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曉燕
論《傷逝》的內(nèi)心獨白式敘述效果
尹曉燕
《傷逝》是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中唯一一篇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采用了獨特的長篇的內(nèi)心獨白式敘述方式。借用韋恩·布斯的“隱含作者”這一新概念來解讀這篇小說,論述了《傷逝》的內(nèi)心獨白式敘述的特殊用意及效果。
魯迅;《傷逝》;隱含作者;內(nèi)心獨白式敘述
《傷逝》是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中獨特的一篇,是唯一一篇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探索性的長篇的內(nèi)心獨白式敘述,這在《吶喊》、《彷徨》兩書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魯迅為何要在這唯一的一篇愛情小說中選用內(nèi)心獨白式的獨特敘述方式,這樣的敘述是無意的探索還是別有深意的選用,這樣的敘述與主題的揭示是否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讀完這篇小說這些問題不得不引發(fā)我們進一步的思考。
《傷逝》描寫的是一對青年男女沖破家庭阻攔自由戀愛,卻因現(xiàn)實因素(主要是經(jīng)濟原因)導(dǎo)致愛情破裂,女子離開,最終死去的愛情悲劇。周作人曾于上世紀50年代評說:“《傷逝》這篇小說大概全是空想,因為事實與人物我一點都找不出什么模型或依據(jù)?!倍?0年代他又改口說:“《傷逝》不是普通的戀愛小說,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币苍腥朔治鲷斞笇憽秱拧窌r正處于和許廣平的戀愛時期,小說中借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表達出對自己愛情與所處現(xiàn)實矛盾處境的思考。很多人也認同此篇小說是對“娜拉走后怎樣”的進一步思考。這些理解都不無道理,也頗令人信服。
但小說終究是小說,小說是一個虛構(gòu)的世界。俄國形式主義認為小說是一個獨立的藝術(shù)世界。小說創(chuàng)作完成后也即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并不依附于現(xiàn)實世界?!棒斞敢幌蚍磳⑿≌f寫成生活的影射,他認為《紅樓夢》的偉大就在于打破了‘傳統(tǒng)的寫法’,所謂‘傳統(tǒng)的寫法’就是不承認小說的獨立性,而將小說完全等同于生活的復(fù)制和影射。魯迅也一向討厭讀者‘對號入座’將他的小說人物與事件坐實為實際生活中的某人某事,因為這樣做,無異于整個取消作家的勞動,而將意在拓展人類思維和想象的虛構(gòu)小說,等同于完全的紀實報道?!保?]281當然,我們不否認《傷逝》確實含有現(xiàn)實人物、事件的某些含混影像,但如果將其作為一個獨立的敘述文本或許會有更新的解讀。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xué)》中曾提出過“隱含的作者”這一新名稱。這里隱含的作者不同于敘述者,甚至不同于作者。隱含作者是指隱含在一部小說中的,由全部敘述話語表達所顯現(xiàn)出的價值體系所代表的人格系統(tǒng)。布斯談到讀者掌握每部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也就是“主題”、“意義”、“象征意味”等都是通過隱含的作者,“讀者們要知道,在價值領(lǐng)域中,他站在哪里。……即,知道作者要他站在哪里。”[2]83一般來說,這一由文本話語所推導(dǎo)出的隱性人格,可以與作家本人的價值觀相同,也可以不同。“這個隱含作者信奉的主要價值,不論他的創(chuàng)造者在真實生活中屬于何種黨派,都是由全部形式表達的一切。”[2]83這個隱含的作者所傳達的價值體系與作者在真實生活中的價值體系無關(guān)?!半[含作者僅存在于小說的文本時空之中,他的一切行為特點和心理感情都是被文本的敘述話語所表現(xiàn)的。他永遠存在于文本之中,由文本的時空所規(guī)范,是一個相對于文本世界而存在的人格系統(tǒng),是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作者的思想感情、理想欲望在某一特定的文學(xué)作品中的‘替身’?!保?]13它是作者整體價值體系的體現(xiàn),而敘述者的話語并非全是可靠的,可信的;有時正是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背后隱含的作者。在第一人稱敘事文本中我們更容易錯將敘述者與作者等同為一人,我們不自覺地接受“我”的自我獨白,感情傾向與價值判斷也極易追隨“我”的敘述發(fā)生改變。那么,在《傷逝》中到底有沒有一個和敘述者“我”所持觀念不同的隱含的作者存在呢?《傷逝》中所采用的內(nèi)心獨白式敘述是為了給我們揭示一個真相還是為了編織一個貌似真實的謊言呢?
