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如達”透視之問題
——善閣讀《詩》記(七)

袁 長 江

（衡水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播學(xué)院，河北 衡水 053000）

“先生如達”透視之問題
——善閣讀《詩》記(七)

袁 長 江

（衡水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播學(xué)院，河北 衡水 053000）

《詩經(jīng)·大雅·生民》中的達應(yīng)是羍，指的是羊。從“先生如達”一語中可以透視出周人是羌氏一支，最早也是以羊為圖騰的氏族。

《詩經(jīng)·大雅·生民》；“先生如達”；羊氏族；圖騰

《詩經(jīng)·大雅·生民》描述后稷降生時用了“先生如達”一語，頗使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

“先生”，或解為“首生”，或解為“始生”，均無大礙，關(guān)鍵是在“達”字上有諸多分歧。

《毛傳》：“達，生也。姜嫄之子先生者也[1]?！卑选斑_”解為“生”，使人有些費解。

《鄭箋》說：“達，羊子也?！邕_之生，言易也[1]?！笔谷寺杂兴?。

孔穎達作《疏》時，彌合毛、鄭異說，云：“達，生者，言其生易如達羊之生。但《傳》文略耳，非訓(xùn)‘達’為‘生’也[1]?！币苍S孔氏怕人們不相信，又申之曰：“以人之產(chǎn)子，先生者多難，此后稷是姜嫄之子最先生者，應(yīng)難，而今易，故言先生以美之?！彪m然這種解釋似通非通，而有些人還是接受了這種說法。如把“達”訓(xùn)為“調(diào)達”“滑利”“順利”等。

孔穎達在解說“羊子”之說時又說：“《說文》云：‘達，小羊也。從羊大聲。’薛琮答韋昭曰：‘羊子初生達，小名羔，未成羊曰羜，大曰羊，長幼之異名?！匝蜃映跎祝室员群箴⑸滓??！敝祆洹对娂瘋鳌芬苍疲骸斑_，小羊也。羊子易生，無留難也?！?/p>

今本《說文》：“羍，小羊也。從羊大聲，讀若達[2]?！彼婆c孔穎達所引不同，而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與孔氏也略有出入。

接著段玉裁對詩句提出質(zhì)疑：

按《生民》“誕彌厥月，先生如達”。毛曰：“達，生也，姜嫄之子先生者也?！贝瞬豢赏ā．?dāng)是經(jīng)文作“羍”，《傳》云：“羍，達也。先生，姜嫄之子先生者也。達（當(dāng)是“羍”），他達切，即‘滑達’字。凡生子始生較難，后稷為姜嫄始生子，乃如達出之易。故曰“先生如羍”[3]。

段玉裁的推斷不無道理，他認為詩句本作“先生如羍”，《毛傳》原為“羍，達也?！倍斑_(當(dāng)是羍)”的反切為“他達”，即“滑達”的合音字。并且進一步說“尋《箋》不云達讀為羍，則知《毛詩》本作羍，毛以達訓(xùn)羍，謂羍為達之假借也”。這可能是后人解為“調(diào)達”“滑”“滑利”“順利”等的根據(jù)，而吳闿生《詩義會通》更注明“如讀為而”。

解“達”為“羊子”者，多認為“達”是“羍”的借字。如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箋》蓋以達為羍之假借，故曰羊子”。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泰部》：“達，假借為羍”。這與段玉裁的說法正相反。當(dāng)然也有作他解的，如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便認為“蓋以達為重沓之沓借字，《說文》“沓字段注，達生即沓生，謂始生而如再生、三生之易”。引用了段玉裁對“沓”字的解釋，實際上也是說明始生之易。

段玉裁之所以認為《毛傳》把“羍”訓(xùn)為“達”，因為“達”有通、暢通之義，用以解釋后稷降生之易正合適，而對《鄭箋》“羊子”之說，認為對后稷有些不敬，故不取。其云：

