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
(南京大學 思想政治理論教研部,江蘇 南京 210093)
道德理想的生成與建構
——孔子與蘇格拉底道德可教思想探微
李佳
(南京大學 思想政治理論教研部,江蘇 南京 210093)
道德與生活實踐相結合,是孔子和蘇格拉底道德可教思想的共同旨趣。從道德認知到道德實踐,孔子和蘇格拉底對道德可教問題的論證思路,實際上也是道德理想國的生成與建構理路。追溯孔子和蘇格拉底的道德可教思想,把握二者將道德與生活實踐相結合的德育理念,對解決當前道德教育面臨的困境有一定的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道德理想;孔子;蘇格拉底;道德可教思想
一
孔子(公元前551—479年)和蘇格拉底(公元前470—399年)是中西方道德教育思想的奠基人。他們都曾經歷過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舊的社會制度和倫理規(guī)范受到沖擊,而新的制度和規(guī)范又尚未建立。盡管兩人的際遇有所不同,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教育,并把道德教育作為拯救世界、改造世人的良方。在他們看來,道德衰敗是社會動亂的根源,要拯救社會只有依靠道德的力量。作為青年人的導師,孔子和蘇格拉底一生都在踐行和傳播自己的德育理念,他們對美德的崇拜建立在不斷追問和思考之上。
道德是否可教?在西方,從蘇格拉底開始,一直是個古老而至今尚有爭論的話題。然而,在中國這似乎從未成為一個問題。從“性相近,習相遠”的命題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天然地預設了美德是可教的。孔子一生都致力于教育事業(yè),身體力行自己的道德教育思想,為先秦儒家德育觀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對我國傳統德育觀中道德可教思想的傳承產生了重要影響。因此,在我國,道德的作用和道德教育的重要性自始至終都受到統治階級的重視,孔子作為美德教師的典范,更是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如果我們從未懷疑過道德是否可教,道德可教已成為普通中國人的常識,那么,在這種貌似不證自明的常識背后,一定隱含著某些理由,正是這些理由,支撐著中國人對道德可教的信念。追溯孔子的道德可教思想,比較蘇格拉底對美德是否可教問題的思考,我們便可以發(fā)現其中的緣由。
二
孔子的道德教育思想是從培養(yǎng)君子人格這一目標和“德治”的最終目的出發(fā)的,范圍廣泛、復雜多變,但最重要、最核心的是“仁”的教育??鬃诱J為“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睙o論何時何地,君子始終要保持仁德,因此,“仁”就成為孔子道德教育的根本點??鬃拥摹叭省卑瑑蓪右饬x:一層意思是愛人。要求人們把這種愛人的思想從“親親之愛”推廣到愛其他的社會成員,即“泛愛眾,而親仁”。另一層意思是修身,是對道德準則的遵從?!叭省笔蔷尤烁竦幕疽兀彩强鬃拥赖驴山趟枷氲暮诵膬热?。
孔子對于道德是否可教的思考,集中在“性相近,習相遠”的命題上??鬃诱J為道德是可以習得的,也是可以教授的。他對道德可教的樂觀態(tài)度建立在人性論的基礎之上。他認為,人生來品性相近,之所以后來有善惡、好壞之分,完全是后天的學習和教養(yǎng)所致。把“人性”作為道德可教與否的討論基礎,這是孔子道德教育思想的一個創(chuàng)見。同時,這也是孔子由人生的體會和思考而得出的結論。孔子一生都在進行著自我修養(yǎng),教育了三千弟子,培養(yǎng)出七十二賢人。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所見所感,所想所思,得出了“性相近,習相遠”的結論。這是對于自己和許多人的一種觀察和體驗。他認為人在孩童時候都是差不多的,小孩子都是以吃、喝、玩、睡為要務的,沒有誰比誰更好或者更壞。眼見著人慢慢地長大,卻是形形色色的了。所以,孔子在“性相近,習相遠”之后,緊接著說“唯上知與下愚不移”,意思是說,只有最聰明和最愚蠢的人才不能改變,其他人都可以并且應該接受教育。這是對性相近、習相遠的補充,強調了后天的教育和學習對改造人性的重要作用。[1]孔子曾說“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而求之也?!彼J為自己不是天生知“道”的人,而是通過學習才獲得知識和德行的。因此,他相信道德是可以習得的,同時,也是可教的。孔子用畢生的心血,從事他所熱愛的教育事業(yè),正是扮演著美德教師的重要角色。
