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林 何 清[四川理工學院人文學院,四川 自貢 643000]
喪失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喪失了靈魂行走能力的女性,被男性和整個社會物化之后,她們?nèi)绻€活著,便只是長夜漫漫似的挨日子,抽空后的靈魂被浸泡在日月的煎熬中,焦慮是必然的。
《創(chuàng)世紀》中的全少奶奶生活在一個大家庭,在上有公婆、丈夫,左右有兒女和家務操勞的重擔之下,年僅四十上下,卻已經(jīng)憂苦不堪,憔悴不已:“平常她像個焦憂的小母雞,東瞧西看,這里啄啄,那里啄啄,顧不周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雞也會變成諷刺含蓄的,兩眼空空站在那里,至多賣個耳朵聽聽?!雹偎谄牌抛衔⒚媲安桓矣腥魏巫约旱难哉Z,平時在眾人面前說話也是畏畏縮縮,“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嘰嘰喳喳,鬼鬼祟祟?!?/p>
很難想象,一個中年女性,有家有夫有子女,卻是一反從容、平和的女性常態(tài),變成焦躁到鬼祟的樣子。致她于如此情狀的,是女性長期在社會和家庭中被貶抑的內(nèi)在焦慮。全少奶奶終日在廚房勞作,“忙得披頭散發(fā)的”,她的可被利用的價值,除了擔任給家族繁衍后代的工具之外,就是廚房中的勞作?!斑@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污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迸缘拇嬖诳臻g被擠對到廚房之類辛苦勞作的地方,只有在這里,才可以體現(xiàn)出她們存在的一點點價值和意義。然而奚太太卻只落得一個空自焦慮的結局,她自己“深信”丈夫就要回來的自欺欺人的想法,更加增強了這個人物的悲劇性:
奚太太連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的,溫柔地想起她丈夫。
這樣安慰了自己,拿起報紙來,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鳥,微向一邊歪著,表示有保留,很不贊成地看起報來了。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脫了的頭發(fā)還沒長出來。
席五太太同樣等于守活寡,丈夫常年帶姨太太在外地,好容易回來了,婆婆叫她去見丈夫,然而到了跟前,她卻是:“十分局促不安,一雙手也沒處擱,好像怎么站著也不合適,先是斜伸著一只腳,她是一雙半大腳,雪白的絲襪,玉色繡花鞋,這雙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緊緊的,腳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塊??刹皇怯峙至?!連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腳縮了回來,越發(fā)覺得自己胖大得簡直無處容身?!边@種種局促,寫出夫妻之間的生分和隔膜,也寫出她在家庭中無以立足的地位。任隨著別人的態(tài)度而進退,隨時處于一種被貶抑、被隔膜、被異化為男性世界某所有物的地步,她和她們的焦憂永遠找不到出路。有一個“例外”,就是《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曹七巧喜歡過小叔季澤,她對他有過幻想。在《金鎖記》中,張愛玲動用了最擅長的人物內(nèi)心刻畫,將曹七巧反復被季澤挑逗和算計,以及曹七巧的反復思量刻畫得細致入微。季澤是所有猥瑣自私、從不考慮女性利益的男性的代表,他給不了曹七巧依靠和信任,曹七巧的情感沒有可以寄予的對象,如果曹七巧們還有活下去的本能愿望,瘋狂或許就是她們唯一可走的路。
張愛玲的作品,將女性放置在以男性為中心和主導的宗法制婚姻家庭制度下,對女性群像進行了深入的刻畫,描寫了她們“花凋”般的悲慘命運。從她們的外在形態(tài)到內(nèi)心世界,寫出了她們身體的痛苦和精神的焦慮;從細節(jié)到氛圍,通過象征、暗示等各種手法的運用,殫精竭慮地給讀者奉獻出一系列具有性別意識高度自覺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高度自覺的女性書寫作品。關于性別意識的自覺也表現(xiàn)在張愛玲多篇談論性別差異的散文中,比如《談女人》中,她寫道:“我們想象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么呢?大約是因為超人的文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對女性的命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并沒有把一切責任和苦難全部推到男性身上,而是在揭露男權壓迫的同時指出了女性自身的問題。她還說:“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社會的奴隸,是因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光怪別人是不行的?!睂ε缘奶幘澈兔\,張愛玲講,她們所有的沉默和屈從只是反抗的前兆:“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于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里培養(yǎng)元氣,徐圖大舉?”
