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尼日利亞〕E.C.奧松杜 著 馬群英 譯

E.C.奧松杜（E.C.Osondu），尼日利亞作家，曾在美國求學(xué)，2007年獲雪城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學(xué)位?，F(xiàn)居美國，在普羅維登斯大學(xué)講授創(chuàng)意寫作等課程。奧松杜的創(chuàng)作以短篇小說見長，作品散見于《大西洋月刊》、《新政治家》等雜志。曾獲艾倫和奈熱勒?咖爾索小說獎。短篇小說《一封家書》被評為2006年度“十大網(wǎng)絡(luò)小說”之一。2009年，短篇小說《等待》獲得有“非洲布克獎”之稱的凱恩非洲文學(xué)獎。

我叫奧蘭多?扎基。奧蘭多取自紅十字會給我的那件T恤衫上的文字——佛羅里達(dá)，奧蘭多。扎基是個鎮(zhèn)的名字，他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我，并把我送到這個難民營。營里的朋友都以印在他們T恤衫上的文字命名。阿卡普爾科穿了一件印有阿卡普爾科字樣的T恤。瑟克斯sexy（性感） 的音譯。的T恤上印著告訴我我很性感。帕里斯Paris （巴黎）的音譯。的T恤上印有看過巴黎死也瞑目。帕里斯朝我走來時，我閉上眼睛，因為我不想死。

就算你有了新T恤，你還是用以前的名字。帕里斯最近得到一件新T恤，上面印著叫我耶穌，但我們?nèi)越兴晾锼埂I里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她的T恤上印著要奶嗎？她后來扔了那件T恤，因為營里有些男孩總是用力擠她的乳房，看有沒有奶。你無法預(yù)料你的T恤衫上會印有什么樣的文字。我們爭啊，搶啊，指望能有幸得到一件。就拿勞茲來說吧，他的T恤上印著我爸去了黃石公園，給我買了這件勞茲T恤。他打不贏，因此搶不到新T恤。自到營里以來，他就一直穿著那件T恤衫。雖然印在衣服上面的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褪色了，但他的名字卻至今未變。有些人很幸運：倫敦曾經(jīng)有一件印有倫敦字樣的T恤衫，他現(xiàn)在在倫敦。他被那邊的一個家庭收養(yǎng)了。也許，我將來會被佛羅里達(dá)州奧蘭多的一個家庭收養(yǎng)。

諾拉姐要我寫這本書。她說，忘記的最好方法是記住，記住的最好方法是忘記。這就是諾拉姐講話的方式，繞來繞去的。我想，因為諾拉姐是修女，所以她喜歡像耶穌那樣說一些格言警句。她一直給我書看。她說，我有講故事的天賦。這就是為什么她認(rèn)為我將來有一天會成為作家。

她給我看的第一本書是《等待戈多》。她說，書里的人一直在等上帝來幫他們。在這營里，我們除了等還是等，等待是唯一的事情。我們等裝有食物的卡車過來，然后站成直線，等幾分鐘，隊伍散開了，我們等著打架的開始，接著，我們打啊，爭啊，咬啊，踢啊，罵啊，撕啊，搶啊，抓到東西就跑。后來，我們望著路，等著看是否有裝水的卡車過來。我們留意看是否有揚起的塵土，然后就去拿盛水容器，接著就是等，后來卡車到了，前面幾個人盛滿水后大家就開始打啊，爭啊，撕啊，抓啊，因為有人低聲對別人說水罐車?yán)镏挥幸稽c點水。這就是說，要是我們運氣好，有水罐車來；通常的情況是，我們拿出盛水容器，只能等待、祈禱老天下雨。

今天，我們正在等攝影師來給我們拍照。紅十字會的人會把這些照片寄給他們國外的工作人員，他們再把照片給不同國家的人看，看過照片之后，國外的家庭會挑那些他們喜歡的小孩過去跟他們一起生活。我們一直在等攝影師，這已經(jīng)是第三周了，但他必須穿過戰(zhàn)區(qū)，因此有可能今天也來不了。拍完照后，我們還要等他把照片印出來，送回來。然后我們再把照片給紅十字會的人，隨后就是等候國外的回音。

