是,扣子把白天在城里碰到吳立民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當然,他省略掉了見到常小娥的那一段。

      何愛香和娘聽完后,半晌沒吭聲。

      “事情倒是件好事,”何愛香過了一會兒才說,“可要是你到城里上了班,家里的菜地,還有咱娘怎么辦?”

      “上班只是兼職么,也不耽誤賣菜?!笨圩映蛄顺蚰铮÷曊f,但口氣并不是很堅決。

      扣子的娘還不到六十歲,可由于常年的肺氣腫,使她看上去顯得很蒼老,頭發(fā)都白光了,每餐只能吃一小碗飯,而且只能細嚼慢咽,稍微吃快一點就會噎住,喘息好半天。此刻,她放下筷子,用少有的鄭重語氣說:“人家吳老師讓扣子去他那兒上班,是看得起咱,咱可不能不識抬舉咧!”她把目光轉向女兒,“愛香,你放心,娘能吃能喝,一時半刻死不了。你弟弟的前途被拖累的已經(jīng)夠長了,總不能讓他種一輩子菜吧?”

      娘的聲音不大,卻很有分量。不僅扣子聽了心里一顫,何愛香也禁不住嘆了口氣:“既然娘同意,扣子你就去吧。只是你又要上班,又要種菜賣菜,還得念電大,一個人當做三個人,夠辛苦咧。”她憐惜地看著弟弟,“姐姐以后往家里跑勤一點,幫你分擔分擔?!?/p>

      扣子心里感到一陣溫暖,同時也覺得身上的責任更重了。他想,我一定要努力奮斗,決不讓娘和姐姐失望,早日創(chuàng)出一番事業(yè)來!

      這時,娘想起什么似的“哎喲”了一聲,對扣子說:“娘差點忘了,白天大牛來找過你兩次,你去他家看看有么子事吧?!?/p>

      扣子吃完飯,就去找大牛。

      大牛跟扣子是本家兄弟,家境比扣子還差,三歲時娘就生病死了,上小學那年,父親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從五層高的樓頂?shù)粝聛?,當場就摔死了,全家只剩下他和一個瞎眼的妹妹,無依無靠,所以大牛連初中都沒讀完,便回家當起了菜農(nóng)。這些年,大牛勤巴苦做,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和妹妹,還成了家,媳婦是個啞巴。一個人領著兩個殘疾人過日子,艱難的程度可想而知,但大牛似乎并不像別人想象的那么悲觀,成天種菜賣菜,硬是把一個支離破碎的家盤得像模像樣,漸漸有了些生氣。大牛不但能吃苦,種菜也是一把好手,他家的菜地不僅花樣多,而且產(chǎn)量比一般人家高??圩觿傒z學回家時,種菜的一些細活兒還是大牛教他的。

      大牛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就著暗淡的燈光剝土豆。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土豆一個個又大又圓,堆滿了半邊屋子。大牛跟瞎子妹妹和啞巴媳婦忙著剝土豆上的泥巴,以便趕第二天早上運到城里去賣。見扣子跨進家門,大牛把沾滿泥巴的雙手往衣服上揩了揩,起身給他端凳子。

      “大牛哥,你找我有事?”扣子屁股沒落座就問。

      “我以為你在城里不回來了呢!”大牛背靠著大門蹲下來,真像有什么大事商量似的,“村里有人牽頭城里蔬菜專業(yè)合作社,說是入社后大伙團結起來跟那些菜販子談市論價,自己不用進城也能賣到好價錢咧?!?/p>

      大牛說得有鼻子有眼,扣子也很感興趣,“這……合作社,么樣入?”

      “自覺自愿唄。我尋思對咱們有好處,上午就報名了,你要是入,趕緊去村長家報名?!?/p>

      扣子沒有馬上表態(tài),但他覺得這的確是個不錯的形式。再說自己已經(jīng)決定去吳立民老師那兒上班,雖然只是兼職,可以后進城賣菜的時間只會越來越少,如果加入合作社,不出村就能賣個合理的價錢,倒省去了自己很多精力。這樣一想,就說:“這是個好事,我這就去報名。”

      扣子臨走時,看見大牛媳婦坐在小板凳上剝土豆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擠了擠眼睛說:“嫂子都懷上娃了,你還讓她干活?別累壞了身子,我可等著送粥米呢?!?/p>

      “賤人賤命,哪里有恁嬌貴唦!”大牛笑笑,把扣子送出了門。

      6

      沒過多久,扣子就到城里上班了。起初,他只打算每個星期上三天班,加上周六周日,每周還有四天時間種菜賣菜,但自從撮簍灣成立蔬菜專業(yè)合作社后,菜農(nóng)們不用像以前那樣單家獨戶地跟菜販子交易,而是由合作社出面事先跟他們談好價錢,等他們上門挨家挨戶收購,既保障了菜農(nóng)們的利益,也省卻了進城賣菜帶來的麻煩。這樣一來,扣子便減少了許多后顧之憂,平時除了周末回家種種菜,其余時間都可以在天問法律服務中心上班了。

      吳立民交代給扣子的工作并不復雜,每天坐在辦公室接接電話,收發(fā)信函文件和接待來訪者??蓪τ诳圩觼碚f,這是一種全新的生活,他干得很認真,絲毫也不敢懈怠。何況,扣子在中心接觸的一切人和事,都與他在電大學的法律專業(yè)密切相關,用吳立民的話說,掌握和了解活的知識,比死記硬背那些法律條文重要得多。到天問法律服務中心的來訪者,都是一些生活困難、自身權益受到侵害卻投訴無門的人,其中農(nóng)民工就占了一半以上。每次接待這些愁容滿面的人,扣子都像見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樣,雖然幫不上他們多少忙,可扣子覺得能給他們答疑解惑,普及一點法律知識,也很有意義。扣子似乎頭一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家人,還有不少人需要他去關注、幫助。難道這就是書上經(jīng)常講的“生活的意義”么?扣子說不大清楚。他想,生活是艱難的,卻也有一些東西值得追求,哪怕有時候會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扣子晚上就住在辦公室里,白天上班,晚上學習電大課程,每天既忙碌又充實。當然,他也沒忘記撮簍灣的蔬菜專業(yè)合作社,自己既然享受了合作社的實惠,理應承擔一些責任,再說,他還是合作社的信息部長呢。平時除了忙中心的工作和自己的學業(yè),還擠出時間在網(wǎng)上收集蔬菜市場的信息資料,打印成冊,等周末回家時分發(fā)給合作社的每一戶菜農(nóng)。

      不知不覺,半年多過去了,扣子的電大課程行將修滿,為了讓他全力以赴地應考,吳立民特地給扣子放了幾天假,連續(xù)兩個星期,他都沒回家,留在城里復習??纪曜詈笠婚T課,正好是元旦的前一天。扣子在天問法律服務中心值今年最后一天的班,就準備回撮簍灣。

      下午四點多鐘,快到下班時間了,有個戴草帽的人探頭探腦地走進了天問法律服務中心??圩诱诼耦^整理積累的文件信函,忙里偷閑地掃了來人一眼,用接待來訪者的口氣說:“您有什么事兒?”

      那人取下草帽,甕聲甕氣地說:“扣子,我找你咧?!?/p>

      聲音很熟,扣子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大牛。自從扣子到天問法律服務中心上班后,這還是撮簍灣鄉(xiāng)親第一次來人找他??圩拥牡谝粋€反應就是大牛家遇上什么官司,到中心尋求援助來了:“大牛哥,你家出、出什么事啦?”

      大牛吞吞吐吐地說:“我家里倒沒得么子事。”

      “你家沒事,莫非我家?”扣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半個多月沒回家了,他真擔心娘的身體。

      “你家也沒得事,伯母身體好著呢?!贝笈Uf,“是咱村出事噠!”

      扣子一怔:“咱村……會出么子事?”

      “出大事了。要不我也不會進城來找你咧。”

      “究竟么子事,大牛哥你說唦!”

