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孟子與水（一）

□靳懷堾

孟子作為“亞圣”，學(xué)問深得孔子的嫡傳，但孔孟還是有差別的，比如孟子遠比孔子善辯?？鬃犹岢鼍右懊粲谛卸G于言”（其實孔子一生也沒少說話，一部《論語》就是他講話精華部分的集成），但孟子卻對先師的這句教誨沒有入腦入心，他既敏于行，更善于言。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又一次拜讀了孟子的七篇大作。拋開其內(nèi)容不說，我發(fā)現(xiàn)，孟子的辯才真是舉世無雙，口若懸河，雄辯滔滔，激情澎湃，猶如江河洪流，浩浩蕩蕩，一瀉千里，令人折服。大概是怕別人說他善辯，孟子還專門解釋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我哪是好辯啊，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做的。

如同孔孟之道一脈相承一樣，孔孟的“愛水情結(jié)”也是一脈相承?；蚴鞘芸鬃拥挠绊懀蚴敲献颖救藢ι吹乃畱延刑貏e的感情，孟子對水的觀察、思考和由水而感悟人生、闡發(fā)事理的程度毫不遜于孔子，他把儒家的“文化之水”推向了新的高度。

一

為實現(xiàn)自己的仁政理想，孟子也效法孔子周游列國，不過他對所“游”國家遠比孔子挑剔得多。其中對齊國最為看中，兩次游齊，先后長達三十年之久。當時，齊國是東方大國，也是天下海岸線最長的國家，首都臨淄東北百余里處便是大海。我想，游齊時，喜水的孟子一定不會拒絕大海的召喚，一定會不止一次地來到齊國的海濱傾聽大海的濤聲。眾所周知，在先秦諸子中，孟子是位心氣極高、傲骨錚錚的偉男，他曾公開宣稱：“萬物皆備于我?！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孟子·公孫丑下》）。我猜，大丈夫氣概十足的孟子，第一次真切地看到浩瀚無垠的大海時，也不能不“矮了三分”（何止三分！）。何以見得？晚年，孟孔子回到故國（鄒城），“退而與萬章之徒”著書立說時，字里行間中便表現(xiàn)出對大海的由衷敬畏：“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保ā睹献印けM心上》）登絕頂而一覽眾山小，經(jīng)滄海則難為水，這的確是人生經(jīng)驗的寫照。滄海浩大，橫無際涯，豈是小江小河小湖小池之水可與之相提并論的？在圣人面前，我們豈敢“之乎者也”，賣弄自己那點淺薄的“三字經(jīng)”。

一千多年后，唐代有個叫元稹的詩人借用孟子“觀于海者難為水”的話，化為《離思五首·其四》中的詩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鼻皟删錇榍Ч沤^唱，意思是說，經(jīng)歷無比深廣的滄海的人，別處的水再也難以吸引他；除了純潔美麗的巫山之云，別處的云都黯然失色。詩中以滄海之水和巫山之云隱喻愛情的深廣篤厚，見過大海之水、巫山之云，別處的水和云就難以看上眼了，除了詩人所思念、鐘愛的女子，再也沒有能打動心弦的“她”了。

后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又演化為“曾經(jīng)滄?！边@一經(jīng)典的成語。

在孟子眼里，大海之所以波瀾洶涌，是因為其本身的深廣無涯使然。故孟子又說：“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觀賞水也有相應(yīng)的“竅門”，就是一定要觀賞它壯闊的波瀾———由波瀾之壯觀，可以想見本體之深廣。我以為，“觀水有術(shù)”的孟子，對水的認知是別具慧眼的，因為這時孟子心目中的水，已不僅有“善”的品質(zhì)，而且具有“悅目”的審美意味了———因為“瀾者，大波浪也”，本身就是水之美的一個雄壯音符。當然，孟子的“必觀其瀾”，其主旨仍不是激賞水的自然之美，而重在其“比德”的功用，即強調(diào)要從水的自然形態(tài)和功能中尋覓和挖掘出對人生對社會的深切體驗和認識。于是，孟子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道：“流水之為物者，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孟子稱贊水具有“不盈科（坎也，即坑洼）不行”的品性———流水不放過任何坑坑洼洼，不把它們填滿便不會向前流，這種腳踏實地、循序漸進的品格，正是立志行道的君子所應(yīng)追慕效法的。