我的朋友阿卡普爾科現(xiàn)在正在營里唯一的一棵樹下，我想過去跟他一起。他正抓了一把紅土拋向空中，看有沒有風(fēng)；沒有一絲風(fēng)，紅土成直線掉了下來。

“奧蘭多，你覺得攝影師今天會來嗎？”阿卡普爾科問。

“也許會來吧?！?/p>

“你覺得會有美國家庭收養(yǎng)我嗎？”

“也許吧，要是你運氣好的話?！?/p>

“他們會找到治療我尿床的方法嗎？”

“在美國，有一種藥能治百病?！?/p>

“我沒病，只是在睡覺的時候尿床，因為我老夢見我在外面尿尿，然后就醒了，我的短褲是濕的，以為這只是夢，但尿尿是真的。”

“每晚都做同樣的夢？”

“是的?！?/p>

“要是我去了美國的話，我的父母會打聽到我，寫信給我，然后我會給他們回信，跟我的新家人說，讓我父母過來跟我住在一起，你覺得這些有可能嗎？”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你父母會找到你的?！?/p>

“戰(zhàn)爭什么時候結(jié)束呢？”

“我不知道，但快了。”

“要是戰(zhàn)爭很快就會結(jié)束的話，為什么紅十字會的人還把我們送往美國呢？”

“因為他們不想讓我們加入青年軍團(tuán)，射啊，殺啊，強(qiáng)奸啊，搶劫啊，燒啊，偷啊，毀啊，拼命到死，不去上學(xué)。”

這就是為什么阿卡普爾科總是一個人坐在那棵樹下：因為他總問一大堆問題。諾拉姐說問問題是好事，要是你問問題的話，你永遠(yuǎn)都不會迷失。阿卡普爾科又開始扔沙土，看有沒有風(fēng)。膿水從他耳朵流出，聞起來有股臭蛋的味道。這是人們不愿意靠近他的又一個原因。一只蒼蠅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他一時沒有理會，就在那只蒼蠅要停在他耳朵上時，他猛地把它趕跑了。

“要是我有條狗就好了。”他說。

“你要狗干什么呢？”

“寄到美國去的照片中，我會跟狗站在一起，因為白人喜歡狗?！?/p>

“但他們也喜歡人?！?/p>

“是的，但他們喜歡愛狗的人?！?/p>

“倫敦那時沒和狗一起照相啊。”

“是的，倫敦現(xiàn)在在倫敦?！?/p>

“也許你很快就會在阿卡普爾科的?！蔽倚χf。

“阿卡普爾科在哪？”

“那里有大海，藍(lán)藍(lán)的，非常漂亮。”

“我不喜歡海，不會游泳，想去美國?！?/p>

“每一個美國人都會游泳；所有的房子都有游泳池?！?/p>

“我想在游泳池里游泳，而不是在海里。我聽說，游泳池里的水香香的，干干凈凈的，藍(lán)藍(lán)的，對皮膚很好?！?/p>

我們都沒說話。我們聽到用來建房子的鋁板被風(fēng)吹得很響，就像釘子大的子彈發(fā)射時發(fā)出的聲音一樣。用防水帆布和塑料板搭起來的房子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像一千只塑料風(fēng)箏一齊起飛。阿卡普爾科抓了把塵土拋向空中。塵土被風(fēng)吹走了，有些飄到我們臉上，阿卡普爾科笑了。

“上帝沒睡著?！卑⒖ㄆ諣柨普f。我沒說話。

“營里以前有狗的?！卑⒖ㄆ諣柨票任蚁葋?。他是營里年齡較大的一個。

這里以前有很多黑狗。它們是我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保護(hù)者。即便食物很少，它們也從來不會挨餓。只要有小孩蹲下來拉屎，女人就會喚它們。它們跑過來，等著小孩拉完，先把小孩的屁股舔干凈，然后再吃屎。人們?nèi)咏o它們食物的碎屑。狗在別的地方也有用處。那時候，敵人仍然經(jīng)常襲擊營地。我們會躲在一個洞里，狗把樹葉和其他雜物扒攏來，然后刨開，蓋在我們藏身的洞口。敵人從洞邊經(jīng)過，但不知道我們藏在那里。