《傷逝》有個副標題:“涓生的手記”,那就是說涓生在講述這個故事,小說中的“我”即涓生,同樣也是小說整個故事的敘述者。
《傷逝》開篇即說“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保?]223這是此時此刻的“我”發(fā)出的內(nèi)心獨白與感慨。這句話統(tǒng)領(lǐng)全篇,已經(jīng)默默為這篇小說定下了一個感情基調(diào)。讓我們一開始就進入了一種壓抑痛恨的情緒中,“我”即涓生寫下的是悔恨和悲哀。但我們細心讀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他說的是“如果我能夠”。這個“如果”便包含了一種不確定性。
再看接下來“我”的陳述。“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jīng)滿一年了?!保?]223一句“我愛子君”似乎讓我們讀到了涓生對子君的情真意切。然而,“深夜中獨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過去一年中的時光全被消滅,全未有過,我并沒有曾經(jīng)從這破屋子搬出……”[4]223這樣的情感隨著時光的流逝竟全被消滅了,一切如一年前一般,其他“全未有過”。這樣說似乎太過絕對,于是加上“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這寂靜和空虛是并不這樣的,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保?]223換句話說,一年后的情境全然未變,過去的人和事也似過眼云煙一般消逝不見。就連寂靜和空虛也幾近相似,如果要說有什么不同也不過是少了那份對子君到來的那份期待罷了。這時我們再看,“我愛子君”這句話顯得多么蒼白無力。
接下來的敘述,大多在講述“我”與子君往昔的生活。從戀愛到同居再到分手,這一過程中子君始終以第三人稱出現(xiàn)。她給人的感覺總是默默的,無形中,敘述者“我”充當了子君的代言人。這樣的敘述是否有其獨特的用意呢?
涓生盡管擔當著子君的代言人對子君的認識是否真的那么清晰那樣可靠呢?當涓生大談文學(xué),談自己的那些新思想時,子君“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從她的表現(xiàn),涓生認為“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4]224。半年后子君的一句話讓涓生欣喜若狂,在文中這句話用直接引語自成一段。“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4]225由此也可以看出這句話的重要性,在涓生看來這是子君擺脫舊思想的宣言,震動了“我”的靈魂,似乎看到了未來中國的整個希望,這時涓生覺得這是給他對子君的愛的最好的理由。所以他說:“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里,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東西呢?”[4]225子君的一臉稚氣,好奇,那些未脫盡的舊思想就因為這樣一句話徹底改變了嗎?涓生對子君的看法改變得似乎快了點,未脫盡舊思想的子君瞬間比自己的思想還徹底、還透明、還堅強得多。我們不能清晰地認識到子君既然曾經(jīng)想到過死,為何還會毫無顧慮地毅然前行。這樣前后不一的說法再次讓我們看清敘述者背后有一個同他意見相左的隱含作者的存在。當我們再讀起開篇第一句話“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時,我們是否還可以認為“我”寫下的是“我”的悔恨與悲哀呢。
當然,只否定涓生也是不對的,子君同樣對自己命運負有責(zé)任,她對愛情是堅定的、無畏的,但她一直處于被動地位。愛情是彼此征服的過程。當她意識到涓生的改變時,她沒有想到要做些什么改變現(xiàn)狀而是逃避在回憶里。不斷“溫習(xí)功課”,活在自己捏造的謊言中,所以涓生才會說應(yīng)該用說謊做我的前導(dǎo)。而且愛情是以經(jīng)濟為基礎(chǔ)的,在面臨經(jīng)濟困境時只會有怯弱的表現(xiàn),而沒有想要自己去改變。子君過分把自己拘泥于小我的家庭中,而不能在社會中實現(xiàn)自我,這或許是子君那時不能認識到的新思想。
通讀全篇,魯迅或許僅就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所作的思考。男權(quán)的社會愛與不愛都是涓生們所講出的,子君們永遠沒有話語權(quán),遭到愛情背叛卻只能默默承受或奔向自我毀滅的境地。所以,小說中全都是涓生一人的內(nèi)心獨白,卻沒有子君的話語。而小說的巧妙之處在于隱含作者又將作者的真實意圖通過敘述者矛盾的語言傳遞給了讀者,讓我們揭穿了一個貌似真實的謊言。小說獨特的主題內(nèi)涵與敘述形式也是分不開的,獨特的敘述帶給了小說新的言外之意。
[1]郜元寶.魯迅六講[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
[2]W·C·布斯.小說修辭學(xué)[M].華明,胡曉蘇,周憲,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
[3]祖國頌.敘事的詩學(xué)[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3.
[4]魯迅小說全編[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5.
I207.4
A
1673-1999(2011)05-0111-02
尹曉燕(1986-),女,山東德州人,福建漳州師范學(xué)院(福建漳州363000)中文系2009級碩士研究生。
2010-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