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先鋒：文學與記憶

/［江蘇］蘇 童

【演講實錄】

重返先鋒：文學與記憶

/［江蘇］蘇 童

今天的題目，先鋒、文學、記憶，我把它們分開來說。我一直都有兩個致命的缺陷，一個是不夠深刻，另一個恰好是不夠淺薄，這一對矛盾使得我在很多場合不善于發(fā)言，我更信任的是用文字來表達。畢竟作家和教授屬于兩個行業(yè)，大家可能聽多了非常有邏輯的講座，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我設(shè)想我的講話將是散文式的。

第一個關(guān)鍵詞:記憶

一個作家記憶的一生，是一個百寶箱，記憶的百寶箱，這是一個作家最重要的財富。這個百寶箱打開來，是不同的財富和珍藏。我自己現(xiàn)在在梳理自己的文字之外，常常會想起我的少年，青年，有時候記憶猶新，有時候卻恍若隔世。醫(yī)學上認為，一個孩子睜開眼睛第一眼看世界，其實什么也看不見。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們?nèi)松械牡谝挥洃涀⒍ㄊ莵G失的，不管是作家也好，醫(yī)生也好，他一生的工作都是在找回他的第一記憶，使它重現(xiàn)。

我是1961年1月出生的，我真正的人生第一記憶是一個非常具有時代烙印的東西—— 一顆子彈。那是在我三歲的那年冬天，有一個深夜，我突然在半夢半醒之間，非常匆忙和慌張地被我的母親抱起來，從我臨河的房間放到外婆臨街的房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那年武斗。我們家臨著水泥廠很高的水泥塔，一些人占據(jù)了那個水泥塔亂射，一顆子彈打在了我們家對著河的門側(cè)。這就是我的第一記憶。既是我對社會和人生的第一個非常具有實質(zhì)意義的記憶，也是對未來帶有暗示的一個有文學意義的記憶。

高爾基說過，一個作家寫到最后一定會回到童年。我自己的童年并非文學時代，而是動亂年代，它的特點是一個孩子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都有，該有的比如說知識的傳承等等，不該有的比如說暴力等等。我的讀者經(jīng)常在我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暴力的東西，我也經(jīng)常在問自己，我的作品有暴力的傾向么？或者是那種偏向？但是我自己分析來分析去，我覺得還是無愧的。

我很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我們學校有一個老師，這個老師恐怕是我們學校學歷、知識、教養(yǎng)最好的老師。我沒有上過他的課，他是教高年級的，當時我還在低年級。但是記得我在上一二年級看見他的時候，他的臉總是青紫色的，高年級的同學給他設(shè)置了一種方法，叫作“蠶寶寶上山”，就是用桌子椅子摞起來，逼那個老師像蠶寶寶一樣登上去，然后有幾個學生去抽下面的桌椅，那個老師從上面掉下來，臉摔在地上，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臉是青紫的。

這樣的一個記憶在我自己的一生中是不可磨滅的，但同學們也不用刻意地去考證那個時代，那是一個暴力的時代，暴力變成了某一種精神食糧，大家都在食用。關(guān)鍵在于，當這個時代漸漸離我們遠去的時候，那個社會留下的可以穿越任何階層的暴力，我們今天應該用一個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記錄它。我的想法是，我從來不去寫一部以暴力為主題的小說，但是，在所有的小說當中，當我要真切地捕捉那個時代的那種有點兒像血腥的鐵腥味兒的時候，我從來不回避。

當然，這不是全部，關(guān)于暴力的記憶在我最初的文學記憶中，并不是全部。每一個作家的記憶都是有區(qū)別的。作為我個人，最銘心刻骨的、最強烈的記憶當然還是和我的生活有關(guān)。

對我來說，寫了這么長時間，回頭一看，那些所謂的瓶頸啊，寫作的歷程啊，都被風沙所淹沒了。但你總得記得，你是從哪里出發(fā)，從哪里開始的吧。大家都說文學是從幻想開始，而我的開始是從一場病。

我九歲的時候得了一場腎炎，腎炎并不奇特，但它引發(fā)了一個奇特的并發(fā)癥，變成了重病，這把我家搞得一塌糊涂。我清楚地記得，無數(shù)個早晨，我去兒童醫(yī)院看兩個老中醫(yī)的情形。我父親用自行車馱著我，而我的很多同學背著書包和我相向而去。我變得非常悲傷，不僅僅是孤獨，還有自卑。