但有一次，紅十字會的人兩周沒送食物過來，因為敵人不讓他們的飛機(jī)降落。我們太餓了，殺了幾只狗做胡椒湯。幾天后，紅十字會的人被放行了，我們又有了食物。狗小心了些，但它們似乎明白那不是我們的錯。

后來，我們又一次長時間地沒有食物。這一次，我們只抓到幾只狗。有些狗在我們靠近時逃走了，但我們還是抓了幾只煮了吃。從那以后，我們就沒看到那些狗；逃走了的狗沒有回來。一天，一個小孩正蹲著拉屎。他母親一抬頭，發(fā)現(xiàn)六只消失了的狗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襲擊那個小孩。就在那位母親哭喊尖叫時，那些狗把小孩撕成了碎片，每只嘴里叼了一大塊逃走了。有些男人埋伏起來，殺了幾只狗。他們說，狗變得跟獅子一樣兇悍了。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那些狗。人們說是戰(zhàn)爭的原因。

我決定去問諾拉姐。阿卡普爾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訴我不要跟任何人提這件事。他說，營里的人不想說有關(guān)狗的事情。

“我不確定攝影師今天來不來?！蔽艺f。

“有時候，我覺得我腦袋里有子彈?！卑⒖ㄆ諣柨普f。

“要是你腦袋里有子彈，你會死的?！?/p>

“子彈從我的壞耳朵里進(jìn)去。我聽到腦袋里的爆炸聲，子彈砰砰砰地響，有聲音在叫，傍扎，傍扎狗娘養(yǎng)的，出來，我們今天會喝了你的血，然后我聞到焦味，硝煙味和燒草的味道。我不喜歡女人們用柴火做飯時的煙熏味；那種氣味讓我腦袋里的子彈要爆炸了?！?/p>

“要是你去了美國的話，你會好的。他們不用柴火做飯；他們用電?！?/p>

“扎基，你什么都懂。你從來沒去過這些地方，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

“我讀過很多書，書里有大量的信息，有時也有故事?！蔽艺f。

“我不喜歡沒有圖畫的書；我喜歡那些有大幅漂亮彩色圖畫的書?！?/p>

“不是所有的書里都有圖畫的。只有給小孩看的書里才有圖畫?！?/p>

“我不想拍照送到國外去了，他們又不要我，和我一起到營里來的人幾乎都找到人家了，他們現(xiàn)在都住在國外。我的一個朋友從一個叫達(dá)科他的地方給我寄來了信。為什么沒有家庭愿意收養(yǎng)我呢？你覺得是不是他們不喜歡我的長相？”

“是運氣；你的運氣還沒來而已?！?/p>

“有時我想加入青年軍團(tuán)，但又害怕；他們說軍團(tuán)的人讓他們吸微微原文為we瞱e，一種印度大麻。，他們喝血水，發(fā)誓說不要同情任何人，包括他們的父母?！?/p>

“要是諾拉姐聽到你這樣說，她會生氣的。你知道，她在盡力幫我們，紅十字會的人也是，他們正設(shè)法給你找戶人家?！?/p>

“那個叫達(dá)科他的地方肯定有很多石頭?！?/p>

“為什么這么說呢？”

“從地名的發(fā)音就可以知道，聽起來像很多塊大石頭一下子滾到一起。”

“我想到那個有天使的地方去。”

“你指的是洛杉磯。洛杉磯的英文為Los Angeles，Angel意為天使?！?/p>

“他們殺了我們很多人，被殺的人都不能準(zhǔn)確念出造反領(lǐng)袖的名字，他們說我們不能念托所佛，我們一直念托佛，他們就一直朝我們開槍。營里的朋友教我怎樣念托所佛，他說，我在發(fā)這個音時嘴里要有含了沙子一樣的感覺。就像舌頭上有碎石頭?，F(xiàn)在我兩種音都會發(fā)。”

“很好。要是你去了美國，你會學(xué)著像他們那樣說話。你會盡量每個單詞都卷舌，你會說拉爾，貝爾，美爾，菲爾，赫爾?！?/p>

“我們該走了。吃飯的時間快到了?！?/p>

“我沒力氣打架。每到吃飯的時候，我都害怕。要是我母親在這里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不會無家可歸。她會給我做飯；我就不必每次都去搶?！?/p>

