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淚

練建安

將軍淚

練建安

“將軍淚”的同題文本，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皩④姟苯o人的感覺是威風八面，為什么流淚了？有道是，英雄有淚不輕彈嘛。不輕彈，一定是有啥東西重重地擊中了他。

我的族叔公是一位正經(jīng)八百的將軍，國民革命軍第62軍中將副軍長。練將軍是閩西客家人，云南講武堂步科畢業(yè)，從基層軍官干起，一直到副軍長的位置。軍長也是客家人，梅縣蕉嶺客家，姓黃。因此，這個軍，差不多是客家軍。不說別的，閩西客家籍的各級軍官就有近百人。

62軍裝備好?，F(xiàn)在的人們很難想到，上世紀的三十年代末，這個軍就是半機械化了。62軍很能打，客家人，南遷漢人中的“硬頸者”。您知道上海四行倉庫八百壯士的謝晉元嗎？知道“姚子青營”嗎？客家人。62軍最輝煌的時期，當然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此后，也打過塔山，不提了?？箲?zhàn)時，62軍守廈門，攻南澳，粵北大捷，馳援衡陽，轉(zhuǎn)戰(zhàn)桂柳，打了很多大仗、硬仗、勝仗。將軍流淚，是在他的家鄉(xiāng)，流淚的原因，是因為粵北的一次戰(zhàn)斗中的一件事。

1939年12月中旬，日軍18師團、104師團、38師團一部及近衛(wèi)混成旅團共計11個聯(lián)隊6萬余兵力分三路北犯粵北韶關(guān)。韶關(guān)是廣東省政府及國軍第12集團軍的駐地。

仗一開打，鬼子兵就突入了粵北山區(qū)?；涇姲?，北伐軍的老底子哦，和鬼子兵在山區(qū)膠住了。這時，一支勁旅，我的族叔公率領(lǐng)的第157師，直撲敵中路要害從化牛背脊。冒雨苦戰(zhàn)，拿下了敵陣地，斬首1900多級。敵大驚，陣線動搖。12集團軍全線反攻，大勝。

此為抗戰(zhàn)史上著名的粵北大捷。族叔公即由157師師長晉升為62軍中將副軍長?？墒牵臋C要秘書——華叔公說，練軍長時時喝悶酒的，他的族侄文德連長，在這次作戰(zhàn)時犧牲了。那年，回家鄉(xiāng)，對鄉(xiāng)親們說起文德，大家看到軍長流淚了。

打鬼子，俺們犧牲了多少兄弟啊，他不流淚，文德不同。華叔公說，其實，他是中了自己人的黑槍。

牛背脊位于廣東從化縣城以北40公里處，翁源從化公路要沖，此地峰巒重疊，山勢連綿，東、北、南三面臨溪。此地為敵中路后方補給基地。

12月27日早上6時，157師前衛(wèi)團向敵發(fā)起了進攻，文德連長率領(lǐng)特務(wù)連一個排迅速搶占了牛背脊西北端的最高峰——尖峰山，警戒和掩護主攻部隊的左側(cè)安全。攻打牛背脊主陣地的戰(zhàn)斗從27日到29日拂曉，整整打了三天三夜，在941團配合下，全殲守敵。

文德的特務(wù)連一個排，頂住了敵增援部隊優(yōu)勢兵力的多次進攻，頂了兩天兩夜，還餓了一天，殺敵甚眾。文德和38人犧牲，全排只有7人生還。文德中彈部位是后背。老兵們說，中了黑槍！那么，誰打的黑槍？38名犧牲者之一？7名生還者之一？族叔公在牛背脊看到這些老兵時，他們悲憤、疲憊，沒有絲毫異樣。奇異的是，這些生還者都是清一色的廣東客家人，另26名福建客家兵和另12名廣東客家兵已經(jīng)長眠在牛背脊的尖峰山了。華叔公說，當時，軍長對7名生還者說，辛苦了，好好休息。又對我說，去，把我那白金龍拿來，一人一條。我回轉(zhuǎn)來時，軍長已經(jīng)和參謀長查看主陣地去了。