我出生在工薪階層的家庭，家人都要上班，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家。那些一個人在家的日子讓我記憶猶新。我九歲開始自己熬藥，用煤爐熬，還要學習，當時那種寂寥、那種無聊、那種深刻的被拋棄的感覺始終伴隨著我。而我的病還不能受疲累，因此更多的時候我睡在一個竹榻上，結(jié)果把那個竹榻睡了一個洞。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覺得我尋找到了第一個朋友，不是文學，是文字，我經(jīng)常說起過這個非?；恼Q的開始。

我父親的書都是一些古典小說，是人文社的繁體字版的，我沒辦法看，所以我去尋找所有我能看的文字。文字在哪里呢？文字第一在墻上，墻上貼著很多報紙，那些字我一個也沒記住，唯一記住的是那個帶著時代特色的報紙，叫做“蘇州風云報”，現(xiàn)在也沒有了。

那時候我的家人都在幫我尋找一些打發(fā)寂寥的東西，我的姐姐當時上中學，她經(jīng)常在一個很小的閱讀圈子里給我?guī)砀鞣N各樣的書，那些書都是被沒收的，有些還打著收購站的印章，很多都是沒有封面的?，F(xiàn)在我還記得，我在書中看到的那些讓我面紅耳熱的描寫，親吻的描寫，性描寫。我還記得有一個叫瑪絲洛娃的女人……很多年以后我上了北師大，有一天我去借了《復活》，一看哎呀，我九歲那年就已經(jīng)看過了，看過這個瑪絲洛娃。

就是在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下，我受到了文學最初的熏陶。那個時候我的家人確實給了我很多溫暖，我的母親文化程度很低，自己是不看書的，她在廠里辦了一個借書卡，借到書拿回來給我看。這就是我文學的一個開端。

這樣一個記憶當然不能奠定我的文學夢。我真正熱烈的文學記憶是我上北師大以后。有一次來北大，聽一個叫張曼琳的云南女作家演講，她當時還在校，已經(jīng)發(fā)表了很多作品。那天張曼琳在北大進行一次競選，競選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感興趣的是她的競選演說。我和一個同學騎自行車來北大，但是不知道是時間還是地點搞錯了，結(jié)果沒找著，我們在北大逛了一圈就回去了。

上個世紀80年代是一個文學的夢幻時代，現(xiàn)在想起來，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那個時代，就連北師大這樣比較保守的學校，一個班都有四五十個學生寫詩，那是一個群體性的文學時代。我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開始寫作的。

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個作家會像星星一樣，突然閃過，突然又消失。我有一個同學，在《人民日報》的副刊上發(fā)表了散文，他就成了我們的一個羨慕、趕超的對象。還有一個同學，在當時的《丑小鴨》雜志上發(fā)表了文章，我也特別羨慕。在這種非常具體的、帶有80年代特點的競爭情況下，我的寫作變得越來越勤快，越來越固執(zhí)。我一直覺得，我的文學生涯的開始，是非常倉促、而且是踉踉蹌蹌的，不是懷著遠大理想，而是一種追逐身邊人的情緒下開始的，“你們發(fā)了我為什么不能發(fā)？”是這樣一種非常世俗的利益驅(qū)動，跟文學、跟寫作的意義是不相干的。我一直也不否認，我的文學生涯的開端，和很多80年代的文學青年一樣，其實是追逐文字變成鉛字的那一瞬間的激動和虛榮。事實上從來也沒考慮過今后幾十年會不會寫，如果寫了，文學對我意味著什么。

我的大學時代有很多感恩的事，也有很多遺憾的事。說感恩是因為在這個班上，我一直都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因為我既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的。在那種集體生活中，我覺得我有某種意義上的逃逸，一種從群體中逃逸的下意識。我剛?cè)胄５臅r候他們還讓我當學習委員，第二年就把我干掉了，為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我經(jīng)常不在狀態(tài)，不熱心集體事務。因為我在搞文學啊。我那時候最愛的兩件事，一個是創(chuàng)作，一個是打球。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我一開始不敢在中文系寫，我怕他們發(fā)現(xiàn)，怎么這個人老不發(fā)表，還老寫。我就跑到地理系的教室去寫，可是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也有兩個中文系的學生在地理系教室里寫，所以我又跑到體育系去，因此，我有很多大學時代的創(chuàng)作別人并沒有看見我在中文系寫，而都是寫于體育系。我的旁邊坐著一堆大個子，我就在旁邊寫，很有一種地下工作的意思。正如我所說的那看不見的競爭，很多同學很強，你所思考的，所憋著勁要達成的目標就是發(fā)表，對你來說發(fā)表就像共產(chǎn)主義一樣遙遠。