與蘇格拉底否認有專門的美德教師不同,孔子承認美德教師存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鬃诱J為教師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從廣義上說,一切能夠促進、幫助自己的德行得到改善的人都可以稱為教師。故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保ā墩撜Z·述而》)就狹義來說,只有那些善于學習,深刻地把握和領悟了先王之道的君子賢人,才能夠擔任道德的教師。故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保ā墩?語·為政》)孔子創(chuàng)辦私學,在其一生的教學過程中,總結了許多行之有效的教學方法,有的至今仍然為我們所倡導。主要的德育方法有:言傳身教法、因材施教法、啟發(fā)教學法。所謂言傳身教,就是教師通過自身的言行對被教育者道德的形成起到直接的示范和引導作用。孔子認為,美德教師的作用,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通過言傳,向學生傳授蘊涵在經典中的先王之道,引導他們把握道德精神;二是通過身教,以自身的道德人格,為學生樹立起一個可供效仿的榜樣;三是幫助學生鑒別、選擇那些道德上足供效法的榜樣。美德教師在傳授美德的過程中,只有以身作則,親身實踐,帶頭遵守道德規(guī)范、尊重道德精神,才能使學生對道德原則充分信服。正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彼^因材施教,就是指道德教育要針對不同的對象來進行,根據不同對象的不同特點有針對性的實施教育,揚長避短,最大限度地發(fā)揮道德教育的作用。例如同樣是問“仁”,孔子對樊遲的回答是“愛人”,而對顏淵的回答則是“克己復禮為仁”。所謂啟發(fā)教學,就是對學生進行道德教育時要循循善誘,促進學生主動思考和鉆研道德的內容。他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睂嵭袉l(fā)誘導的教育,必須注意循序漸進,孔子善于用“循循然誘人”的方法來教育和引導學生,使學生通過道德教育養(yǎng)成良好的行為習慣。
總之,孔子不僅堅持道德可教,而且總結了不少行之有效的德育方法??鬃拥牡赖驴山趟枷雽ο惹厝寮业钠渌砣宋锂a生了重要的影響,后人繼承了他基于人性論的假設得出道德可教的論證思路。例如,孟子在人性善的基礎上,得出“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盡管從人性惡的角度出發(fā),有別于孔孟,但他也認為,人人都具有“可學而能,可事而成”的能力,也就是說,都有可以成為圣人的可能。先秦儒家對于“性可教養(yǎng)”這一觀點的一致,使道德可教成為一種從來就有的傳統觀念深入人心,最終,美德是否可教的問題在中國不再是疑問。
三
蘇格拉底對“美德是否可教”問題的探討可以歸結為一個基本思路:要探討美德是否可教,首先要知道美德的本質是什么,即“什么是美德”。其次,美德是否可教,取決于美德是不是知識。如果美德是知識,那么美德可教;如果美德可教,則世上就應該有專門教授美德的教師和學科。反之,如果美德不是知識,或者世上沒有專門教授美德的教師和學科,則美德不可教。[2]
在柏拉圖的對話《美諾篇》中,美諾請教蘇格拉底:“我們把美德當作一種可教的東西,還是一種自然恩賜的稟賦,它是以什么方式來到人這里的?”[3](P518)蘇格拉底告訴美諾:在討論“美德是否可教”之前,應該先弄清楚“什么是美德”,也就是美德的本質是什么。那么,在蘇格拉底看來,美德的本質是什么呢?綜合蘇格拉底的全部道德對話,可以認為,美德即知識是蘇格拉底的道德哲學的一個基本命題,它表明美德的本性是知識。所謂知識,蘇格拉底認為它“不同于感受,不同于流行的意見(哪怕是正確的意見),而是一種理性的、必然的真理?!痹谒膶υ捴?,他曾多次對智者學派以美德教師自居,將美德知識等同于自然知識進行灌輸,向學生收取學費的行為表示反感。他也經常對智者以不知為知的丑惡嘴臉加以無情的諷刺和鞭撻。至于“德”,蘇格拉底認為,它不是一個自然概念、理論概念,而是一種功能和作用。因此,關于“德”的知識,也不僅是理論的知識,而是一個實踐的概念,它不是靜觀的,而是能動的。[4](P125)蘇格拉底試圖通過道德實踐的能動作用,把美德和知識密切地聯系在一起。一方面,他認為知識是美德的必要條件。只有在知識指導下的行為,才有可能是善的行為;沒有知識指導的行為,必不會成為善。美德作為心靈的一種屬性,僅僅“憑借自身既不是有益的也不是有害的,但若有智慧或愚蠢出現,它們就成為有益的或有害的了?!敲疵赖伦鳛槟撤N有益的事物,一定是某種智慧”。[3](P521)就拿勇敢這種品質來講,如果不在知識的指導之下,反而可能淪為魯莽,可能是有害的。另一方面,知識是美德的充分條件。有善的知識,就一定有善的行為;反之,沒有知識,就一定不會行善。[1]蘇格拉底認為,“有智慧支配我們的身體沖動”,就可以使一些原本有可能為害的東西“成為有益的”。因此,美德這種“心靈本身的東西要成為善的,取決于智慧?!碧K格拉底把美德歸結為知識、智慧,而知識、智慧是可以學習的,所以,他也就論證了美德是可教的。
