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嘩與騷動》中的女性“影子人物”

吳永紅

(哈爾濱工程大學外語系,黑龍江哈爾濱 150001)

在?？思{的眾多作品中,女性人物始終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無論是作者的思想還是藝術(shù)觀,還是他對整個美國南方社會的情感,都在這些女性人物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現(xiàn)。?？思{對于名門望族沒落的呈現(xiàn)和對其原因的探討,也最全面、最深刻地表現(xiàn)在這些女性人物的塑造中。

《喧嘩與騷動》是?？思{第一部成熟的作品,也是他心血花的最多、最喜愛的一部作品。書名出自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第五幕麥克白的臺詞:“人生有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毙≌f不僅深刻地表現(xiàn)了康普生家族的腐敗,而且強烈地譴責了南方婦道觀對女性身心的摧殘。小說中的凱蒂和康普生夫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展示了她們的生活,詮釋了她們身上的“影子性”。

凱蒂是《喧嘩與騷動》的中心人物,她的故事貫穿了小說的始終,但是卻沒有一個獨立章節(jié)以她的口吻來敘述。她只是“被別人所確定、所描繪、所解釋、所擁有、所熱愛、所渴望,或者被別人所仇恨?！盵1]她對兄弟們的影響很大,但是在小說中,她只是他們生活中的影子。

如果說康普生家只有一個人曾經(jīng)勇敢地去愛、去生活,那么這個人就是凱蒂。少女時代,凱蒂就開始吸引身邊的男孩子并和他們交好;14歲時,她開始對著裝感興趣,把自己打扮漂亮,噴上香水;15歲時,她開始和喜歡的男孩子接吻。她的行為應(yīng)屬正常,或者可以說反映了女孩成長過程中的天真無邪,但是兄弟班吉、昆丁和母親康普生夫人對這些成熟跡象的反應(yīng)異常劇烈。凱蒂委身于達爾頓·艾密司時只有17歲。她深愛著達爾頓,在讀者看來,達爾頓似乎也很愛凱蒂。在橋上與昆丁會面時,達爾頓表現(xiàn)了他自身的勇敢、堅強和友善,表現(xiàn)了他對凱蒂的關(guān)心,也表現(xiàn)了他對昆丁的理解。盡管文中并未明確交代,但是我們可以推測:達爾頓并沒有冷酷無情地拋棄凱蒂。凱蒂懷疑昆丁要去找達爾頓算帳,于是尾隨其后。當她聽到槍響跑到橋頭時,正遇上迎面走來的達爾頓。她擔心哥哥有危險,于是歇斯底里地告誡達爾頓,永遠不要再在她面前出現(xiàn)。發(fā)現(xiàn)昆丁安然無恙,她想要趕上達爾頓道歉,但是昆丁抓住她不放。至此,文中再未提及達爾頓,也許他早就走了,也許凱蒂再沒有機會向他當面解釋。她失去達爾頓的痛苦,加上她對班吉和昆丁的愧疚,使她絕望至極。

凱蒂愛她的兄弟,事實上,她給與了他們母親無法給與的慈愛和溫柔?！盀榱说艿?她放棄了香水,趕走了男朋友。她同情多愁善感的哥哥,想方設(shè)法幫助他、安慰他,甚至表示可以讓他殺死自己?！盵2]從本質(zhì)上說,凱蒂對昆丁的愛并非亂倫,而是一種近乎母性的愛。凱蒂要使她的兄弟們幸?？鞓肪捅仨殸奚约旱纳钭非?而她敢愛敢恨的鮮明個性又使這種犧牲變得異常艱難。

凱蒂的失身在康普生家中不啻為晴天霹靂?？灯丈蛉瞬蛔〉乜奁?昆丁請求凱蒂一起去死,班吉撕心裂肺地吼叫。最后,康普生先生決定讓凱蒂前往弗蘭區(qū)·里克 (French Lick,印第安納州南部一療養(yǎng)勝地)換換環(huán)境,借以擺脫與達爾頓的關(guān)系。從與達爾頓的戀情宣告結(jié)束,到數(shù)月后與赫伯特·海德成婚,其間,凱蒂徹底墮落了。她在婚禮前夕對昆丁所說的話充分展現(xiàn)了家人種種反應(yīng)對她的影響之深,她接受一個又一個情人正是對自己的懲罰:“我身子里有一樣可怕的東西,黑夜里有時我可以看到它露出牙齒對著我獰笑。我可以看到它,透過人們,透過人們的臉對我獰笑……”[3]當凱蒂嫁給赫伯特時已有兩個月身孕,而孩子的父親是誰,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當然,她結(jié)婚的理由之一,就是要保住家族的聲譽。她的身心都已經(jīng)傷痕累累,但在婚禮前夕,她還在乞求昆丁好好照顧班吉和父親。她對他們的罪惡感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對他們的關(guān)懷,而這種關(guān)懷在康普生這樣的家庭中又是多么得異乎尋常!凱蒂的悲劇從她同意嫁給赫伯特時就無法改變了。她被丈夫發(fā)現(xiàn)真相并趕出家門,母親又禁止她回家,永遠不準她同女兒見面。凱蒂對于女兒小昆丁的愛,與母親康普生夫人的自私、冷漠形成了鮮明對照,也正是這種愛使她甘愿受弟弟杰生的擺布。她犧牲自己來供養(yǎng)小昆丁,15年間堅持每月寄200美金的生活費,她自己沒有能力為女兒提供一個溫暖的家庭,于是寄希望于為她“買”來一種家庭生活的假象。