盈科而后進，是流水的品質(zhì)和追求；成章而后達，是求學(xué)和做人的標準和境界。

又有一次，孟子的弟子徐子請教孟子：“仲尼亟稱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孔夫子多次稱贊水，水有什么可取之處呢？）孟子沉思后給出了這樣的答案：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料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

這里，孟子特別強調(diào)了“有源之水”的重要性，指出：只有有源之水，才能不舍晝夜，奔流不息；而無源（無本）之水，即使在某一時段因雨水驟至而河滿溝溢，但時令一過，干涸也就隨之而來。對孟子這段話，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在《四書集注》中是這樣詮釋的：“水有原本，不已而漸進以至于海，如人有實行，則亦不已而漸進以至于極也?！庇纱擞^之，孟子這番議論是借水性表現(xiàn)君子立身修道的經(jīng)歷：一是君子要像有源之水那樣立于儒家之道這個根本上，才能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動力源泉。二是水之“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的特點，正與君子鍥而不舍的修道過程相似。既有充盈的本源，又能堅持不懈，努力躬行，才會漸進達到道德學(xué)問的至境。

二

性善論是孟子對儒學(xué)的一大貢獻。“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孟子·滕文公上》）；“圣人與我同類”，“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

人性問題，早在春秋時就已出現(xiàn)，并逐漸成為先秦許多思想家關(guān)注的一個重大命題?？鬃诱J為“性相近，習相遠”（只是說人性之初大致相近，并未做善惡之分），法家認為“性好利”，荀子認為“性惡，其善者偽也”，告子認為“性無善無不善”，等等。孟子別開思路，提出了性善說，并從人性的角度為“仁政”思想找到了本體論的根據(jù)。

孟子為構(gòu)建他的“性善大廈”，可以說絞盡了腦汁，用盡了心智。他指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人。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p>

在孟子性善說的體系中，突出了孔子倫理體系中的仁、義、禮、智，他把這四者與人性善的思想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認為人生下來就具有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是仁、義、禮、智這四大倫理道德范疇的根芽，即“四端”。與此同時，孟子還認為人的善性是本性中所固有的，是天賦的“良知”和“良能”，而不是外在影響、教育的結(jié)果，進而得出了“圣人與我同類”、“人皆可以為堯舜”的結(jié)論。至于圣人與普通人的區(qū)別，孟子認為圣人之所以為圣，是由于“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圣人只不過先把人人都具備的“善端”加以擴充而已。他以自然界中的水、火為喻，闡述道：“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完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凡是能保有這“四端”的，知道把它擴充開來，就會像火燃燒起來那樣不可撲滅；就會像泉水噴涌而出那樣無法遏止。

孟子性善論的思想一提出，便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于是，大千世界普遍存在的水，便被睿智的孟子拿來作為論證性善、反擊論敵的有力武器。以水為載體，闡發(fā)性善，可稱孟子性善說的一個鮮明特點。

這天，云游天下的告子來到鄒國拜訪孟子。孟子知道告子是個“兼治儒墨之道”的大學(xué)者（告子本身沒有著作流傳，他的學(xué)說僅有一鱗片甲隱于《孟子·告子》中），對他非常敬重，不但設(shè)宴款待，陪其游嶧山、觀泗水，更與之熱烈地探討關(guān)于自然人生的學(xué)問。二人惺惺相惜，雖有不少共同語言，但看法相左的地方也不少，故交談中時常“夾槍帶棒”，爭辯最多也激烈的便是人性問題。