      “一句兩句講不清楚,你先跟我回村,路上慢慢告訴你?!?/p>

      扣子很少看見大牛這樣認真過,事情顯然非同小可。他來不及多想,匆匆收拾了一下東西,便跟著大?;卮楹t灣。

      在路上,大牛把村里最近發(fā)生的事從頭至尾給扣子講了一遍。原來,省城一家著名的房地產(chǎn)公司看中了撮簍灣依山傍水的環(huán)境,計劃用五年時間打造出一個旅游、休閑和居住的天堂。房產(chǎn)商一年多以前就與當?shù)乜h鄉(xiāng)政府洽談,最近簽署了正式的協(xié)議,當村民們獲知這一消息時,征地工作已進入了全面啟動階段。大牛告訴扣子,大部分村民對拆遷條件很不滿意,同房產(chǎn)公司的關系越來越緊張??圩硬幻骶屠?,問那家公司叫么名字?大牛想了想說叫山水房地產(chǎn)公司,他們把咱撮簍灣開發(fā)出來后,也叫“山水人家”??圩佑謫柎彘L是么態(tài)度?大牛哼了一聲,說村長的兒子媳婦都在縣城做生意,家里不用靠種菜過日子,他家的房子有三層樓,按面積能補償幾套單元房,巴不得拆遷呢。大牛說,村長屁股早就坐到公司一邊去了,現(xiàn)在成天挨家挨戶勸人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字??圩幽憧傻锰岱浪稽c,千萬別被他忽悠了!聽了大牛的話,扣子想,這事兒關系到撮簍灣幾百戶菜農(nóng)的生計問題,不可等閑視之。大牛見他沒吱聲,又說扣子你不是在學法律么?大伙把你請回去,就是想讓你一起幫著想想辦法呢??圩诱f這事很復雜,你得給我時間好好想想,把情況搞清楚再說。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撮簍灣村口??圩涌匆娺M村的路口豎起了一塊幾人高的大廣告牌,上面的山水風光都是撮簍灣的,漂亮的房子卻是房產(chǎn)公司規(guī)劃的“愿景”,一行電腦制作的美術字格外醒目:“山水人家,未來的江城后花園!”幾輛巨型推土機正在村邊的山坡上緊張作業(yè),大牛說這是要修通往山外的水泥公路,可公路一修好,咱們的菜地也沒啦。

      扣子回到家,見娘身體還好,心里踏實了許多。他不在家這段時間,菜地都是姐姐何愛香抽空回來幫著打理的,賣菜有大牛和合作社聯(lián)系,娘說起這些事都很滿意,唯獨提到拆遷時長吁短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娘說,我和你姐琢磨來琢磨去,也拿不定主意,就等著你回來商量。你可得跟大牛他們好好合計合計咧??圩余培胖X子里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吃過晚飯,扣子正尋思著到村里轉轉,聽聽大伙對拆遷的事兒都是些什么態(tài)度,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叫他,村長讓他去村部談事情。扣子想自己剛回家村長就知道了,耳朵可真靈通。

      所謂村部,其實就是村長家。原來的村部幾年前被一場大水沖塌了,村長平時就在自己家里辦公,反正他家房子寬敞,兒子媳婦平時都在城里做生意,空房子多的是。村長姓雷,年輕時當過兵,復員后一直在村里當干部,前年村委會選舉,投票前一天,村長破天荒走進家門,對剛輟學的扣子又是聊家常又是鼓勵的,還說村里原來的團支部書記出嫁后還空缺著,他一直想物色個能干的年輕人,等扣子鍛煉個一年半載后補這個缺。扣子娘很感動,等村長走后,叮囑扣子一定要投村長的票。第二天,扣子和娘都投了村長的票。最后,村長果然當選了,但后來再也沒跟扣子提起過團支書的事兒。

      扣子走上村長家高高的臺坡,還沒進門,村長就從屋里迎了出來。他親熱地拉著扣子的手說:“扣子,你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也不跟叔打聲招呼,村里也好擺桌酒祝賀祝賀唦!”

      “我那是臨時給人幫忙,算不上正式工作咧?!笨圩訉Υ彘L的熱情不大習慣,想抽回手來,可村長握得太緊,抽了兩下也沒抽回來,就說:“雷叔,您找我有事?”

      村長拉著扣子的手,走進一樓西廂房兼辦公室坐下來,還親手給他沏了一杯茶:“也沒得么事,咱叔侄倆好久沒在一起談過心了,今兒好好扯扯閑話?!?/p>

      “雷叔您那么忙,哪有閑工夫扯閑話?”扣子打量著墻上花花綠綠的獎狀說,“有事您就吩咐唦?!?/p>

      “是商量,是商量。你現(xiàn)在是大學生,我哪敢吩咐你?”村長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道,“扣子,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團支書的事吧?”

      扣子說:“噢,這事兒我早忘了?!?/p>

      “你忘了,我可沒忘呢。”村長說,“前幾天碰到鄉(xiāng)團委書記,我把你的事情談了,過一陣子,你當村團支書的正式任命就下來了?!?/p>

      扣子一愣:“這不行吧,我連團員都不是,怎么當團支書?”

      “不是團員也沒關系,先火線入團,再當團支書嘛?!贝彘L打著哈哈說,“別說入團,將來還要入黨呢。村委會班子年齡老化,像你這樣有知識有能力的年輕人,我們得抓緊時間培養(yǎng)。”

      扣子有些摸不著頭腦:“雷叔,你找我就為這事?”

      村長吧嗒了兩口煙:“扣子,咱們村拆遷的事你聽說了吧?”

      扣子嗯了一聲:“這個,我聽說了一些。”

      “你對這事兒是什么態(tài)度?”

      “看您說的,我剛回來,能有什么態(tài)度?”扣子閃爍其詞,“雷叔,我正想問您,村里人都是些什么態(tài)度呢?!?/p>

      這回輪到村長閃爍其詞了:“扣子,不,愛國啊,開發(fā)‘山水人家’,是縣里和鄉(xiāng)里改變撮簍灣落后面貌,加快城鎮(zhèn)化步伐的重大舉措。不僅縣鄉(xiāng),市里和省里都很重視。拆遷協(xié)議也是經(jīng)過上面批準的,作為村委會,我們應該積極配合,可現(xiàn)在,村里有些人為了眼前利益,私下串聯(lián)討價還價,抵制拆遷,影響很壞?!贝彘L的表情越來越嚴肅,“拆遷馬上就要開始了,愛國,你可要站穩(wěn)立場,保持清醒的頭腦?。 ?/p>

      扣子想起大牛在路上說過的那些話,沒吱聲。

      7

      元旦假期結束后的第一天早晨,扣子剛起床,正在屋里洗漱,便聽見外面?zhèn)鱽砥囻R達和高音喇叭交織在一起的嘈雜聲,他端著漱口缸子走到門口,見村道上塵土飛揚,一輛大卡車正由東向西開過來??ㄜ噧蛇厭熘臉苏Z牌老遠就看得清清楚楚,“早日脫貧致富,建設山水人家”,車頭上架著一只大喇叭,正翻來覆去地廣播公告:“根據(jù)鄉(xiāng)政府、村委會和山水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聯(lián)合簽訂的協(xié)議,撮簍村的房屋拆遷工作,從今天正式開始,請廣大村民自覺配合,力爭在規(guī)定的期限內完成搬遷,逾期不搬者,山水公司將給予強制拆遷,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由拆遷戶自行負責。”播音員是個女的,聲音清脆甜美,還有點兒嗲,像電視里的那些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跟在大卡車后面看熱鬧的孩子們不知道公告是先錄制好的,還以為女播音員在車上呢,有個膽大的男孩像猴子一樣利索地爬上車廂,朝里面探頭探腦,失望地咕噥:咦,人呢?大人們則站在各自的家門口,面無表情地望著緩緩駛過的大卡車,好像廣播的內容跟他們毫無關系。

      扣子站在廊檐下,注視著眼前亂糟糟的景象,滿嘴的牙膏沫也忘了揩一下。這當兒,大牛急匆匆地走來,老遠就大呼小叫:“扣子,看見這陣勢了吧,要動真格的啦!”

      扣子三下兩下漱完口,思忖道:“這是宣傳戰(zhàn),強制拆遷可是違法,他們不敢?!?/p>

      “扣子你可真是書呆子,他們有紅頭文件,哪管么子法不法的?”大牛撇撇嘴說,“山水公司的拆遷隊都進村了,還有鄉(xiāng)里的派出所給他們護駕呢。”

      “不會吧?”扣子半信半疑。

      “我剛從菜地里回來時親眼看見的,滿滿一卡車人,后面跟著派出所的警車,直奔村東頭去了,聽說要拿秋生家的房子開刀。”大牛說得有鼻子有眼,“你要是不信,咱倆一起過去瞧瞧吧!”

      扣子有些猶豫:“我要去上班咧?!?/p>

      “火都燒到房頂了,你還要去上班?咱們說啥也得想出個對策來呢!”大牛急赤白臉地說,扯著扣子的衣袖就走。這時,扣子娘從廚屋里出來叫住他,說早飯都做好了,你不是吃了要進城上班么?扣子嘟嘟噥噥,說娘你先吃吧,我過去瞧瞧就回來。

      扣子和大牛來到村東頭,果然看到一幫身穿硫磺色制服的人圍聚在秋生家的門口,有的拿鐵鎬,有的抄榔頭,頭盔上都寫著“山水人家”四個字,旁邊還有幾個警察在維護秩序,不停地驅趕瞧熱鬧的小孩,“站遠點,站遠點,馬上就要拆房了,小心磚頭掉下來砸腦殼!”

      秋生好幾年前就在縣城開了一家建材商店,去年又蓋了一幢樓房,把全家人都接了去,家里的老房子因久無人住,門前門后長滿了綠苔和青草,墻壁裂了好幾條縫,不拆也撐不了多久。在撮簍灣,像秋生家這樣的空房子不止一家兩家,他們實際上已經(jīng)離開了撮簍灣,家里的菜地不是轉包給別人,就是索性撂荒了,對這次拆遷,沒有表示任何異議的就是這些人家。山水公司先拆他們的房子,顯然是私下商量好了,做給其他村民們看的。

      “媽的,這叫殺雞給猴看咧!”大牛低聲罵了一句,“他們把推土機都開來了,就停在村外,真正的拆遷還在后頭??!”

      大牛家與秋生家只隔著幾戶人家,如果按照順序,很快便會輪到他家。大牛心里的焦慮全寫到了臉上。他不停地咕噥:“扣子,你說么辦咧?”

