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浩[天津職業(yè)技術(shù)師范大學, 天津 300222]
奇思異想發(fā)巧談,借風寫意作譏諫
——論宋玉《風賦》的思想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
⊙任雪浩[天津職業(yè)技術(shù)師范大學, 天津 300222]
考察宋玉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不難發(fā)現(xiàn)《風賦》乃是“譏賦”,是一篇意味深長的寓言賦,不論是其創(chuàng)作中藝術(shù)構(gòu)思,還是藝術(shù)技巧,都是極有價值的。正是宋玉《風賦》的對比謀篇的方式特點,以及內(nèi)容上不再如屈原一樣以抒情為主,而增添了說理和諷諫的成分,并以其卓越的藝術(shù)才能,最終確定了文賦的樣式。所以對宋玉《風賦》思想價值及其藝術(shù)價值的探討,在作家作品的研究中,是有特定意義的。
宋玉 寓言賦 思想價值 藝術(shù)價值
《風賦》,見于《昭明文選》,題為宋玉所作。盡管前人做了不少辨?zhèn)喂ぷ?,指為他人依托,但由于它的藝術(shù)成就較高,傳誦久遠,膾炙人口,所以人們還是習慣于將它歸在宋玉名下。
宋玉是屈原之后著名的楚辭作家。因史料太少,所以關(guān)于他的生平事跡,我們不很知曉。根據(jù)《史記》《新序》《襄陽耆舊記》等書的零星材料,我們只能約摸知道:他是公元前三世紀楚國鄢人,開始師事屈原,屈原流放后被楚頃襄王用為小臣,或說為楚大夫,但終不見察,很不得志。他識音,善屬文,與唐勒、景差一起,以辭賦見稱于當世。
《漢書·藝文志》錄有宋玉作品目錄十六,但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作品只有《九辯》《風賦》等十四篇。其中除《九辯》外,余下各篇均有人懷疑是偽作,但也有人仍不以為然。人們常喜歡將屈原與宋玉并稱,然而宋玉實不及屈原。他的作品,不如屈原有熾熱的理想,且多自哀自憐的傷感情緒,但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不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有所不滿和揭露的。其藝術(shù)風格師承屈原,想象豐富,鋪采揚厲,音韻和諧,句式多變,較好地繼承了其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這篇《風賦》是楚辭向漢賦過渡的代表作品之一。它具有“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的楚辭特征,也兼有“鋪采 文,體物寫志”的賦篇特點。
“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逼鹁洌黠@地體現(xiàn)了“紀楚地、名楚物”的楚辭特征:人物是楚王和楚臣,地點是楚地的蘭臺宮,事件是楚臣陪伴楚王游楚宮。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賦的寫作特點是“逐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①,即賦作常用主客兩人對話的格式,極力刻畫描寫事物的聲貌情態(tài)而又追求作品的文采。宋玉在《風賦》里,主用就是使用賦的這一創(chuàng)作手法,以“主客首引”的方式,抓住楚王“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一語布展全文的。
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殊規(guī)律,要求作者通過藝術(shù)形象來反映社會生活。作者所要表露的思想,應該寄托在藝術(shù)形象身上,并通過藝術(shù)形象表現(xiàn)出來,因此在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上應該講求形象的典型性。在《風賦》中,宋玉所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是風,是藝術(shù)加工過的,典型化了的“大王之雄風”和“庶人之雌風”。作者就是想借助這兩種風,揭示出國君與庶民間天壤之別的生活,從而達到諷諫的目的。
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宮。抵華葉而振氣,徘徊于桂椒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于羅帷,經(jīng)于洞房,乃得為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狀直 凄 ,清涼增欷。清清冷冷,愈病析酲,發(fā)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這一段文字,作者刻意描繪了“大王之雄風”。它是分三個層次敘寫的。第一層,“故其清涼雄風……入于深宮”是寫“大王之風”的何由興起。作者指出“大王之風”因其輕揚升舉,凌越高城,方得進入深宮的。第二層,“抵華葉而振氣……乃得為大王之風也”,是寫“大王之風”的形成。在“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于羅帷,經(jīng)于洞房”之前,這種風先接觸了葉花,蕩著花的香氣,經(jīng)行于桂椒芳樹之間,吹拂在湍激流水之上,并還將沖擊荷花,掠過蕙蘭,披拂秦蘅,吹過留夷,抹過新楊,飄蕩侵襲眾芳,“乃得成為大王之風也”。作者隨著“大王之風”的形成,一路鋪墨,極力渲染,盡情點綴,刻意狀其美。作者十分善于連續(xù)使用動賓句式的短句行文,而且動詞“抵、振、徘徊、翱翔、擊、獵、離、概、被、回、沖”等,字字都無重復,表現(xiàn)出極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第三層,“故其風中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寫出了“大王之風”的特性。它吹到人身上,會使你感到清涼,而要為之大加贊賞。它還有治病醒酒的功效,能使人耳聰目明,身心安寧。