這是一場智者之間的交鋒和對話，有趣的是，他們都喜歡拿水來“說事”。

告子的論點是：“生之謂性（生來如此就是性）”，“食色，性也”。順便提出的是，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許多人津津樂道于引用“食色，性也”這句話，但卻把此話的發(fā)明權(quán)安在了孔子頭上，張冠李戴，渾然不知，孰不知這是告子的名言！我想，倘若告子能活到今天，一定會為這句話的“版權(quán)”問題打官司的。在告子看來，人與生俱來的本性本無善惡之分，外在條件和環(huán)境對“善與不善”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導(dǎo)向作用，導(dǎo)向善則向善，導(dǎo)向惡則趨惡。告子以水為喻，說：“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善與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备孀右詻Q堤之水的流向為喻，認為人性有如湍急的流水，從東方?jīng)Q口則可引之向東，從西方?jīng)Q口則可引之向西。人性本來無所謂善，正像水本來無所謂東西一樣。

告子的一番議論，當然難合孟子之意，他同樣以水為喻，批駁告子：“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善，其性亦猶是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p>

在孟子看來，水雖然無法自行選擇東西的流向，卻必定自上流于下，人性之向善，正如水之就下，是自然之勢。人可以搏擊或阻遏水流，使之躍起甚至倒流上山，但水的本性決不是上流。人性如水，向善如水往低處流，是自然而然的事。人之作壞事施惡行，與本性無關(guān)，猶水之過顙、在山，實乃“搏”“擊”所致。

孟子真是善辯，就地取材，操斧伐柯，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讓人不能不佩服。但氣壯如牛的善辯不等于真理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拋開人性善或惡這一論題先不說，推敲起來，孟子這個比喻本身就有問題，水永遠向下，只能比喻人性有一種固定的趨向，可以證其善，也可以證其惡?，F(xiàn)在我們套用孟子的話，改“善”為“惡”，這一比喻同樣能成立：人性之惡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惡，水無有不下。反觀告子以水為喻講出的那番議論，至少從邏輯的角度而言，還是站得住腳的。

真理往往在智者之間的爭辯中誕生。我們不知道告子是被辯才無礙的孟子說服了，還是被盛氣凌人、“拿著不是當理說”的孟子氣跑了，反正辯論的結(jié)果以孟子勝利而告終——孟子自己寫的文章記述這件事，當然不會讓自己失敗了。

到底人性是如孟子的看法天生善良，還是如荀子的看法天生邪惡，或者如告子的看法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直到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進步到今天，仍是一個很難說清的問題，學(xué)者們往往各執(zhí)一端，莫衷一是。筆者以為，人既是社會的人，也是自然的人，是一個復(fù)雜的矛盾統(tǒng)一體。就共性而言，人的本性中既有善的東西（如同情弱者、崇尚正義、扶危濟困等），也有惡的東西（如嫉妒、幸災(zāi)樂禍、占有欲等）；就個體而言，有的“善”多些，有的“惡”多些（這是人類多樣性的表現(xiàn)）。由于受教育程度不同，個人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的差異，有的更多地表現(xiàn)出善的一面，乃至成為萬人稱頌的好人、天使；有的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惡的一面，乃至成為千夫所指的壞人、惡魔。事實上，在中國古代眾多論“人性之善惡”的思想家中，告子的“人之性無分于善與不善”的觀點閃耀著“唯物主義”的光芒，更接近于真理。但在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影響下，告子的思想一直被貶抑，直到清代后期的思想家龔自珍才“撥亂反正”，將告子的思想特別提出并發(fā)揚光大。

作為一家之言，孟子的“性善論”頗有一廂情愿的味道，用現(xiàn)代的語言評價就是具有濃厚的唯心主義的色彩。盡管如此，孟子的“性善論”畢竟充分肯定了人的道德意識中“理想性”的東西，難道能夠否定其“積極進取”和“健康向上”的社會意義嗎？

（——轉(zhuǎn)自2010年9月30日、2010年10月14日《中國水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