我們兩個都抬頭看從小屋升起的縷縷炊煙。有些女人正在煮達(dá)瓦原文為dawa，尼日利亞的一種食物，由大豆做成。。你可以判斷出哪些人有母親，因為他們的小屋在傍晚時總有炊煙升起。我在想，會不會因為阿卡普爾科和我都沒有家人、無家可歸，才沒人收養(yǎng)我們呢？到國外去了的人大部分是有家人的。我沒跟阿卡普爾科說這些；我不想讓他想起他那不能準(zhǔn)確念出托所佛的父母。我曾聽營里有人說，要是上帝想讓我們說托所佛的話，他早就給了我們說托所佛的舌頭。

“跟我來，我?guī)湍銚尦缘摹！蔽覍Π⒖ㄆ諣柨普f。

“你不用搶，奧蘭多。其他小孩都佩服你。他們說你不怕任何人或事，說諾拉姐喜歡你，說你有一個本子，把人們做的所有壞事都記下來，然后給諾拉姐看，當(dāng)你倆看的時候，你們像夫妻一樣搖頭晃腦、大笑不止?！?/p>

我們站起來，朝用波形板子搭起來的飯棚走去。我聞到達(dá)瓦的味道，總是同樣的達(dá)瓦，同樣的綠蒼蠅，同樣的彎彎的破舊不堪的鋁碟子，但我們還是爭相搶奪。

基莫諾最先看到我，向我打招呼，隨后是阿魯巴、耶路撒冷、勞茲、我愛它、馬略卡和其他人。廚師長正站在達(dá)瓦碟和青菜湯的前面。她臉上的表情如同一個男人看到兩個漂亮的女人為了他而打架，即將把對方的衣服扯下來羞辱對方時的一樣。她朝我們揮了揮手，說，孩子們，今天不要搶。她一揮手就表示我們可以過去了。我們撲過去，達(dá)瓦和湯濺了一地。有些人在搶碟子時就盡力抓點東西塞到嘴里，免得搶到最后什么都沒吃到。我搶了塊達(dá)瓦，扔給阿卡普爾科，然后去搶湯，但就在我要抓住湯盤時，勞茲把它踢開了，湯倒在地上。勞茲像土狼一樣猛笑，嘶嘶地說：麻風(fēng)病人可能不知道怎樣擠奶，但他肯定知道怎樣灑掉桶里的奶。廚師長一直在喊，喂，不要打架，一個一個來，排好隊，達(dá)瓦夠分的。我設(shè)法搶到一盤灑了一半的湯，開始朝外擠，同時示意阿卡普爾科出去。我們蹲在飯棚后面，一只手抓東西吃，另一只手把大蒼蠅趕跑。我們有兩塊硬達(dá)瓦和少量的湯。我抓了幾把吃了，然后在短褲上擦了擦手，剩下的留給阿卡普爾科。阿卡普爾科既要趕走他壞耳朵上的蒼蠅，又要趕跑碟子上的蒼蠅，很是費勁，他用眼神對我表示感謝。

我想起諾拉姐曾經(jīng)給我看過的一本書，講的是從前英國的一個窮男孩問廚師多要一點吃的。從書上的圖片看來，我覺得那個男孩還不算太窮。書上的男孩們都穿了衣服，戴了帽子，甚至還有人伺候他們。而我們卻不得不搶，要是你問廚師多要一點，她會指著地上的達(dá)瓦和濺出去的湯說我們喜歡浪費糧食。我曾經(jīng)跟諾拉姐說過爭搶食物的事情，但她說她不想干預(yù)這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不愿意解決問題。她解釋說她不為紅十字會干活，和我一樣，她也是他們的客人。

我不知道怎樣撇開阿卡普爾科。我想單獨待一會兒，但又不想傷害他。我要他把盤子送回飯棚。盤子不用洗，因為我們已經(jīng)用舌頭舔干凈了。

就在阿卡普爾科拿著盤子走向飯棚時，我悄悄地溜走了。

（馬群英：廈門大學(xué)外文學(xué)院，郵編：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