夫庶人之風, 然起于窮巷之間,堀 揚塵,勃郁煩冤,沖孔襲門。動沙 ,吹死灰,駭溷濁,揚腐余。邪薄入甕牖,至于室廬。故其風中人,狀直 溷郁邑,驅(qū)溫致濕,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蔑, 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這是與前段對舉成文的一節(jié)文字,寫的是“庶人之雌風”,同樣也可以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層,“夫庶人之風……沖孔襲門”,是寫“庶人之風”的發(fā)生?!笆酥L”突然而起于冷僻的小巷之間,飛土揚塵,回旋徘徊,沖進洞孔,侵入民家。第二層,“動沙 ……至于室廬”,是寫“庶人之風”的形成。這種風先是飛沙播灰,沖腐蕩濁,然后就夾帶著這些污穢之物,斜斜地吹入像甕口一樣的小窗,進入庶民的室廬,成為“庶人之風”。在這里,與前段文字一樣,作者意到筆到,盡情盡致地作為渲染描繪,用以托出“庶人之風”的全是些骯臟之物,同樣收到了很好的藝術(shù)強調(diào)效果。第三層,“故其風中人……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是寫“庶人之風”的特性。人們蕩著它,就會煩亂郁悶。它給人們帶來的只是悶熱潮濕,因此人們內(nèi)心痛苦,生病發(fā)燒。它吹到人的嘴唇,嘴唇就生瘡,吹著人的眼睛,眼睛就紅腫;侵襲人的面部,面部就會抽動,顯出種種痛苦難忍的形狀,人們就是這樣被它折磨得半死不活。
自然界的風,根本談不上有什么雌雄之分,也絕不會帶有大王庶人的印記。作者的奇思異想,在這里完全是企圖通過藝術(shù)夸張的描述,借物而行諷諫,使楚王認識到自己過的養(yǎng)尊處優(yōu),豪華奢侈的生活,而庶民卻處在“死生不卒”,水深火熱之中。宋玉雖然不如屈原,“莫敢直諫”,但他還是通過這“余味曲包”的文賦,對驕奢淫逸的楚王進行了諷諫。②另外,作者在對社會貧富不均的不滿中,也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一點對庶民的同情。正因為如此,《風賦》才具有一定的思想價值,使之能名于世而傳于后。
《風賦》之所以能傳誦久長,并不全在于它有著諷時刺世的社會意義,還在于它藝術(shù)上有著較高的成就?!讹L賦》的藝術(shù)成就,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精巧的結(jié)構(gòu)。作者善于利用“主客以首引”這一作賦特征,注意到輕緩重急,先后有序地安排了材料。也正因為如此,文章的起承轉(zhuǎn)合,就無不在主客從容不迫的一問一答之中完成。其次是作者善于對舉成文。他將“大王之風”和“庶人之風”對比著寫,互為映照,相輔相成,既在對比中寫意,又在對比之中加強了文章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顯示出結(jié)構(gòu)的嚴謹。
纖密的行文。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提出賦篇的創(chuàng)作要求是“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宋玉的《風賦》就是符合這一要求的。由于作者平時觀察事物的細致入微,所以在實施形容時,就能使用語顯得極為周密,收到了情盡意足的效果。例如寫風的發(fā)生、發(fā)展、壯大、平息的一段文字就是如此:
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襄之口。緣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 滂,激怒。 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沖孔動楗。 煥燦爛,離散轉(zhuǎn)移。
作者在這里雖然還不能對風的形成做出科學的解釋,但是,他卻能將風的形成以及風勢的從小而大,從微而強,做了鮮明生動的描繪。風最初從地面和浮萍的末梢發(fā)生,漸漸地進入溪谷,在山洞口,風勢就變得大了起來。接著它就沿著大山之畔吹去,又回旋飄舞在松柏之下。此時風勢進一步得到加強,變得迅猛疾勁,發(fā)出怒吼,猶如火焰亂飛,轟轟然如雷聲,盤旋交錯,撼動了大石,摧折了樹木,沖擊整個深林原野。等到它進入強弩之末的時候,則軟渙分散,只能透過小孔,搖動門閂。于是大地又露出明媚的燦爛的秀姿,風也隨之飄散消失了。作者用“起于青蘋之末”來形容風的微而又微,以“蹶石伐木”來描繪風勢的迅猛異常,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華麗的辭采?!讹L賦》的語言極有特色,凝練精粹,晶瑩潤暢,既有形象美,又有音樂美。辭藻的華麗,富有圖畫美,最突出之處,當為“大王之風”這段文字?!按笸踔L”所接觸的都是些椒桂蕙蘅等香木芳草,所經(jīng)過的都是些高城深宮、玉堂洞房等瑰麗雄偉之所。讀者通過這些美好的事物,就會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大王之風”的美好。華麗的辭采,還表現(xiàn)在作者極其講究使用儷辭,對偶行文,使文辭美如聯(lián)璧,并使之帶有音樂上的回環(huán)美。有時作者又讓對句與散句交錯運用,像用種種不同的玉器加以調(diào)節(jié),給人一種錯綜有致的交響樂的美感。此外,詞采的華麗,也表現(xiàn)在某些對等句式中動詞的使用,具有多變、準確、生動的特點。如“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楊”及“動沙堁,吹死灰,駭溷濁,揚腐余”兩句中的動詞變換使用,就具有這種特點。辭采的華麗,本是一件好事,然而過分地講求文色繽紛,音韻鏗鏘,則又會以文害義。宋玉《風賦》,在這方面對后世的影響,應該說是功罪相當?shù)?。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就說過這樣的話:“宋發(fā)巧談,實始淫麗!”
① 王齊洲:《賦體起源和宋玉的文體創(chuàng)造》,《湖北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② 趙逵夫:《屈原與他的時代·唐勒〈論義御〉與楚辭向漢賦的轉(zhuǎn)變——兼論遠游的作者問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429頁。
作 者:任雪浩,文學碩士,天津職業(yè)技術(shù)師范大學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