金克木指出:“中國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很多,但是出現(xiàn)群像的只怕要從《金瓶梅》算起。這里面成群出現(xiàn)了以前沒有過的婦女形象。特點是其中沒有一個可愛的女人?!雹趶垚哿峁P下的鄭川娥、曹七巧、長安、席五太太、郭薇龍、梁太太、奚太太、紫微……她們構成了一組不僅不可愛,反而有些可怕、可惡、呆滯、傻笨或瘋狂到令人驚悚的群像。從其被外在局囿到其自我迷失與靈魂的空洞,張愛玲都既有旁觀者皮相的描繪,也有化身為當局者的體驗性書寫,構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頁,并引起當今女性對自身命運的反思,以及自我成長的積極行動。
有研究者指出:“張愛玲可以說是中國女作家中最擅長描寫女性的瘋狂的,根據(jù)桑德里·吉爾伯特與蘇珊·古巴的研究,瘋婦通常是作者的替身,是她本身的焦慮及憤怒之意象。通過替身之暴力性,女性作家上演她本身逃離男性家庭及男性文本之憤怒態(tài)度,而同時通過替身之暴力性,反映作家被壓抑的憤怒,并顯現(xiàn)驚人的破壞力?!雹?/p>
《連環(huán)套》中的霓喜,《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乃至《半身緣》中的顧曼楨,《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或者是《創(chuàng)世紀》中的瀠珠,等等,她們的身上都有豁出去似的強大破壞力,這就是她們在長期精神貶抑之后的瘋狂大爆發(fā)。
這眾多人物中,曹七巧是個典型。她出生于賣麻油的小戶人家,迫于生計和哥哥的金錢欲望,嫁給了大戶姜家半死不活的少爺。貧寒人家出生的女孩子,千百年來不就是這個命運嗎?然而七巧不認這個命,她一亮相便與眾不同:“眾人低聲說笑著……蘭仙云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后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么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一番話語金石置地般鏗鏘有力,怔得眾人不敢言語。因此,當她察覺季澤對她貌似曖昧的愛意原來暗藏對她錢財?shù)挠J覦時,她“突然暴怒”了。對付可能的威脅,她使用的武器中,最有殺傷力的是“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這種尖利的反抗,代表著曹七巧們沉默中的爆發(fā),她不問是誰,“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因此,她對長安抽大煙的習慣只消輕描淡寫一提,童世舫就丟盔卸甲而去了。七巧在命運前保持了一生的警覺和機敏,用瘋狂的方式保護她用一生幸福換來的錢財,她活生生地“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白流蘇也是一個不完全按牌理出牌的女子,她離婚、守寡,但還要尋找生存機會和可能的愛情。白家眾人的非議和嫉妒,更激起了她要投入這場也許要輸?shù)馁€局的決心。因此,當她聽到四奶奶嘲罵她是“敗柳殘花”時,卻非常鎮(zhèn)靜。經(jīng)過和范柳原的斗智斗勇,終于因香港城的傾覆成就了與他的婚姻。雖然范柳原也許并非理想的結婚對象,他也不見得就真心想和她結婚,但是管他呢,贏得了他的人,就贏得了周遭眾人對她的刮目相看,所以她并不在乎柳原結婚的動機。
霓喜的表達最直接,也是女性在貶抑之下最強烈的情緒——她給丈夫倒水洗腳的時候,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怨女》中的銀娣也和霓喜如出一轍地想到:“她認識的人都在這里——鬧哄哄的都在她窗戶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陽光里。她恨不得澆桶滾水下去,統(tǒng)統(tǒng)燙死他們?!?/p>
許多研究都顯示,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對于愛有強烈的渴望。本文通過女性丑怪身體成因的解讀,透過“白蜘蛛”、“綠蜘蛛”般吸附和依賴性極強的女性心理分析,感受到了女性成長的必須,真切體會到了女性心靈成長的重要性。即使人到中年,心靈如不長大,就永遠是孩子。而“剃刀片”傷人,其實是自傷,與滾開水燙死男人的宣泄一樣,都不是女性的出路。從父母的愛中獲取力量,從對自身成長的追求中練習付出愛的能力,政治和經(jīng)濟地位獨立,精神世界自信與完滿,才可能是外貌如花、內(nèi)心和諧的女性的心靈內(nèi)核。
① 張愛玲.創(chuàng)世紀[A].張愛玲集之郁金香[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133.本文所引用的張愛玲作品皆選自該作品集,不再一一贅注。
② 金克木.金克木小品 [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253.
③ 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5: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