蘇格拉底認為“如果美德是知識,那么它是可教的”,但是經過考察,在現實中找不到專門傳授美德的教師和學科,所以他認為美德又不可教??雌饋?,蘇格拉底的論證到這里進入了一個怪圈,有些學者往往據此得出“蘇格拉底最終認為美德不可教”的結論。然而,如果仔細地考察他和美諾之間的對話,便會發(fā)現,蘇格拉底用沒有美德教師來說明美德不可教,并不是從真正意義上來論證美德不可教,而是為了突出:美德作為“最高的智慧”,它不可能像其它領域的知識那樣去教授。其它知識或技藝,比如雕刻、制鞋,可以找到具有精通這些知識或者技藝的專家,如雕刻家、鞋匠,通過專家由外到內、從無到有地直接授予或者通過示范的方式直接教給被教者。但美德這種知識與其他種類的知識不一樣,包括蘇格拉底在內,人類普遍地對這種至關重要的知識一無所知,而既然人類普遍地對這種知識無知,那么又有誰可以自詡為專門教授美德的教師呢?
蘇格拉底認為美德可教,但否認有美德教師,那么,美德究竟從何而來?這個問題的解決必須依靠靈魂不朽觀念。蘇格拉底認為“靈魂是不朽的,重生過多次,已經在這里和世界各地見過所有事物,那么它已經學會了這些事物。如果靈魂能把關于美德的知識,以及其他曾經擁有過的知識回憶起來,那么我們沒有必要對此感到驚訝。一切自然物都是同類的,靈魂已經學會一切事物,所以當人回憶起某種知識的時候,用日常語言說,他學了一種知識的時候,那么沒有理由說他不能發(fā)現其他所有知識,只要他持之以恒地探索,從不懈怠,因為探索和學習實際上不是別的,而只不過是回憶罷了?!盵3](P507)由此可見,美德知識已由神賦予在人的理性靈魂中,所以,人們只需要把關于美德的知識回憶起來。而后天的學習,就是依靠哲學的助產士將其回憶起來的過程。
總之,蘇格拉底通過對“美德即知識”這一命題的分析,論證了美德是可教的,美德的教授是通過提問、對話和討論的方式來喚起受教者對美德知識的回憶,就像他本人所奉行的那樣。但是,他依然不承認自己就是擁有美德知識的教師,也不承認自己是在“教”,而只是通過對話、討論,引導他人回憶起自身理性靈魂所已經擁有的知識,這就是著名的蘇格拉底“產婆術”。
四
綜上,我們分別考察了孔子和蘇格拉底對道德可教問題的邏輯論證。盡管二者在論證思路上有所不同,但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體察到,兩位先賢都致力于探究道德的本源、德育的可能性問題,最后,都把目光聚焦到道德實踐的領域,總結出了一套注重引導和啟發(fā)、反對灌輸的德育方法。從道德認知到道德實踐,孔子和蘇格拉底為我們呈現了一幅完整的道德理想國的美麗圖景。二者對道德可教問題的論證思路,實質上就是道德理想國的生成與建構理路。
道德力量的發(fā)揮,必須依賴客觀的生活實踐。任何理想,如果不能在現實中經受考驗,那么終將停留在紙上談兵的層次。強調實踐的重要作用,倡導“知行合一”的道德境界,是孔子和蘇格拉底道德可教思想的共同落腳點和最終歸宿。如前所述,孔子的道德可教思想從人性論的基礎出發(fā),以“性相近,習相遠”來論證后天的學習活動對道德形成的影響,其中也突出強調了道德實踐的重要意義??鬃诱J為,在“言”與“行”或者“知”與“行”的地位上,“行”優(yōu)先于“言”和“知”。“行”是“德”的歸結,“德”不能離開“行”。因此,他十分強調言行一致,如“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論語·憲問》),“先行其言, 而后從之”(《論語·為政》),“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今吾與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論語·公冶長》)。衡量一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不能只憑他說得怎么樣,而要看他做得怎么樣。道德教育也是一樣,不僅要強調道德知識的學習,還要重視道德行為習慣的養(yǎng)成,整個德育的過程就是把道德認知轉化為道德實踐的過程。無獨有偶,蘇格拉底對“德性”的界定,一開始就突出了道德的能動作用?;趯Φ赖碌墓δ苄哉J識,蘇格拉底同樣建構了富有實踐意味的道德哲學,將道德認知和道德實踐的過程合二為一。至此,蘇格拉底“跨出了重要的一步”,他將道德哲學引入到實踐哲學的領域,突破了古代早期形而上學形態(tài)的“自然哲學”。可以說,從功能性方面來理解“德”,就可以理解蘇格拉底“知”、“行”合一論的真實意義。蘇格拉底以實踐為橋梁,將道德與知識同一起來,在理論上構成了堅不可摧的“知”、“行”合一論。[4](P122)由此可見,立足生活實踐,堅持德行一體、知行統一,是孔子和蘇格拉底共同的道德訴求,他們各自用畢生心血所追尋的道德哲學,并非是理想的空中樓閣,恰恰是樸素的生活實踐。兩位大師將具有烏托邦色彩的道德王國建構在生活實踐的基礎上,最終實現了理想與現實的完美結合,展現了穿越時空般的非凡默契。