      扣子說:“你們不是要寫信向上面反映么?現(xiàn)在除了政府,誰也擋不住他們了?!?/p>

      大牛說:“這都什么時候了,寫信還來得及?”

      扣子說:“寫信來不及,就只能到鄉(xiāng)政府請愿了?!?/p>

      “請愿?”大牛顯然對這個詞兒有些陌生。

      “對,請愿,”扣子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眼下除了這條路,沒別的途徑了?!?/p>

      “好,你是學法律的,就聽你的!”大牛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我這就去找大伙商量請愿的事?!?/p>

      扣子正打算從秋生家門口離開,忽然看到拆遷隊里有一張面孔很熟悉。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心想,這不是以前在梧桐雨餐館跟常小娥在一起的那個上士嗎,他怎么搖身一變,進了山水公司的拆遷隊啦?看上去還像是個頭兒,正在指揮人登梯子上房呢。

      扣子一陣恍惚,連大牛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曉得。

      不到一餐飯的工夫,大牛就聚攏了好幾十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都是當?shù)闷鸺业膽糁?,其中,蔬菜合作社的社員就占了一半以上。大牛家被擠得滿滿當當,連個座兒也難得找到。大牛把自己的大肚子啞巴媳婦支到門外望風。請愿可是件大事,可別讓那些村干部提前聽到風聲,大牛說,他們跟咱們不一條心,得防著他們點。有人立馬附和道,雷村長這兩天老是在村里轉悠,生怕有人串聯(lián)呢!

      見該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大牛清清嗓子,大聲開腔了:“形勢呢,大伙都看到了,山水公司和村委會對我們的要求睬也不睬,硬是要霸蠻拆遷征地咧。到底么樣辦,大伙趕緊拿個主意,要不就來不及了。”

      “不是說去鄉(xiāng)里請、請愿么?把鄉(xiāng)政府堵了得了,還費么子口舌!”

      “光堵鄉(xiāng)政府還不夠,最好上縣城去,把縣政府也堵了,動靜越大,越會有人出來說話呢!”

      “咱們這樣干,是不是違、違法?”

      “扒人家的房子才叫違法,咱這是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懂嗎?”

      “大牛,你是合作社的副理事長,具體么樣辦,你拿主意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把焦點集中到了大牛身上。大牛擺擺手說:“這可不只是合作社的事兒,我說了不算,再者,我也不懂法,照我看,這事得聽扣子的,人家可是學法律的大學生呢!”

      大牛此話一出,人們紛紛把目光轉到扣子的身上?!皩Γ瑢?!扣子,你不是還在城里那個什么法律服務中心上班么?你說說,究竟么樣辦唦!”

      扣子低著頭正在想心事,這會兒見大伙點名讓他說話,知道躲不過去了,就說:“我在電大學的是法律,像這樣拆遷征地的事兒,我在法律服務中心也碰到過,可請愿我也是第一次,沒什么經(jīng)驗。”

      “你沒經(jīng)驗,我們更沒經(jīng)驗唦。”大牛鼓勵道,“扣子,你盡管拿主意,說錯了大伙也不會怪你么?!?/p>

      扣子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按照法律,咱們的行動應該叫維權,應該有理有節(jié)地進行。得先寫個請愿書什么的,把咱們的合理要求一條一條寫出來,然后交給鄉(xiāng)里的領導?!?/p>

      “扣子說得在理,不愧是大學生咧?!庇腥丝洫劦?,“我看這請愿書就由你來寫吧!”

      “廢話,扣子不寫,別人能寫得出來?”

      又是一通七嘴八舌的議論。人們抽煙的抽煙,咳嗽的咳嗽,屋里亂得像一鍋粥??圩佑X得耳邊仿佛飛過成千上萬只蜜蜂,一陣嗡嗡的轟鳴。他的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上士的影子。原來你一直在跟蹤我們,咹?上士盛氣凌人的詰問在耳邊回響,一種深深的屈辱再次襲上扣子的心頭。

      這時,大牛的啞巴媳婦挺著肚子從外面走進來,咿里哇啦一番比劃,大牛頓時變得有些緊張。今天就到這兒,村長來了,大家快從后門撤吧!屋里頓時一片騷動,人們紛紛往后門擁去。

      扣子沒有動。他怔怔地望著門外,遠遠看見雷村長背著雙手,從村道上慢慢踱了過來。

      難道他聽到什么風聲了嗎?

      8

      整整一個上午,扣子把自己關在屋里起草《請愿書》。他在電大上輔導課聽吳立民老師分析過《物權法》和《房屋拆遷征地管理條例》,到天問法律服務中心上班后,由于經(jīng)常接觸反映這類情況的來訪者,他還專門把兩部法律法規(guī)找來認真讀過幾遍,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

      中午,大牛來取《請愿書》,扣子把謄清的稿子交給他時,左眼皮跳了一下,俗話說,左眼跳禍,右眼跳福,扣子心里有些忐忑,就說,大牛哥,你可別告訴別人請愿書是我寫的。大牛說你不是講咱們是依法維權么,怎么,你害怕啦?扣子說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怕么子?大牛說這就對了,我們現(xiàn)在是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應該團結起來,把這場維權斗爭進行到底咧!大牛信心十足地說,我們下午就把請愿書送到鄉(xiāng)政府去,扣子,你也一起去吧??圩诱f我有點事,恐怕去不了。大牛說大伙都去,你可別退縮啊!扣子說哪能呢,我的確有事脫不開身,我在家里等你們的好消息么。大牛就不再勉強,說那你就等著我們勝利的消息吧!

      吃午飯時,扣子的左眼還是跳個不停,跟裝了個彈簧似的,用手按住也不頂用。娘問他下午還去不去城里上班,他搪塞說等等看吧,可究竟等什么,扣子自己也說不清,扣子娘更是滿臉疑惑,說扣子啊,村里的事兒你還是少摻和,人家吳老師跟咱們不沾親不帶故的那么看重你,你要是表現(xiàn)好,臨時的說不定就成了正式的,你也用不著像你爹那樣種一輩子菜咧。俗話說母子連心,娘的話正好戳到了扣子心坎上。但他只顧埋頭吃飯,什么也沒說。

      下午,何愛香來了??圩诱谖堇锟磿?,何愛香一進門就大聲問扣子,我以為你去城里上班了呢,又不刮風又不下雨的,你待在家里搞么事?扣子開玩笑地說,姐,你不愿意我待在家,是不是煩我?何愛香白了他一眼,說你莫打馬虎眼,老實告訴我,大牛他們上鄉(xiāng)政府請愿你是不是也跟著摻和啦?扣子一愣,說你怎么曉得的?何愛香說我還沒進村就聽人說了,大牛牽的頭是不是?我還聽說那什么請愿書是你幫他們寫的,有沒有這事兒?姐姐一句緊逼一句,扣子回旋的余地都被堵死了,只好老老實實地承認有這回事,但不是幫忙,請愿的事本來就有我的一份呢。他只差沒把大牛那句“我們是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的話說出來了。何愛香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說扣子你好不醒事!村里的事你還瞎摻和什么?扣子辯解說,這怎么叫瞎摻和,山水公司串通村委會掐鄉(xiāng)親們的脖子,都上房揭瓦了,我能坐視不管么?何愛香說拆遷能住上樓房咧,有什么不好?你們興師動眾地跑到鄉(xiāng)政府請什么愿,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扣子說,姐,你壓根兒沒看清問題的實質,你曉不曉得,撮簍灣的地全讓山水公司征用了,鄉(xiāng)親們失去了菜地,靠什么吃飯呢?難道樓房能當飯吃?何愛香說你都在城里上班了,要不要菜地有么子關系?你莫非想種一輩子菜不成?扣子反駁說,我還是撮簍灣的人,總不能看著鄉(xiāng)親們遭難不管吧!何愛香譏諷道,你倒是蠻像個英雄咧!可你曉不曉得這會兒大牛給關起來啦?扣子一愣,你聽誰造這樣的謠?何愛香哼了一聲,從鄉(xiāng)政府回來的人都這么講,還能有假?扣子就不吭聲了,走到門口,見日頭都快落山了,還不見大牛的影子,莫非真出了事么?這么一想,心里不禁忐忑起來。

      到晚上,大牛被派出所以帶頭聚眾鬧事為由關起來的消息便傳遍了撮簍灣。幾個跟著大牛去鄉(xiāng)政府遞交請愿書的村民也親口告訴了扣子。晚飯照例是何愛香做的,除了菜地里摘來的新鮮蔬菜,還有扣子最喜歡吃的蒜苗炒肉,但扣子一點胃口也沒有,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何愛香往他碗里夾了一筷子菜,說村里肯定要亂一陣,我把娘接去住一段時間,你明兒就去城里上班吧,千萬別再摻和拆遷的事,就算是姐姐求你了,好不好?

      扣子就何愛香這么一個姐姐,小時候,扣子在外面被哪個小朋友欺負了,姐姐聽說后,一定會拉著弟弟找到人家里去理論。久而久之,性格內向的扣子對姐姐有了一種依賴,姐姐出嫁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難過了好幾天?,F(xiàn)在,扣子見姐姐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再犟嘴,說,姐,我聽你的,等你和娘一走,我就去城里上班,這總行了吧!

