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想象的意義及其缺失

歐造杰

想象是藝術思維的中心環(huán)節(jié)，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心理機制。在文學的歷史長河中，想象曾經(jīng)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有力地提升了讀者的審美想象力和閱讀的積極性?？梢哉f，文學藝術賴以生存的精神力量是奇特的想象力，缺乏想象力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能有永恒的藝術生命力和感染力。然而，當我們用想象的審美標準去審視當下的文藝創(chuàng)作時，不難發(fā)現(xiàn)在文學藝術領域里想象力的匱乏十分嚴重，作家想象力的欠缺已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重提對文學想象力的重視，發(fā)揮它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具有現(xiàn)實而緊迫的意義。

想象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用

想象是作家在原有的生活材料的基礎上，按照一定的審美理想，去改造、組合過去知覺中獲得的表象，并重新創(chuàng)造新的意象的心理過程。古往今來的許多文論家都非常重視想象在藝術思維中的核心作用。在中國，早在《周禮》中就提出了賦、比、興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中“興”就強調想象的功能和作用，可以看做想象理論的萌芽。陸機曾經(jīng)在《文賦》中對藝術想象活動進行了生動的描述：“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瞳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于是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1]劉勰把藝術想象稱為“神思”，指出其本質是“神與物游”，這標志著中國古代藝術想象論的成熟。后來司空圖提出“思與境偕”，蘇軾提出“神與物交”，黃宗羲提出“情與物相游而不相舍”等，都是對劉勰觀點的引申和擴展。

在西方，亞里士多德最早認為想象是人的一種自由的思維方式，其藝術模仿理論也包含著藝術想象的內(nèi)容。不過，從古希臘到中世紀，人們對想象基本上持否定態(tài)度。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想象的地位才開始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確定下來。培根對想象的特征進行了研究，他說：“想象可以任意將自然界所分開的東西結合起來，把自然界所結合的東西分開，就這樣制造了事物的不合法的結合與分離”，“詩是真實地由于不為物質法則所局限的想象而產(chǎn)生的”。[2]此后，狄德羅、伏爾泰、歌德、黑格爾、維柯等人對想象作了肯定性的研究。意大利啟蒙運動時期的文論家維柯，曾把想象當做詩性智慧的主要推動力，認為如果沒有想象就不會有詩人的創(chuàng)作，更不會有詩性智慧的誕生。維柯解放了想象力，他認為想象力不是其他任何之物的女兒或仆人、侍從，而是一種獨立存在，擁有獨立價值的能力。黑格爾認為：“最杰出的藝術本領就是想象力。”[3]波德萊爾說：“只有在想象里才有詩?！盵4]他們都給想象以很高的評價。高爾基則直接把想象看成是藝術的思維，他說：“想象在其本質上也是對于世界的思維，但它主要是用形象來思維，是‘藝術的’思維” ，“想象是創(chuàng)造形象的文學技巧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盵5]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正是借助于想象，把客觀的現(xiàn)實生活形象化。因此，想象力是一個人精神的靈魂和藝術創(chuàng)作得以產(chǎn)生的精神力量。它是文學藝術給人以詩性智慧和力量的源泉，有力地揭示了文學藝術的情感體驗與文化意蘊，并不斷努力超越庸常的社會現(xiàn)實，是體現(xiàn)作家藝術家精神深度與思維廣度及其藝術意念與品位的核心素養(yǎng)。

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離不開想象。無論是想象奇特的《山海經(jīng)》，如“軒轅之國在此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在女子國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吳”之類的描述，還是家喻戶曉的《西游記》，歷來都被看做想象力表現(xiàn)尤為突出的典范性著作。在中國文學史上，孫悟空大鬧天宮、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故事，“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的詩句，“六月飛雪”、“春花冬開”的傳說，都不必受時間和空間的阻隔與約束，不必符合客觀世界的真實，因為藝術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和法則，也是想象力的功用使藝術的精神魅力得以呈現(xiàn)和拓展。

