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穎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自由與必然關系的康德式解決
——論康德的先驗自由
馬曉穎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自由,在康德《純粹理性批判》(1781)中是一種先驗的理念。通過對第三個“二律背反”的證明及說明,康德從理論理性的角度論證了自由是否存在、自由與必然的關系問題??档碌南闰炞杂捎兄浅XS富的內涵,在康德整個哲學體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康德的自由理論是康德哲學中公認的“最難以解釋”,也“最難以為之辯護”的一部分,因此需要在其自由概念的變化和推移中加以理解。
康德;先驗自由;實踐自由;自由與必然
自由是否存在,自由與必然的關系如何,是貫穿康德整個哲學體系的基本問題?!罢嵌杀撤?,特別是自由問題——‘人有自由,以及相反地:人沒有任何自由,一切都是自然必然性’——促使他從獨斷論的迷夢中蘇醒過來,促使他轉入理性的批判?!保?]72
完成理性心理學批判之后,康德通過四個“二律背反”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宇宙論問題(即世界有無開端、單純而不可分割者是否存在、自由是否存在、絕對必然的存在者是否存在)的論證進行了理性宇宙論的批判[2]??档轮攸c闡述和解決的是第三個“二律背反”,即關于自由是否存在、自由與必然關系如何的問題。
第三個“二律背反”包含兩個相互對立而又都成立的命題:
正題:“按照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并不是世界的顯象全部能夠由之派生出來的惟一因果性。為了解釋這些顯象,還有必要假定一種通過自由的因果性?!保?]378關于正題,康德借助了在經(jīng)驗中有效的原理“因果律”做了如下證明:(1)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不能被假定為惟一的因果性。按照“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是惟一的因果性”的假設,某物的發(fā)生必然有一個初始的原因(始因)。但是無論我們追溯的原因多么深遠,在“一個在先的狀態(tài)”之前永遠存在“一個更早的狀態(tài)”。如果一切都按照純然的自然規(guī)律發(fā)生,那么將永遠沒有一個最初的開端。我們將無法找到某物發(fā)生的第一動因。因此,人們的假設是“自相矛盾的”,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不能被假定為唯一的因果性。(2)必須假定一種通過自由的因果性。康德指出,這種因果性是“一種絕對的自發(fā)性”——某物通過它發(fā)生,無須對它的原因再繼續(xù)前推“另一個先行的原因”。它“自行開始一個按照自然規(guī)律進行的顯象序列,因而是先驗的自由,沒有這種自由,甚至在自然的進程中顯象的序列繼起在原因方面也永遠不是完備的”[3]379。自然的原因和自由的原因是某物發(fā)生的兩種因果可能。在康德看來,對自然的因果性探求是永無止境的,只能訴諸本身無原因的自發(fā)性理念——先驗自由。這樣,先驗自由成為了世界運動的第一推動力,具有了邏輯可能性。
反題:“沒有任何自由,相反,世界上的一切都僅僅按照自然規(guī)律發(fā)生?!保?]378關于反題,康德的證明是:(1)先驗的自由作為一種自發(fā)的理念是一個空洞的思想物??档抡J為,如果在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以外存在自由的因果性,那么這種自由應該是事情發(fā)生的絕對的力學第一開端。但先驗的自由與自然因果規(guī)律是相對立的,如果一切因果性都按照純然的自然規(guī)律才是可能的,那么這種先驗意義上的自由的因果性就中斷了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的鏈條。所以在任何經(jīng)驗中都找不到起作用的種種原因之間相互承繼的那種聯(lián)結。(2)我們必須在自然中尋找現(xiàn)有世界的“關聯(lián)和秩序”??档轮赋?,合規(guī)律性與無規(guī)律性的區(qū)別是自然與自由的區(qū)別所在。自由的因果性由于本身的盲目,“扯斷了規(guī)則的導線”,破壞了經(jīng)驗的一貫聯(lián)系。因此與之關聯(lián)著的經(jīng)驗便失去了產生的可能。自然的因果性雖然因為有永遠不能達到充分和完成的原因序列,但至少使自然界保持了經(jīng)驗的徹底統(tǒng)一性和無一例外。