道德與生活實踐相結合,是孔子和蘇格拉底道德可教思想的宗旨所在,也是當代道德教育所追求的根本目標。但是,當現代性的社會價值轉換以后,我們不得不面臨道德與生活實踐相分離的現狀。當前道德教育所遭遇的困境是:道德教育從個體的生活中日漸脫離出去,主要傾向于外在的道德規(guī)則的傳輸。“當外在的社會道德秩序重于個人的德性追求時,外在的道德原則的學習就被當作形成內在的道德品質的惟一途徑。道德原則變成了在個體的自我認識和生活實踐之外給予個體精神的一種道德知識體系,個體被設想為可以依據這些原則做出道德的選擇與行動。然而,由于脫離了個人的自主的德性追求和背離了生活,生活實踐失去了對美德的追求的內在動力,道德教育和德性品質的自我教化是不可能的,道德原則的‘教’與‘學’僅僅變成了虛飾。”[5](P46)因此,在當前形勢下,探析孔子和蘇格拉底的道德可教思想,把握他們將道德與生活實踐相結合的德育理念,對于解決我國道德教育面臨的困境問題有一定的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1] 劉巧利.略論孔子和蘇格拉底的“道德可教性”思想[A].教育的傳統與變革——紀念《教育史研究》創(chuàng)刊二十周年論文集(四)[C].2009.
[2] 余維武.德育的可能——從先秦儒家的視角看蘇格拉底對美德是否可教問題的探討[J].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報,2006,(1).
[3] 柏拉圖全集:第一卷[M].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 葉秀山.蘇格拉底及其哲學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5] 金生鈜.德性與教化——從蘇格拉底到尼采:西方道德教育哲學思想研究[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03.
Moral ideal formation and construction——Superficial analysis of Confucius' and Socrates' thoughts on morality being teachable
LI Jia
(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angsu,210093)
Combination of morality and practical life,is common purport of Confucius' and Socrates' thoughts on morality being teachable.Their train of thinking of argumentation on morality being teachable is actually logic arrangement of moral ideal formation and construction from view of moral cognition and moral practice.It is of a certain inspiration of and use for reference to approaching moral education problems tracing their train of thinking of argumentation on morality being teachable to grasp moral educational ideas of combination of morality and practical life.
moral ideal,Confucius,Socrates,thoughts on morality being teachable
B82
A
1672-4445(2011)10-0014-04
2011-08-17
李佳(1987-),女,江蘇常州人,南京大學思想政治理論教研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政治哲學研究。
[責任編輯:鐘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