想象存在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過程，是藝術構思的核心火種。缺乏想象力，就無法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作家有了豐富的想象力，就好像插上了翅膀，可以在文學的天空中自由地翱翔。不論是詩歌的意象、散文的情趣，還是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戲劇的矛盾沖突，都離不開想象。無論作家的生活怎樣豐富都是有限的，他必須通過想象來彌補生活經(jīng)驗的不足，并使作品的藝術形象更加豐滿生動，使各種人物的言行舉止、音容笑貌等感性特征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無論是現(xiàn)實的文學形象還是虛構的文學形象，都不同程度地運用了想象。比如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屈原、劉備、宋江等歷史人物，都不同程度地滲入了作者的想象成分。想象可以再現(xiàn)事物的微小細節(jié)和感性特征，凸出審美意象的特征。比如魯迅創(chuàng)作阿Q，連他所戴的黑色氈帽也清晰地出現(xiàn)在想象中。想象還能突破生活中各種限制，把各種零散的材料組合起來，創(chuàng)造全新的審美意象。例如，馬致遠的曲《天凈沙·秋思》把各種不同的事物寫在一起，塑造了荒涼而悠遠的意境；余光中的散文《聽聽那冷雨》，把不同時期和地點的雨景描繪得生動形象、惟妙惟肖。哪怕是一首中國古典的詩句也會體現(xiàn)作者驚人的想象和構思。比如“春風又綠江南岸”、“紅杏枝頭春意鬧”，“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等，無不顯示出作家運用創(chuàng)造性想象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藝術形象的能力。

文學想象的心理特征

文學想象有其自身的內(nèi)在特點，這些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自由性。作為一種極富創(chuàng)造精神的心理活動，想象具有高度的自由性，這種自由性突出體現(xiàn)在對客觀時空局限的超越。想象的本質屬性是自由性，它掙脫一切現(xiàn)實秩序對人類精神的束縛和限制，為恢復生命內(nèi)在的自由活動而努力。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作家的想象力完全不受客觀物質形態(tài)的限制，可以靈活地消解空間阻隔，自由地跨越時間距離，奔突馳騁，無拘無束。古今中外的文藝理論家都對想象的這一特征做過精辟論述和深刻闡發(fā)。陸機曾經(jīng)在《文賦》中以“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生動地形容了藝術想象超越時空的特性。劉勰在闡釋相當于藝術想象的“神思”時也特別強調：“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盵6]由于藝術想象可以不受生活形態(tài)、客觀物象的拘束，超越時空，自由馳騁，因而是一個可以浮想聯(lián)翩，與天地萬物相感合的自由境界。法國作家喬治·桑在《印象與回憶》中曾坦言：當創(chuàng)作活動展開后，想象力高度活躍起來，“我有時逃開自我，儼然變成一棵植物，我覺得自己是草，是飛鳥，是樹頂，是云，是流水，是天地相接的那一條水平線，覺得自己是這種顏色或是那種形體，瞬息萬變，去來無礙。我時而走，時而飛，時而潛，時而吸露。我向著太陽開花，或棲在葉背安眠。天鷚飛舉時我也飛舉，蜥蜴跳躍時我也跳躍，螢火和星光閃耀時我也閃耀。總而言之，我所棲息的天地仿佛全是我自由伸張出來的”。在這種想象的自由天地里，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靈得以充分舒展，創(chuàng)造性得以充分釋放、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令人驚異的藝術形象系統(tǒng)。

(二)個體性。作家的想象是富有個性的，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想象。想象始終灌注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豐富情感，是在情感力量的催動下展現(xiàn)的，因而具有鮮明的個性色彩，并通過凝鑄而成的形象和意象展示在作品中。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審美情感越活躍，藝術想象也就越豐富、深入，其個性特征也就越發(fā)鮮明、突出。藝術想象的個性特征主要基于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所具有的與眾不同的個性。在情感與想象的合力中，作家個性得到充分的釋放和表現(xiàn)，從而形成了不同于他人的情緒感受和想象軌跡。例如魯迅與郭沫若的想象就很不相同，郭沫若獨具的激情激發(fā)他的想象，使其作品具有浪漫主義的風格特征；魯迅獨具的冷峻引導他的想象，則使他的作品帶有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色彩。同時，藝術想象的個性特征又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性質直接相關。藝術想象的個性越明顯，創(chuàng)作出的文學作品就越獨樹一幟，越真實動人，越富于生命活力，越具有普遍意義。例如李白與杜甫的想象就很不相同，李白個性化的想象孕育了他的《將進酒》、《蜀道難》、《梁甫吟》，而杜甫個性化的想象孕育了他的“三吏”、“三別”、《琵琶記》。相反地，如果作家們的想象不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那么他們所創(chuàng)作出的文學必定會十分單調和貧乏，甚至會令人難以接受。