需要指出的是,康德的二律背反就像芝諾悖論(不管是“飛矢不動”,還是“阿喀琉斯追不上龜”,其實質都是探討宇宙有限無限的問題,可以表述為:宇宙既不是有限的,也不是無限的等等)一樣,不是真正的矛盾的命題,而只是對立的辯證命題,且正反兩面都是以否定的方式來表述。此外,第三個“二律背反”是屬于力學的,因此正題和反題“只與對象的存在相關”,所以雙方又都是可以證明和成立的命題。因此,其所謂二律背反的爭執(zhí)并不實質性的存在,只是從反面幫助我們校正我們的判斷。按照康德的邏輯論證理路,自然因果性原理具有客觀必然性,同時自由也是存在的。只不過第三個二律背反所提出的“自由”是一個不包含任何經(jīng)驗內容,也不能為任何經(jīng)驗所規(guī)定或賦予的先驗理念,即為先驗的自由。而自由與必然的關系在康德這里是一種康德式的表達,表現(xiàn)為先驗自由與自然因果性的關系。
第一,通過“時間”確證先驗自由。要理解康德的“先驗”首先要明確一點,那就是不能在沒有時間因子的康德學說中加入時間因素來考量?!跋闰灐敝械摹跋取辈⒉皇恰皶r間上早于”,而是“先于”的意思,更確切的說是“優(yōu)先于”、“重要于”的意思。對先驗自由之“先驗”的理解也應作如是觀。對此,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對時間有一個唯心主義解釋,是“由于他力圖‘拯救自由’。時間是任何人都無法加以控制的自然界的現(xiàn)象序列,是諸種狀態(tài)的發(fā)生學聯(lián)系,而自由卻要求表現(xiàn)人的無限權能?!瓫]有時間,才可能有這類‘通過自由’——只有自由才使人成為有道德的存在物——的特殊因果性?!保?]72
第二,通過“人的兩重性”來確證先驗自由??档抡軐W有一個基本的前提,那就是人的兩重性。他認為,人有兩種特性:經(jīng)驗特性和理性特性。在此基礎上,他確定了物的兩重性,將事物區(qū)分為“顯象”和“物自體”。因此,人生活在兩種世界:感性世界(現(xiàn)象界)和理性世界(本體界)。一方面,人作為自然存在物,是感性世界的顯象、細胞,要按照感性世界的規(guī)律存在,要服從普遍必然的自然法則;而另一方面,人作為超感性的“人自身”,是理性世界的本體,具有不受自然法則限制的一面。在前一個領域中,人是沒有自由的;在后一個領域中,人是自由的。因此,人是一種“有限的理性存在”,而理性的認識能力必須加以限制,從而為自由保留一片天空。對此,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言中就明確表示:“我不得不揚棄知識,以便為信念騰出地盤?!保?]23
自由,在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是哲學家們長期關注的一個焦點問題。古希臘時期,自由問題已經(jīng)開始進入哲學家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伊壁鳩魯?shù)鹊囊曇?。但古希臘哲學家們在問詢自由的同時,也追求“邏各斯”。因此,古希臘的內在精神是二元對立的,即體現(xiàn)自由的狄奧尼索斯精神(酒神精神)與代表理性思辨的阿波羅精神(日神精神)并存,這是希臘文化繁榮的根源。因此我們看到,古希臘不僅在造型藝術(雕塑、繪畫等)方面大放異彩,而且在音樂藝術(戲劇等)方面煥發(fā)出輝煌的創(chuàng)造力。
自然界因為有秩序而有意義,自由相對于自然的理性秩序而定義,這種觀念一直延續(xù)到中世紀。在早期基督教思想里,上帝是萬能的,是最高的善,因而能夠決定一切。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產生了一個問題:人是否要為自己的惡行負責?如果人的意志出自上帝的意志,那么人的罪惡就應該歸之于上帝,人就沒有罪惡可言了。顯然這種說法是行不通的。因此,主張人有自由意志的學說出現(xiàn)了,這種學說強調人的意志不受控于上帝的意志,人的善行也好、惡行也好,都出自于自己,因此人自己承擔責任。
到了近代,特別是在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的推動下,自由問題復成為爭論的熱點。這一時期的爭論主要集中在一個問題上,那就是“它來源于自然,還是另有來源?”[4]有人認為人的自由來源于自然,自由是對規(guī)律或必然性的認識與服從;有人認為自由是行為選擇的一種主觀能力,自由是對活動的能動選擇和掌握……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不同意義上強調了“上帝”的作用。在他們看來,人類具有“神性”,但其前提“上帝”的存在,只有為“上帝”保存位置,人類才可能存在自由。而休謨則從懷疑論出發(fā),對意志自由和理性自由的存在持否定態(tài)度。