      第二天一早,何愛香就帶著娘回婆家了。臨出門前,她沒忘了再次叮囑弟弟,扣子,早點起身,莫耽擱上班噠,?。靠圩诱f你們先走,我把屋里收拾一下免得到時候拆遷來不及。說到“拆遷”兩個字時,扣子跟何愛香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但他像躲避什么似的閃開了。

      娘和姐姐走后,扣子既沒有收拾屋子,也沒有起身去城里,而是空著手出了門,向大牛家走去。扣子一夜都在惦記著大牛,想去看看他回家了沒有。

      扣子家和大牛家隔著一片松樹林子,他們倆小時候經(jīng)常在林子里掏鳥窩、躲迷藏。大牛比扣子大幾歲,膽子也比扣子大,有一次從鳥窩里掏出一條蛇,扔到翹著脖子看熱鬧的扣子腳邊,嚇得他哇地一聲哭起來。大牛從樹上爬下來,拎起蛇的尾巴抖了幾下,那蛇竟然像斷了脊梁骨一樣不動了??圩佑X得大牛真了不起?,F(xiàn)在,扣子想到被關在派出所也許還沒放出來的大牛,心里很不是滋味。

      太陽剛剛爬上樹梢,風從遠處的山崗吹過來,將屋頂和樹梢上的枯枝敗葉刮落到地上,鉆進人的脖子里,冷颼颼的??圩游宋亲?,聞到了空氣中濃重的木炭味兒。是啊,已經(jīng)是冬天了,如果是往年,除了那些種大棚蔬菜的菜農(nóng),撮簍灣大部分人家都開始貓在家里燒起木炭火,準備過冬了,可面臨拆遷的撮簍灣村民們能夠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度過這個冬天嗎?

      扣子剛繞過松樹林,就見一個半大小子從村道上飛奔過來,一邊跑,一邊嘟噥:“來了,他們又來啦!”

      扣子拉住他問:“誰來了,你這么緊張?”

      “還有誰?拆遷隊唄。”半大小子喘著粗氣說,“他們把推土機都開來了,要拆大牛家的房子咧?!?/p>

      扣子一愣:“那……大?;丶伊嗣??”

      “我不曉得,”半大小子不耐煩地說,“扣子哥,你莫攔我,我要回去給我爹報信呢!”說完,一溜煙地跑走了。

      扣子急走幾步,果然看見大牛家門口聚了一群人,清一色頭戴鋼盔,身穿印有“山水人家”字樣的硫磺色制服,有的拿鐵鎬,有的抄榔頭,旁邊還停著一輛掘土機,長長的鐵臂升到了空中,比大牛家的房子還高出一截。大牛家的房頂是預制板,看上去像一只火柴盒。大牛原來想蓋兩層樓房,可錢不夠,只好先蓋一層,等攢夠了錢再加一層。

      這會兒,扣子看見幾個穿硫磺色制服的人正在從屋里往外搬東西。門前的空地上,堆放著桌椅板凳和床柜之類,都是些簡陋的家具。大牛的啞巴媳婦和瞎子妹妹守在家具旁邊,不停地抹眼淚,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扣子覺得血往上涌,什么也沒想就闖進人群,攔住一個硫磺色制服,氣憤地說:“大牛還沒回來,你們怎么能這樣!”

      “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你們趕緊住手!”扣子昂首挺胸地站在硫磺色制服面前,大聲說,“剛剛頒布的《物權法》規(guī)定,公民的私有財產(chǎn)不容侵犯,你們這樣是違法曉不曉得?”

      “他們是聽我指揮還是聽你指揮?”聲音是從后面發(fā)出來的,扣子轉過臉一看,是那個上士——張剛。

      “自我介紹一下,我現(xiàn)在是山水公司保安部副經(jīng)理兼撮簍灣拆遷工程隊隊長?!睆垊倱荛_人群走出來,似笑非笑地說,“沒想到咱倆又見面了,怎么,你家在撮簍灣?”那口氣,好像他倆是老朋友。

      扣子仰著臉說:“你別管我是不是撮簍灣的,你讓你的手下住手!”

      “這個我恐怕不能聽你的。”張剛聳了聳肩,“我是奉公司的命令拆遷。春節(jié)前必須拆完,要不別說他們,我的獎金也要扣光?!?/p>

      “可是,大牛還沒回來呢?!?/p>

      張剛冷笑道:“我們就是要趁他沒回來把他的房子拆了,殺一儆百,看他還敢不敢告狀?!?/p>

      扣子說:“你們還講不講法律?”

      “你少給我講法不法的,”張剛不屑地說,“我們公司有鄉(xiāng)政府和村委會的授權,法律不站在政府一邊,難道還為那幫刁民說話?”

      扣子的臉漲得通紅:“你罵誰是刁民?”

      “誰妨礙拆遷誰就是刁民?!睆垊傌苛丝圩右谎?,“當然,不包括你,你是……大學生嘛。”

      扣子不領他這個情:“我也反對拆遷!”

      “有事找你們村委會去,我沒工夫跟你吵架?!睆垊傉f著,對手下?lián)]了揮手,“弟兄們,出了事有公司頂著,動手吧!”硫磺色制服們紛紛操起家伙,往大牛的房子走去。停在村道上的掘土機也發(fā)動馬達,轟轟隆隆地開了過來。張剛轉過臉,對扣子說:“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我和常小娥就要結婚了,到時候請你吃喜糖吧!”說完這句話,他跨前一步,動作瀟灑地躍上了推土機的踏板,那副雄赳赳的樣子,像一個指揮重大戰(zhàn)役的將軍。

      扣子感到腳下的土地在顫動,天空仿佛變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常小娥的身影在鏡子里閃了一下,便隨著玻璃碎裂的咔咔聲消失了??圩佑X得頭疼欲裂,他不得不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呻吟起來。

      9

      大牛在派出所關了三天才被放出來。回到撮簍灣時,他家的那幢預制板平房已經(jīng)夷為平地,啞巴媳婦和瞎子妹妹也被送到離村子兩里多遠的臨時安置點。大牛在淪為廢墟的宅基地上呆了很長時間,他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一陣奇怪的聲音,既像是哭,又像是嚎叫,聽起來跟狼的叫聲差不多。然后,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大牛見到扣子時,他正在家里手捧一本磚頭厚的書看呢,那副聚精會神的樣子,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大牛說:“兄弟,你怎么還沒走?我以為你早就進城去了呢。”

      “你沒回來,我能去哪兒呢?”

      “我現(xiàn)在回來了,你可以走啦?!?/p>

      “大牛哥,你以為我現(xiàn)在還能走嗎?”扣子望著大牛,若有所思地說,“難道你想讓我當一個……逃兵?”

      “你不走又能么樣?我的房子都被他們拆掉了,接下來,就會輪到你家……撮簍灣很快就會消失,變成山水……人家了?!贝笈I袂榘档卮瓜履X袋,“扣子,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們失敗了?!?/p>

      “不,我們還沒有失敗?!笨圩訄远ǖ目谖?,使大牛覺得有幾分陌生,“我要告他們,讓他們知道,誰也不能剝奪我們在撮簍灣生活下去的權利?!?/p>

      幾天沒見,大牛覺得扣子仿佛變了一個人。實際上,從那天起,扣子的確變了。這一點扣子自己心里清楚。當他作出留在撮簍灣的決定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扣子了。

      一連幾天,扣子都把自己關在屋里寫信。他寫了好幾封,信的開頭要么是“尊敬的縣長”要么是“尊敬的市長”,每封信都長達十幾頁,比電大的畢業(yè)論文還長。這個尚未拿到正式文憑的電大法律專業(yè)畢業(yè)生,將自己所掌握的法律知識活學活用到撮簍灣的拆遷事件當中,可謂左右逢源,得心應手。但他在信末署名時沒有注明自己的電大畢業(yè)生身份,而是署的“撮簍灣村民何愛國”。寫完這些信,扣子就出發(fā)了。

      在村口,扣子看見來來往往的車輛比前幾天又增加了許多,每輛車都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建筑材料,一些戴著柳條帽的工人在村子周圍的田野和山坡上忙碌,機器的轟鳴聲此起彼伏,整個撮簍灣眼見著變成個一個大工地。

      扣子走了十幾里山路,在公路邊搭上了去縣城的公共汽車,隨后又去了省城。從車站出來時,扣子看見馬路對面豎著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山水人家:未來江城的后花園”,跟豎在撮簍灣村口的那幅廣告牌一字不差。只是畫面上多了一個長發(fā)飄肩、豐姿綽約、占據(jù)了大半個畫面的女人??圩佑X得十分眼熟,反復看了幾遍,才認出是常小娥。即使廣告上沒有寫明是常小娥,但扣子不會認錯。對,一定是她!扣子想起那天張剛說過的話:“我和常小娥就要結婚了,到時候請你吃喜糖吧!”心里再次產(chǎn)生了一種玻璃碎裂般的感覺。

      扣子發(fā)了一會兒呆,才從那幅廣告牌下面離開。他沒有去信訪辦,而是把投訴信直接送到了市政府的收發(fā)室。辦完這一切,他本來想去一趟天問法律服務中心,可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想讓自己的行為牽連到吳立民老師。他在公用電話亭給吳立民打了個電話。吳立民一聽到扣子的聲音就喊了起來,何愛國,幾天不見你來上班,你到哪兒去了?扣子閃爍其詞,只是說家里有點事,我得請一段時間的假。吳立民還要問什么,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扣子回到撮簍灣,路過菜地時碰到了大牛,他在自己的菜地上搭了一個簡易的窩屋,窩棚外面晾曬著一些嬰兒的尿片。大牛的啞巴媳婦在住進拆遷戶臨時安置點的當天晚上,生了個五斤重的兒子。兒子出生后才兩天,大牛就帶著全家人搬出安置點,住進了這座低矮的窩棚??圩右姷酱笈r,他正在給兒子洗尿片??圩颖鞠胝f兩句道賀的話,話到嘴邊時卻變成了一句:“大牛哥,你怎么搬到菜地來了?”

