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璐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美國耶魯大學,北京 100872)
論柳宗元“天論”思想的時代意義與理論影響*
朱 璐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美國耶魯大學,北京 100872)
柳宗元對“天”這一范疇的重拾、對“性與天道”問題的復歸,推動了哲學思潮由有無、本末等辯題向儒家義理和心性之學的轉(zhuǎn)換。柳宗元的“元氣自動”論與“勢”、“道”觀念和《天爵論》影響、啟發(fā)了宋明氣本論哲學、“理”的觀念以及“天命/氣質(zhì)之性”關(guān)系論。
柳宗元;天論;時代意義;理論影響
如果說在西方哲學史上有一場以反地心說為基點,進而向古希臘羅馬自然人性論回歸的文藝復興運動的話,那么,在中國哲學史上,同樣存在著一場以反對神學之天為途徑、重拾先秦人性論地位的復興運動,即古文運動。表面上看來,古文運動似乎只解決文體問題,即反思六朝以來辭藻堆砌的駢體寫作,提倡恢復漢以前的樸質(zhì)文體,但其實際意義并不僅限于此,正如范文瀾先生所指出的,古文運動不僅是反對陳腐的今體文、提倡古文,更重要的是力圖復興極度衰弱的儒家學說,推翻聲勢極盛的佛道二教。[1]
先秦時代,“性與天道”被視為最不可諱言的哲學問題,后來經(jīng)由孟子、荀子及兩漢諸儒,天人關(guān)系、人性問題遂成為儒家思想的核心議題。然而此后,隨著漢末讖緯神學、魏晉玄學以及佛學的興起,本末、體用、有無、般若等問題開始占據(jù)主導地位。中唐時期,在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的努力下,天道與人性問題的討論得以重新回歸中心地位。
韓愈作“天之說”與《原性》,柳宗元作《天說》、《天對》、《天爵論》、《答劉禹錫 <天論 >書》,劉禹錫作《天論》以回應和重新闡發(fā)儒家天論思想及人性論。韓、柳、劉都企圖建立一個新的世界統(tǒng)一性原理[2]533,他們通過對當時天人關(guān)系的討論,把人們對天命觀的懷疑和否定引向?qū)h以來整個儒家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懷疑和否定[2]534。
然而就“天論”這一問題的討論而言,韓愈貢獻不大,柳宗元、劉禹錫以批判韓愈的意志之天入手,成為這場討論的核心。就柳、劉二人之間而言,柳宗元的天論思想直接啟迪了劉禹錫(1),在中唐“天論”的討論過程中,柳宗元起著上承韓愈、下啟劉禹錫的作用。
柳宗元在批判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時指出:何獨仲舒爾,自司馬相如、劉向、揚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襲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受命。其言類淫巫瞽吏,誑亂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極之本,顯至德,揚大功,甚失厥趣。(《柳宗元集·貞符》)
柳宗元不滿意漢代的訓詁經(jīng)學,以為“馬融、鄭玄者,二子獨章句師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師,仆幸其非人”(《柳宗元集·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對于漢以后的儒學發(fā)展,他更不屑一顧: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率由大中而去者咸無焉。其言本儒術(shù),則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適;其或切于事,則苛峭刻核,不能從容,卒泥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胡道不明于天下,而學者之至少也。(《柳宗元集·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因而柳宗元認為,從漢代的儒學大家到唐代的學者,都未能掌握儒學的基本精神使儒學發(fā)揚光大,反而使之誤入歧途。
鑒于此,柳宗元在屈原問天的千百年后,作《天對》以答《天問》,重拾對“天”這一范疇的討論。柳宗元天論思想當不僅被視作對先秦至漢唐天論思想的一次系統(tǒng)總結(jié),也是一次恢復儒家傳統(tǒng)精神的嘗試。他對兩漢以來神學之天的否定,影射著中唐儒學史上對先秦性與天道問題的復歸。這一主題的重新置換,扭轉(zhuǎn)了當時的哲學發(fā)展思潮,為此后宋明理學家對天道與人性問題的探討打下了基礎。