那時候我一直都有一種小問題，就是非常孤僻，又愛面子。老是退稿，一般人可能都不寫了，但是很奇怪的是我一直都沒有放棄的念頭。前面說過我一直都不熱心集體事務，但是那時候第一次主動跟老師表示自己要負責班級的事務，就是保管我們的信箱……

第二個關(guān)鍵詞：文學

到了1983年，我的小說處女作和詩歌處女作相繼發(fā)表了。這些作品除非有心，一般人是找不到的，因為我從來都不拿出來見人。為什么呢？所謂物是人非，在十幾年、幾十年以后，自己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會有一個梳理，我在梳理的時候，就覺得我剛開始文學生涯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幼稚，所以對這些作品，我基本上像對待罪證一樣希望把它們銷毀。

但是那個小說還是很值得玩味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知青返城的，這個題材跟當時的時代脈絡很接近，也是我唯一一篇編輯一看就覺得能行的小說，當時是《青春》的一個編輯作的評價，他那封薄薄的信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接到信以后，我就一直看墻上的那張《中國青年報》，因為那上面有《青春》的目錄，我等啊等啊，終于在某一天看到了我的名字，蘇童，還是頭條。我記得當時那種喜悅到了狂亂的地步，一個夢，總算實現(xiàn)了，那些發(fā)《人民日報》的同學啊，發(fā)《丑小鴨》的同學啊，我覺得對你們有個交待了?！肚啻骸肥?月1號出刊，1號一大早我就到北太平莊那個報亭去了，那個老板說第七期的沒有那么早，還要過個三四天，我想萬一早到呢，所以2號又去了，2號還沒有，到4號、5號，終于來了，我記得非常清楚，“啪！”那本嶄新的雜志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暗藍色的封面，上面是一個古裝仕女。那時候的雜志封面真是亂七八糟的，一個《青春》的雜志上面竟然是一個古裝仕女。就在那本雜志上，有我的第一篇小說，是我第一篇由文字變成鉛字的作品。我買了兩本。這本雜志我一直放得非常嚴密，家人都不容易發(fā)現(xiàn)。其實在圖書館一查就查到了，但對我來說，還是有一種銷贓的感覺，其實更應該說是某一種反省。我后來一直在思考，為什么我寫了這樣一個小說，把它變成了我的處女作，我一直都羨慕格非，羨慕余華，他們的處女作都是認認真真寫的，都是能拿得出來的小說，是一個有志的青年人的作品，只有我寫了一個什么莫名其妙的知青小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覺得我是用一種非常的手段，竊得了我文學上的，談不上是第一桶金的第一個出版權(quán)，獲得了某一種權(quán)利。而且那種小說在當時社會學對文學的某一種評判下，確實是大行其道的。就這么一個大學生寫的，瞎琢磨出來的小說，還獲得了第二年的《青春》文學獎。所以我的整個文學生活就在這樣一種非坦然的情況下開始，我始終覺得和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我創(chuàng)作的熱情并不比他們差，但是我的起點要比他們低，雖然談不上是什么羞恥。這是我自己最初對文學的記憶。

大概到1983年、1984年的時候，我認識了第一個文學編輯，就是馬未都。當時他剛剛在《青年文學》當編輯，他特別認真，又碰到了一個特別認真的投稿者。他覺得我的一篇小說有基礎(chǔ)，就給我寫信，那時候同城信件差不多要一個禮拜才到。他約我到中青社談修改的問題。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坐車到東四十二條的中青社找馬未都，一看很年輕嘛，馬未都小眼睛，他跟我說了一些話我都不記得了，我唯一關(guān)心的是我修改了以后你能不能保證給我發(fā)。那篇小說有點小波瀾，我在北京上學的時候改了一稿之后他說還不行，后來又改了一稿，然后我就畢業(yè)了，去南京一所學院做政治輔導員，到了10月，馬未都給我發(fā)表了。那篇小說我同樣銷毀證據(jù)了。

