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圭〕馬里奧•貝內德蒂 著 畢井凌 譯
馬里奧?貝內德蒂,烏拉圭著名作家、詩人,1920年出生于巴索德洛斯多羅斯市。1938年至1941年期間居住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1945年回到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進入《前進》周報編輯部工作。1949年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今晨》,一年后發(fā)表詩集《僅僅與此同時》。1953年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們之中的誰》收錄于1959年出版的小說集《蒙得維的亞人》,在這部著作中,作者形成了他獨特的“都市概念”敘事手法。1960年停戰(zhàn)期間,貝內德蒂的作品開始在國際上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他的小說有一百多種不同的版本,被翻譯成十九種文字。
2009年5月17日,貝內德蒂在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的家中去世,享年八十八歲。
這套咖啡杯共有六只:兩紅、兩黑和兩綠。它們價格不菲,質量上乘,而且款式時髦,是恩里克塔送給瑪麗安娜的生日禮物。恩里克塔建議每種顏色的咖啡杯應當與另一色的碟子搭配。比如,黑色配紅色簡直妙極了,這就是她的美學觀點。但是瑪麗安娜有自己的想法,她認為咖啡杯必須和同一種顏色的碟子才能搭配成套。
“咖啡快煮好了,你要嗎?”瑪麗安娜一邊詢問丈夫何塞?克勞迪奧,一邊盯著小叔子阿爾貝托,但他只是沖她眨了眨眼睛,沒出聲。這時何塞回答道:“現(xiàn)在不要,待會兒吧。我想先抽根煙?!爆旣惏材鹊哪抗廪D向丈夫,并冒出一個已經想過一千次的念頭:何塞的眼睛一點也不像是瞎了。
何塞的手開始在沙發(fā)上不停地摸索?!澳阏沂裁??”瑪麗安娜問道。“打火機?!薄霸谀阌疫叀!彼氖指淖兞朔较颍K于摸到了打火機,哆嗦著打著開關,試了許多次都沒有成功,左手夾著的那支煙只能徒勞地等待著火苗的出現(xiàn)。見此情景,阿爾貝托劃了一根火柴幫他把煙點著了?!澳銥槭裁床话堰@個沒用的打火機給扔了?”阿爾貝托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微笑著問道,那是一種常見的對盲人的微笑?!斑@個打火機對我很重要,是瑪麗安娜送給我的禮物。”何塞淡淡地回答。
她微微張開嘴,舌尖舔了一下嘴唇,這是開始回憶的標志。那是1953年3月的一天,當時何塞才三十五歲,眼睛還能看得見東西。他倆在何塞父母位于格爾達角的家中共進午餐,吃的是貽貝海鮮飯,飯后兩人一起去海邊散步。他的一只胳膊自然地搭在她的肩頭,讓她有一種安全感,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感覺。回到公寓后,何塞就像以前那樣吻了她,輕輕地,緩緩地。他們還一起用那只打火機點燃了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煙。
現(xiàn)在這只打火機點不著火了。她本來是不相信這類預兆的,但是現(xiàn)在不得不信了。一切都過去了,回憶再美好又有什么用呢?
“這個月你又沒去看醫(yī)生?!卑栘愅袑λ绺缯f道。
“是的?!?/p>
“你就不能和善一點嗎?”
“當然可以?!?/p>
“我覺得你的做法很愚蠢?!?/p>
“可我為什么要去看醫(yī)生?難道就為了聽他告訴我身體很健康,肝臟情況良好,心率正常,腸子也沒問題嗎?難道你要我去聽這些蠢話?難道我應該慶幸雖然瞎了眼但是有一副好身板嗎?”
在失明之前,何塞從來不會這樣發(fā)泄他的感情,瑪麗安娜永遠無法忘記這張充滿緊張、氣忿的臉上以前的那些可愛的表情。他們的婚姻有過美好的時光,她不能也不愿否認這一點。但當不幸降臨的時候,他拒絕她的照顧,甚至還故意躲著她。他所有的自尊都濃縮成一種可怕而固執(zhí)的沉默,一種即使被話語包圍仍舊保持冷漠的沉默。何塞已經拒絕說“同意”了。
“不管怎么說,你都應該去看醫(yī)生,”瑪麗安娜是站在阿爾貝托這一邊的,“你可別忘了梅內德斯先生反復跟你強調的話。”
“我怎么不記得:‘對您來說失明并不意味著失去了一切。還有一句更經典的:‘科學不相信奇跡。我也不相信奇跡?!?/p>
“可你為什么不抱希望呢?每個人都應該有希望啊?!?/p>
“真的嗎?”他冷冷地反問道。這時香煙恰好熄滅了。
他總是這樣把自己包裹起來?,旣惏材炔⒉粶蕚渑惆椤獌H僅陪伴——這樣一個把自己裝在套子里的人。她渴望的是被人重視和需要。何塞的失明是一種不幸,但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在于他一直回避所有的幫助,特別是瑪麗安娜的幫助。他忽視她的保護,而瑪麗安娜本來是很愿意保護他的,而且是溫柔地、充滿愛意和慈悲地去保護他。
好吧,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事情在慢慢起著變化。首先是溫柔在逐漸消退。一開始被愛情光環(huán)籠罩著的那種照料現(xiàn)在慢慢變成機械式的了。她做事還是那么有效率,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并不像從前那么充滿熱情了。然后是可能隨時面臨吵架的危險。何塞現(xiàn)在變得十分好斗,愛惹是生非,隨時準備傷害別人,經常說一些難聽的話。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就算在最不恰當的場合,他也經常能準確無誤地說出直插人心底的傷害性的話語,發(fā)表一些包含怒火的評論。他總是把自己的失明作為一堵挑釁的高墻來引起他人的不安。