凱蒂是一個受害者,從反抗傳統(tǒng)和追求真愛開始,以墮落成妓女結(jié)束,她的獨立個性和叛逆精神,以及健康、正面的發(fā)展可能性都被扼殺了。迪爾西說,這是一種“罪孽般的浪費”。當然,凱蒂有她自身的弱點,但她生活的環(huán)境卻是造成這種浪費的主要原因,也可以說,她的弱點也源于她的生活環(huán)境。通過塑造凱蒂這一悲劇人物,小說家表達了他對造成這種浪費的清教婦道觀的強烈憤慨。

卡羅琳·巴斯康·康普生是小說中的另一個“影子人物”。她共有4個兒女,但嚴格意義上只能算杰生的母親。妻子和母親應(yīng)該是與溫暖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她卻是冷漠與自私的象征,終日不停地抱怨、嘆息,丈夫與孩子們在她身邊體會不到絲毫的關(guān)心和愛護。她可以這樣對凱蒂說,“你不給小寶貝穿上套鞋就帶他出去嗎……家里亂哄哄人正多的時候,你還想讓他得病嗎?”[3]她把昆丁的死看作是對她不夠“體貼”;班吉的癡傻是“對我所犯罪孽的夠沉重的懲罰了。他來討債是因為我自卑自賤嫁給了一個自以為高我一等的男人?！盵3]

康普生夫人把這個家分成了兩派——巴斯康和康普生。一邊是她自己、弟弟毛萊和兒子杰生,另一邊是康普生先生和其他孩子。她疏遠昆丁和凱蒂,因為他們屬于康普生派。無論康普生夫人神經(jīng)質(zhì)的根源是什么,有一點是不變的,就是她一直在逃避現(xiàn)實,一直在幻想自己是優(yōu)雅、純真、脆弱的南方“大家閨秀”。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接受不了她生了一個癡兒。而當她不能再逃避這個現(xiàn)實的時候,她就不顧丈夫的反對,堅持把這個孩子的名字從毛萊改成班吉明,仿佛這樣便可以消除班吉與巴斯康家的關(guān)系,可以推掉責任。凱蒂的婚姻失敗之后,康普生夫人不準家人提及凱蒂,“耳不聽,心不煩”。從1928年康普生夫人與杰生的對話中可以看出,她成功地抹掉了關(guān)于凱蒂的很多記憶,她已經(jīng)記不得凱蒂與赫伯特結(jié)婚時有孕在身了。

康普生先生向昆丁反復(fù)灌輸?shù)膫鹘y(tǒng)價值觀與康普生夫人截然不同。和杰生一樣,她更在乎表象而非道德。她的丈夫向昆丁解釋道:“你把罪惡與道德混為一談了……你母親想的是道德的問題。至于這件事是否是罪惡她根本沒有想過?！盵3]在康普生夫人看來,凱蒂的過失只有通過結(jié)婚來解決,只要把她嫁出去,就能保住自己和康普生家的臉面,而凱蒂能否幸福,則完全不在她的考慮范疇。杰生的本性最好地展現(xiàn)了康普生夫人的本性和價值觀,只有他能給母親帶來安慰,只有他是按照母親的愿望成長起來的孩子。

康普生夫人的問題在于:她無法做一個合格的妻子或者母親,因為她是一個“大家閨秀”,南方清教婦道觀規(guī)范下的她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愛。她毒化了家庭中的氣氛,正如布魯克斯所言,康普生夫人是這個家庭解體的根本原因,“她至少是她丈夫陷入酒精犬儒主義的直接原因,并且毫無疑問她對凱蒂的淪落要負最終責任?！盵4]從這個意義上講,她是一個為害者。但是她并非本性有多壞,南方婦道傳統(tǒng)把她培養(yǎng)成“大家閨秀”的同時,也壓抑了她女人的溫柔和作為母親的慈愛。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個冰窖,沒有溫暖,沒有關(guān)愛,沒有歡樂。這樣看來,她也是一個受害者。

總體來看,凱蒂和康普生夫人的影子性反映了美國南方社會女性大眾的影子性,這些女性在美國南方社會家庭生活中地位低下。“她們有的被男性主宰的社會培養(yǎng)成‘大家閨秀’,被傳統(tǒng)習俗所淹沒,進而危害別人,成了傳統(tǒng)勢力的幫兇;有的頑強反抗,為自己艱難地尋找著自由之路,而結(jié)果卻依然難以逃脫家庭的魔爪?！盵5]她們幾乎都沒有本體,沒有獨自的身份,沒有自己的聲音。她們的權(quán)利被否定,欲望被壓制,人性被扭曲。她們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只能像影子一樣存在于冰冷的生活之中?？偠灾?不幸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幸,這些女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演繹了一幕幕悲劇,然而悲劇的最終根源,就是美國南方罪惡的清教主義和傳統(tǒng)婦道觀。

[1]肖明翰.威廉·?？思{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196.

[2]朱振武.夏娃的毀滅——福克納小說創(chuàng)作的女性范式[J].外國文學研究,2003(4):34-40.

[3]威廉·?？思{.喧嘩與騷動[M].李文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111,6,102,101.

[4]Brooks,Cleanth.William Faulkner:The Yoknapatawpha County[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3:334.

[5]李宜蘭.家庭的夢魘——福克納筆下的女性悲劇芻議[J].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