對于段玉裁“云如羊子之生，媟矣”的看法，人們多不予關(guān)注，而只以“羊子”解其“生之易”，對于其深層蘊藉，卻無人問津。

孫作云先生在研究《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時，曾想探索出周人以什么為圖騰，并推斷可能是熊[4]。周蒙先生認為周人之圖騰與“鳥”有關(guān)，“商之始祖卵生，鳥為圖騰，自不待言。而周之始祖生時，亦為卵形羊胎，經(jīng)鳥孵育后始得生之，當(dāng)然亦可稱為卵生而和鳥(當(dāng)是玄鳥即鳳凰)有關(guān)了”[5]。筆者也曾試圖尋求周人的圖騰，在拙作《先秦兩漢詩經(jīng)研究論稿》中曾說：

商人的詩里有他們的圖騰，而周人的詩里卻沒有明確提起?！渡瘛防锏摹芭Ｑ螂枳种?、“鳥覆翼之”的牛羊和鳥都算不上圖騰?！毒偂吩娭杏小熬偩偣橡裰跎?。”瓜瓞到有點像圖騰，但還沒有其它材料證明是周民族的圖騰，而在中華民族的其他部族中卻有以瓜或瓠為圖騰的[6]。

段玉裁“獸類之生無不易者，何獨取乎羊”的話使筆者想到，周人的圖騰可能是羊。

世界上以羊為圖騰的民族很多，也許與羊在原始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有關(guān)?！墩f文》“美”字下曰：“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2]。”我國的羌族就是以羊為圖騰的部族?！墩f文》：“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羊亦聲。南方蠻閩從蟲，北方狄從犬，東方貉從豸，西方羌從羊，此六種也。西南僰人僬僥從人，蓋在坤地，頗有順理之性。唯東夷從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鬃釉唬骸啦恍?，欲之九夷，乘桴浮于海?！幸砸瞇2]?！倍斡癫每甲C之后認為《說文》原文應(yīng)是“羌，西戎，羊種也，從羊兒，羊亦聲”[3]。實指羌是以羊為圖騰的部族的后代?！妒酚洝ば倥袀鳌罚骸爸鄙峡ひ晕鳎釉轮?、氐、羌。”司馬貞《索隱》：“《續(xù)漢書》云：‘羌，三苗姜姓之別?！薄逗鬂h書·西羌傳》也說：“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姜嫄正是羌族之姜姓，所以有人稱其為“羌族的女酋長”“周人、羌人都要尊崇姜嫄為‘老祖母’”“‘姜’字是女人頭上戴著羊頭或羊角，從‘女’不過表示當(dāng)初羌人還處在母系氏族時期而已”[7]。姜嫄是以羊為圖騰的羌人似無疑問，這也解答了段玉裁的疑惑，“獸類之生無不易者”，而為何“獨取乎羊”。

既然姜嫄是以羊為圖騰的羌人，那么，其生的“羊子”后稷理應(yīng)也是以羊為圖騰的羌部族的一個成員，后來才在有邰發(fā)展壯大成為周部族?！妒勒f新語·言語》說：“大禹生于東夷，文王生于西羌。”

從《生民》這首帶有原始神話性質(zhì)的詩歌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羊氏族的后人早就畜養(yǎng)牛羊。據(jù)有人考證，羊是原始人類最早馴養(yǎng)的野生動物之一，不但取其奶、肉、皮毛，還用之于祭祀。后稷生后被棄，引來的卻是“牛羊腓字之”，是羊祖先用乳汁哺乳“羊子”后稷。這也說明羌人早就以牛羊乳汁為食，這是畜牧業(yè)發(fā)展的結(jié)果。

然而，從后稷時代開始，這支以羊為圖騰的部族開始由畜牧轉(zhuǎn)向農(nóng)耕。筆者在《“胡臭亶時”昭示之問題》中論證后稷首創(chuàng)用谷物祭祀時，曾說過：

姜嫄是周部族在原始氏族社會的最后一個老祖母，而棄（后稷）是周部族進入原始父系氏族社會的第一位男性祖先。正是棄的時代，周部族開始走上原始社會的農(nóng)業(yè)時代?！渡瘛匪枥L的正是這個時代。西安半坡村新石器時代的考古發(fā)掘出的已經(jīng)炭化了的一小罐谷子，可以證明這個時代周人的主要食糧是谷子(也就是稷）[8]。