      “我家的房子已經(jīng)沒了,我不能讓菜地也沒了?!贝笈Uf,“沒有了菜地,我拿什么養(yǎng)活兒子呢?”

      扣子聽了心里一酸。他向四周眺望著,喃喃道:“山水公司的人越來越多了,多么像一支銳不可當?shù)能婈牥??!?/p>

      “讓他們來吧,”大牛表情怪異地說,“除非把我這個窩棚壓平,從我身上碾過去?!?/p>

      “事情沒這么可怕,”扣子自言自語道,“總會有人來管他們的?!?/p>

      “扣子你說什么呢?”大牛臉色陰郁地說,“我被關了幾天,總算明白一個道理,當官的都站在有錢人一邊,哥送你一句話,莫指望任何人!”大牛沖著他的背影喊道。

      扣子心里微微一顫,差點兒把自己上縣城和省城的事兒告訴大牛。但他最終忍著沒說出口。事情還沒有半點眉目,他不想讓大牛再經(jīng)受一次幻滅的打擊。一切讓我獨自承受吧!這樣想著,扣子心里就被一種悲壯的情緒填滿了。

      后來的幾天,扣子把自己關在家里閉門不出。他捧著那本《平凡的世界》一邊看,一邊耐心地等待著那個決定性時刻的到來。他的心情從未如此平靜過,仿佛一個靜修的僧人,對外面越來越刺耳、越來越近的推土機的轟鳴和嘈雜聲充耳不聞。

      后來,當所有事情發(fā)生以后,扣子仍然覺得,那是他自記事以來度過的最充實的一段時光。

      當雷村長一臉嚴肅地走進扣子家,看見扣子臉上那種從容淡定的表情時,暗自有些驚訝,事先準備好的談話內容也差點被打亂了。但作為一個具有豐富經(jīng)驗的村官,他并沒有完全亂了陣腳,而是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多年來建立起的威嚴和鎮(zhèn)定。

      “扣子,是你給縣長和市長寫信的嗎?”雷村長的聲音不輕不重,像一塊被雨水打濕的木炭落在地上。

      扣子的心忍不住跳了一下,但他仍然沒有放下那本磚頭厚的書,似乎對這個消息絲毫不感到意外。

      “電話都打到鄉(xiāng)里來了,說是讓鄉(xiāng)里認真處理?!崩状彘L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縷笑意,“今兒一早,鄉(xiāng)長和書記把我叫去,商量怎么處理這件事情……”

      扣子的眼皮跳了跳,但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那本書。

      “你還有閑心看書,難道你一點也不關心鄉(xiāng)長和書記究竟是個什么態(tài)度?”雷村長的目光也落到那本書上,詭異地一笑,“你猜猜他們會怎么處理這件事么?”

      扣子抬起頭來看著村長,那副茫然的表情,使村長對寫給縣長和市長的信是否真的出自扣子的手產(chǎn)生了懷疑。也許寫信的另有其人?這個念頭從村長的腦子里像流星那樣一閃而過,旋即消失了。不可能另有其人,能夠寫出那樣邏輯嚴密、咄咄逼人的信的,村里不會再有別人,只能是這個“撮簍灣村民何愛國”了。村長嘆了口氣,似乎很不情愿接受這個事實。這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小伙子啊,他知道他捅了多么大的婁子嗎?村長無比惋惜地想,他知道他將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多么大的代價嗎?

      “扣子,其實你不用猜也應該曉得鄉(xiāng)里會怎么處理這件事。”村長的話藏頭露尾,讓人覺得里面深藏玄機?!班?,改革的步伐誰也阻擋不住,是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什么法律法規(guī),都得服從它!你是大學生,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么。大牛不是被關了三天嗎?他還是蔬菜合作社的副理事長呢。你要是一意孤行,結果不可能比他更好……”

      村長這句話同樣有些隱晦,既像是警告,又像是暗示。但扣子聽了沒有任何反應,這倒有點出乎村長的意料。他還是個孩子,一點政治頭腦也沒有呢。村長動了惻隱之心??圩影?,我早就提醒過你,可你一點聽不進去。捅了這么大的婁子,我可是一點忙也幫不上了。村長以長輩的口氣說,我原來還準備培養(yǎng)你入團、入黨呢,現(xiàn)在說么子都晚了……

      對于村長的一番話,扣子仿佛沒有聽明白。他甚至看都沒有看村長一眼。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村長身后,好像在等待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結果。對,他不愿意相信村長告訴給他的這個“結果”。幾天來,他耐心期待的可不是這樣一個結果。

      村長顯然沒有看透扣子的心思。他沒有這個耐心。村里的房屋都拆得差不多了,時間不多了,扣子,你也趕緊搬吧。困難是暫時的,最多過一年,你和你娘,還有大伙,都能住上漂亮寬敞的樓房。山水公司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別死扛了,你現(xiàn)在主動搬走,興許我還可以去做做書記和鄉(xiāng)長的工作,讓他們對你既往不咎。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說了。扣子,你好好想想吧!村長轉身走了出去,走到門口,他又仔細打量了一番扣子家的房屋。唔,這房子都快二十年了,新屋上梁時,你爹還請我來喝過酒呢。村長用回憶的語調說。一晃,你爹都過世好幾年了,也該拆掉啦。

      村長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扣子家??圩舆@才意識到,從村長進來到離去,自己始終沒說一句話。

      10

      扣子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娘會在這時候回家。

      扣子娘在女兒家住了幾天,身體比以前硬朗了不少,走了那么遠的山路,臉不變色心不跳,說話時中氣十足,一看見扣子,便焦急萬分地說:“扣啊,我和你姐以為你早去上班了,你怎么還在家呢?”

      扣子說:“娘,你怎么回來啦?”

      “是村長派人去你姐家告訴我的,我還不信咧?!笨圩幽镎f,“你這是演的哪一出,那天你不是答應你姐,去城里上班的么?”

      扣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想,村長黔驢技窮,使出最后一招了。村長知道平時我最聽娘的話,所以就把娘當成救兵搬來了。

      “扣啊,你是真的舍不得咱家的房子,還是心里藏著什么解不開的疙瘩?說出來娘聽聽,說不定娘能給你解開咧?!?/p>

      “娘,我說了你也不懂。”

      “你怎么比你爹還一根筋?要是你爹還在,咱家這舊房子拆了能住上樓房,他巴不得呢。”

      “娘,你么子也別說了。你還回姐家去住幾天吧,等村里太平下來后我再去接你?!?/p>

      “你不走,娘不放心。娘就在家里陪你。誰要你是娘的兒子呢?”

      扣子和娘誰也勸說不動誰,就這么僵持住了。

      拆遷隊是在扣子娘回家的第二天開始行動的。早上的大霧尚未消散,村里的大部分房屋已經(jīng)被拆除,連樹木也被砍光了,整個村子光禿禿的,到處都是殘壁斷垣,乍一看去,像剛剛遭受大地震。有的村民趕早從臨時安置點回到原來的宅基地上,用釘耙在瓦礫之間刨來刨去,試圖找到什么被掩埋的東西。幾條狗吐著長長的舌頭也加入到尋覓的行列,在一堆破磚亂瓦中為了爭奪一只已經(jīng)發(fā)臭的死貓撕咬成一團。

      拆遷隊的掘土機就是在這時候開進撮簍灣的。當這個張牙舞爪的龐然大物從村道上緩緩駛過時,由于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人們連看也懶得看一眼。走在掘土機后面的是張剛和他的拆遷隊員。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臉上的表情顯得比往常凝重,這使今天的拆遷行動尚未開始就顯得有些異乎尋常。

      扣子和娘正在吃早飯。掘土機的轟鳴聲穿過緊閉的大門傳進來,把桌子都震動了??圩幽镎f該不是拆遷隊來了吧?扣子說,娘你莫怕,我出去看看。他放下飯碗,打開門,一眼就看見了已經(jīng)開到門口的掘土機,還有張剛和他的拆遷隊員,清一色的硫磺色制服和頭盔,從四面八方把扣子家團團包圍了。

      有人開始用高音喇叭喊話:“何愛國聽著,何愛國聽著,按照山水公司同鄉(xiāng)政府和撮簍灣村委會的協(xié)議,我們將要對你家的房屋進行拆遷。限你在半個小時內搬出房屋,半個小時之后,我們將奉命拆除這幢房子……”

      扣子娘緊張得臉都變了色:“扣啊,他們在喊話,你聽見了么?”