我們的部隊，主要是黃軍長的“廣客”和練副軍長的“閩客”組成的，“廣客”、“閩客”，天下客家一家親，但小的摩擦還是難免的。

文德此人，汀州師范高材生，福建省賽標槍冠軍。家鄉(xiāng)山多，土匪多，大戶百姓槍多。文德來投軍時，已經(jīng)練就了左右開弓的好槍法。族叔公就把他放在了特務(wù)連，從班副一步一步干到連長。他那特務(wù)連，特別能打，4月6日，一個連守馬榴山，連續(xù)打退日軍一個大隊10多次進攻，殲敵400多，俘敵1名。自損40余。香港報紙以《一與十之比》報道此戰(zhàn)，華南民心士氣大振。文德忠勇，那年，族叔公回鄉(xiāng)，途經(jīng)三河壩，土匪四面包圍，文德面無懼色，率警衛(wèi)兵堅守到當?shù)乇０膊筷牭脑鲈Ｗ迨骞庀掠泻芏嗤l(xiāng)故舊，獨獨對文德極看重，他常常對阿華說，去，給我拿一條白金龍給文德。

文德挨了黑槍嗎？為什么挨了黑槍？誰也說不清了。族叔公當時查一查不就清清楚楚了嗎？湯姆槍和快慢機是特務(wù)連的標準裝備，彈頭當然與三八大蓋和歪把子或南部手槍的彈頭不同。一查就一清二楚了?？墒?，族叔公不查，對7個生還者問也不問，還送香煙白金龍呢。華叔公說，當時，我們閩客對軍長說，一定要查，文德走得冤屈。軍長拍桌子大罵，說，不愿當兵就給我滾回去！手掌也拍傷了，貼了好幾貼虎標傷濕膏。我老了，想一想，終于明白了，不查，不查好。自己人打黑槍？笑話，丑聞！文德的英烈名聲要大打折扣，福建政府的撫恤金也給不了，文德一家老少喝西北風啊。查出黃軍長的人打黑槍就更糟糕，部隊會分裂，會亂，大敵當前啊，不能亂。后來，那7個人在衡陽會戰(zhàn)到桂柳會戰(zhàn)，陸陸續(xù)續(xù)全部都陣亡了。歷史的真相，永遠沉沒在黑暗之中了。華叔公說，衡陽會戰(zhàn)，62軍和日軍爭奪雨母山，特務(wù)連要上了，貴佬，7名生還者之一，當副連長了，找到了我，給我一條白金龍，要我還給練副軍長。他是喝了一些酒的，他說，文德，讀書的，干嗎不吃狗肉呢？

華叔公說，文德是不吃狗肉的，這我們都知道。我們客家人是愛吃狗肉的。文德考上了汀州師范，家里沒有錢。母親把家里的大黃狗賣了。那年，文德看到他心愛的大黃狗被狗販子拖走了，一直到山腳，大黃狗還拼命掙扎、回頭，眼巴巴地看著文德。文德對華叔公說過，華仔，你不知道，大黃狗它也會流淚的啊。文德說，他經(jīng)常想起，秋日的田野，稻田金黃，他去讀書，要穿過一段稻田，大黃狗在前面開路，田埂上，驚起了一群群飛鳥。文德經(jīng)常想起他的大黃狗，他非常后悔，為什么要賣了大黃狗呢？當時為什么不阻止母親賣狗呢？為什么呢？從此，他發(fā)誓不吃狗肉。

文德在特務(wù)連，人緣一般，卻從來沒有與人結(jié)仇嘛。特務(wù)連的戰(zhàn)斗力當然與連長關(guān)系莫大的。特務(wù)連上下也服文德的本事，服從他的命令。不過，據(jù)說，有些老兵說了，文德不是一般的人，閑時，就是好看書，坐在大樹下看書，從不與部下打鬧。因此，他在特務(wù)連也沒有幾個貼心的。華叔公聽說，有一次，“廣客”搞到了一條大花狗，殺了，一個老資格的班長，斜佬，端了一大碗請連長吃。文德臉色發(fā)青，把那碗狗肉摔在地上。斜佬笑笑，還詼諧地說了句“狗肉滾三滾，神仙坐唔穩(wěn)”，走了。窗外，傳來一群兵的嬉笑。

黑槍不會與這碗狗肉有關(guān)吧？牛背脊之戰(zhàn)，老班長犧牲了，抱著炸藥包，大聲叫罵了“丟他媽”，和一群沖上來的鬼子兵同歸于盡了。軍長在望遠鏡里恰好看到了這一幕，喃喃自語，斜佬，英雄！

族叔公會寫詩。華叔公說，抗戰(zhàn)時，他寫過《感懷》，詩曰：“想起當年意志昂，腰間懸?guī)С嗌彽丁Ｎ茨茏砼P櫻花下，空負青燈讀六韜。”

文德有才，家鄉(xiāng)至今還流傳著他制作的一個燈謎：“口字四角方，十字在中央。無頭又無尾，莫作田字猜。”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