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彬
提到張佛泉先生,很多人都很推崇他的代表作《自由與人權》。的確,該書在兩種自由的概念區(qū)分上,足以與伯林的兩種自由概念的區(qū)分相提并論;該書對古典自由主義的論述在現代中國思想史上迄今無人超越,被譽為“半世紀以來國內解析自由思想最深刻的經典”。但《自由與權利:憲政的中國言說》一書所收錄的張佛泉著述中,對當下中國最有啟發(fā)意義的卻是寫于1930年代的一系列作品,尤其是關于在中國如何開啟民主政治進程的論述仍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自從民主政治介紹進中國的第一天起,就不乏反對的聲音,諸如民主政治不適合中國國情,國民素質不足以實行民主政治等等。清末新政、民初議會政治的失敗,似乎使這種批評獲得了歷史經驗的證明。于是,梁啟超主張“開明專制”,孫中山則提出“訓政”作為過渡,梁漱溟等人則主張從基層政治開始,通過國民教育訓練國民的政治素質。民主政治應從鄉(xiāng)村自治開始,成為一種主流觀點。
在1930年代,張佛泉先生撰寫了一系列文章,對這種思路提出了相當有力的批評,在今天看來仍然非常有價值。他認為梁啟超、孫中山、梁漱溟等人的觀點有個錯誤的預設,即把民主政治看得太高不可及。梁啟超把民主政治看作全民政治,所有國民都要躬親政治;孫中山主張直接民主,人民要能行使選舉權、立法權、復決權和罷免權;梁漱溟要使鄉(xiāng)村社會中之各分子“皆有參加現代社會,并從而改進現社會之生活能力”。這種高不可及的宏偉目標很顯然是難以立即付諸實踐的,所以他們通常一面主張由政治強人代行訓政、開明專制作為過渡,一方面主張“新民”,對鄉(xiāng)村自治、國民教育寄予厚望。其結果就變成了,為了將來民主政治的實現,我們要暫時忍耐這不民主的政治。其癥結就是把目標懸得太高。因為標準高,所以忘掉了現實,忘掉了本可利用的條件,民主政治只寄望于未來,而且客觀上淪為論證當下非民主政治的正當性的工具。
張佛泉的觀點則反其道而行之,他主張一種低調的民主政治觀。民主政治應該被看為一種“氣質”,其核心即是在已有條件下,盡可能實踐民主政治?!吧鐣锩嬗辛艘环置裰瘟α浚匆^一分民治的生活,有兩分民治力量,便過兩分民治生活”,因此,民主政治隨時可以開始,“在起始也許范圍很狹,規(guī)模很小,但只要做到有力便容它發(fā)揮的一步,便算養(yǎng)成了民治氣質”。
在現代中國,已有的民治力量,在他看來就是幾十年的新教育所養(yǎng)成的一批有參政能力的城市公民,尤其是現代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在現代中國政治舞臺上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國民黨之勝利、冀察分裂運動之反對,其反動其推動都是由受過新式教育訓練的分子來做的?!?這批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集中在大城市,成為現成的民主政治力量?,F代中國的教育、經濟和社會生活的現代化都從大城市開始,唯獨政治的現代化,卻要從窮鄉(xiāng)僻壤中開始,在張佛泉看來,這實在是舍近求遠、緣木求魚,其結果必然是徒勞無功,這就是高調民主政治觀的惡果。
具體而言,民主政治應從城市開始,從受過現代教育的城市公民開始,從知識分子開始;從選舉市長開始,從選舉市政機構開始;選舉如不可能,也可從單純表達“是”“否”的公決開始。正是基于這樣的觀點,1947年張佛泉與友人崔書琴等人在北平成立“市民自治促進會”,組織制定市憲章,積極推進市民自治進程。遺憾的是,這一嘗試一方面被國民黨當局的專斷傾向所阻斷,另一方面又被戰(zhàn)爭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