我對小說真正有一個美學上的認識，或者說對于作家這個職業(yè)開始發(fā)現(xiàn)之旅，是我到了南京寫了《桑園留戀》之后。這個小說只有五千字，但它特別亮，我一直都喜歡把這個小說作為我文學生涯的真正開端。我寫這個小說和幾個朋友有很大的關(guān)系，比如說韓東，當時我們都在南京，他對文學、對詩歌都有特別的見解，對我的影響很大。我之所以珍視這個小說，把它看做我文學生涯的開始，是因為我在那個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其實小說是和自己有關(guān)的，是和自己的心靈有關(guān)的。這個小說的發(fā)表歷經(jīng)波折，在全國各雜志轉(zhuǎn)了兩年，最后一位編輯在上廁所的時候拿了幾篇稿子翻，看到了我這個小說，因為很短，只有5000字，他看完了覺得不錯，這才發(fā)表了，這時候是1987年2月，離小說寫出來的時間已經(jīng)兩年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1987年2月在我的整個文學記憶中是非常吉祥的一個月份，為什么呢？其實我在大學畢業(yè)后到1987年已經(jīng)好幾年了，那段時間對我的文學生涯來說是非常黑暗的一段時期，但就在1987年2月，我發(fā)表了三篇小說。其中有兩篇直到現(xiàn)在很多人都認為是我非常重要的作品。我一直都非常感謝那年的早春之風，我覺得它吹開了我文學生涯的一種未來。

談《河岸》

對于這個小說，我也接受過太多的拷問，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過類似的感受，一個作品，在不斷地被人質(zhì)疑，不斷地被同一個話題探討的時候，其實是非常痛苦的。你讓一個作家老是去解釋自己的作品，回顧自己的作品，他真的是前言不搭后語的，因為他三個月前說的是一套，三個月之后他已經(jīng)忘了，談的是另外一套，所以說一個作者對自己的作品的解讀，往往都是不可靠的，經(jīng)不起推敲的。唯一可靠的是他的感受，比如關(guān)于《河岸》，它的動機是什么？

大家都知道我是蘇州人，對于“河流”這個詞，我非常敏感，有時候聽見會不自覺打一個激靈，有一種內(nèi)心的火被點燃的感覺，我相信很多人對于某些詞會有特別的感受，河流對于我來說就是如此。河流這兩個字在我文學計劃中始終是一個要完成的任務，但是它會演變成什么，我也不知道。以前我寫過一些關(guān)于河流的散文，叫做“河流的秘密”。當我始終有一個野心，要寫一部關(guān)于河流的小說，至于這個小說是什么樣子，很長時間里我自己也不知道?？赡苁俏覐男∩畹慕?jīng)歷，身邊的河流，也可能是我的父輩的河流，父親母親的河流。我的父母是長江中間一個小島上的人，那個地方是一個非常小的島，四周被水圍困，地少人多，所以那個地方的男性公民，從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必須要騰出自己的那一塊地，騰出鍋里的口糧，跨過河流去外面謀生。

我的父親最初是在上海一個橡膠廠工作，后來快成家的時候回家，那時候很多人都是這樣，青年人在外面謀生，但是卻要回家娶老婆，在外面娶的話就會被認為是不學好。父母成家之后再次外出，一下就到了蘇州，找的房子恰好就在水邊，就是河流。所以我一出生就是在河邊，一睜眼看見的就是河流，我小時候撒尿，從來不去別處。這是我對于河流的一種解釋，是我自己記憶中對于遷徙、家庭、生活的一種依戀。

另外一種依戀，多半是出于女性的，河流這個詞是非常漂亮的，它給你非常多的想象：河流的流動，河流依偎著河床，河床意味著無邊無盡的岸、水與河底的世界……

至于說我要把河流這個詞寫成小說，我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的想象。上個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曾經(jīng)有過一次準備，當時的想法是寫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年，他一直沿著一條河走，從這地方走到下一個地方，從這個鎮(zhèn)走到下一個鎮(zhèn)，是一條直線。這個小說我當時只寫了幾百個字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放棄了。

大概到了三年前，我突然覺得我要開始寫這部小說了，為什么，我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我老覺得中國作家到了六十歲以后，他的創(chuàng)作會漸漸衰退，所以我對自己一直都有一個暗示，到四十歲的時候應該寫與夢想有關(guān)的小說，也就是要完成夙愿中的小說。但是這個構(gòu)想一直都是不清晰的。是在什么情況下變得清晰了呢？