用谷物祭祀祖先，當(dāng)然是希望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得到保護，但也并沒有放棄用牛羊(特別是羊)來祭祀。在《生民》詩中敘述完怎樣準備祭祀用的谷物之后，又說：“取蕭祭脂，取羝以軷。載燔載烈，以興嗣歲?！绷硗?，《周頌》中的“維羊維?！保?《我將》)“自羊徂?！?，(《絲衣》)都是指用牛羊來祭祀。這當(dāng)然與希望六畜興旺有關(guān)，同時也因為周是一個以羊為圖騰的氏族。

除此之外，周人的獨門樂器“雅”也可說明?！吨芏Y·笙師》有“笙師掌教吹竽、笙、塤、龠、簫、篪、篴、管，舂牘、應(yīng)、雅”。鄭玄用鄭司農(nóng)(眾)的話解釋說：

雅狀如漆筩而弇口，大二圍，長五尺六寸，以羊韋輓之，有兩組，疏畫[1]。

“雅”就是蒙以羊皮的特制大鼓，何以成為周人隆重場合必用的打擊樂器，這又與以羊為部族的圖騰有很大關(guān)系。正因為如此，“雅”才成為演奏《雅》詩的伴奏樂器。

周人對羊的重視，從《周禮》中也可發(fā)現(xiàn)。在《夏官司馬》中有“小子掌祭祀，羞羊肆羊殽肉豆。”還專設(shè)“羊人”一職，其職責(zé)是“掌羊牲，凡祭祀飾羔。祭祀，割羊牲，登其首。凡祈珥，共其羊牲，賓客共其法羊。凡沈辜侯禳釁，積，共其羊牲。若牧人無牲，則受布于司馬，使其賈買牲而共之”?？梢妼漓胗醚虻闹匾?。這一切表明，周部族也是一個以羊為圖騰的氏族，是羌族的一個分支。從《生民》這首原始神話詩中的“先生如達”(應(yīng)依段玉裁的推斷為“先生如羍”)可以透視出來。但段氏把“羍”解為“達”，使其失去了原始神話的性質(zhì)。從原始宗教的角度看，羊氏族的人生“羊子”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是“媟矣”，相反，正是吉祥的象征?！墩f文》：“羊，祥也?！奔坠俏牡摹把蝤B”就是“祥鳥”。這說明圖騰正演變成為吉祥物。而只是一種吉祥物了。

周部族是較早進入農(nóng)業(yè)社會的氏族，圖騰崇拜早已被祖先神信仰所替代，但是曾經(jīng)做為氏族圖騰的“羊”還殘存在人們的心目中，不過這不再是圖騰，

[1] 中華書局編輯部.十三經(jīng)注疏[M].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許慎.說文解字[M].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63.

[3]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影印本.上海:上海書店,1992.

[4] 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66:34.

[5] 周蒙.《詩經(jīng)》民俗文化論[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4:17.

[6] 袁長江.先秦兩漢詩經(jīng)研究論稿[M].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1999:200.

[7] 蕭兵.從“羊人為美”到“羊大則美”[J].北方論叢,1980(2):41-45.

[8] 袁長江.“胡臭亶時”昭示之問題[J].衡水學(xué)院學(xué)報,2010(5):43-44.

Abstract:Da (達) in The Book of Songs-DaYa-Sheng Min should be Da (羍)，which refers to sheep. From Chinese phrase Xian Sheng Ru Da one can be informed that the Chou people belong to one of the ancient Qiangzu branches which, in its earliest stage, take sheep as totem.

Key words:The Book of Songs-DaYa-Sheng Min; Xian Sheng Ru Da; Yang race; totem

（責(zé)任編校：耿春紅英文校對：楊 敏）

Problems Reflected in Xian Sheng Ru Da——Memoir of Reading The Book of Songs in Study（Ⅶ）

YUAN Chang-ji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Hengshui University, Hengshui, Hebei 053000, China)

I207.22

A

1673-2065(2011)02-0041-03

2008-12-13

袁長江(1943-),男,河北武邑人,衡水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播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