(三)選擇性，想象盡管具有高度的自由性，但是并不是漫無邊際的，而是作家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與動機來進行想象，因此它還具有選擇性。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構思時，需要運用想象虛構出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有時帶有明顯的動機，有時則不那么明顯，因此選擇也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例如，托爾斯泰這樣敘述他從生活的華美睡衣想象到安娜的生活：“我坐在書房里，仔細地觀看著睡衣袖口上那用白絲線繡成的花紋圖案。它非常好看。于是，我想，人們怎么會想出這么多花紋、裝飾、刺繡；……忽然，這個花紋圖案提示我寫出了整整一張。安娜失去了享受婦女生活這一方面的歡樂，因為她孤身一人，所有的婦女都離開了她。沒有人跟她談談這一切純屬女人的日常事務。”[7]從眼前的事物想象到藝術形象，文藝創(chuàng)作有一個選擇的過程，它由創(chuàng)作需要來決定，也受到作家情感的影響。托爾斯泰在構思安娜的故事，一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就會成為想象安娜故事的契機物。他看待精美睡衣的花紋圖案，就想到了安娜的生活處境，想到她的孤獨和悲涼。

文學想象的意義和缺失

回到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在商業(yè)和消費社會的影響之下，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壇上流行的新寫實主義、先鋒派小說、個人化的寫作、散文熱等現(xiàn)象，都表現(xiàn)出想象力的欠缺和匱乏。究其原因，是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很難超越于我們的現(xiàn)實政治和世俗生活。首先是作家的墮落，然后是文學的墮落。不僅是存在題材上日益匱乏，而且在敘述方式上顯得平面化、感官化、模型化。在工具理性的控制下，文學作品、影視藝術等越來越遠離必要的想象空間，失去詩性的審美質感與詩意智慧。作家、藝術家主動對商業(yè)利益采取積極迎合的態(tài)度，而在藝術思維上則顯得蒼白無力，淡化與漠視創(chuàng)作的心靈自由理念。想象的思維特點有程序化、單一化的趨勢。因此，當下的想象世界呈現(xiàn)出一片荒蕪而蒼涼的景象，文學創(chuàng)作很少能夠超越我們的現(xiàn)實功利，因為缺乏豐富的想象力而失去讀者。誠如一位評論家所說的，“日益受制于理性的想象力，一方面，在無數(shù)概念的指導下，獲得了精致的邏輯秩序，并有了新的流動方向，另一方面又被概念所纏繞所束縛乃至被窒息了”。[8]

想象力的退化使得文學藝術變得索然無味、毫無魅力可言，也使原本充滿詩意的生活陷于一種彼此模仿的單調重復之中。缺乏想象力，就會使我們的生命不但沒有必要的更動和新鮮感，而且連最為日常的運作都顯得特別慵懶乏味。結果使得藝術作品的審美趣味被限制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失去了藝術張力和生命律動感。想象力之于藝術猶如永不枯竭的源頭活水之于生命。因此，想象力不僅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的能力，更是一種生命意識，如果沒有這個意識，就沒有偉大作品的出現(xiàn)和個性流派的誕生，更沒有文學藝術的總體發(fā)展和繁榮局面。文學藝術賴以生存的精神力量是生命中的想象力，沒有想象便沒有藝術。

總之，想象是人所特有的具有生命活力、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心理功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通過聯(lián)想、想象、幻想將各種相關形象、記憶表象加以整合并創(chuàng)造出新的藝術形象。想象更是一種綜合性的藝術創(chuàng)造形式，它的創(chuàng)造性與生命性特征也正體現(xiàn)在作家對人類精神世界的自由重構之中。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作品之所以在歷史長河中經(jīng)久不衰，靠的是作家奇崛而豐贍的想象力。優(yōu)秀的藝術家總是以奇特的想象力密切地觀察、分析、感悟著自己所身處的大千世界，揭示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與本體精神。致力于呼喚想象力的回歸，是當今所有文學創(chuàng)作者都應該著重思考的問題。想象力的回歸可以有效地遏制當下藝術創(chuàng)作的衰敗頹廢之勢，增強藝術作品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力，提升大眾的藝術品味和審美水平。

[1][晉]陸機.文賦[M].見張少康.中國歷代文論精選[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75.

[2]〔英國〕培根.學術的進展[A].西方文論選(上冊) [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247.

[3]〔德國〕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上海:商務印書館,1979.357.

[4]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編.外國理論家作家論形象思維[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48.

[5]〔俄國〕高爾基.論文學技巧[M].論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317.

[6][梁]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M].見張少康.中國歷代文論精選[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04.

[7]〔蘇聯(lián)〕彼得洛夫斯基.普通心理學[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308.

[8] 曹文軒.小說家：準造物者[M]. 上海:[J],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