“氣”這一范疇,在理學中具有重要地位,朱熹稱贊道:氣質(zhì)之說,起于張程,極有功于圣門,有補于后學,前人未經(jīng)說到,故張程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張子正蒙·誠明》朱熹注)“氣”這一范疇與“理”一道,成為構(gòu)建整個理學系統(tǒng)的中樞,為理學的宇宙生成論和本體論模式作出了說明。
嚴格地講,宇宙論和本體論并不是一回事。本體論講世界本原、第一存在或第一原理等問題,宇宙論則講宇宙自然的生成和發(fā)展問題。[4]1那么以此來劃分,就儒家天論思想系統(tǒng)而言,先秦出現(xiàn)了自然宇宙論(如荀子)、心性本體論(如孟子)的初步模式;兩漢的天人神學系統(tǒng)基本上屬于宇宙論;魏晉的有無本末自然之辯屬于本體論;隋唐則是過渡期;理學是二者的結(jié)合,理學家建立了系統(tǒng)的宇宙本體論哲學。
就理與氣而言,理是本,它是個潔凈空闊的世界,可以獨立地存在于本體世界。但是“理”要生萬物、發(fā)育流行,就必須依賴氣,因而“氣”是理從邏輯本體走向生成本體的橋梁。就連接本體論和宇宙生成論而言,“氣”具有比“理”更為重要的作用。
以宇宙論和本體論為發(fā)展模式的儒學史階段劃分,同樣也適合于“氣”這一范疇的發(fā)展階段劃分。就氣源論哲學這一脈而言,先秦兩漢(荀子、王充)多為宇宙自然之氣,魏晉為本體之氣(楊泉)。到了柳宗元這里,他將自然與本體相結(jié)合,在王充、楊泉理論的基礎上,明確了氣的聚散、氤氳等運動形式是元氣自身的運動,為宋明元氣本體論哲學創(chuàng)造了條件。[5]155
柳宗元的元氣自動理論對氣本論哲學的影響,我們可以在張載對氣的論說里一窺端倪,這主要表現(xiàn)在:
柳宗元《天說》:“彼而上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者,世謂之元氣?!睆堓d《正蒙·乾稱》:“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
柳宗元《天對》:“庬昧革化,惟元氣存。”張載《橫渠易說·系辭上》:“天惟運動一氣?!?/p>
柳宗元《天對》:“合焉者三,一以統(tǒng)同。吁炎吹冷,交錯而功?!睆堓d《正蒙·參兩》:“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故化。此天之所以參也。”
不難看出,張載的氣論較柳宗元的要具體、系統(tǒng)且富有倫理意味,這也是理學較之于儒學此前諸種形態(tài)的優(yōu)勢所在。
自隋至中唐,眾多儒者自覺到了儒學中衰之勢,進而對天人感應論和讖緯迷信進行了集中的批判,如王通、呂才、劉知幾及稍后的李華、李筌等。(2)這一批判潮流的產(chǎn)生并不是偶然的,是儒生們試圖恢復儒家地位所做的一次努力。但是,在否定和拋棄一種舊的思想形態(tài)的同時,必須著手建立能夠取而代之的新思想學說。這個思想的核心,由柳宗元、劉禹錫等人朦朧地提了出來,那就是“理”、“勢”、“數(shù)”和“道”,[7]16因此,隋唐儒學的變化趨向之一,就是用“理”和“道”的觀念來代替天人感應論的“天”和“命”。經(jīng)柳宗元和劉禹錫對天人感應論和讖緯迷信比較全面而深刻的批判,中國思想史上關(guān)于天人關(guān)系爭論便大體上告一段落。以后的爭論,更多的是理氣,宋初誕生的理學,正是沿著這個方向前行的。
柳宗元在清理批判天人感應論和讖緯神學的時候,比較自覺地運用了“勢”這一決定國家興亡、社會治亂的終極力量,指出: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貞符》)“德紹者嗣,道怠者奪”,道與德對于社會國家的變遷起著絕對權(quán)威的作用。
此后,王夫之、魏源對“理”、“勢”關(guān)系也多有發(fā)揮。王夫之認為勢與理不可分,“得理,則自然成勢”,“在勢之必然處見理”(《船山全書·讀四書大全說》卷九)。魏源論及勢道關(guān)系時指出:勢則日變而不可復者也。(《魏源集·默觚下·治篇五》)
《天爵論》一文在《柳宗元集》里是顯得有些突兀的。綜觀《柳宗元集》,關(guān)于“元氣”自動思想、“天人不相預”思想及順“勢”的歷史觀顯然是其思想體系的主要部分。此外,涉及佛教、佛學、佛寺及僧侶往來的函信占《全集》的十分之一左右,也是重要內(nèi)容之一。所以,在整部《全集》里面,《天爵論》一文似乎偏離主旨。其實不然,如果將《天爵論》放在整個中唐時期社會思潮中去考量,我們不難體會出這也應是柳宗元回應當時儒林三辯(4)的一部分。
如果說《天對》是柳宗元就天人之辯對屈原的歷史性回應的話,那么《天爵論》則是柳宗元對孟子“天爵”理論的一次再發(fā)揮。《天爵論》指出“氣”分為“剛健之氣”和“純粹之氣”,稟受的“剛健之氣”、“純粹之氣”多則為賢人,少則為愚凡,“其各合乎氣者也”?!皠偨≈畾狻北憩F(xiàn)在人的生命中即為“志”,具有這種品質(zhì)的人,“運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學”。“純粹之氣”表現(xiàn)在人的生命中即為“明”,具有這種品質(zhì)的人,“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于獨見,淵淵于默識”?!爸尽保喈斢凇耙庵尽?“明”,相當于“領(lǐng)悟”。兼具這兩種能力,那么仁義忠信這四種美德就可以顯微卓著了。“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柳宗元的天賦說與氣稟說,與韓愈、李翱的性情說一道,為宋儒的心性論做了鋪墊。[2]552