這些自由探索是西方自由主義生發(fā)的深刻淵源。及至康德,他在把理性放到解剖臺上帶來哲學上的“哥白尼式轉變”的同時,也重新確立了自由在哲學中的地位。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通過第三個“二律背反”提出了先驗意義上的自由。他指出“思辨理性在運用因果性概念時需要自由,以便把自己從二律背反中拯救出來?!保?]1值得一提的是,在《純粹理性批判》中,自由只具有了可能性,而且與靈魂、上帝據(jù)有并列的地位。而在《實踐理性批判》中,自由不僅具有了客觀實在性,而且地位也被突出出來,上帝和不朽的理念都是通過自由的概念獲得客觀的實在性和權限,甚至獲得了假定它們的主觀必要性(純粹理性的需要)。
第一,先驗自由不同于自然因果性。重新確立自然因果性的客觀必然性與論證自由是存在的是《純粹理性批判》要完成的兩大工作。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解決的是自然規(guī)律的根據(jù)問題,或者說世界的發(fā)生問題。像一切古代哲學家一樣,康德通過第一因(力學意義上的第一開端)來解釋世界的運動,而他找到的第一因就是先驗的自由。但他的先驗自由是一種特殊的因果性,是與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相對立的另一種因果性。這種自由是無條件的,不受自然限制的,是絕對的自發(fā)性的理念。
第二,先驗自由是物自體中的自由。在康德那里,事物“相對于我們”劃分為兩個方面:“顯象”和“物自體”。這兩個方面各有自己的法則,不可混淆。在康德看來,人作為理性存在物,有其不受自然法則限制的一面,因此自由不屬于在時間中發(fā)生的現(xiàn)象領域,而超越了現(xiàn)象世界,屬于物自體或本體的領域。因此,對康德而言,自由是有的,但是自由在哪里?在現(xiàn)象界中,我們不能發(fā)現(xiàn)自由,只有在物自體世界中,人才是自由的。
第三,先驗自由不含有經(jīng)驗內容。康德的先驗自由不屬于經(jīng)驗領域,“不能被經(jīng)驗性地預設為顯象的解釋根據(jù)”[3]590。先驗自由不含有經(jīng)驗內容,也不能在任何經(jīng)驗里被規(guī)定或被給予先驗理念。盡管如此,先驗自由卻是經(jīng)驗領域中原因序列得以成立的條件??档略诘谌齻€“二律背反”的正題說明中,指出先驗自由“構成了行動的絕對自發(fā)性的全部內容”,并且是行動自負責任的真正根據(jù)。
第四,先驗自由是不可達到的彼岸。先驗自由是一個只可以思維、不可以認識的先天的理念,“我們先天地知道其可能性,但卻看不透它……”[5]2在康德看來,先驗自由何以可能,就像自然規(guī)律的因果性何以可能一樣,都是不可追究的最高哲學問題,亦即不可知問題。因此,康德的自由在理論理性中是感性經(jīng)驗所不能具有或證明的。而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在除去一切經(jīng)驗欲望和感性因素的道德領域,自由就出現(xiàn)了。這樣,在理論理性中不可達到彼岸的自由,在實踐理性中卻成了對現(xiàn)實起作用的此岸。
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特別提請注意先驗自由與實踐自由的關系。而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康德指出自由概念的實在性,一旦通過實踐理性的證明,就構成了純粹理性乃至思辨理性體系整個大廈的“拱心石”。因此,康德的提醒,毋寧說是強調先驗自由在其整個哲學體系中的重要地位。
自由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獲得了邏輯上的可能性,但先驗自由并不是康德自由概念的終極規(guī)定,它的根本意義在于“使我們能夠不矛盾地‘思想’自由,實現(xiàn)從理論理性向實踐理性的過渡”[6]。先驗自由只不過處于超驗的狀態(tài),因為是不可知的惡,所以現(xiàn)象界喪失了地位,而自由進入實踐理性領域,就獲得了客觀實在性,獲得了本體界的至高地位和必然性。
康德的實踐自由包含兩重涵義:“道德的唯一原則是相對于法則的一切質料(即欲求對象)的獨立性,以及通過一個準則必須具備的單純普遍的立法形式對意志的決定性。不過,這種獨立性只是消極意義的自由,而這種純粹的因而實踐的理性的立法才是積極意義的自由?!保?]33-34盡管實踐自由有其“消極意義”,但它為道德法則奠定了基礎。
按照阿利森的說法,自由問題是貫徹康德全部三大批判的“一條紅線”??档聦ο闰炞杂傻挠懻摬粌H是《純粹理性批判》的重點,也是康德在后來哲學著作中探討自由問題的基礎。在康德那里,“‘先驗的自由’是經(jīng)驗領域中因果鏈條得以可能的條件,‘實踐的自由’則是具體的道德行為得以可能的條件?!保?]當然,《實踐理性批判》序言對自由的實在性的斷定,不僅為道德法則奠定了基礎,而且消除了《道德形而上學基礎》和《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原理》這兩部著作中對自由的規(guī)定不甚確定和不甚清楚而可能造成的誤解。