有一次我女兒要去加拿大，臨行前，我陪她看蘇州的河，我自己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看了，我?guī)е业呐畠旱教K州一個叫寶蓋橋的地方，那是運河最寬闊的地方，我們走到那個橋上，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特別臟特別亂，就當我們站在橋上看的時候，從我們家原來住的方向，開來了一隊駁船，有六七艘的樣子。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看到駁船了，當那些駁船在我眼前過去的時候，我腦子里突然一亮，我忽然間就明白了，這個河流中的故事，是發(fā)生在船上的。

我當時有點兒小激動，就和我的太太和女兒說了，我下一部小說，就寫駁船上的故事。這也是我唯一一次實現(xiàn)昭告天下的小說。

當然，對于《河岸》這部小說，你可能有很多解釋，關(guān)于河與岸，關(guān)于人性的掙扎，關(guān)于放逐，關(guān)于救贖，關(guān)于罪惡，關(guān)于解脫，關(guān)于“文革”，關(guān)于70年代，關(guān)于父子關(guān)系……許許多多的關(guān)于，都可以解釋。

我唯一覺得比較珍惜的一點是：我以前都是借用一個少年人的眼睛看人生，這一次我同樣借用一個少年人的眼睛，除了看人生，還要看社會，看世界……

我自己更喜歡的是，人在河流之上的那種無盡的來回、穿梭的這么一個意象，這個意象是值得我追尋、渲染的。

對于這部小說的評價，我自己不好說，畢竟它所描述的是上個世紀70年代的事情，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會覺得比較隔膜，確實是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不過如果有興趣的話，我覺得會讓你觸摸上個世紀70年代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清明上河圖的一角，我覺得是清明上河圖的一角，這個一角寫的怎么樣，當然是要留給大家評價，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部小說是離我心目中的長篇小說最近的一次。我曾打過一個比方，一個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盡管孩子都一樣，但總有一個孩子你會覺得他是最有出息的，我看《河岸》就是這樣。

談網(wǎng)絡文學

關(guān)于網(wǎng)絡文學的問題，我經(jīng)常碰到，在網(wǎng)絡時代，這是必須要談的一個問題。我其實對網(wǎng)絡文學不是很了解，最多接觸“80后”、“90后”這些比我更小的年輕人。我這個正在向叔叔伯伯邁進的人，自己雖然覺得還很年輕，但是很多時候我真的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青年作家了。

對于網(wǎng)絡文學，我覺得就好像中學生小學生的必修課一樣，所以網(wǎng)絡也好，網(wǎng)絡作品也好，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去看的。結(jié)果總是證明了我一貫的判斷，我從來不相信族群這一說，不相信什么“80后”、“90后”之類那種群體的概念，沒有你們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你是怎么一回事。我每幾年都要去參加上?！睹妊俊返男赂拍钭魑拇筚?，有時候在很多作品中突然發(fā)現(xiàn)兩三篇我特別喜歡的，有可能只是兩三千字，寫的往往非常非常的傳統(tǒng)，非常非常的古典，一點兒也沒有所謂“90后”的那種奇裝異服式的修飾，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些東西。還有一種，不管他的思維方式也好，行文習慣也好，比如說那個“囧”字，我們就不明白，為什么要寫成這樣？

我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我覺得這些年輕人，在三十五歲之后會有一個分流，就像我們這一代的人，在大學里都是一樣的文學青年，但是幾年過后大多數(shù)都各奔東西了。文學從來留不住很多人，網(wǎng)絡文學也是，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文學就像一種生產(chǎn)，它來得很突兀，形成了一個高潮，但是它消散得可能也會同樣突兀。這是我的一個判斷。

另外一個判斷就是人群的疏散，不管是什么行業(yè)，必然會有一個人群的疏散。這是一個必然，是一種分流。也許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作家、人氣作家在未來可能會出現(xiàn)不同的結(jié)果，有可能他出書以后非?；鸨?，也有可能他從此就不寫了。這是我的另一個判斷。

作 者： 蘇童，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園藝》《紅粉》《妻妾成群》等。中篇小說《妻妾成群》被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短篇小說《茨菰》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編 輯：張樂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