阿爾貝托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
“真是一個糟糕的秋天,”他說,“你注意到了嗎?”顯然,他問的是瑪麗安娜。
“沒有。”何塞回答道,“你幫我注意到了就行?!?/p>
阿爾貝托看著她。沉默中,兩人相視一笑。這開心當然沒何塞的份,雖然是由他的回答引起的。這個時候,瑪麗安娜意識到自己很美。每次只要看著阿爾貝托的時候,她都會變得很美。他第一次告訴她這個秘密是在去年4月23日的晚上,整整一年零八天之前。那天晚上何塞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她,她哭了,哭得很傷心,整整哭了幾個小時,直到靠在阿爾貝托溫暖的肩頭,她才感覺到安全和理解。阿爾貝托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她向他傾訴,或者只是簡單地看著他,她知道他正在把她從困境中拯救出來?!爸x謝?!蹦菚r她對他說,即使現(xiàn)在,這句話也到了嘴邊,這是她發(fā)自肺腑的真心話。她對阿爾貝托的愛是出于報答,這并不有損于這份她認為十分純潔的愛情。對她來說,愛情一方面是感謝,另一方面是報答。她感謝何塞,那個陽光、青春、聰明的何塞,感謝他在過去的美好時光中對她這個丑小鴨的追求。但是那根本談不上報答,就算他失明后那么需要她的時候也談不上。
然而,一開始她就感謝阿爾貝托,感謝他慷慨無私地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特別是幫助她變得堅強。從這一層面上說,她在報答阿爾貝托,這毋庸置疑。阿爾貝托是一個很文靜,尊重兄長,崇尚公平的人,而且一直保持單身。很多年以來,他和瑪麗安娜之間保持著恰如其分的親密,他們相處時很謹慎,甚至都不用“你”而用敬語來稱呼對方。只是在有限的幾次機會中才能隱約感覺到兩人之間那種深深的密切關系?;蛟S阿爾貝托有一點妒忌哥哥的幸福,因為哥哥幸運地擁有一個他認為完美的女人。事實上沒過多久,瑪麗安娜就親耳聽到阿爾貝托的坦白:他一直過著平靜的單身生活是因為在他眼中,所有的姑娘都無法與她比擬。
“昨天特雷耶斯來看我,”何塞說道,“還說了一大堆拍馬屁的話,說廠里的職工都很關心我。我敢肯定,他們一定是抽簽決定哪個倒霉蛋來看我,拿我當笑話。”
“也很可能是他們真的很尊敬你呀。”阿爾貝托說道,“也許他們真的很擔心你的健康。不要總站在你自己的角度把人都想得那么卑鄙?!?/p>
“好吧。每天我都能學到不同的做人的道理?!焙稳麤]好氣地笑了笑,明顯帶著一絲諷刺的意味。
當瑪麗安娜向阿爾貝托尋求保護甚至愛情的時候,她很快就確信其實自己正在保護著他,確信他像她一樣都需要保護,確信他還有一絲顧慮和羞怯。她意識到自己有責任保護他。她對他的愛情是一種報答。無須過多的言語,僅僅只需要他用溫柔包裹著她,一起度過以后的美好時光。她對他的“報答之情”已經無法控制。四目相對時她忘記了辛勞和痛楚。幾天以后他們就互相表白了,然后一直偷偷摸摸地見面。瑪麗安娜的心舒展開來,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兩個人:阿爾貝托和她。
“現(xiàn)在給我熱杯咖啡,”這時何塞說道?,旣惏材茸叩阶雷痈?,點燃了酒精燈。她漫不經心地盯著那套咖啡杯。她只拿出了其中的三只,每種顏色一只。她喜歡看著那些漂亮的杯子排列成一個三角形的樣子。
隨后她往沙發(fā)上一躺,脖子碰到了她所渴望的阿爾貝托溫暖的手,已經做好準備等待著她的手。上帝啊,真是甜蜜!那只手開始輕輕地移動,修長的手指在她的秀發(fā)中摩娑。這是阿爾貝托第一次鼓起勇氣這么做?,旣惏材雀械胶芫o張,緊張得讓她無法好好享受這份愛撫。好了,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她平靜下來了?,F(xiàn)在對她而言,何塞的失明簡直就是上天的恩賜。
這時何塞正愜意地喘著氣坐在這對情人的面前。慢慢地,阿爾貝托的愛撫變成一種儀式,瑪麗安娜可以預見他下一步的行動。就像每個下午做的一樣,那只手充滿愛意地撫摸她的脖子、右耳,緩緩滑過臉頰、下巴,最后停留在她微微張開的雙唇上。她呢,也像每天下午做的那樣,閉上眼睛靜靜地親吻那只手掌……當她睜開雙眼的時候,何塞的表情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還是一副事不關己、沉默寡言的樣子。盡管如此,她還是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害怕,雖然在進行這場帶點羞怯、風險甚至輕佻的愛撫練習時兩人的“技術”都已經達到了完美的安靜的境界。
“別煮糊了?!焙稳嵝训馈?/p>
阿爾貝托的手立刻停了下來,瑪麗安娜重新走到桌子跟前,撤下酒精燈,熄滅火焰,向杯中倒?jié)M了咖啡。
每天咖啡杯的顏色都會變換。今天綠色的是為何塞準備的,黑色的是阿爾貝托的,紅色的是留給自己的。當她拿起綠色的咖啡杯準備遞給何塞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何塞緊繃的臉上出現(xiàn)了奇怪的表情,并聽到了大致這樣的一句話:“不,親愛的。今天我要紅色的咖啡杯。”
(本文為江蘇高校優(yōu)勢學科建設工程資助項目。)
(畢井凌: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10097)