儒家天論系統(tǒng)的建構(gòu),始于戰(zhàn)國后期,兩漢時初見功效,董仲舒所建立的天論系統(tǒng)是第一個被官方肯定的儒學形態(tài)。魏晉時代,玄思盛行,名教自然之辯成為玄談的主要論題之一,或以為名教本于自然(王弼),或以為名教即是自然(郭象),其根本旨向仍在于追尋綱常名教的自然本原,與儒家言天道以發(fā)明人事的思路究根上是一致的,但這種引老、莊、易三玄為根據(jù)的思潮,客觀上淡化了儒學以綱常名教為中心的原則,動搖了名教的地位,尤其在面對佛學長于思辨的宇宙論體系時,儒學未免相形見拙。儒家地位的下降,儒家倫理綱常敗壞的“中衰”(5)局面,自兩漢后,從魏晉一直持續(xù)到隋唐。韓愈、李翱雖主張明道統(tǒng)、辟佛老,但因未建立系統(tǒng)的宇宙論,終顯理論不足。柳宗元繼承荀子天道自然、王充元氣自然、楊泉元氣本體的思想,并重視吸收佛老的哲理(6),試圖以元氣自動論為儒學的倫理學提供宇宙論根據(jù),為宋明時期思辨化、倫理化、哲理化儒學宇宙論體系的最終確立奠定了基礎。
從戰(zhàn)國、兩漢、魏晉到隋唐的儒學發(fā)展史,同樣也是儒家學者逐步為儒家倫理學說建立宇宙論基礎的歷史。當儒者為儒學建立起系統(tǒng)的宇宙論時(如兩漢、宋明),儒學便成為當時社會的統(tǒng)治思想或文化主流;當宇宙論基礎不夠系統(tǒng)完善、儒學理論思辨思維水平較低時(如魏晉隋唐),儒學就只能相應地處于中衰或旁落時期??梢?,構(gòu)建一個完善健全的宇宙論系統(tǒng),對于儒學的發(fā)展是十分必要的,究其原因,在于宇宙本體論乃是儒家倫理與道德的形上根據(jù)[10]64。
柳宗元以元氣自動論為一貫的天論體系,就儒家天論思想史而言,上承先秦、兩漢、魏晉三代,結(jié)束了長期的天人之爭;以氣為言說工具,彌補了天論思想系統(tǒng)中所潛存的先天不足,并予宋明氣本論哲學以新的啟發(fā)。就儒學發(fā)展史而言,柳宗元所在的中唐,是中國儒學史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時期,儒學在經(jīng)學時代之后漫長的徘徊低落期,在此開始呈現(xiàn)否極泰來的征兆:以韓、柳、劉、李為代表的儒學復興運動適時興起,三辯問題對先秦性與人道問題的復歸,同樣也標志著儒學發(fā)展史上一次新的起航,推動了宋明時期儒學形上學時代的到來。
注釋:
(1)從柳宗元“天人不相預”的思想到劉禹錫“天人交相勝,還相用”的思想,從柳氏的“元氣自動”到劉禹錫“無形非空,無形即為無常形”的思想,從柳宗元論“勢”到劉禹錫進而論“理”、“數(shù)”、“勢”,均不難發(fā)現(xiàn)柳宗元對劉禹錫的思想影響。
(2)張豈之先生主編的《理學的產(chǎn)生及其歷史命運》對此多有論述,因而在此不展開敘述。
(3)名為“新天爵論”,是為了區(qū)別于孟子的“天爵”論。
(4)天人關(guān)系辯、性情關(guān)系辯、三教關(guān)系辯。
(5)皮錫瑞在《經(jīng)學歷史》一書中,將儒學在兩漢經(jīng)學后的時期,稱為“中衰時期”。
(6)柳宗元與韓愈不同,他并不排斥佛教,主張統(tǒng)合儒釋?!端蜕瞥跣颉返?“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于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退之好儒未能過揚子,揚子之書于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浮圖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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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彭永捷.朱陸之辯——朱熹陸九淵哲學比較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B241.9
A
1001-862X(2011)06-0065-004
耶魯大學麥克米倫(Macmillan Center)中心“全球正義”項目(Global Justice Program)
朱璐(1984-),女,江西上饒人,中國人民大學、美國耶魯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生。研究方向:先秦儒學、儒家政治哲學。
(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