      扣子回到屋里,反手把大門關上,“娘,我聽見了?!?/p>

      扣子娘說:“跟娘一起出去吧,家里這些壇壇罐罐值不了幾個錢,咱不要了,等搬進新房子后再添置,?。俊?/p>

      扣子說:“娘,您自己出去,我不走,我看他們能把我么辦?!?/p>

      扣子娘說:“扣啊,村長說了,這些人動起手來六親不認,村里好多房屋都是這么推倒的,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還是跟娘一起出去吧!”

      扣子娘的眼淚都出來了,但扣子就是不肯走出自家的房子。他拿著那本《平凡的世界》坐在堂屋中間,還故意翹起了二郎腿。他的臉有些浮腫,眼里布滿了血絲,一看就是沒睡好覺的。

      昨夜,扣子的確沒睡好。他差不多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烙餅,眼皮子老打架不說,每次一合眼,各種稀奇古怪的夢就紛至沓來,使他的腦子比醒著時還要疲憊。其中有一次,他夢見了常小娥。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夢見過常小娥了,所以這次在夢中見到她時,覺得很陌生,以至扣子以為她不是常小娥,而是另外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把書還給我吧。常小娥說,口氣冷冰冰的,讓扣子有些惶惑。那本書……我還沒有看完,你讓我看完吧,只剩下幾頁了。他幾乎是乞求地說。但常小娥冷冷地說,我就要結婚了,你就是看完也沒什么意義啦??圩佑X得心里隱隱發(fā)痛。那好吧,我給你去拿書。可是,當他拿著書出來時,常小娥已經(jīng)不見了。門口空無一人,仿佛常小娥壓根兒就沒出現(xiàn)過。這時,扣子醒了。黑暗中,他覺得胸口發(fā)悶,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他就這樣眼睜睜地躺在床上,直到天亮,再也沒睡著過。

      現(xiàn)在,扣子一邊回味著昨夜的夢境,一邊看著書,腦子里像長滿了苲草的池塘,書上的文字仿佛一群蝌蚪,排著整齊的隊列游來游去,濺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波光瀲滟中,他再次看到了常小娥那張俏麗的面孔……

      半個小時之后,硫磺色制服們呼啦啦散開,排成戰(zhàn)斗隊形,一步一步地靠近房子,把梯子搭上墻頭,只等隊長張剛一聲令下,他們就動手了。但張剛沒有馬上下命令。他取下頭盔,推開大門,一步跨進了扣子家。

      “扣子,不,何愛國,我奉命來拔除撮簍灣最后一家釘子戶,現(xiàn)在對你下達最后通牒?!睆垊偼赖卣f,“請你馬上帶著你母親離開這所房子,否則,一切后果自負!”

      但扣子像沒聽見似的,手里捧著那本《平凡的世界》,看得全神貫注,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何愛國,你聽見了嗎?”

      扣子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沒有任何反應。張剛終于動怒了。他一把抓過扣子手里的書,正要扔到地上,卻意外看見扉頁上有兩行字:

      “親愛的扣子:希望你能夠像孫少平那樣,從逆境中奮起,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你的田曉霞?!?/p>

      張剛覺得這筆跡十分熟悉。他拿著書的手神經(jīng)質地顫抖起來?!疤飼韵际钦l?是常小娥,對吧?”

      扣子抬起頭來,嘴角流露出一縷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就是這縷微笑,使張剛的情緒最后失去了控制。他把那本沉甸甸的書扔向扣子,并且準確地擊中了扣子的腦門。接著,張剛揮起一拳,準確地擊中了扣子的下巴。張剛在部隊練過拳擊,用的是經(jīng)典的勾拳,快如閃電,重如磐石,一股鮮血頓時從扣子嘴里噴射出來,灑了一地。

      扣子娘驚叫一聲,從旁邊撲了過來。張剛用胳膊推了一下,扣子娘往后踉蹌幾步,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扣子覺得血往腦門上涌,撲上去和張剛扭打在了一起。但瘦小的扣子哪里是高大魁梧的張剛的對手,眨眼的工夫就被壓在下面。扣子的兩只手胡亂掙扎著,摸到了一把鏟子,張剛飛快地按住了扣子的手腕。兩個人為了爭奪鏟子,互相掐在一起。漸漸地,扣子體力有些不支了,但他的手仍然死死握著那把生銹的鏟子。事情就是在這當兒發(fā)生的。那只鏟子忽然像長了翅膀似的從扣子手里飛起來,鉆進了張剛的頭顱。原本騎在扣子身上的張剛立刻縮回雙手,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那樣,一點一點地矮下去,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

      這時,幾個拆遷隊員破門而入,奔向倒在地上的張剛??圩鱼躲兜乜粗稍诘厣系膹垊偅彀蛷埖美洗?,似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扣子娘捂著胸口躺在地上,由于呼吸困難,臉色像紙一樣蒼白。扣子撲到她面前,叫道:“娘,你沒事吧?”

      “扣、扣啊,你闖大禍了,還不快跑……”

      這時候,何愛香剛走進村子。她還沒有進娘家的大門,就聽到了“扣子殺人”的消息。

      11

      扣子在混亂中跑出來后,一直在山上躲著。村子里的騷亂和嘈雜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當一切又歸于寂靜之后,扣子才漸漸清醒過來。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殺了人。他那只曾經(jīng)拿鏟子的手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隨后,整個身體也抖動起來了,他站立不穩(wěn),只得蜷縮在一片雜草叢里。他眼前閃現(xiàn)出張剛捂著胸脯倒在地上時瞳孔放大的樣子。天哪,我殺人了!他不停地喃喃自語,像一個說胡話的高燒病人。小時候,父親殺雞時扣子都不敢看,長大后,母親讓他殺雞,他總是往后躲,有一次實在躲不過了,操起菜刀來,可還沒等挨近那只拼命掙扎的雞,菜刀就從他手里掉到了地上,還是姐姐何愛香替他把活兒干了。當時母親嘆了口氣說,連只雞也不敢殺,這娃兒將來能有啥出息啊??墒乾F(xiàn)在,他竟然殺人了!扣子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后來,他隱隱聽見山下的公路上傳來救護車的尖嘯聲。但愿那個張剛沒有死!他怔怔地想??杉幢銢]有死人,我的行為也構成了犯罪??!意識到這一點,扣子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眼前一片令人恐懼的黑暗。他想,當初父親連人帶菜掉進懸崖時一定也是這種感覺……

      天黑后,扣子才從山上下來。他沒有回村,而是踏上了一條通往山外的小路。他走了大半夜,到省城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起先,扣子不知道到哪兒去,后來,他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天問法律援助服務中心,才意識到自己是來找吳立民老師了。闖了這么大的禍,除了吳老師,他還能找誰求助呢?

      這天,吳立民為了一個案子,正好起了個早。他還沒在辦公室坐穩(wěn),就聽見有人敲門。當他看見站在門口的扣子時,真是大吃了一驚。眼前的扣子滿頭滿臉的霧水,衣服都濕透了,一雙布滿裂縫的舊皮鞋也掉了一只鞋跟,臉像宣紙那樣蒼白而黯淡,下巴上還有張剛那記勾拳留下的痕跡。整個人顯得比以前更瘦小了,眼神飄飄忽忽,好像還沒有從夢中醒來一樣。

      吳立民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學生扣子:“何愛國,你這是怎么啦?”

      “吳老師,我殺人了!”扣子垂著頭說。

      吳立民悚然一驚,“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拉過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水給扣子,“你坐下慢慢說?!?/p>

      扣子喝了一口水,情緒才稍稍穩(wěn)定了些。他顛三倒四,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皡抢蠋?,不是我要殺張剛。是那把鏟子自己從我手里飛出去的……”他一邊說,還一邊用手勢比劃著鏟子從手里飛出去的情形,滿臉茫然的表情。人在經(jīng)受某種刺激后都是這副樣子。

      吳立民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呢?”

      “我也不曉得,”扣子茫然地搖搖頭,“家里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去外地躲一陣子。我在廣東有個同學……”

      “不管事情的起因如何,你都已經(jīng)觸犯了刑律,躲是躲不過去的?!眳橇⒚聃局碱^說,“最明智的選擇是自首?!?/p>

      聽到“自首”兩個字,扣子的心里不禁又往下一沉,他是學法律的,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但如果選擇逃逸,結果又能怎樣呢?說不定會罪加一等呢??圩痈恿駸o主了。

      “要不你先在我這兒待著,我去打聽一下,看那個張剛到底是死是傷?!眳橇⒚袼尖庵f。

      “吳老師,我給您惹麻煩了。”他不安地說。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這些?”