在康德那里,自由與道德法則是相互說明的。他認為,如果不是在理性中早就清楚地認識到了道德法則,我們就根本不會認為自己有理由去假定像自由這樣的一種東西是存在的。但假如沒有自由,那么在我們心中也根本不會找到道德法則。為避免產生矛盾,康德視自由為道德法則的“存在條件”,視道德法則為自由的“認識條件。”[5]2因此,要全面理解康德的自由理論,我們必須“繞圈子”:在通過自由認識道德法則之后,反過來以道德法則來“認識”自由。
但康德的自由主義有其獨特的表述方式,他“不像法國人那樣大張旗鼓地鼓吹人的純粹自由的政治權利”,不是要人們?yōu)榱俗杂啥吨T政治與社會行動,“而是把自由與道德普遍法則和善良意志完全整合在一起,要人們通過獲取純粹善良意志來實現(xiàn)自身的自由。”[8]在他那里,理性在自然領域里為“自然”立法,而在實踐領域為“自己”立法。因此,康德斷定“他能夠做某事是因為他意識到他應當做某事,他在自身中認識到了平時沒有道德法則就會始終不為他所知道的自由”[9]。這是康德對“我應該做什么”的思考,涉及了自由與責任問題。因為只有出于責任的行為,才具有道德價值。自由對于康德來說不是一種簡單的邏輯結構,更不是一種隨意性,而在于認清和履行職責。
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引起了一場思維革命,為19世紀哲學定下了基調,其影響今天仍然可以感覺到。需要在研究中注意的是,康德的自由理論,是康德哲學中最難以解釋,也是“最難以為之辯護的一部分”[10]。綜觀康德的整個批判哲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康德曾不斷改寫和調整他的自由概念。因此,他對自由的區(qū)分不但是多種多樣的,有不同的類型和意義,而且其自由理論在不同的寫作年代也存在著變化和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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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美]阿利森.康德的自由理論[M].陳虎平,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1.
A Kantian Solu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reedom and Necessity—— A Study on Kantian Transcendental Freedom
MA Xiao-ying
(Philosophy College,Renn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In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freedom is a transcendental idea.By certifying and explaining the third“antinomy”,Kant demonstrates the existence of freedom,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reedom and necess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oretical reason.Kant’s transcendental freedom has a very rich content,and occupies a very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philosophy of Kant.However,Kant’s theory of freedom is recognized as“the most difficult to explain”in Kant’s philosophy,and“the most difficult part to defend”.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study Kant’s freedom in the changes and developments of freedom’s concept.
Kant;transcendental freedom;practical freedom;freedom and necessity
B82-02
A
1674-8425(2011)06-0075-04
2011-04-25
馬曉穎(1980—),女,河北唐山人,博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政治哲學。
(責任編輯 魏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