      吳立民很快打聽到了張剛在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的消息,警方已經(jīng)發(fā)出了拘捕扣子的通緝令?!皭蹏?,看來你必須下決心去投案了?!眳橇⒚襦嵵仄涫碌貏窀婵圩樱叭绻鹊教右輹r被警方抓獲,將會給法院判你‘故意殺人’帶來更為充足的證據(jù)……”

      扣子覺得,除了投案自首這條路,他沒有別的選擇了。晚上,他揣著即使在慌亂之中也沒忘記帶上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悄悄走了出去。

      扣子在街上轉悠了半天,不知怎么就轉到了以前賣過菜的紫松花園小區(qū)門口。這天是周末,雖然天已漆黑,但小區(qū)門口人來人往,散發(fā)出一股安寧祥和的氣息。扣子在紫松花園對面的小商店里買了瓶汽水,一邊喝,一邊朝小區(qū)門口張望著。忽然,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小區(qū)內走出來。

      是常小娥。

      扣子心頭像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他什么也沒想,悄悄地跟隨著常小娥,來到了另外一個小區(qū)。在一幢歐式風格的住宅樓外面,他看著常小娥進了一個門洞。過了一會兒,原來漆黑一片的三樓的一扇窗戶燈亮了,透過薄薄的窗簾,可以依稀看到扣子無數(shù)次夢見過的那個美麗身影。他的腦子里響起了一首兒歌:

      小娥小娥你不哭,

      轉過彎來就是你的屋。

      小娥小娥你不笑,

      轉過彎來就是你的灶。

      扣子愣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地走進門洞,爬上了三樓。在門口,他屏住呼吸,按響了門鈴。

      這幾天,常小娥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那天,常小娥聞訊后趕到醫(yī)院時,張剛已經(jīng)因失血過多永遠閉上了眼睛,他們剛拿結婚證,下個月就要舉行婚禮啊。常小娥覺得天旋地轉,當即就暈了過去,醒來后仍然癡癡的。山水公司領導前來慰問時,反復表示張剛是為了維護公司的利益光榮殉職的,我們要號召全體員工向張剛學習,公安部門也一定會將兇手何愛國緝拿歸案,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但常小娥始終一言不發(fā)。她甚至連張剛的追悼會也沒有參加。

      常小娥被父母接回了家。她拒絕見一切前來慰問的親朋好友,把自己關在臥室里,連吃飯都是父母端進來的。她怎么也弄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而且殺死張剛的竟然是何愛國——扣子。為什么這么巧?難道是老天爺安排的嗎?

      常小娥在腦子里反復回憶事發(fā)當天的那個早晨,張剛起床比往常提前了整整一個小時,先是到街上買回了油條和豆?jié){,還用微波爐煎了兩個雞蛋,一起端到她的床邊。這都是常小娥愛吃的。自從他倆住進這套準備結婚用的兩居室新房后,每天的早點都是張剛張羅的。對于這種體貼入微的照顧,她真有點不習慣,以前兩人戀愛時,張剛也不曾如此殷勤過呢。這種小家庭才有的甜蜜滋味兒,使她看到了未來的幸福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

      是啊,常小娥沒有理由不感到幸福。張剛到山水公司上班后不久,正巧遇上公司廣告營銷部公開征集形象代表,常小娥是學時裝設計的,平時喜歡穿上自己設計的服裝,在影樓拍過不少藝術照,這次忍不住想報名試一試。誰知當張剛把她的幾張照片帶給負責招聘的哥們,竟然一下子被看中了。很快,常小娥光彩照人的形象就出現(xiàn)在了“山水人家”的巨幅廣告牌上。不僅如此,公司還主動提出把她招進公司,其時,常小娥離畢業(yè)還差一年呢。機會難得,她跟張剛一商量,不等拿到畢業(yè)證就到公司上班了。不久,幸運之神再次降臨到他們頭上。山水公司為結婚的青年員工建了一套福利房,但條件必須是夫妻雙方都在公司上班的雙職工。常小娥和張剛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決定提前結婚。當他們領到結婚證后,一套漂亮的二居室住房便輕而易舉地到了手。對于接踵而至的喜事,兩個人仿佛做夢一樣,睡覺醒來臉上都掛著滿足的笑容。那些日子,每天下班后,常小娥和張剛就一起為了構筑他們的愛巢忙忙碌碌,不到半個月,房子就裝修好了。

      他們打算春節(jié)期間正式舉行婚禮。

      有一天,張剛下班回來,忽然問常小娥,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那會兒常小娥正在布置窗簾,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誰?張剛神情怪怪地瞅著她:“就是那個扣子唄。這小子現(xiàn)在跟撮簍灣的那幫刁民攪在一起,賴著不肯拆遷,還要告我們公司呢!”

      常小娥一聽,才想起這段時間張剛正在組織撮簍灣的拆遷,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兒,不由自主地問道:“扣子家的房子也要拆嗎?”張剛不假思索道:“當然要拆,撮簍灣一戶也跑不掉。那可是公司的一個大項目??!”他瞟了常小娥一眼,曖昧地一笑:“對了,我還把我們結婚的事告訴扣子了,我說到時候請他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呢!”但常小娥像沒聽見這句話似的,一聲不吭地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自從上次在梧桐雨酒家遇上扣子后,常小娥再也沒在張剛面前提到過扣子。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扣子忘掉了??山裉?,當她聽到張剛說起拆遷的事,覺得心里一直捂著的某個蓋子被掀開了。那個依山傍水的秀麗村莊在她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那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她小時候留下的每一個腳印、每一片歡笑,還有她跟扣子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天真爛漫的時光,像放電影一樣依次閃過。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忘掉扣子,扣子的任何一點消息都能在她的內心深處卷起陣陣波瀾。少女時代的朦朧情愫又一次浮上心頭。難道我還愛著扣子嗎?想到這一點,常小娥有些不安。不,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對自己說,像掐滅一道細小的火苗那樣及時拽斷了這個念頭。但常小娥的心里仍然沒法平靜下來。她出生和長大的那個村莊很快就要消失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自己的故鄉(xiāng)了!一剎那間,常小娥覺得心里空落落的。而且,她不能不為扣子擔心。她太了解扣子,以扣子的秉性,誰知他會干出什么來呢?

      接連幾天,常小娥都悶悶不樂,以至張剛以為她哪兒不舒服。直到事發(fā)當天的那個早上,她吃完早餐,看著張剛更換工作服時,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某種奇怪的預感。她叫住張剛,問了一句:“撮簍灣的拆遷進行得怎樣了?”

      “不是太順利,還有幾個釘子戶想負隅頑抗,領頭的就是那個何愛國……”張剛背對著她一邊換衣服一邊說,“不過,最后的期限到了。如果不拆完,公司不僅要扣獎金,說不定我還得挨處分呢!”張剛說到這兒,轉過身來,瞧瞧常小娥,自信地一笑,“不過你放心,我給公司立了軍令狀,保證按時完成任務,即使動用一切手段,也要完成任務!”

      張剛的語氣像一個即將發(fā)起最后沖鋒的士兵。正是這副神情,加重了常小娥心頭的不安。當張剛正要出門時,她忍不住又叫住他,叮囑了一句:“親愛的,下了班早點回來!”

      “放心,晚上我?guī)闳コ皂n國燒烤。”張剛說完,丟下一個飛吻,匆匆地跨出了大門。

      ……

      此刻,常小娥看見站在門口的扣子,一下子呆住了。她目光直直地注視著扣子,半晌反應不過來。當她終于清醒下來時,第一個本能的動作就是重新關上了門。她用背抵著門,渾身乏力,仿佛虛脫了一般。過了片刻,她再次打開了門,沒等扣子說話,她就喊道:“你來干什么?你怎么還敢到這兒來?”

      “我來……”扣子躲閃著常小娥那令他感到陌生的目光。屋子里燈光朦朧,使扣子覺得自己如同置身于夢境。他看見墻上掛著一幅很大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常小娥身穿潔白的婚紗,和西裝革履的張剛依偎在一起,臉上洋溢著甜蜜的微笑。

      看著聲嘶力竭的常小娥,扣子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許不該走進這間房子。我應該馬上離開,扣子想??伤~不動步子?!靶《穑覍Σ黄鹉?。”他喃喃道,“可我不是故意的。那把鏟子……”

      扣子話未說完,常小娥的眼淚就撲簌簌地冒出了眼眶。她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撕碎了?!澳銊e說了!我不想看見你?!彼纯嗟卣f,“你快走開,你不走我就要報警了!”

      “我這就走,我這就走?!笨圩訃肃橹?,“小娥,我只想看你一眼,就去自首?!彼f完這句話,從懷里掏出那本《平凡的世界》,放到門邊的鞋柜上,然后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常小娥看著扣子在樓道里消失,整個腦子一片空白。后來,她轉過臉,看見了鞋柜上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書的封皮毀損得很嚴重,缺角少頁,紙張都變黃了,顯得又臟又破,但扉頁上的那兩行字仍然清晰可辨。

      常小娥輕輕撫摸著那本書,低聲抽泣起來。

      12

      扣子投案自首后,吳立民擔任了他的辯護律師。

      為了調查取證,他去了一趟撮簍灣。這個偏僻的山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叫“村莊”了。面對著遍地的瓦礫,吳立民很難相信這就是扣子和他的鄉(xiāng)親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莊。由于剛剛發(fā)生的意外事件,山水公司暫時停止了施工,但各種大大小小的施工機械隨處可見,被拆除的房屋廢墟上,又豎起了幾塊巨型廣告牌,用電腦制作的畫面一幅比一幅華貴尊榮,看上去比天堂還要迷人。

      吳立民沒有找到扣子家的房子。實際上,在整個撮簍灣已經(jīng)找不到一座完整的房子了。他走到一排臨時搭建的工棚門口,向幾個正在抽煙和曬太陽的建筑工人打聽,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伙子叼著煙卷說:“你是問那個用鏟子刺死張剛的釘子戶的房子么?事情發(fā)生當天,就被拆遷隊用推土機給推倒了……”

      吳立民來到村外,看見堆滿了石料和水泥的菜地上,有一座見縫插針搭建的窩棚。一個胡子拉碴的漢子正在晾曬尿片。窩棚里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吳立民走過去,向他打聽山水公司拆遷隊長張剛被殺那天的情況。

      漢子警惕地打量著他:“你是什么人?”

      吳立民說:“我是何愛國的……老師?!?/p>

      漢子的態(tài)度這才緩和下來:“扣子不是兇手,是那個家伙自己找死。不,這是老天報應!”他咬著牙說,“他們把我們逼成這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

      “可是,”吳立民猶豫了一下說,“那個拆遷隊長的確是死在扣子手下的?!?/p>

      “這不能怪扣子,扣子是為了我們大家才跟他們干上的?!睗h子丟下手里的尿片,搓著巴掌,垂下了腦袋,“按理說,這事兒輪不上扣子,要跟他們干也應該是我。串通扣子寫請愿書的是我,帶頭到鄉(xiāng)政府請愿的也是我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牛??圩邮潜晃页兜讲疬w這件事上來的,這牢應該我來坐!”大牛說著,突然抓住吳立民的手,“老師,你說扣子他會被判死刑么?”

      吳立民心里一震,支吾道:“這個,我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關鍵看法院怎么定刑……”

      “扣子是個前程遠大的青年,是我們把他耽誤了?!贝笈>o緊抓住吳立民的手說,“您一定要幫幫他!”

      吳立民覺得自己的手都被捏痛了。后來,他說想找扣子的家人聊聊,大牛連頓也沒打一下就說,“扣子娘住在他姐家,我領你去找她們吧?!?/p>

      吳立民走進何愛香家時,扣子娘還躺在床上。何愛香剛去看守所探視扣子回來,正在給娘喂藥,一聽說吳立民就是那個給扣子許多幫助的老師,原本愁眉不展的臉上仿佛照進一縷陽光,舒展了不少。

      “老師,我弟弟小時候連一只雞都不敢殺,怎么會殺人呢?”何愛香說,“那個拆遷隊長張剛把我娘推倒在地上,我娘一直有哮喘病,哪里經(jīng)得住推?扣子是為了保護咱娘才拿起那把鏟子的……”

      吳立民一邊做筆記一邊問:“你當時在現(xiàn)場嗎?”

      何愛香說:“我不在。我是后來才趕到的。我一進門,看見我娘躺在地上,快閉過氣去了,就趕緊背著娘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再晚一步就沒救了……”

      吳立民轉過臉問扣子娘:“大媽,拆遷隊長張剛闖進你家時,扣子在干什么?”

      扣子娘神情恍惚,顯然還沒有從這場意外的打擊中緩過勁來。她愣怔了一會兒,才說:“扣子在干什么,他看書呢。那兩天,他一直都在看書?!?/p>

      “看書?他看的什么書?”

      扣子娘回答不上來。何愛香說:“我弟弟喜歡看書,他就是個書呆子。我們從來不懂,也不問。”

      隨著調查取證工作的進一步展開,吳立民越來越確信,扣子作為命案的當事人,主觀上并無殺人動機,更為重要的是,被害人及所屬山水公司在拆遷過程中對扣子構成了人身財產(chǎn)侵犯,此外,事發(fā)之前,扣子曾經(jīng)向縣市領導寫信投訴山水公司的違規(guī)拆遷行動,但有關領導均未給予回復,卻授意或者慫恿當?shù)卣蜕剿静扇×藦娭拼胧瑥亩g接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吳立民覺得,這起命案在定刑上適用于防衛(wèi)過度或者過失殺人,而不是故意殺人。法院應該對扣子從輕量刑,甚至無罪開釋。

      做出這樣的推斷后,吳立民在辦公室里暗暗舒了口氣。他以前對暴力拆遷致死人命的案子聽說和接觸過不少,因此,他對案子的勝訴信心十足。他甚至想,等案子了結之后,自己還可以寫出一份調查報告,就我國現(xiàn)行的征地和房屋拆遷條例提出修改意見和建議呢。對這一問題,司法界早已提出過種種質疑,社會上的意見更是汗牛充棟,是到了該從根本上解決的時候啦。

      第二天早晨,吳立民在街上過早時,習慣地買了一份晨報,一篇文章映入眼簾:“是過失殺人,還是情殺?——撮簍灣拆遷命案再報告”,標題十分扎眼,吳立民連早餐也顧不上吃,趕緊看了下去。

      最近,本市郊區(qū)撮簍灣發(fā)生了一起由房屋拆遷引發(fā)的人命案,村民何愛國(小名扣子)在同山水房地產(chǎn)公司拆遷隊長張剛發(fā)生沖突的過程中,用一把生銹的鏟子將張刺死。這本來是一樁充滿血腥味的暴力事件,犯罪嫌疑人何愛國罪責難逃,但不少人,包括一些媒體記者和法律工作者置基本的事實不顧,把何愛國打扮成一個抵制“野蠻拆遷”的維權英雄,呼吁法院從輕判決,乃至于無罪開釋。而對于被害人張剛不僅沒有投以起碼的同情,還指責他是野蠻拆遷、侵犯村民利益的幫兇。

      這絕非筆者的主觀推測。何愛國雖為撮簍灣村民,但案情發(fā)生時,他已經(jīng)從電大畢業(yè),并且在城里有了一份臨時工作,更何況,撮簍灣的大多數(shù)村民已經(jīng)接受了山水公司的拆遷補償條件,唯獨何愛國拒絕接受,成為了村里最后一個釘子戶。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據(jù)了解,張剛的未婚妻常小娥曾經(jīng)是何愛國的戀人,兩個人青梅竹馬、感情很深,中學時何愛國因故輟學,常小娥遷至省城,上了大學,并結識了當時還在部隊服役的張剛……

      何愛國這樣做,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借機向自己的情敵張剛復仇!

      吳立民看完這篇文章,不禁眉頭緊鎖。他覺得,案情也許比自己預想的復雜多了。

      一個月后,法院正式開庭審理撮簍灣命案。

      吳立民進入法庭時,看見一群農(nóng)民聚集在法庭外面,嚷嚷著要求進入法庭參加旁聽,他們手里舉著幾條標語,“山水公司野蠻拆遷違法!”“何愛國無罪!”“我們要土地,不要樓房!”為首的是大牛。法警為了防止村民們擅自闖入,在法庭門口站成一排密集的人墻,不時跟村民們發(fā)生推搡,秩序顯得有些混亂。

      在旁聽席上,吳立民看見了扣子的姐姐何愛香。

      扣子在法警押送下走進法庭,看見坐在辯護律師席位上的吳立民時,面無表情,仿佛兩個人壓根兒就不認識。

      案件的審理過程沉悶而冗長。正如吳立民事先預料的那樣,當他作完辯護陳述后,控方律師馬上提出了異議,控辯雙方在如何定刑上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吳立民堅持認為,扣子作為撮簍灣村民,在抵制山水公司強制拆遷過程中采取的行為屬于一種正當?shù)木S權行為,而被害人張剛在執(zhí)行山水人家公司拆遷時,客觀上對被告的人身和財產(chǎn)構成了威脅,扣子致張剛死亡屬于防衛(wèi)過度??胤铰蓭焺t認定扣子殺死張剛行為動機不是維權,而是一種情殺,并且言之鑿鑿地舉證了扣子和常小娥、張剛之間的“三角戀愛”關系,觀點跟吳立民在報上看到過的那篇文章如出一轍。

      對于控辯雙方針鋒相對的觀點,審判長和陪審委員決定不了。最后,審判長直接向扣子提問:

      “被告人何愛國,請你回答法庭一個問題,你愛常小娥嗎?”

      吳立明把目光投向扣子,心里不禁有些緊張。

      扣子遲疑了一下,說:“是的,我愛她?!?/p>

      審判長又問:

      “你知道張剛是常小娥的未婚夫嗎?”

      扣子坦然地回答:“知道。”

      控方律師顯得很振奮,插了一句:

      “你是因為妒忌張剛,才動手殺死他的嗎?”

      這一刻,吳立民覺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馬上抗議道:“所謂‘三角戀愛’純屬媒體的捕風捉影,控方律師這是在明顯地誘導被告,我反對!”

      但審判長制止了吳立民:“反對無效。被告人有義務回答控方律師提出的問題?!?/p>

      扣子咬著嘴唇,低下頭去。法庭上的空氣仿佛凝固下來了。所有人似乎都在期待他的回答。

      大約一分鐘后,扣子抬起了頭。

      “不,”他用肯定的語氣回答,“我沒有想殺死張剛。是那把鏟子自己從我手中飛出去,殺死了他?!?/p>

      扣子的回答顯然使法庭內所有人感到意外。吳立民覺得心里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法庭在經(jīng)過短暫的休庭后,宣布了判決結果:扣子因過失殺人,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既沒有采信吳立民提出的“防衛(wèi)過度,無罪開釋”,也沒有采信控方律師提出的“故意殺人,應予嚴懲”。

      當審判長宣布判決結果時,站在被告席上的扣子表情平靜,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隨后,吳立民就離開了法院。很顯然,他對這個結果并不滿意;穿過旁聽席時,他甚至忘了跟扣子的姐姐何愛香打一聲招呼。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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